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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鏡中影

  又是那要命而熟悉的疼痛侵襲而來!

  平生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另一隻手握緊了御座的把手,五指也緊得泛著青。他的臉頰顯出駭人的青白色,唇上染上了一層灰,眉頭深深地蹙起,只能闔上眼強忍住。

  不知為何,他只覺得這一陣疼痛感似乎特別清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冰涼的悲傷無邊無際地奔湧而來,如同潮水,勢不可擋,直至將他淹沒溺斃,層層磨蝕,累積成無藥可救的劇毒,慢慢沈澱入血脈之中,隨著奔騰的血液流動,把毒帶到全身各處,似冰又似火的肆虐著。

  只是這一陣的疼痛雖然來得極猛烈,可卻並沒有像往常那般久久持續,而是極快地便就緩了下來。好一會兒兒,平生才睜開眼,輕輕舒了口氣,望向站在身邊的昊天,便要依照兄弟之誼,起身行禮。

  「平生,你還痛得厲害麼?」昊天伸手示意他不必拘禮,明明對一切心知肚明,卻故意不動半分聲色,堆砌起了滿臉的關切,明著裡詢問平生,可話卻全都是說給千色聽的:「為兄方才聽雲澤說,你這宿疾最近越來越厲害了,簡直就像是沒了消停一般。」

  「多謝兄長關切,雲澤素來就喜小題大做,莫聽他誇大其詞。」平生淡淡含笑,軒眉往上略略一挑,那種極內斂的神色在唇邊蔓延,壓低的聲音低沉的嗓音極其輕柔而緩慢,如同潮水從遠處一波波地蕩過來:「每日雖也還是照例要痛上一痛,可比起以前,也已是緩和很多了。」

  聽他如是說,彷彿這痛就像刮風下雨似的習以為常,昊天自然是不信的,可到底也明白他的心意,知道他不願別人擔心,倒也覺得沒有必要在這問題上糾纏。「見你日日公務纏身,卻還要遭這宿疾折騰,為兄甚為不忍。」三分刻意地輕輕嘆了一口氣,昊天語帶深意地開口:「近來為兄一直在尋思,只望能覓一個法子助你根治這宿疾,一勞永逸。」

  「多謝兄長掛心,只是我這宿疾究竟因何而至,我自己至今也還未可知。」平生似是並不在意,緩緩搖頭,舉止輕而溫緩,舉手投足間帶著渾然天成的優雅,雖然事關日日折磨他的宿疾,可他仍舊不緊不慢,彷彿萬事皆似成竹於胸:「本源尚未探究出,若這麼貿貿然地想要根治,只怕是不易罷。」

  聽罷了平生的言語,昊天在心裡暗暗輕笑——

  要根治你這宿疾,怎麼會不易?!如今不只是是容易,還要一箭雙雕!

  「不管如何,只要有法子,試上一試也無妨。」在心裡打定了某種主意,昊天似是不經心地笑了笑,看似隨意地拍了拍平生的肩:「時候也不早了,為兄先回凌霄殿了,你好生休息,莫要太操勞。」

  平生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頷首。

……

  千色一直身處極度的驚愕之中,知道昊天將她從那琉璃瓶你釋放了出來,她才恍然發現,自己佝僂著身軀,蜷縮在凌霄殿後殿那冰冷的地上。或許是因為冷,她的身子如風中的落葉,無法抑制地顫抖著,氣若游絲,似乎是從那滅頂的絕望中裡勉強拉回幾許神智。

  而此刻昊天高居御座之上,居高臨下,一臉會意地似笑非笑,卻還偏生要明知故問:「千色,方才那個人,你可認出他是誰了麼?」

  「他——」千色抬起頭,一時失神,直直地看著昊天,臉上帶著迷惘,但眼眸裡卻已是有了些喜色,燦爛嫵媚得像在血中綻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議,只是聲音依舊干澀嘶啞:「他就是北極中天紫微大帝——!?不,他分明是青玄——怎麼會——」

  一字一句,帶著遲疑與愕然,帶著不可置信,她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喜,只擔心這是幻夢泡影。末了那躊躇的尾音漸漸消失,輕得如同墜在花瓣上的雨滴,消失得無形無聲。爾後她垂下眼,眼眸總算稍稍恢復了往昔的清靈,可其間卻是一片誰也窺不見的氤氳。

  那一瞬千色眼眶發熱,說不清眼中迅速匯聚的究竟是喜極而泣的一泓泉,還是經年累月蓄積的酸楚與悲涼——可也就在那一瞬,她也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狠狠地閉眼,深吸一口氣,硬是將即將決堤的潮水給催逼了回去!

  昊天在鎖妖塔中曾經說過一句頗有暗示性的話,那時她還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可後來見到青玄的那一刻,她驚喜交加,忍不住喜極而泣,他卻是捂著胸口——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你想必也悟出了,他當初為了要救你,挖了自己的心置於你的身上,如今只要你一哭,他便就胸口劇痛,痛不欲生,難以忍受。」見她這樣的表情和舉動,昊天只是冷笑:「平生他如今這副模樣,可說都是拜你所賜。你既是對他一往情深,想必也是不忍心見他受苦的罷?!」

  「他——」千色雙眸一閉,驀地狠狠抽了口氣,然後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強忍著睜開眼眸:「他——」她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即便是強撐硬忍,可尾音仍舊是哽咽了下去,氣息難以順暢。

  原來她一哭他就會痛……

  「他什麼?!」昊天幽眸一斂,他輕揚嘴角,不動聲色地看她臉上有些心神難定的表情,故意把一氣呵成,把話說得尖酸刻薄:「你以為他會和你相認麼?你以為他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小子麼?你以為至此就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麼?莫要白日做夢,妄想攀龍附鳳,你如今重罪在身,已是被削了仙籍,誅了修為,與他雲泥有別,而他回歸神職之前飲下了三途河的忘川水,前塵往事如同過眼雲煙,早已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了!」

  聽罷這番言語,千色驚愕了!

  昊天本以為千色對此定然會難以接受,指不定又會有什麼難於收拾的事,便就緊緊攥住手中的鎮魂琉璃瓶,打算趁著她尚未發難,將她給囚禁入內。

  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千色並沒有他與效忠的癲狂。她愕然了半晌,整個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臉上的表情帶著失望與悲涼,卻仍舊是笑容,木然而僵硬。

  「他——」她輕輕開口,往昔一切的回憶像被水漬浸透一般交融,每一個片段都在她的眼前觴籌交錯,錯綜成了混亂而模糊的一片,最終她緩緩低下頭去,顫抖著將臉埋入掌中,聲音低得近乎喃喃自語:「他還活著……還活著就好……那就好……真好……」

  不過極輕的幾個字,語調之間溢滿了淒酸的滋味,還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憊。如千鈞巨石一般沉沉壓在的心頭,讓人碎心裂肺的疼著,不負重荷。

  「你——」

  這下子反倒是輪到昊天愕然了。若她癲狂發瘋,那他還可以用更尖酸的言語刺激她,可如今她這副模樣,令他也隱隱覺得不忍,彷彿在繼續言語刺激,他也有了罪惡感,生生成了欺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其實她如今也的的確確算是個弱女子。她的手腳之上還戴著浮黎元始天尊所與的縛妖鐲和鎖妖鐐,鎖骨上還掛著長長一截鏽跡斑斑的鎖鏈,而那嵌入皮肉裡的部分竟然已經開始呈現出烏黑的色澤,令人不忍猝睹。

  想來她這些年在鎖妖塔中,的確是過得生不如死,可若是她得知了一切真相,又會是怎生的一番情傷?!

  「本尊憐你早前有功,如今倒也可以網開一面,恩准你在他身邊。」昊天勉強的轉過身去,背對著千色,表面上一派威嚴,可心裡卻已是有了些不忍。穩了穩心神,他輕輕咳嗽了幾聲,這才轉過頭去,保持著居高臨下與不可一世:「只是你需得要答應本尊幾個條件。」

  並沒有任何喜出望外的驚愕表情,聽罷這一番言語,千色仿若未聞,唇邊的苦笑越發顯得幽幽地,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睫毛盛著細密低迷的微光,只是靜靜地抬起頭來看他。

  昊天居高臨下與她對視著,只覺得她那一雙幽深的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要用目光刺透了他,心裡越發覺得說不出的煩悶,更顯得臉色陰沉難測。就這麼對峙了許久,他總算才避開目光,轉身啟了唇:「此事關乎六界安危,牽連甚廣,第一,你不可將任何細節告知他人。」頓了頓,他咬了咬牙繼續道:「第二,別妄想讓他憶起往昔的什麼荒唐事,且不說他什麼也憶不起,就算是憶起了,於他而言,也只是百害而無一利。」

  千色是什麼表情,他並不知曉,只知道她一直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言語。

  是認命了麼?

  他甚為懷疑!

  「至於第三——」莫名其妙的,一股難言的煩躁從心底升騰起來,他突兀地轉過身,眼神透亮得近似犀利,顯得尖銳而充滿脅迫:「你要牢記,絕對不可碰觸他,除非你想害死他!」

  「碰他便會害死他?!」心裡極細微地顫動了一下,酸楚瞬時便湧上眼瞼,千色深吸一口氣,那麼無聲無息地將所有情緒強行壓抑了。

  「沒錯!」昊天滿臉陰鬱地點頭,左思右想,總覺得只是幾句告誡,對這個感情用事的女子只怕不會有太大的效果。越是這樣想,他越是放心不下,便就蹙著眉,在她身上施下了法術。末了他冷著臉,還不忘再次出言,一番叮囑告誡:「本尊已經在你身上施了法,你若是不聽勸告,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或者妄圖悄悄碰觸他,那麼,便會遭受如同凌遲的痛苦!識時務些,莫要自討苦吃!」

  雖然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施下的究竟是什麼法術,可千色卻也明白,他既然敢讓她去到青玄的身邊,必然就有把握讓她絕沒有任何的機會。

  其實這倒真的不打緊,她只要能再看看青玄就好……

  再看看青玄就好……

  「還有——」見千色不說話,昊天心裡免不了又疑心她是在做別的打算,本能地開口想再做別的告誡,可一旦開了口,才發覺自己甚為詞窮。其實不僅僅是詞窮,他隱隱還覺得自己有些理虧,心中的煩悶更甚,只能悻悻地長嘆一口氣:「……算了,姑且就這些吧。」

  「多謝帝尊成全。」她輕輕俯下身,以頭搶地,明明是感激,可那不起絲毫波瀾的聲音裡卻帶著一種倔強的堅持,痛苦的滋味如同陷入皮肉中的此,怎麼也拔不出來,在骨頭裡面輾轉廝磨著,最終極輕極輕的兩個字,像是一把無形的匕首,劃破空中近乎凝滯的空氣,無聲地碎了一地:「多謝——」

  聽得那聲「謝」,昊天突然覺得,那其間隱含著的似乎還有什麼絕妙的諷刺意味。「對了,你那孩兒如今還在乾元山的蓮池裡,幾時有機緣,本尊會安排你母子見上一面的。」面無表情地,他眼睛微顫地眨了一下,重瞼濃睫遮過沉潭的的顏色,說得雖然是輕描淡寫,可無論是從哪個角度看來,都無疑是另一層的威脅和告誡。

  不等她回答,他輕哼了一聲,話鋒略轉,一針見血,看不出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怒,已是徑自轉身,拂袖大步而去:「你好自為之罷!」

……

  神籍司的府庫中,雲澤元君手握碧玉寸瀚管,正蘸著朱砂核對神籍。而閒來無事的凝朱,則是手拿著一隻錦雞毛的撣子,在那明明就一塵不染的書架子上心不在焉地東掃一下,西掃一下,嘴卻是不肯閒著——

  「……元君大人,聽說那昊天帝尊專程差人送了個侍女過來——聽說是個妖身修行,功德未成的……」她絮絮叨叨地一邊說一邊揚著雞毛撣子,偶然一轉身,發現雲澤元君似乎根本就沒有在聽,免不了沒大沒小地,竟然故意在他使勁地抖著雞毛撣子找存在感:「……雲君大人……咱們紫微垣裡的仙娥侍女海了去了,個個聰明伶俐,有什麼事辦不成的?何須他這麼多此一舉……我看呀,他八成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說到了最後,她仍然難改舊脾性,索性將雞毛撣子給擱在他正在核對的那一卷神籍簿冊上,一手叉腰做茶壺狀,蹙著眉,滿臉疑神疑鬼的表情。

  「小凝朱姑姑,你又口不擇言了。」雲澤元君被她這麼一叨擾,手裡的碧玉寸瀚管都冷不防落了地。無奈地長嘆一口氣,他雙眸深邃閃亮,薄唇彎成了微笑的弧度,躬身拾起筆,悠悠開口:「這有何稀奇的?你可記得,當初你不也是妖身修行,功德未成就入了紫微垣的麼?你如今這麼惡言揣測昊天帝尊,若是被平生帝君聞悉,只怕你又要被禁足,沒機會跟隨帝君去那長生宴了——」

  說到最後,他眼見著凝朱因「不能去長生宴」的推測而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神色變得有些僵硬,自己心情一下子似乎就好起來了,笑得越發燦爛:「聽說那神霄派的玉曙仙君全權負責長生宴——」故意又嘆了一口氣,他言辭閃爍,卻偏偏還要寒磣人:「好個玉樹蘭芝的後起之秀,堪稱咱們天界的青年才俊,明日之星,若是這次見不到,那可實在遺憾呵——」

  「元君大人!」凝朱本還擔心自己會不會真的多嘴被禁足,以至於不能去「長生宴」,如今聽來這完完全全是戲謔,自然氣得跺腳,一把抓住雞毛撣子,狠狠摔在桌上:「你,你在胡說什麼?!」

  她雖然是氣急敗壞在撒潑,可這話題到底涉及自己的心上人,小女兒家的嬌態畢露,自然忍不住臉頰微紅。

  她心儀玉曙的事,雲澤元君早就知道了,而玉曙如今似乎也不若之前那麼避開她了,雖然仍舊客氣而疏遠,但她倒也不在乎,只打定主意,這輩子非得要纏死他不可!

  對於凝朱的口是心非,雲澤元君失笑不已,無可奈何地看著那被重重一摔之後仍舊橫在神籍簿冊上雞毛撣子,知道只要她在旁側,這核對神籍的工作就沒辦法進行,只好變著法兒打發她走:「好了,小凝朱姑姑,我看那侍女應是已經來了,辛苦你去替她安排安排,無論灑掃還是涮洗,姑且指派些雜事給她罷,也別怠慢了。」

  「知道了。」凝朱悻悻地應了一聲,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輕輕一哼,毫不掩飾心底的憤然,轉身就出了神籍司的府庫,壓根就沒再理會那可憐的雞毛撣子。

  哼!

  灑掃?!

  涮洗?!

  她一邊走,一邊在心中陣陣冷笑。

  本來聽說那侍女是妖身修行,她思及自己的前事,倒還有些莫名的好感,可後來聽說是昊天刻意安排過來的,就免不了要笑一聲冤家路窄了!實在不巧,昊天那老傢伙,當初不僅不肯施以援手救她師父,後來竟然還設計暗害了她的師尊,將其投入化妖池,可謂是舊隰已久,這侍女既然是昊天那處派來的,估計也和昊天一樣,不會是什麼好鳥。這一次她正有滿腹的氣無處出,就拿這個倒楣侍女來洩憤解氣!

  到了紫微垣籍管司的後院,遠遠地,一個小仙娥就指著屋簷下一個背影告訴凝朱,只道那就是從昊天那處派來的侍女。

  凝朱看著那背影,心裡喀嚓了一聲,頓時有點犯疑地眯起眼——

  元君大人不是說那昊天派來的是個妖身修行,未曾得道的侍女麼?可那背影為何看起來白髮蒼蒼,怎麼都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

  這這這,若是個小丫頭倒還好,什麼活兒最苦最累,只管派給她,只說是什麼「天將降大任於斯」這類狗屁倒灶的藉口,便可將自己瀉私憤的事給掩蓋了。可如今她該要差這麼個老太婆去當什麼值呢?劈柴,她舉得動柴刀麼?浣衣,她會不會推說身子骨不靈便,彎不下腰去?

  難辦呀,難辦呀!

  最終磨磨蹭蹭地走到那老太婆的面前,凝朱暗暗決定,不管如何還是得先給她一個下馬威,便故意昂起下巴,一副趾高氣昂的派頭:「你就是昊天帝尊那處差來的侍女?!叫什麼名諱,先前在哪處修行?」

  那老太婆微微佝僂著背,只是埋著頭並不搭腔。

  「姑姑我問你話呢,你怎的不回應?」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見那老太婆的回應,凝朱頓時氣不打一處出,語氣也免不了嚴厲了起來:「你低著頭做什麼?心虛麼?把頭抬起來!」

  聞言,那老太婆這才緩緩地抬起頭來,那滿頭的白髮輕輕滑向旁側,露出來的竟儼然是一張凝朱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熟悉臉龐——

  「你——」被這張臉震懾住,凝朱驚然失色,嚇得得一口氣提上去,好半晌沒能緩過來,如同被一道霹靂自頭頂劃過,驚愕得腦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顫:「你是千色師尊!?」

  她眼前的這個老太婆一般白髮蒼蒼的女子,實實在在是千色,絕對錯不了。那般的眉眼,神情,俯仰天地之間,唯有那個曾經威名震徹六界的女子才能有這般渾然天成的氣韻,不見一絲矯揉造作。

  千色沒有死,這於凝朱而言自然是一個可喜可賀的好消息,換做是平日,她即便沒有敲鑼打鼓地昭告天下,必然也會手舞足蹈一番。只是這一刻,她卻久久地看著眼前的千色,更加震懾於那紅顏白髮的尷尬與憔悴。

  這,還是當初那個威名遠播的女上仙麼?

  她靜靜站在那裡,清瘦的臉上無波無瀾,如一泓被世人遺忘的干涸泉眼,那般形容枯槁,面目憔悴,嘴唇的色澤與臉色一樣蒼白,瘦得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鬼魂。雖然容貌沒有太大的改變,可那曾經的桀驁與氣盛,已是近乎消失殆盡,再也覓不到一絲一毫的蹤影。

  「師尊,你——你怎麼會變成——怎麼會——」凝朱久久無法回神,就連囁囁嚅嚅的詢問也是結結巴巴,尾音消失在了那愕然的語調中,就連問題也無法順利地出口。

  這麼百餘年,她到底是去了哪裡,為何如今會變成這副模樣?

  「凝朱,你變了。」千色靜靜看著凝朱,啟唇開口,當初那清冷的聲音,如今竟也如同是被風化被雨水磨蝕的岩石,澀澀的帶著難以形容的低啞。

  一時之間,凝朱雖然還身處極度的震驚之中,可到底耳朵好使,將千色的話給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有一種欲淚流滿面卻死也擠不出一滴眼淚的沮喪感覺。

  師尊說她變了,是指她之前那故意趾高氣昂的惡劣態度麼?

  天可憐見,她絕非有意在千色師尊面前顯出這麼一副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的模樣,更無心表現出這麼有恃無恐的派頭。要知道平素裡,這紫微垣的仙娥侍宸們,哪一個不是和她稱兄道弟,相處和睦?

  而千色師尊,早前聽說是被投入了化妖池,如今看來,應該是有內情的罷?只是被削了仙籍,這倒是的的確確的,她曾經在雲澤仙君的神籍司府庫裡見過記載千色仙籍的那一冊卷簿,千色的名諱被殷紅的朱砂給塗掉了。

  那種殷紅,令她心驚膽寒,如同而後噩夢你時時出現的場景,一輩子只見過一次,卻是再也忘不了!

  畢竟她是親眼看著青玄師父挖了自己的心,那種鮮血噴湧的刺激,每回想一次,都令她忍不住頭暈目眩!

  「師尊——」她急急地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有無數的問題,卻也不知該要如何問起,遲疑了好半晌,才終於想起自己要辦的正事來。

  如今既然千色師尊被指派到了這紫微垣修行,她自然要多加照顧才對。畢竟她這條小命,當年的確是師尊從那夭梟君和瘟獸的手中給救回來的,於情於理,都不能怠慢了!

  思及至此,她突然想起一向神秘莫測的雲澤仙君,驟然意識到他委托她前來的目的。只怕雲澤仙君早就知道昊天指派來的是千色師尊了吧?!

  「師尊,我知道你喜靜,我安排你去扶桑樹下當值好麼?」在千色面前,凝朱再也顯不起半分的傲氣,突然就謙遜了起來。「那裡安靜,可吸收日之精華,於你修煉大有益處。」

  在凝朱看來,這安排應是不錯的,畢竟千色與這紫微垣裡的侍宸們當初有過過節,無論在哪裡當值,只怕都要受人冷落,倒不如安排她去扶桑樹下,那裡是紫微垣之中最具天地靈氣之處,當初資質愚鈍,久不開竅了,雲澤仙君也是勒令她在哪裡修行的!

  如今再想想,昊天那老傢伙果然是不安好心,恐怕是明知當初北斗防衛司的侍宸們敗在千色手下,所以如今故意指派千色師尊來這裡——

  這樣想著,她在心裡忍不住用最惡毒的言語狠狠地咒著昊天!

  只是對於凝朱這個自以為合適的安排,千色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我聽說那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她平靜地望著前方,聲音嘶啞低沉,那裡面蓄積了太多的惶惶不安,太多的恐懼擔憂,似乎把心也一併侵蝕得空洞了,終於她說出了那句話,竟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整個身子都已麻痺:「凝朱,你可有辦法安排,讓我離他近一些麼?」

  「師尊,你——」凝朱撓了撓頭皮,因著不識真相,自然滿眼都是莫名其妙的疑惑,不明就裡。想了想,不知千色此要求的目的在何處,她也不便多問,便就自作主張地應承了下來:「這應是沒什麼問題的,今晚伊始,就由您代替我去伺候帝君批閱公文,洗筆研墨罷。」

……

  捧著茶盤裡新沏好的廣寒銀梭,千色一步一步緩緩步向那燈火通明的紫微殿。

  據凝朱所說,這「廣寒銀梭」是北極中天紫微大帝最喜歡的茶,萃取廣寒仙子秘制的茶葉,置於扶桑樹上陰乾,可謂同時吸取了日月精華,夜間批閱公文之時尤嗜飲之。

  這一點她倒是沒有料到的。她對茶水並不挑剔,連帶的青玄也不怎麼喜歡茶水,倒是口渴起來,鄢山之下那條溪中的清水,他也能毫不講究地牛飲上半桶,以衣袖拭唇,大呼「過癮」!

  對於這差異略略地有點說不出的別扭感,她穩了穩心神,一步一步步上那紫微殿的極長階梯,猶記得上一次她背著青玄上這階梯之時,她可謂是釜底抽薪,背水一戰,只想著不成功便成仁,可如今她滿心都是希望,心底反倒是惶惶的,竟是難以言喻的忐忑不安。

  推開那紫微殿的大門,那御座之上身著紫袍埋首御批的身影,竟是讓她的手開始有些顫抖!

  那就是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平生帝君麼?

  可在她的眼中,那不是什麼帝君,那是她的青玄呵……

  沒有想到,萬念俱灰之後,竟然還有機會再見到他……能見到他就好……他,還活著就好……

  記不起是怎麼到了他的跟前,也說不清自己是何種的心情,她唯一記得的便是,她不斷地在心底一再地告誡自己,絕不能流淚——

  因為她一流淚,他就會痛……

  聽說是她累得他痛了百餘年,日日受著煎熬般的折磨……和他當初挖心相救的疼痛與這疼痛比起來,她只覺得,她在鎖妖塔中所經歷的一切,實在是不值一提……更何況,如今她怎麼捨得再讓他痛……

  站在他的面前,離他不過咫尺,她能看清他的垂在鬢邊的髮絲在夜明珠的光暈之下,泛著柔和的光亮。再也無法壓抑,她屏住呼吸,脫口便要喚一聲「青玄」,可張開唇,她才發現,她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昊天所施下的法術!

  她站在他的面前,無法說話,形同啞巴!

  心中無法壓抑的鄭皓,還不待她回神,他倒是一時詫異之下抬起了頭。

  那一瞬,千色看清了他的眼睛。沉得比夜色還濃的眼眸,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極深邃的黑,其間的溫柔彷彿靜止在亙古之前,熠熠生輝。唯一不同的是,當初的他,眼眸中愛意與深沉交織纏繞,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可此刻那雙眼靜得不泛波瀾,似乎是無欲無求。而他的眉,好像是微微蹙了起來——

  他為何要蹙眉?

  千色惶然如同驚弓之鳥,在他的注視之下,如同被晾曬在沙灘上的一條魚,臉頰近乎麻痺地疼痛。

  是她如今變老了麼,變得難看了麼?她知道這滿頭的白髮極是難看,她也知道,如今的她,比不過百餘年之前的模樣了……

  他還會喜歡麼……

  他會嫌棄麼……

  冥冥之中,她看到他的唇微微動了動——

  「不是一向由凝朱伺候筆墨麼?」蹙著眉,平生看著站在眼前的這個陌生女子,並沒有太過在意,只是闔上眼,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心:「你是新進來的?叫什麼名字?怎的雲澤未曾向我提過?!」

  這一瞬,千色才想起昊天所說的話來——

  他喝下了三途河的忘川水……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滿臉木然,只覺自己身子似乎在搖搖晃晃,難以支撐,可實際上卻是竹竿一般麻木地直立著,想說什麼,可最終她只是張了張唇,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你不會說話?!」從她的平生似是看出了些端倪,這才顯出了一絲微微的訝異。隨後他垂下頭去,繼續批著未閱完的公文,不甚在意地輕道:「算了,你且研墨吧,不會說話倒好,省了絮聒,靜些。」

  雖然他開口讓她研墨,可千色卻不知自己那樣愣愣地究竟站了多久,待得他再一次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她,她才顫抖著手放下那茶盤。

  研墨麼?

  以往都是她抄經,青玄在一邊研墨的呵……

  從未有過為他人研墨的舉動,也不知能不能做好……

  手上研著墨,可她的眼缺一直黏在他的身上,一絲一毫也捨不得移開。雖然那面容已是不同了,可在她的眼中,他仍舊是當初那般模樣,似乎不曾有過任何的改變,就連握筆時那微微蜷著的小指,也如出一轍……

  平生提過筆來蘸墨,許是一時不察,手略略碰到了千色的衣袖。那一瞬,千色腦中卻是入炸雷一般地回想起了昊天的告誡——

  絕對不可碰觸他,除非你想害死他!

  她如同被什麼無形的可怖的東西齧啃了一般,倏地收回手去,忙亂之間,竟是動作太大,不慎打翻了那墨硯!

  沉重的墨硯落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而那烏黑的墨跡卻是在地上飛濺,有的甚至濺到了他的皂靴與紫袍之上

  平生並不明了這其間的細節。看著那被打翻的墨硯將地面弄得一片狼藉,他低低地無聲嘆了口氣。「罷了,你先下去吧。」擱下筆,他輕輕揮手,示意她退下:「去喚凝朱來伺候筆墨罷,她知我平素的習慣。」

  腦中嗡地一聲巨響,千色難堪地立在那裡,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他已經一點也認不出她了,於他而言,她只是個陌生人,連凝朱也不如……

  蹲下身子,她想要去撿拾那摔成了兩半的墨硯,卻發現御座之下,他的影子在夜明珠淡淡的光暈中投下。

  如同被雷擊一般,她只看著那影子發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著一場夢,他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碰不到他的人,能碰碰他的影子,這是否也算是一種安慰?

  伸出手去,她才愕然發現,那手如今實在顫抖得厲害,好不容易碰到了他的影子,她緊緊咬牙,深吸一口氣,狠狠忍住眼淚,如同自己碰觸到的是他的軀體,一下又一下,輕輕的撫摸著,心裡卻是一片難以言喻的蕭瑟——

  無邊無際的悲涼如同潮水一般湧過來,瞬間將她淹沒。她本以為她能夠接受這種陌生,可如今她才算是真正明白,為什麼凝朱得知玉曙遺忘自己之時會哭得那麼傷心,為什麼喻瀾寧肯放棄一切,也要帶著倨楓四處尋找合適寄居的軀體,不願意讓其墮入輪迴……

  原來那一世相戀的記憶,已是如同泡影一般無影無蹤了。

  那坐在御座之上的,她雖然認識,可卻已無疑等同於一個陌生人。

  依依不捨地收回手,她起身,渾渾噩噩,絲毫不覺自己如今腳步已是踉踉蹌蹌,直到身後傳來一聲低低喝止——

  「等等,你且先站站,我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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