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相思結
一時疏忽,被青玄緊緊地摟住腰身,動彈不得,千色自是驚愕非常的。
「你竟然裝病騙為師?」當那個「騙」字無意識地被咬重,爾後脫口而出,千色沒由來地心裡一窒,眉頭深蹙,驀然,心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狠狠刺入,扎得極是疼痛,雙手不由自主地開始推拒青玄。
她是看著他長大的,以往,他在她面前耍過無賴,裝過可憐,可卻還不曾有過欺騙的行為。而如今,這個孩子慢慢地長大了,所以,就連他也要開始「騙」她了麼?
她對外人甚為防備,可是,偏偏騙了她的,卻是她最為信任最為依賴的人。難道,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是很好騙的?
雖然只是小事,可到底揭了心底一直隱痛的傷疤。千色避過頭去,並不再看青玄,臉色有些蒼白,冰涼的失望感無邊無際的撲了過來,擋也擋不住地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
騙?
這算是騙麼?
師父,今次可是你來找我的,即便是連哄帶騙,我也定不會再讓你有離開的機會!
青玄打定主意,瞬間便明白了千色的隱痛,知道她定然是一時之間又想起了風錦對她的欺騙,懊惱之餘也免不了略略的錯愕,一時不察竟鬆開那摟住她腰身的手。
失了束縛,千色一躍而起,那神情,那舉動,彷彿避之唯恐不及。青玄見她意欲離開,頓時慌了神,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拉住:「沒有,沒有,我沒有騙您!」他順勢也跟著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狠狠抱住千色,神色很是可憐,只能急急地申辯,「師父,我是真的病了!」
千色背對著青玄,自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神色,只是僵硬地任他抱住,面無表情地開口:「既是病了,就好好躺著休息吧,為師已經餵你吃了冰茶子,如今還有要事需辦,得要離開了。」
這推脫也未免太過明顯而敷衍了,青玄原本對師父的到來極為期待,如今一聽這話,頓時免不了有些沮喪與失望。
「師父,以往我病了,你都會守在我床榻前,寸步不離的。」他將頭埋在她的髮間,掩飾一臉青白的面色,良久,才發出淺淡中透著一縷寂寥的聲音,低啞渾厚,字裡行間皆是淒涼之色,令人心酸:「如今,師父不過來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就要走,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你這麼次次裝可憐耍無賴,總會失效的。」千色的心因著他那令人心酸的語氣而微微顫抖了一下,逼著自己硬起心腸,平靜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蒼涼,鎮靜得聽起來似乎有些木訥,也不知本意究竟是陳述還是質問,臉上的表情也恢復了一貫的喜怒不形於色,就連那微微加重的語氣也帶著冷漠與疏離:「你修成了仙身,為師自會與你相見。你這般不擇手段地痴纏,為師心中厭棄。」
不管怎麼說,「厭棄」一詞實在也是有些嚴重的。雖然一眼便就被看穿了,可青玄也不見著急,仍舊將頭埋在她的髮絲間,彷彿為了應景一般輕咳了幾聲,可手臂卻收得越發的緊了:「師父別生氣,我這次是真的病了,沒有裝。」
「真的麼?」千色有些遲疑地轉過身來,細細地打量他,卻見他故意避開似的偏過頭去,咳了好幾聲,臉色有些微紅,似是真的有什麼不對勁。
「究竟是怎麼了?」本還因方才的事有著淡淡的懷疑,可這一下,分明是關心則亂,千色也很難得地沉不住氣了。扶著他坐回床榻上,似乎也回想起了他當初剛上鄢山之時,時時高燒不退之時,她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哪裡不舒服?」
任由那微涼的手拂過額頭,青玄定定地看著千色,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眸深不見底,眸光轉動間便有著細微的顫動。「師父這麼久以來,對青玄避而不見,不聞不問,青玄心痛欲裂。」他順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左胸上,突然泛起了一陣心酸,在心底引起輕微的顫抖,緩緩的發酵,變成一種難以言語的疼痛:「如今,青玄已是害了相思之症,病入膏肓,藥石罔治了!」
掌心貼著青玄的胸口,感覺到他強烈的男性氣息灼灼地燃燒在咫尺之外。那異常沉穩的心跳,撞擊著她敏感地掌心,一下又一下,那顆心卻如同在她眼前起伏跳動著,強而有力地撼動著她的知覺。那一瞬,千色竟然沒有料到青玄會說出如此情話來,看著那雙清潭般深邃的眼眸,還有那突然湊過來印上的薄唇,她的腦子倏地變成了一片空白!
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坦蕩,她無助地屏住呼吸,任由他的薄唇就這樣霸道地封緘了她的每一分思緒,把灼燒的熱度滲透進她的意識,甚至血液從潺潺溫泉化為滾滾波濤,在體內肆無忌憚地流竄。她被動地接受,被動地被這震撼心魂的潮汐漸漸吞噬,被動地承受情火的凌遲,直到最後,緊繃的身子逐漸一點一滴地在他的懷中軟化,那原本的僵硬慢慢軟化為自然的癱軟,不知不覺竟是彼此親暱地躺倒在了床榻上。
是的,魔障,又來了!
可為何,她的滿腦子都在叫囂著抗拒,可身體卻在愉悅地感受?!
看來,她真的已經中了邪了!
一吻結束,青玄將臉貼著她的頸間,微微地喘息,通身上下每一處都還在回味著方才的餘韻。可千色卻愣愣地望著帳頂,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像是不認識自己那般,從頭到腳,只餘陌生!
「為師說過,你再敢亂來,就一掌劈了你!」待得氣息平復了,她一字一字地將話語擠出唇縫,手指蜷縮在掌心裡,帶著隱忍:「為師是認真的。」
可是,下一瞬,因著青玄的言語,她那握緊的拳頭,竟不得不鬆開了!
「師父,我也是認真的。」青玄微微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眸,「若真的厭棄,師父大可現在就一掌劈了我。只是,師父敢不敢捫心自問,自己心裡真的一點也沒有青玄的位置?!」
彼此近在咫尺,近得能清晰地看見他深情漫溢的雙眸,千色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也無法反駁,只能隨著他眼中越來越深的情意漩渦愈見迷失。
捫心自問,捫心自問,她竟然第一次連自問的勇氣也沒有!
千色的緘默令青玄很是滿意,知道她謹遵著神霄派的戒律,不喜歡這般肆無忌憚的親暱,他便起身,靜靜地坐著,看她薄暈輕輕染的臉頰與微微腫脹的紅唇。「師父心中若真的沒有我,又何必一直跟著,暗中施以援手呢?」他輕輕地笑著道出自己的猜測,知她無法回答,笑聲裡便帶上了一些雲淡風清的意味,可言辭之下的分量卻是不可思議的沉重:「不過,師父的心意,青玄是明白的,師父是怕自己過不了天劫,所以才處處躲著,不肯相見,希望以此刺激青玄的鬥志。」
千色深吸一口氣,微微咬牙,想要爬起來:「既是知道,你便不該辜負為師的一番苦心。」
話音未落,青玄伸出手按住了她,竟是不允她起身。
「師父,雄心壯志,青玄一直是有的,並且也希望自己能夠變強,能夠頂天立地,可是,青玄更希望,在此過程之中,師父能夠一直在青玄身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直以來孩子般的耍賴與討好,竟然在此刻多了幾許專屬於男子的強勢,起誓一般將藏在心中的話訴諸言語:「若沒有師父,也就不會有青玄,所以,師父在哪裡,青玄也會一起。遑論師父能不能過那天劫,總之,青玄會一直跟著師父,師父若是執著於仙道,青玄便陪著師父修仙,師父若是轉世為人,青玄便陪著師父輪迴,師父若是被打回妖身,青玄便就陪著師父為妖,生生世世,絕不反悔!」
這無疑是極美極有震撼力的一段情話,千色承認,那一瞬,她眼中的青玄似乎真的變了,從一個弱不禁風少年,蛻變成了一個可以肩挑日月山河的男子。
如果沒有人在此刻插嘴,相信,如此融洽的氣氛會更易於青玄捕獲師父的芳心,可惜,從床榻底下傳出那有氣無力地聲音,卻是徹底地攪了局!
「哎,青玄師父,仙尊已經現身了,我說,你的情話倒是傾訴完了沒有呀?」凝朱探出半個頭來,用手戳了戳青玄的腿,五官皺成了一團,奄奄一息地低嚷:「我快不行了!」
好吧,就算她往日口無遮攔,今日活該遭罪,可青玄師父和仙尊在床榻上卿卿我我,而她卻被迫窩在床榻底下腹痛如絞,要死不活,這算哪門子事兒呀?
被攪了好氣氛,撞破了好事,青玄心中不滿,劍眉倒豎,沒好氣地瞪了凝朱一眼,這才不甘不願地拉著千色起身:「師父,你看看這小花妖到底是怎麼了,上吐下瀉,沒個消停,喝了藥也不見好轉,反倒是更厲害了。」
從前日起,凝朱便就上吐下瀉。她是花妖,沒有脈息,若讓大夫診治,只怕要將人給嚇壞,可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便只好佯裝得了上吐下瀉的急症,騙那些大夫給開了藥。誰知,那煎好的藥湯給凝朱喝下去,她的病症反倒是更加嚴重了。
不過,因著這事誘來了師父,他心裡已是極大的滿足了,轉眼看看這小花妖,即便是升了天,也該覺得圓滿了吧!?
「修行不足,又食了太多人間煙火。」千色不過瞥了瞥凝朱的臉色,便就知道她的症結在何處了。雖然明知凝朱方才見到了青玄對她做的事,也聽到了他們之間的談話,可是,千色卻仍舊將平靜的外表端得極穩:「你既是修行悟道,便該忌口腹之欲,身為花妖,那些凡人食用的菜肴飯食瓜果點心與你本是同根同譜,你食同類之軀,自然是要受罰的。」
原來如此!
凝朱手腳並用地從床榻底下爬出來,拍了拍衣衫裙擺上的灰塵,哭喪著臉抱著肚子哀嚎:「仙尊,要怎麼醫治才好?我真的很難受呀!」
「吐盡了,瀉完了,自然就好了。」千色垂眉斂眸,說得簡明扼要。
啊?!
凝朱一聽就傻眼了,轉過頭去望著青玄,卻見青玄滿臉幸災樂禍,淒慘地哀叫一聲求救:「青玄師父!」
「行了行了,誰叫你這幾日一個勁地吃?」青玄憶起她前幾日大逞口腹之欲的模樣,再對比她現在病貓似的神情,不由忍住笑,將她往外推:「自己回寢房反省去。」
「青玄師父——」
凝朱似是還不肯罷休,青玄蹙起眉,將她推到門外,正色地眯起眼。
「再多說廢話,我就逐你出師門!」
「逐出師門?」凝朱愣了好半晌,原本哭喪的臉突然便顯出了一抹欣喜若狂的笑:「啊!青玄師父——」
青玄瞪了她一眼,使了個眼色,她便立刻噤聲,如同得了什麼保證似的轉身往自己寢房走,雖然仍舊不得不抱著肚子,可是臉上卻已換上了喜滋滋的表情。
關了寢房門之後,青玄轉過身來,見千色站在床榻前,便上前拉了她的手,一起坐下。
千色略略有些不自在,總覺得心中有些無法適應這師徒間突如其來的轉變,便只好稍稍隔開與他的距離,神色嚴肅地詢問:「青玄,你是真的要收她為徒麼?」
「師父,青玄自知人低言輕,不該多說。」青玄微微一笑,說得極慢,每一個字的後頭似乎都暗含著可以無限延伸的空間:「不過,這小花妖即便天資駑鈍,心有旁騖,可到底是一心向道,未曾有旁門左道的心思,不管怎麼說,也該給她個機會試試的,否則,豈非顯得我們神霄派太過無情?」
千色沉默了好一會兒,眉間染上了一抹擔憂,輕輕搖了搖頭:「你若能渡得她成仙,自然是你的功德,可是,她若知道了玉曙的事,只怕——」
聽出了千色言語中的遲疑,青玄突然便想起了當日在玉虛宮裡,他詢問玉曙可記得凝朱之時,玉曙那茫然地表情,直覺這其中有著隱情。「師父,玉曙為什麼已經不記得她了?」他斂了笑容,詢問道:「這其中究竟有什麼隱情?」
「當日玉曙跟著為師和你掌教師伯上了西崑崙,修仙的前五十年,一直謙虛謹慎,苦練勤學,相安無事。可後來,聽說凝朱游手好閒,不肯好好修煉,反倒四處惹是生非,他便悄悄潛下了山,不巧卻正遇到魔族的餘孽,雙拳難敵四手,元神被打散。」千色嘆了一口氣,思緒突然被被一抹一閃而逝的恍惚所驚擾,她低眉斂目,心中湧去無限感慨,卻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忽略。「為師與你掌教師伯當時情急,便就去求師尊,師尊帶著玉曙去了北極紫微垣,從中天北極紫微大帝那裡討了一瓣暌葳花,為他重鑄了元神。」
「重鑄元神?」青玄沒有想到這其中竟然還有這麼一茬,免不了有些吃驚。難不成,這就是玉曙不記得凝朱的原因?
若真是如此,那小花妖得知了原委,卻不知該要如何自責了!
「元神重鑄,如同輪迴轉世喝了三途河的水,早前的一切,自然都不記得了。」千色輕輕頷首,蹙著眉,似有一抹思索之色在眉眼間。頓了片刻,她睫毛盛著細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復又抬起,聲音輕得如同有些喘不過氣來:「只不過,這事,凝朱是不知道。」
青玄抬起眼來,雙眼清澈得不見一絲陰影,卻也清澈的猶如鏡面,聲音與神情一樣含笑無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極清楚。「可這到底他們倆之間的事,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不管怎樣,也總得要讓他們當面說清楚的。」
「這事恐怕——」千色略略有些遲疑,不由將擔憂脫口而出,卻又硬生生打住,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唇張了又張,卻怎麼也無法將話的後半句給說出來,好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隨你吧。」
青玄是個明白人,看出如今千色是不會走了,便也就放下心來,拉了她的手攥在掌心裡熨帖著,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她。
他的溫暖像是一團火,悄無聲息地炙烤著,燃燒著,那溫熱與千色那似乎永遠也無法捂熱的陰涼截然不同,冷與熱的極致差別,誘得她捨不得抽回手,便就任由他握著。
「師父,半夏師伯讓我來找趙晟,是別有目的的吧?」好半晌,青玄才復又開口,口氣有些懶懶的。
「此話怎講?」千色挑眉。
「猜的。」青玄打了個哈欠,索性往後仰躺,將自己的疑惑脫口而出:「他與半夏師伯關係匪淺吧?」
「或許。」千色淡淡回應了一句,並不言明。
半夏師伯既然讓他來參一腳,師父不可能不知情。「趙晟與那素帛姑娘,怕也非比尋常吧?」
千色不置可否,只是抿了抿唇:「你從何而知?」
青玄翻了翻身,微微挪動著靠千色近了些,臉上突然揚起了會意的笑容。離得這麼近,他能嗅到師父身上淡淡的幽香,令人心醉。一時之下,免不了心潮澎湃,真是恨不得摟住師父,再恣意親吻一番。
「因為,趙晟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料味。」他定了定心神,擔心像上次那般太過放肆,觸了師父的底限,便只好作罷,漫不經心地開口,眼眸中帶著暗流洶湧:「那香料的氣味同素帛姑娘店裡的香料味一模一樣。」
或許,還可以說,他能聞到師父身上的香味,所以,方才才能在師父進來之前,將凝朱給塞到床榻下頭去,而自己坦然自若地裝睡。
千色微微頷首,面頰帶著薄薄的光暈:「趙晟的出生乃是源於孽緣,命中注定有一大劫,為師與你半夏師伯都不能插手。你若能助得他化解此劫,你半夏師伯自會有所報答。」
見青玄敷衍地應了一聲,她垂下眼,不再開口。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半夏承諾的報答,乃是助她前去九重天太清道德天尊的兜率宮盜取九轉真魂丹。
……
夜深人靜,素帛一個人在燈下挑選著瓜子。很明顯,她有些心神不寧,手裡握著一把瓜子,卻並不挑選,只是緊緊握住,蒼白的臉上全是冷汗,一點點的風聲鶴唳也讓她一驚一乍的。
突然,房門傳來了輕微的叩響,她突兀地一下便站起身,扔下手中的瓜子,打開房門便直撲入那門口所站之人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