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膏藥貼
青玄不是沒有預感到師父會悄悄離開,所以,他忐忑難安地倚在師父的寢房門口,生怕有什麼意外事件。可身子到底不是鐵打的,他倚著牆,直到實在累得撐不過去了,這才闔眼稍稍睡了睡。
這一睡無疑就壞了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為什麼會睡得那麼沉。總之,待得他醒來以後,淅淅瀝瀝的雨已經停了,高懸的明月投下光暈,透出幾分噬骨的寒意,涼涼地沁在心間。此時此刻,寢房的門大開著,桌案上的琉璃盞中,紅燭已幾乎燃盡了,只留顫巍巍的餘光,層層堆簇的垂淚凝成殷殷的赤紅,乾涸在琉璃罩上。師父抄撰經文的那些絹宣又輕又薄,被夜半的寒風吹得七七八八,四處散落,一地狼藉。
師父已經不知去向了。
青玄傻傻地站在寢房門口,看著那琉璃盞中的紅燭終於燃盡,火焰顫巍巍地輕輕搖晃,爾後無聲地熄滅了,只餘一縷青煙。朦朧的月光透在屋簷下,清輝照影,水一般流淌著,像是要將所有的一切都淹沒,自以為是的盤踞著整個的空間,再沒有任何的縫隙來擱置真實,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夢,一場虛無的夢。
師父說過不會走,可卻還是走了。
師父對他一直是很保護的,這一點無可厚非,畢竟,師父曾經坦言過,他是她的命根子。跟在師父身邊的這些年來,他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依賴著師父的保護和照顧,可是,卻根本一點也不了解師父的想法,而師父也從未對他坦言過什麼。直到上了西崑崙,他才從昊天和師尊的嘴裡知道,原來師父竟然有天劫,一旦熬不過,很可能就會被打回妖身,近萬年的道行毀於一旦!
這麼大的事,師父為何從未提起過半個字?
師父一直以來督促著他修習道術,累積功德,就是為了讓他早日修成仙身,可是他卻從未探究過師父這麼做的背後為的是什麼。
就因為師父一旦過不了天劫,他便也就沒個好結果麼?
如此看來,師父是打算早一步為他安排好後路。師尊叮囑要他好好保護師父,可是,師父說得一點沒錯,他何德何能,究竟憑著哪一點去保護師父?
細細思量,如今的自己,似乎真的很是無用,沒有長壽長生的軀體,沒有足夠強大的修為,如果師父真的要面對天劫,他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的。
不管怎麼樣,如今都要先找到師父再說,至少,需得要留在師父的身邊才能保護師父!
記得第一次去幽冥九重獄時,他曾經在黃泉路上對師父說,他若是喜歡一個人,定要一生一世保護她,絕不辜負她!
他既是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即便有不自量力之嫌,也不怕豁出命去,反正,這條命也是師父救回來的,不是麼?
更其實,他這個人,這顆心,也早已經屬於師父了,不管師父需要或者不需要,他也不會再收回!
……
打定了主意,青玄簡單收拾了些衣物細軟便就下了鄢山,出了東極。
才出東極不過幾里地,他便就發覺自己身後一直有人在悄悄地跟著,不遠不近地保持著距離。
難道是師父?
他心中不由有些竊喜,覺著師父到底是放心不下他的!
於是,他便也裝作不知道,一路慢悠悠地往北前行。
可惜,當晚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人主動現身之後,他才懊惱地發現,自己根本料想錯了!
因為,跟在他身後的人不是師父,而是小花妖凝朱!
「你跟著我做什麼?!」
看著主動現身,一臉敬仰的凝朱,青玄只覺得自己已經失望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本以為是師父放心不下他,所以跟在他身後,可如今才明白,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
師父呀師父,你真的就這麼放心我麼?
要不,我給您闖點禍出來,您怒氣沖沖現身一掌劈了我,也比這麼躲著我好呀!
「我聽說你在玉虛宮大出了一場風頭!」凝朱仰起臉看著青玄,一雙眼兒晶晶閃亮,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欽佩。
自從一路尾隨著千色和青玄到了西崑崙,因著自己是妖身,道行太淺,過不了西崑崙下的死亡谷地,也闖不過那一道又一道的仙障,凝朱只好守株待兔地滯留在崑崙山下,一方面做著點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希望某個仙人能慧眼識珠,陰差陽錯之下將她收為徒弟,另一方面,說得實際一些,守在崑崙山下,說不定可以得到點和玉曙有關的消息,也算是有所得了。只不過,在崑崙山下守了一個月,夢想沒有成真,玉曙的消息也沒有得到分毫,她反而聽下山辦事的仙童對青玄議論紛紛。
她這才知道,原來那個被她稱作「小白臉」的年輕人,竟然強悍至斯,不僅在長生宴上當著四海八荒仙尊神祗的面拒絕至尊玉皇大帝昊天要帶他上九重天的好意,竟然還敢坦言自己一直傾慕著自己的師父!最讓她覺得解氣的是,這個小白臉居然還有辦法擺了風錦那偽君子一道,逼著他當眾下跪賠罪,如此一來,怎不叫她刮目相看?
她自認腦子是轉得很快的,立刻便就有了主意!
就連至尊玉皇大帝昊天也想要收這個小白臉為徒,那麼,這個小白臉定然有著什麼與眾不同之處,以後說不定會有什麼大成就,更重要的是,這個小白臉也是神霄派的弟子,既然千色不願收她為徒,那麼,她拜在千色的弟子座下,不是也殊途同歸麼?
雖然和玉曙在輩分上有距離,可不管怎麼說,先想法子入了神霄派最要緊!
這麼想著,她便就打定了主意,趕忙怯怯地擠出個諂媚的狗腿子笑容:「小白臉——」話才剛一出口,她便就發現青玄的臉色變了變,眯起的眼眸裡帶著慍怒,立即覺察出自己的失言,立刻改正:「哎,不對!不對!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然後,在青玄極度驚愕的目光中,她毫無顧忌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用極快的速度磕了三個響頭,爾後便像塊狗皮膏藥似的,只管撲上去拉住他的褲腳,大有「頭都磕了,你別想拒絕,你要是敢拒絕,我就拉掉你褲子」的威脅感!
「師父?」青玄沒想到這個小花妖凝朱會突然有這麼一著,登時驚詫地張大嘴,那大張的嘴,足以塞進一個雞蛋!愣了好一會兒,他才瞪著她,如同是見了鬼一般哭笑不得:「你要拜我為師?」
凝朱很篤定地點點頭,仰起頭,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對!」
青玄不聲不響瞅了凝朱半晌,直把她給瞅得汗毛倒豎,毛骨悚然,雞皮疙瘩譁啦啦掉了一地。直到最後,他才臉色發青,像是見了鬼一般,嘴唇裡擠出三個斬釘截鐵的字:「你瘋了!」話音未落,他便提腿,似乎是打算要快刀斬亂麻,立即擺脫她的糾纏。
可惜,他低估了凝朱的臉皮,也低估了她的黏人度。
「我沒瘋!」凝朱死死抱著青玄的腿,像塊黏緊了就撕不掉的狗皮膏藥,只管哇啦哇啦大喊,以表明自己的決心:「我是很認真的!」
和一個女孩子這麼公然拉拉扯扯的,實在不好看!青玄有點尷尬,生怕師父躲在暗處看到了這一幕,有什麼誤會,只好把語氣放緩,試圖對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自身都還沒出師藝成呢,哪裡有資格收徒弟?」
「師父,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有資格,你就會收下我做徒弟咯?」可惜,凝朱根本就不管他這麼說的目的何在,只管揪住他言語中的漏洞,死死朝著自己期望的目標奔去:「沒關係,師父,我可以跟在你身邊,你什麼時候有資格收徒弟了,就收下我吧!」
和這種說話做事毫無道理的人講道理,真無異於是雞同鴨講!
青玄幾乎氣結,被她這完全不按拍理出牌的言語磣得一口氣梗在咽喉處,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好鐵青著臉,微眯著眼,瞪著這個抱住他的腿耍賴地小花妖,額上的青筋猛地一抽,臉色忽紅忽白,一副急怒攻心的模樣!
真是一塊黏死人的狗皮膏藥,踢不掉,甩不脫!
看著這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小花妖,青玄突然想起了之前與她的一番對話,又想起玉虛宮裡和她有密切聯繫的那個人,臉色不免開始有些古怪:「你這麼無孔不入地想拜入神霄派門下,就是為了那個玉曙?」
「你見過玉曙?」聽到青玄說起玉曙,凝朱的臉一下就樂開了,兩道細細的眉高高揚起,那模樣顯出了幾分動人。「他怎麼樣?他在玉虛宮還好嗎?」一聽到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名諱,她自然是激動得難以自持的,原本跪在地上抱著青玄腿的動作,已是一下子站了起來,改為急切地抓住青玄的衣袖,疑問連連。
想起那玉曙對「凝朱」這個名字的漠然和陌生,青玄看著眼前這個興奮並著激動的小花妖,突然覺得她非常可憐。她一心想要修仙,只為了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可是,那個人成了仙之後,竟然已經連她是誰都忘記了!
跟在風錦身邊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都同那偽君子一樣,忘恩負義,卑鄙無恥!
思及至此,青玄對她凝朱便多了些憐憫和同情,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抑住心底湧上來的冷笑,眉宇之間堆疊起層層陰鶩:「比起你,他可不知好到哪裡去了!」語畢,他掙脫她的手,轉身便要走。
可眼明手快地,凝朱已經再度撲了上來,只管拖住他的褲腳,拉長了聲音哇哇大叫:「師父,你還沒答應收我呢,這麼急著要去哪裡?」
青玄只覺得自己的額角在輕輕抽搐,情緒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了!「我不是你師父!」他頹然籲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地從唇縫裡擠出話來,望著耍無賴的凝朱,臉色鐵青,嘴角充滿忍耐地抽搐著。
「你雖然現在還不是我師父,可你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師父的!」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怎能就這樣放棄?凝朱一邊不怕死地將青玄的褲腳拖得越來越緊,一邊揚高了聲音尖聲大叫:「師父,求求你收了我吧!」
「你別再拉著我了!」青玄握緊了手中的乾坤劍,忍無可忍地出言警告:「再不放手,我就真的收了你!」
當然,此「收」非彼「收」也!
「收吧,收吧!」凝朱不是個傻子,自然也聽出了那「收了」二字裡頭的警告意味,豁出去了一般,索性閉著眼睛大聲嚷嚷:「師父,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她話音一落,一旁的樹上傳來了悶悶的笑聲。
青玄和凝朱同時轉過頭去,卻見那樹枝椏上坐著一臉看戲表情的白衣男子。
沒錯,這個白衣男子正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狐族公子花無言。
「小鬼。」仍舊是瀟灑地搖著折扇,花無言刻意綻出一抹帶著七分邪氣的笑,用最怪異的目光掃了凝朱一眼,爾後,便帶著顯而易見地嘲諷,毫不留情地燒向青玄,帶著挑釁的寒光:「沒想到,你女人緣倒還挺不錯的!」
凝朱雖然也聽過花無言的名聲,可是並不知道青玄和花無言之間有著怎樣的糾葛和恩怨,也不知道花無言為何會突然出現,一時反應不過來,便就愣住了。
「該死的狐妖!」青玄暗暗低咒一聲,趁著凝朱發愣之際,擺脫了她的糾纏,跳開幾大步,懊惱地瞪著花無言,咬牙切齒地罵了三個字:「滾遠些!」
「小鬼,幾年不見,你火氣越來越大,架子也越端越足了!怎麼,欠了風流債推脫不掉,被這個小花妖給糾纏上了?」花無言挑起墨眉,眼中有一道精光一閃而逝,低沉的聲音裡滿是戲謔和譏誚的意味,有意無意地瞥了瞥凝朱。如今明明已是深秋了,天氣濕冷,可他卻似乎是不當一回事,只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折扇,半真半假地慢慢勾起了唇,染足了危險而邪惡的笑意:「難怪不得你師父前幾日一個人出了東極,朝北邊去了,本公子看來,莫不是她吃了這小花妖的醋,扔下你一個人走了?」
看來,這花無言很明顯是誤會了他與凝朱的關係!
「你見過我師父?」青玄本極不待見花無言,可聽到花無言提起千色,眼前便立刻一亮,有些欣喜地追問:「她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她去了何處,本公子的確知道。」花無言壓低聲音,帶著幾分不經意,像是閒話家常一般,連語氣也是那般漫不經心,黑眸灼亮得駭人。從容不迫地斂淡了笑容,花無言收了折扇,在手裡輕輕敲打著,挑起剃銳的眉,嘴角的笑意褪到最後,只凝了一分皮笑肉不笑,更添了幾分陰冷:「可是,本公子憑什麼要告訴你?」
見他賣起了關子,青玄也就不再追問了。
反正,不論師父在天涯海角,他總要把她找到的,何必委屈自己和這狐妖多計較?
這樣想著,他冷起臉來,轉身便走。
「師父,你去哪兒呀?」凝朱一見青玄要走,頓時急了,立馬追了上來:「等等我!」
「師父?」花無言看著凝朱,故意咳笑了一聲,爾後,他輕慢地瞥了一眼青玄,眼光裡滿是不屑的刺,緩緩地吐出了聲音,帶點不可置信的輕蔑:「你這小鬼,別的不好學,倒是把借著師徒的名義行苟且之事的法子給學到了,的確沒枉費你師父對你一番栽培呀!」
「苟且之事?」青玄停住腳步,冷冷的將花無言言語中的重點重複一遍,眼裡閃爍著冰冷寒光,微微一睨,那目光便倏地化作一支鋒利的箭,令人不寒而栗!握緊了手中的乾坤劍,他轉過身來,眼眸微微一眯,俊臉上笑容盡失,身旁氣氛陡然一變,神色也變得如惡鬼般嚇人:「我一直很想親手撕了你這狐妖的嘴,今天非要得償所願不可!」
師父,既然你這麼放心地躲著我,那麼,我便就只好為您老人家惹惹事,闖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