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雙心結
青玄帶著凝朱和玉曙回到寧安王府時,大門口的僕役一見到青玄,像是突然舒了一口氣,迎上前來言語急切:「青玄公子,你這幾日去哪裡了,方才九公主到處找你不到,臉色青得嚇人!」
青玄怔了一怔,心想自己剛剛才出去,至多也不過一個時辰,怎麼就成了失蹤幾日了?可聽到後面,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追著肉肉出安寧王府時是倨楓的模樣,而師父方才一定是有急事找他,才會一時忘記了幻術的事。
會是什麼急事讓一向冷靜鎮定的師父竟然會忘記了這個小細節?
果然才剛入寧安王府,迎面就碰上趙晟。
如今整個寧安王府堪稱是雞飛狗跳,趙晟新婚燕爾,還沒睡到自然醒就被慌忙來報的僕役給鬧了起來,聽說九公主四處尋找青玄,頓時就懵了。
在他看來,自己那一向乖張的姑姑「九公主」素來四平八穩,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若是四處尋找倨楓,那倒還算是正常,可現在,她居然像是瘋了一般尋找青玄,且那言行舉止,就如同尋夫的婦人一般急切,若不是被自家師父的幾句耳語給勉強勸慰著,也不知會出什麼亂子!
這就委實有些怪異了,難不成這二人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情愫?
可明明在素帛家的那一夜,青玄曾經坦誠自己喜歡的是那個被他稱作「師父」的神秘女子呀!?
可如今——
前幾日那「師父」與青玄一起不見了,自家姑姑遲鈍了這麼多日,突然想起要尋青玄,哪裡還有半點蹤影?
這演的究竟是哪一齣呀?
即便滿腹疑惑,可這關鍵時刻,趙晟也不便多說什麼,上前一步,不由分說便抓住青玄的衣袖,正想問他這些日子去了哪裡,卻意外發現自己滿手濡濕。
本能地一鬆手,才發現自己手上染的竟然全是血!
「青玄兄,你這是——」趙晟頓時就傻眼了,看著自己滿手的殷紅,再看看青玄那滲滿了血的衣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而青玄也沒有在意這小細節,一想到千色也不知是有什麼急事在到處找他,他便免不了一陣心急。「我師父——」一時嘴快,那習慣性的稱呼才剛出口,他便已經率性意識到了不對勁,立刻忙不迭地改口:「不,九公主她在哪裡?!」
趙晟也算是個有見識的人,迅速從方才的突發狀況中清醒過來。「在花廳。」他簡明扼要地指明方向,只見青玄已是一陣風一般地往那邊去了。轉過頭來,他見到埋著頭一言不發地凝朱,驟然憶起她是前幾日率先失蹤的,正要本能地問什麼,卻見凝朱鼻頭又紅又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而她身後的那仙風道骨的男子很是眼生,應該沒有見過,那清雋的五官和一臉陰沉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只是還沒等他有機會發問,凝朱和那名男子已經快速離開,追隨著青玄的腳步而去。
這——!?
怎麼每個人都陰陽怪氣的?!
究竟出了什麼事?!
趙晟一頭霧水,低下頭不經意地看了看自己手掌上殘留的血跡,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喚了僕役過來,要他立刻送上最好的止血藥去花廳!
……
雖然身處花廳之中,可是千色卻是坐臥不定心緒難安。
自她飛升以來,這樣的情形還從未有過。知她性子的人,無不說她對世事冷靜到有些涼薄的程度。在遇到青玄之前,她素來覺得自己是孑然一身,沒什麼可牽掛留念的,可而今她卻已是對青玄情深到了如此程度了嗎?
那個被她背著一路上乾元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回性命的孩子,如今竟然就這麼糊裡糊塗成了她的夫君。十幾年的朝夕相對,竟然不知不覺就成了相濡以沫。他的眼裡只有她,她的心裡只有他。若真要說得黏糊些,這世上,恐怕唯有他是屬於她的。
她從未曾預料,她與他的羈絆如此深,這是否應了那句「十世埋屍,成一夕姻緣」?
只是,她不願姻緣只是一夕而已!
如今他究竟一聲不響地去了哪裡?
若是他遇到危險,又該怎麼辦?
一思及他可能面對的危險處境,她的整個心都亂了。這個孩子,她看著他十世輪迴不得善終,這一世一直從小看著他受盡坎坷地長大,實在忍不下心,終是出手干預了輪迴宿命。可如今他就這麼成為了她的夫君,這種不自在感覺,實在無法用語言形容。不是沒有過想要逃避或者裝傻的念頭,可遇上他的不屈不撓,似乎都沒有任何的作用,如今她只希望他能陪在她的身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這樣她才會感覺,自己的魂魄是完整的。
這個孩子就是她魂魄的一部分,無論是承繼了感情,亦或是承繼了孽緣。
如果這真是段孽緣,是一筆糊塗帳,那麼即便是要她付出任何代價,她也認了……
千色越想越是心浮氣躁,越慌亂越覺得自己有坐以待斃之嫌,也越發後悔自己守株待兔地行徑。本來她是打算立刻就親自出去尋的,可卻被半夏給阻止了。半夏的話不無道理:一來,她並不知道青玄去了哪裡,即便是出去尋,也必然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二來,一旦青玄回來沒有見到她,也像她這般再次出去尋,豈不是更增危險性?
只是風錦卻是了解她的脾性,硬是設了結界將她給困在這裡,自己和半夏一同出去尋覓了。隨著時間慢慢地消逝,千色只覺得那無聲流逝的時間如同一把無形的道,在緩緩地剜著心上的肉。
她不確定自己還能這樣等待多久,或許強力衝破結界或許是一個好辦法,可是難免會受點極麻煩且極難痊癒的傷……
如今天大的事也不能和青玄的安危相較,更何況是受傷……
「師父!」
突如其來的呼喚自花廳外而來,千色心中一驚,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因著急切產生了幻覺。當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簾裡,她才長籲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緩緩放下。只是見到他平安回來,她還沒來得及露出一星半點的微笑,隨即眉頭便因他身上的不對勁而深深蹙了起來!
他的右手腕上纏著布條!
他受傷了?!
青玄一踏入花廳就看到千色,見她蹙起眉,只以為是自己隨意出寧安王府的舉止惹得她生了氣。好一會兒,他才發現因著一時順口,自己還是稱她「師父」,頓時有著片刻說不出的郁卒。其實他是多麼希望有一個機會,他能喚她「千色」,而不是師父。
他不希望她永遠用一種守護者的眼神看他。
如果可以,他希望彼此身份互換,自己能夠真真正正成為一個男人,做她的守護者,讓她再不受一點點的委屈。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千色神情冷峻,上前抓住他的手,隔著那纏住手腕的布條便就問到了極濃的血腥味,明白事有不妙之處。果不其然,解開那布條之後,她看到了那幾個仍舊不停滲血的傷口,面色一下就白了:「你被什麼咬傷了,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沒事的。」看著仍舊沒能止住血的傷口,青玄隱隱也察覺到了詭異,可是面對著千色,他卻不動聲色,只是低低地輕笑,把被她緊緊抓住的手腕往回縮了縮,想借此寬慰她的擔憂:「不用擔心,一點也不疼。」
「你這分明是中了瘟毒!」千色到底眼力非凡,見多識廣,一下便就看出了那傷口的不對勁,捧著他的手腕,眼中滿是驚詫:「你在何處遇到過瘟獸,還同他交過手?!」
「瘟獸?!」
這對於青玄,這無疑是個新名詞。雖然尚未修成仙,但他細細憶了憶平素所讀的典籍冊簿,從沒聽說過所謂的「瘟獸」,而且師父這一臉的凝重似乎並不僅僅因他受了傷,那憂心忡忡的背後,似乎還有著更深一層的含義。
千色將他那手腕上浸透了鮮血的布條給扔在地上,細細察看著他的傷口,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晃動,猶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種凍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蓋在眼睫之下:「瘟獸是被囚禁在百魔燈裡的一種異獸,往往寄居於屍身之上,嗜吃如命,瘟毒劇烈!一旦被它咬傷,傷口無法癒合,便會血流不止而亡!」
這一刻她心知肚明,只怕那三千多年前封印的百魔燈是真如風錦所說的那般,已經是快要失效了,所以瘟獸才會重現人間!
青玄被這一番解釋給弄得有些犯暈,腦中一片混亂,肉肉的面容平白幻化成了奇形怪狀的妖獸,出奇的契合,卻也無法重疊,震得他腦仁兒一緊一緊地疼,怎麼也無法把肉肉和那所謂的「瘟獸」聯繫在一起。「可是咬我的不是什麼瘟獸,是肉肉啊!」他虛弱地辯解著,分不清自己如今的頭昏腦脹和全身無力是震驚還是因著失血過多。
「你遇到了肉肉?!」千色抬眼看他,意味深長地睨了她一眼,瞳仁深邃難解,像是不見底一般,那原本就英氣十足的柳眉如今蹙得更深了。
「是的!」青玄點了點頭,神色帶著顯而易見地迷惘,就連言語也帶著些遲疑:「肉肉他,變得很奇怪……」
似乎是仍舊沒有弄明白肉肉和「瘟獸」之間的聯繫,他腦子裡若照千色所說,那瘟獸真的是寄居於「屍首」之上,那麼——
肉肉如今究竟是活人,還是屍首?!
這個大膽的猜測令他免不了心中一震,若是屍首,那麼是不是說肉肉他已經——
死了?!
這個猜測令他有些悚然,完全無法置信,只能在心底反駁。
千色搖搖頭,正要啟唇,卻見凝朱和玉曙進來了,那端著藥盤的僕役也進來了,便就立刻抿唇收聲,不再開口。見到凝朱那一臉的傷感與絕望,玉曙滿面的無奈和疑惑,千色也多半能夠猜測得出事情在如何發展了。「先出去。」她旁若無人地捧著青玄的手腕,捏著他腕上的血脈,阻止血液的繼續流淌,冷冷地從唇縫裡擠出四個字來,沒有前綴,也沒有感情,聽來像是一種漠然的警告,令人無法拒絕。
那僕役只是不敢停留,擱下藥盤就忙不迭地出去了,而玉曙立刻便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畢竟他對千色也算是有所了解的。不聲不響地退出花廳,他舒了一口氣,慶幸那個纏人的小花妖沒有再跟出來。
這幾日他被纏得束手無策實在頭疼,否則又怎麼可能會一時疏忽被那魔障給困在樹林中?
想起那小花妖在樹林裡毫無羞恥心地貼上去便就吻他,玉曙免不了又是一陣窘然,只慶幸那時自己的窘迫和訝異無人發現。
如此胡攪蠻纏的妖女,修為極淺,定力不足,飛升無望,在如今這多事之秋,不管她是出於什麼目的都應該要遠離!
這樣想著,他離去的腳步本應更快,可不知為什麼,他卻是情不自禁地往那小花妖再看了一眼。
她眼裡滿溢的,的的確確是絕望,只是他卻始終辨識不清這絕望的緣由和來歷。
雖然玉曙隨即轉身離去,可是恰恰是那略略停駐了一瞬的腳步,注定了這牽絆的延續。
凝朱站在那裡一語不發,像個木頭人一般呆呆傻傻的,千色也沒有強令她出去,只是低低嘆了一口氣。或許一味的隱瞞不是好事,畢竟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隱瞞一輩子,可是很多時候,隱瞞卻也是唯一的辦法,是不得不為之事。
「其實有一件事為師一直瞞著你。」終於千色幽幽開口,說出了那件瞞了青玄許久的事:「為師當初之所以帶你上玉虛宮,不僅僅是希望師尊接納你,更是因為那時肉肉的大限已到。你與他情同父子兄弟,若是告訴你,只怕你難以接受。」
千色說得極為平靜,於她而言,看慣了生死輪迴,自然覺不出什麼哀傷來,可青玄卻不同。聽著千色的敘述,他腦中幻化出了肉肉的模樣,一時呆滯,怎麼也不肯相信那個雖然痴傻卻如同水晶一般澄澈單純的孩子已經永遠消失在這個世上了。
「肉肉的出生本就是孽緣,注定福祉祚薄命不長久,為師帶你離開東極那一夜,便是肉肉命喪之時,後來借著入定,為師托了寶肅昭成真君上鄢山帶走了肉肉的屍體,好生入殮安葬。」見青玄沒有說話,千色繼續往下道,一字一字陳述者青玄所不知道的:「如今百魔燈的封印將破,群魔亂舞,那瘟獸定然是隻百魔燈中脫身之後掘出了肉肉的屍身,邪靈寄居其上。」
青玄許久沒有應聲,只是緊緊蹙著眉,像是發呆一般看著自己腕上那道並不深的傷口,看那殷紅的血因千色的遏制而緩緩的慢了下來。
令人窒息的沉默!
「師父,你究竟還瞞了我些什麼?!」半晌之後,青玄終於開了口。他並沒有看向千色,只是盯著自己的手腕,黑亮的眸子裡極慢地現出一縷寒光,幽邃而凜冽,就連唇縫裡擠出的字句,也帶著不可辯駁的堅持。隨著他的言語,他猛地自千色手中抽回手去,那原本已經慢慢停止了流血的傷口樹間噴出血泉來,在空中灑出了一道淒妍的紅!
那不是一種質問,也不是一種指控,更像是一種無奈得近乎絕望的自言自語。
「青玄……」千色看著他腕上奔湧而出的血,似乎傷口並沒有因她的遏制而癒合,反倒是越來越深,血也流得越來越急,頓時深深地蹙起了眉。
青玄死死盯著自己的手腕,只感覺那奔湧而出的血帶著一種難以言語的熱度,那種熱度彷彿火焰,一直灼燒著,並不太痛,卻讓他感覺到了錐心刺骨的寒意。「師父,我明白,一直以來,都是你在保護我,做什麼事都是為了我好,怕我受傷怕我難過,怕我不能承受事實的真相,可是師父,你難道不怕我在你保護之下,永遠無法獨當一面麼?」淡淡地苦笑了一聲,他緩緩放下手,任那血液往下流淌,很快就在地面上匯成了觸目驚心的一攤,如同生命中無法磨滅的一道傷口,刺目磣人:「尤其我已經越來越覺得,在你面前,我就像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他這話說得決絕,似乎是已經在心底醞釀了很久,終於尋了個機會出了口。只是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有些錯愕,似乎也有點不敢置信自己會真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其實千色是何等敏感的,老早就已經感覺到了青玄心底的困擾,卻一直不知道該用何種方法去為他解決。一個男人會在何種境地糾結自尊與自傲,她不是沒有感觸的,只是她沒有料到,青玄會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爆發。
她與他,即便是朝夕相對,兩相契合,可有的距離仍舊是那般遙遠。
如今他介意她處處瞞他保護他,有朝一日,他會不會介意她太老,會不會嫌她太悶,會不會喜新厭舊,貪圖新鮮?!
或許會的吧?
這世上,也許每個人各自有想不開的理由……
她低眉斂目並不回應,神情淡漠得幾近涼薄,只是將那侵襲而來的失落藏在心底深處。她突然覺得自己最近的舉止都太過草率,明知他年輕氣盛,心性未穩,卻也還隨他胡來,實在無疑是自掘墳墓,自尋死路。
此時此刻,她心中怕的感覺更甚了,怕自己拼盡全力也保護不了他,怕他真的一旦身死便就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更怕他日後有一天後悔如今的所作所為。
原來她竟也是想要將他牢牢抓在手裡麼?
是呵,抓得這麼緊,緊得不在乎是否會使他窒息,所以才會這般事無巨靡,什麼都為他做好安排!
「師父,你不能這樣一直保護我,遷就我,否則我真的只能一輩子做躲在你身後,做那窩窩囊囊的小郎君。」感覺到自己方才的話說重了,青玄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局促:「師父,我是真的不想再叫你師父,我希望自己的這雙手不僅僅是擁抱你,更能保護你!」
這於他平素的豪言壯語不同,質樸得沒有一絲華麗的雕琢,不是許諾,不是誓言,只是一種極少有的類似奢望的乞求,那般明晰地將他的心意全然顯現。
別太高估了他,他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未至而立之年,自然有憧憬,有煩惱,也有些不能入眼的犟脾氣。
千色沒有抬頭,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是有意避開他的眼神。
「你先止了血再說吧。」她看著他那仍舊在流血的傷口,突然不敢再伸出手去,生怕那情不自禁的保護又會變成一種扼制,甚至是扼殺,只能面無表情地開口,面色又漸漸恢復了疏離與深沉:「要擁抱我也好,要保護我也罷,你總得先好好留下這條命,否則什麼都是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