第七十章 流蘇墜
不久前離開鄢山之時,青玄萬分沮喪,心如死灰,可而今回來,他如同扭轉了乾坤,不僅春風得意,且還懷擁美人,兩相較之,無論是心緒還是感觸都已是與先前大大不同了。而回到了這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如同隨水飄萍,瞬間找到了家的感覺,青玄心中的愜意簡直難以言喻。
回來的路上,他從花農那裡買了一包轉日蓮的種子,一回到鄢山,便就迫不及待地沿著鄢山半山腰開墾出了一圈空地,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轉日蓮的種子給撒了下去。因著東極的氣候與別出不同,雨水充沛,溫暖宜人,那些轉日蓮迅速地便就發了芽。就如同那賣炒貨的婦人所說,葵花籽,送福又送子,青玄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悄悄地有了更深一層的期待。
雖然自從數年前他便和千色一直同房,卻實實在在是師徒的單純關係,一個睡在床上,輾轉思服,另一個徹夜不眠,默然抄經。而在寧安王府的那一夜,猶如天雷勾動地火,事後兩人心照不宣,自然也不可能再謹守之前那般的相處之道了。如今回到了這一方寧靜的天地,沒了顧忌,彼此水乳交融,即便是徹夜纏綿也是自然而然。
只是即便再如何親密無間,相濡以沫,千色卻也絕口不提那早前應允的「成親」之事。
其實就兩人而言,這親密纏綿都已經實實在在擺在眼前了,成不成親並不十分要緊,可青玄總覺得這很有些不對勁。莫不是千色她那時當著白蘞、風錦等一干人等的面承認他的夫君身份,果真是存著拿他做擋箭牌的心麼?
做擋箭牌也不要緊,做夫君的本就該為愛妻遮風擋雨,不是麼?可是他就怕她再和他提什麼「倉促勉強」之類的話。
所以成親是極為必要的,不僅僅是要成親,還要熱熱鬧鬧地成親,告知天下!他與她固然是師徒相戀,但那又有什麼了不得的?
兩情相悅又怎能屈於身份輩分的懸殊?
他本想找個機會主動提這成親的事,思來想去總怕不妥,所以便就留著點心眼兒,故意選在一個細雨紛紛的清晨,於簷下擱了個大木盆,接了滿滿一盆雨水,一本正經地用石頭細細琢磨著一整盆已經初具雛形的玉珠子。
果不其然,千色無意間經過之時,見了他這番舉動後便就停下腳步,沉默了好半晌,只靜靜的看著。本期待她會開口詢問他磨珠子的原因,那他便可以順水推舟,道出意願,可她偏偏一個字也不問,往往無聲無息地便就轉身離開,爾後便就是目不斜視,視而不見。
一連十數日,都是如此。
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青玄早摸透了她的性子,倒也不在乎,只是瞅著空閒便琢磨那些珠子,只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正磨著最後一顆珠子,可巧她正從他身後經過,他便就故意轉過頭去,裝作是不經意發現她,興致勃勃地喚住:「千色,你來瞧瞧,這些珠子磨得可算圓潤?」他起身抓住她的手,將剛剛磨得圓溜溜的玉珠子擱在她手心裡,手掌捧著她的手輕輕搖晃,那通透碧綠的珠子便在她掌心裡顫顫地滾動。
這些日子見他磨珠子的舉動,她便就憶起自己頭上那根金星紫檀簪上的珠子,應該也是他親手這樣一顆一顆磨成的,磨了這麼滿滿一盆珠子,他這又是打算要做什麼?
「嗯。」斂下眉目,她看著掌心裡的珠子,壓抑住內心滿溢的疑惑和猜測,微微眯著眼,神色淡漠地低低應了一聲,不讓他看出她心底任何的情緒波動。
可見她如此冷靜自持,他便知道,若要達到目的,臉皮不夠厚,那是絕不行的。「我上次替你做的那根簪子,你喜歡麼?」他故意蹙起眉,伸出手指撥了撥那珠子,使那珠子滾來滾去,而他略嫌粗糙的指尖擦過她的掌心,活脫脫便是一種撩撥。
這實在是明知故問,她若不喜歡,又怎麼會一直戴著,都不見取下來?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拽得緊緊的掙脫不得,唯有勉為其難附和般地敷衍一聲:「嗯。」
那捧著她手的雙掌合攏,將她的手握在其中,也將那玉珠子一並包裹在其中,帶著點令人心悸的曖昧暗示。只不過礙於她手背上那至今未曾癒合的傷口,他的舉動很輕,幽眸一斂,輕揚嘴角,不動聲色地看她臉上有些心神難定的表情,知道此刻時機成熟,便聽似不經意地將自己的意圖脫口而出:「我磨了這些珠子,再親手做一頂鳳冠予你成親時戴,可好?」將臉湊到她的跟前,他深沉的眼眸細細地打量著她些微的局促表情,甚喜歡她這強自鎮定的模樣。
聽到他提「成親」一事,千色無奈地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知道他是個不依不饒的人,這下子也不知又要如何死纏硬磨了,也不知自己一味裝聾作啞還能撐多久。
說到成親,她其實並無什麼大意見,只是最近發生的事太多,她不得不思慮之後的一切,還沒來得及去思量這事。垂著眼,她不去望著他的臉,可心裡卻悄悄湧過一絲無名的暖流靜靜劃過心底,蕩起陣陣漣漪,莫名的情緒充斥著胸腔,只能近乎本能地應了一聲:「嗯。」
「昨晚你只是咬唇,一聲也不肯吭,如今你卻一直『嗯』——」見她此刻的神情與態度,想起昨夜裡情到濃時的火熱,素緞的被面被她緊緊揪著,彷彿是在她指間驟然開放到極致的花兒一般,帶著別樣的妍麗,真是韻致不同各有千秋。他便帶點促狹地輕笑著,深沉的眼睛裡閃出沉醉的神色,越發地湊近了些,半開玩笑半埋怨地咕咕噥噥:「你是故意的麼……」
沒別的話可回應,她只好沉默以對,深覺這種撩撥令她有些不自在,耳根子也隨之發紅了。夜間再怎麼荒唐地糾纏,那也是無可厚非的,可這麼白日青光的,公然就這麼毫不避諱地親暱起來——
實在是有些不太像話。
不過好在青玄並沒有進一步的放肆言行了,只是輕輕環住她,灼熱的氣息在她的耳畔頸側環繞:「早前你應允了要親手為我縫一件紅衣做喜服的,如今你可是忘了?」
提到了鳳冠,又提到了喜服,似乎這「成親」一事已是再怎麼裝聾作啞也無法避免的了。千色有些不太自然地勉強笑了一笑,踮起腳,極難得地伸手主動圈住他的脖子,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被他那強有力的心跳震撼著知覺:「那我明日就去買喜鍛縫制吧。」
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般爽快,青玄多少有點吃驚,可畢竟是喜悅的成分居多,也就沒有太過在意。「我同你一起去。」他順勢摟上她的肩,單手攥緊她的手,將她那越顯冰涼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裡,像是蝶繭,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華麗而斑斕的蝶翼。
「不必了。」她神色平靜的淡淡拒絕,感覺他身上的暖意升騰,如同是一泓溫泉一般冒著裊裊熱氣,暈染了她的睫毛,讓她感覺雙眼一陣難言的濕涼,可開口的話語卻是輕描淡寫的。見他似乎有些要辯駁反對的意思,她又補充道:「你留下為我做鳳冠吧,我雖還未幸戴過,可也知道,這些手藝活兒是不易做的。」
青玄想想也覺得在理,也就不再堅持了。千色雖然沒有明說,可他多少也知道,她不願他下鄢山出東極是為了他的安危著想,犯不著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要逞強任性。再說,他倒知道,要做鳳冠不是個簡單的事兒,比起當初做金絲檀木簪可要難得多!
……
第二日一大早,千色便下山去了,青玄乖乖覺覺地坐在桌前,細心地把竹漿做的紙殼子用漿糊粘在一起,一層又一層,足足摞了六十四層,然後比著尺寸小心翼翼地刻出鳳冠的雛形。有了雛形,他又仔仔細細地在上頭蒙上一層紅緞子,掐條、貼銀、點翠……
這活計的確是想著容易做著難,每一個步驟都不簡單,他不敢馬虎,更不敢閃神,生怕一個不慎便就前功盡棄。
對於這頂要親手做給千色戴的鳳冠,青玄的想法很是獨特,他打算將那些玉珠子用絲線穿起來,做成一隻又一隻形態各異的蝴蝶,用針線一一鑲嵌到鳳冠上,爾後再用絲線將那一顆又一顆的玉珠子連綴起來,密密地懸作流蘇墜子……
總之他希望盡力將這鳳冠給做得精致些,這樣戴在千色的頭上,才能襯出她的韻致與絕豔。
只是正當他在穿珠子時,他敏感地發現,門口似乎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千色,你回來了——」他本能地扭過頭去,打算看看她買回的喜鍛,可卻是意外地發現,那突然出現在門口的根本就不是千色!
來者是南極長生大帝和一個身著寶藍色衣袍的陌生男子。
「師尊?!」乍一見到南極長生大帝親臨,青玄頓時有些慌了神,連忙擱下手裡的珠子和針線。一時之間,許是他也有些難言的心虛,手裡的那把珠子竟是滴滴答答胡亂地灑在桌上,有幾顆甚至還散落在地上,彈彈跳跳,一直滾落在南極長生大帝的腳邊!
青玄尷尬到了極點!
師尊親臨鄢山,他沒有前往山下迎接,本就已是不妥了,如今竟然被師尊看到他在做鳳冠——
好吧,其實他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心虛的必要,反正他和千色的事,早晚是要讓師尊知道的。師尊支持也好,反對也好,他都會我行我素。只不過師尊在看到桌上那尚未完成的鳳冠時,滿眼不可置信的驚訝,爾後眉頭竟是深深地蹙了起來。
青玄突然就有些忐忑了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新女婿要見岳父一般,心在胸膛中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像是揣了隻兔子。
那一瞬,青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臉紅,但耳根子發燙倒是確確實實。「千色她下山去——」出於本能地,他正要解釋千色的去處,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師尊面前對千色直呼名諱甚為不妥,連忙就改了口,顯得有些結結巴巴,囁囁嚅嚅,就連措辭也顯得欲蓋彌彰:「不,師父她老人家下山去——」
他話還沒說完,那身著寶藍色衣袍的陌生男子卻是極優雅地鞠了一躬。與南極長生大帝的肅然神情不同,這男子嘴角含著謙恭的微笑,神情從容自若,流水行雲一般。
「屬下是封神台上專司神籍的雲澤。」那男子開口遏阻了他期期艾艾地解釋,那輕柔低緩的語調如同一支悠揚的曲調,入耳說不出的舒爽:「請帝君隨我前往封神台,待得北辰天樞入主紫微垣,回歸神位。」
「帝君?封神台回歸神位?」青玄如遭雷擊,全身僵硬,極困難地消化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震撼消息,只覺自己如同是在做一場極為莫名其妙的夢,眼底的驚詫刻出一個模糊地輪廓來。許久許久之後,他才似乎回神,不敢置信地指著自己詢問:「你說的是我?」
那雲澤仙君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發的南極長生大帝,這才將目光調回青玄身上,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微微頷首。
「沒錯。」
……
出了東極結界,千色直奔最近的市集而去。
早前在寧安城,她本是選了合心意的喜鍛要為青玄裁制喜服,可後來事出突然,離開寧安王府時,倒是將這些小細節給忽略了。
說到成親,到底是件大事,她也有些惶然,不知是否該將這消息告知師尊。
一直以來,她深陷男女之情的桎梏,無法超脫,無法參悟,在面對師尊時,總免不了羞愧難當。而今她不思量著如何盡力渡劫悟道,反倒是與青玄有了肌膚之親的關係,且竟然還打算要成親——
情之一厄,乃是魔障,情生欲,欲生妄,妄生淫。
她不由思及長生宴前自己謁見師尊時,師尊語重心長的教誨。如今看來,自己的確是不爭氣的。屆時她該要如何面對師尊的失望才好?
想到這裡,她的手已不自覺地交握在了一起,突地就激起一陣心悸,心腑肌膚莫名地激烈撕痛,彷彿要將她活生生熔化為汁,重新鑄型。手指輕輕拂在那微涼的紅綢喜鍛上,寒意撩人的風一波波無聲地吹拂過來,侵蝕著她的肌膚,浸透了血肉,直達每一根骨的骨髓深處,寸寸陰寒。她的神色並沒有待嫁女子的喜悅,反倒是顯得心事重重,甚為黯然。
看來,自己這近萬年的修行最終也得不出什麼善果,僅僅是徒勞,一無所獲。
而此刻那不速之客卻還偏偏要來拔老虎嘴上的毛!
「千色姑娘,你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打算買紅綢喜鍛——」花無言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伙也不知從哪個縫隙裡鑽了出來,站在千色身後嘖嘖喟嘆,那一年四季握在手中搖搖晃晃的折扇更是帶著點令人厭棄的裝模作樣:「你和那小鬼還真是肆無忌憚,毫不避諱呵!」
千色懶得搭腔,也沒心情和他一般見識,只是將撫摩著綢緞的手卻是收了回來,不想暴露自己手背上那個至今還未癒合的傷口。
見千色不理會,花無言也不在意,索性上前一步,伸手也去撫摩那紅綢的喜鍛。他不僅笑得詭異,言語更是放肆:「千色姑娘,不知西崑崙上與九重天上的那一票仙尊神祗可有耳聞你與你那徒弟之間的荒唐事?你們玉虛宮的師尊南極長生大帝定下非同門不可男女雙修的規矩,莫不是早就料到你師徒二人會有這一日,有意為你們行方便?」
這話聽起來難免有些酸,畢竟花無言也曾經花費過大力氣妄圖打動千色的芳心,只不過因著不自量力,輸得一塌糊塗罷了。只是如今見青玄那一無是處的小鬼竟扒了頭籌,怎不讓他恨得咬牙切齒?
對於這再明顯不過的挑釁,千色面無表情地聽而不聞,對他更是視而不見,只當他是空氣一般。
見這言語刺激不了她,花無言轉了轉眼珠,把語調拿捏得更酸了:「果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群魔亂舞之時聲威震懾六界的女上仙,如今為著兒女私情就企圖置身事外,也不管這浩浩天地的興盛存亡了麼?」
聽他提起了群魔亂舞,又說到浩浩天地的興盛存亡,千色便直覺地懷疑花無言知道了百魔燈封印失效之事,這才瞥了他一眼:「花無言,你素來不是個熱心腸打抱不平的善茬,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就直說吧。」
「早前要不是我暗地裡跟著玉曙仙君和那小花妖,只怕也沒機會知道這麼個消息。千色姑娘當初和風錦聯手封印了百魔燈,如今百魔燈封印失效,千色姑娘竟然還能這般不急不緩不慌不慢,這份氣度實在令人佩服!」見千色終於有了一點反應,花無言這才收了折扇,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廢話,終於才道明來意:「小生今日前來,是想賣個人情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