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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無處還

  我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你——

  這句帶著些疑惑地言語一如了千色的耳中,她如同被一道霹靂自頭頂劃過,愕然得腦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顫,瞳孔一縮,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胸腔裡頓時漲滿了空氣,令她簡直難以正常呼吸,心更是兀地往上一提。

  本能地極快轉過身去,她望向他端坐的御座,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紅唇微微地顫抖。明明已是有數步之遙,可她卻是極清晰地在他黝黑深沉的眼眸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期待,還有忐忑不安的惶然驚懼。

  他——

  他這麼說,是不是憶起了什麼往昔的事?!

  難道上天終是待她不薄,到底是沒有讓他將她徹底遺忘?!

  可是昊天之前不是說,他回歸神職之前喝下了三途河的忘川水麼,那些前塵往事於他早該忘得一乾二淨,怎麼可能還會憶得起來一絲一毫?

  本以為自己只求再見他活著,便就無欲無求,可其實心底還是有期待的麼……青玄呵青玄,卻不知如今他能憶起的都是些什麼……

  想開口說話,可是她卻知道自己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只能如同一根木樁似的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那些期待與驚惶在心中輾轉,針扎一般,壓抑不住身軀的顫抖。

  原來他還記得她……

  竟然還記得她……

  「你——」看著她這副怪異的模樣,平生難得的眉頭微擰,炯炯的目光在她的神情複雜的面容上逡巡,更驚異於她顫抖的身軀。

  他自認平素雖是嚴厲了些,可也不至於這般可怖吧?不過是讓她站一站罷了,她卻為何這副令人匪夷所思的模樣?

  難道自己真有這麼可怕麼?!

  雖有疑惑,可他循著記憶細細地思慮了一番,終於確定了那些與她有關的部分,不由地微微蹙了蹙眉。斂了所有的情緒,他恢復了沉沉靜靜的神色,聲音朗朗的,吐字清晰而明快:「難怪見你有三分面熟,你不正是當初雲霧山上來的那隻小雀兒麼?!」

  小雀兒!?

  千色的身子怔了怔,只覺得這個稱呼似乎有些刺耳的熟悉,可一時之間,卻又像是沒能明白這個稱呼的由來。

  若她沒有記錯,似乎,那夭梟君當初也曾經這麼喚她的,帶著點輕佻與戲謔,甚為不尊重,令人極不舒服。

  可青玄他幾時這樣沒分寸地稱呼過她?

  她的青玄,總是用那低沉的聲音喚她「師父」,有時高亢,有時低啞,而纏綿繾綣之時,他一聲一聲喚著「千色」,親暱地,如影隨形地,彷彿是在那一聲聲的呼喚中,將她的名諱揉成了一根誰也斬不斷的紅線,拴在了彼此的心間。

  可如今面前的他,喚她不是「師父」,也不是「千色」,而是「小雀兒」……

  千色看著那身處御座之上不怒自威地平生,夜明珠的光暈流瀉在他的身上,如同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層淡漠的銀霜,彼此距離不過咫尺,可是他看起來卻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澀潮水般湧出,噬咬著身體的每一個地方,疼得連視線也有些微模糊了。他的言語無情地敲碎了她滿懷著的期望,又或者這本就是自作自受,明知道不該再也任何的期望,可她卻偏偏——卻不想,終究要面對失望或者絕望的呵、失望,心酸,苦澀……各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一夾雜在一起,讓她那原本就蒼白的臉更是幾乎沒了血色,死屍一般的慘白。

  如今那紅線還在,只是紅線的那一頭,她的青玄已經不在了……

  「看來,你已是不記得我了。」見她一副怔怔的模樣,平生並不知她此刻的所思所想,只以為她是忘卻了往事。

  猶記得那年他前往禹餘天上清真境內的蕊珠闕七映紫霞閣,赴完上清靈寶天尊的邀約,偶遇勾陳上宮天皇大帝天生,便就相約在那冰天雪地的雲霧山下棋賞雪,飲茶論道。可誰知因著人間兵革突發混亂,天生無法按時前來,便就差了個仙君過來,交代他定要與之過了棋癮才可離開。他哭笑不得,便就在那雲霧山上入定打坐。

  那山頂上有一棵巨大的仙樹,乃是初時司農的花神不留神遺落的種子,不知不覺蓄積了天地靈氣,已是高可參天,枝繁葉茂了。那一年風雪特別大,積雪壓斷了樹枝,覆了那樹枝間的雀窩,竟有隻小雀兒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他胸前的衣襟裡。

  那隻小雀兒已經被凍得奄奄一息了,身上帶著並不分明的妖氣,可卻全身火紅,看樣子應是天界貶謫的朱雀與妖界火鸞混種所生。

  也不知這隻小雀兒的父母是因著何事被貶謫的朱雀……

  身為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天界所有的朱雀都歸他管轄,這隻小雀兒的父母,定然曾在他麾下當值。如此一來,他對這隻小雀兒自然有著別樣的憐憫,竟是在那冰天雪地之中靜坐不動,任它在他的胸前取暖避風雪——

  這一避不知不覺就是一整個寒冬,待得來年這小雀兒振翅高飛一去不回之後,他才發現那小雀兒竟然將他衣襟裡放著的一包靈寶仙尊所贈的丹丸當做食物,吃了個點滴不剩。爾後再見到這隻小雀兒時,她因著那些丹藥,已是修成了人形,有了不小的本事——

  在那以後她得以有機會拜師學藝,上了西崑崙,入了玉虛宮,甚至最終修成仙道,那些細節都與他脫不了干系。他多少也還記得,自己入輪迴的這些年歲裡,似乎也曾和這只小雀兒打過照面,只是之後的一切他便印象模糊了,只隱隱記得自己十世歷劫,不得善終,最終才得以回歸神職。只是如今再見這隻小雀兒,她卻為何紅顏白髮,這麼一副生不如死的憔悴模樣?!

  難怪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有三分面熟,只道是因著她穿了一身惹眼的紅衣,沒在意那甚大的外貌變化,一時竟是沒能將她給認出來。

  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琢磨的複雜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渦,眉頭輕皺,復又展開,垂下頭,平生繼續批閱著公文,不經意地揮了揮手:「罷了,你先下去罷,請凝朱傳喚雲澤元君進來,我有事要吩咐他去辦。」

  千色許久才從那怔忪裡清醒過來,之前所有的期待都碎成了粉末,風吹無痕,可心底卻在滴滴淌血,一聲比一聲更淒厲地高聲嘶吼——

  不,不是我不記得你,而是你已不記得我……

  眼眶灼熱地,她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一身紫色華貴的袍服,看他戴著金冠,髻著玉簪,低頭公文,那黑髮優雅地垂在頰邊。此時此刻,他挺拔的身軀散發著緘默與沉穩,與這紫微殿的肅穆於不經意間融為了一體,身上蘊含著一種穩柔而勁秀的力量,像溫柔且泛著冷光的劍刃那般,將螫伏的力量潛藏在劍鞘之中,絲毫不顯得突兀。

  這是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平生,不是那個當初跟在她的身後形影不離的青玄。

  什麼也不記得,那麼於他而言,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形同陌路。

  沒有任何人聽見了她心底泣血的嘶吼,終於轉身,她步履踉蹌,神思恍惚,也不知自己是怎生靜默地出了那紫微殿,更不知身後的那一雙眼眸一直深深注視著她,追隨著她,若有所思。

……

  千色站在紫微垣大殿後殿前的台階上,一站就是一整夜。

  紫微垣乃是離日與月最近之處,白日裡豔陽高懸,如同烈火燎原一般炎熱,夜間,日落扶桑樹,月華清冷,這裡卻又是如同千裡冰封一般酷寒。

  那一身妍麗的紅裳,血一般拖曳在遍撒了如霜月色的地上,似乎是沿著她的足跡蜿蜒出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跡,肌膚襯著夜色與月色,更顯得病態的慘白。抬起頭來,她看了一眼那仿若盡在咫尺如盤的圓月,銀光滿地,如絲緞般柔和,爾後她便一直低垂著頭,一聲不響,如同月下的一抹游魂。

  月色如練天如水,月光混著薄霧灑在她的眉眼間,黛色的睫毛掩映著眸中的所有情緒,滿頭白髮如同積雪一般微微發亮,滌盡了她一身的鉛華,卻抹不去其間的蕭瑟與落寞。

  遠遠地,凝朱便就看到了她,可是卻又不敢公然地在這寂靜的夜間大呼小叫,只得待走進了些,才呼呼地喘著粗氣,捂著胸口詢問:「師尊,你在這裡做什麼,可讓我一通好找呀!」

  千色抬起頭,夜半的寒風將她的眼染得有幾分迷離,滿頭白髮恍如月光下的積雪,許久許久之後,才開了口,虛無縹緲的語調像是夜間轉瞬即逝的風:「你找我做什麼?」

  「我聽雲澤元君大人說,帝君早些時候傳了他去問話,問的全是與你有關的,後來許是不太滿意,連公文也不批了,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凌霄殿,專程過問你的事!」雖然已是成了仙,可凝朱仍舊改不了以往那凡事先帶三分激動的性子,說起了話來眉飛色舞,添油加醋,明明不過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也能說成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從凌霄殿回來之後,帝君又差了我去,一番交代,說從今往後,他夜間批閱公文,都由你去紫微殿伺候筆墨!」

  未見千色臉上有什麼驚喜的表情,她倒似乎甚為欣喜,高高揚起的眉梢顯出了幾分得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實在太好了!師尊你跟在帝君身側,帝君必然會親自點化你,要想重修功德再登仙籍也不過是遲早的事!說不定,就連青玄師父也——」

  說到這裡,她驟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立刻噤聲,有些尷尬地看向千色,卻見千色低眉斂目,靜靜看著自己的手心,蜿蜒的掌紋,像是早前彼此曾艱險跋涉過的路程,留下的都是難以磨滅的印記。

  師尊心裡一定還想著青玄師父的吧!?

  她不勝唏噓,突然憶起自己曾經的往事來。那時當得知玉曙不記得她了,她一度以為自己是這世間最淒慘的存在,只恨不得死了一了百了,可後來她看到青玄師父為了救師尊而挖心,師尊為了救青玄師父而硬闖紫微垣,她才知道,原來能活著的確是一種幸運。至少,還活著就有希望不是麼?

  總好過師尊與青玄師父,天人永隔,形單影隻……

  後來她跟著雲澤元君修道,也曾想過在帝君面前說起師尊和青玄師父,可一來,她問過雲澤元君,元君大人也說青玄師父是沒救了,否則南極長生帝君也不至於撒手不管,二來,她對紫微帝君也的確是心存畏懼的,便只能將這事一直悄悄藏在心裡。

  此情此景之下,凝朱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才合適,便只能隨口安慰地壓低了聲音:「師尊,帝君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或許有辦法也說不定——」

  只是她這隨口安慰的話還沒說完,一旁已經傳來了雲澤仙君那含笑的聲音:「凝朱——」

  凝朱像是驚弓之鳥一般驀然轉身,只見身後立著一身寶藍色衣袍的雲澤仙君,眉眼被如霜的音色月華染上了一層迷離的光暈,更顯得迷人。他微微嘆了口氣,淡淡一笑:「聽說昊天帝尊差了玉虛宮的特使前來,專程送了給帝君的禮物來,也不知是不是那玉曙仙君……」

  本來聽到這話的前半段,凝朱還在疑惑昊天為何要差玉虛宮的人給平生帝君禮物,也不知那又是什麼「禮物」!可是,當後半段一出現了玉曙的名諱,本就不夠矜持的她頓時連最後的含蓄也直接拋諸腦後了。「在哪裡?」她急切地一步上前,抓住雲澤元君的衣袖,半撒嬌地搖晃著:「他在哪裡?!」

  對於凝朱這樣的反應,雲澤元君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是見怪不怪了。「現在——」他故意豎起眉毛,拖長了尾音,好一會兒才略略低頭,嗓音醇厚,半褒半貶地揶揄了一下:「現在他大約還在路上罷。」

  「元君大人!」被雲澤元君這麼一揶揄,凝朱頓時臉紅,連連跺腳以示懊惱:「你——」

  「人雖然是在路上,可應該也離紫微垣不遠了。」雲澤元君眸光閃爍,故意將凝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嘖嘖嘴,倒是唇角那抹笑,始終未曾褪去:「你瞧瞧你——這麼一身灰不溜秋似的燒火丫頭打扮,我可不願帶著你一併去見客。」

  其實凝朱的衣著打扮倒也沒有雲澤元君說得如此不堪,只是她素來習慣以見到玉曙作為自己的特別慶祝日,衣著打扮自然有所不同。「我這就去換衣裳!」她急匆匆地應了一句,撇下千色的雲澤仙君,一溜煙地就跑了,生怕腳步太慢就錯過了與玉曙的相見。

  眼見著凝朱離開了,雲澤元君這才轉過身去,與千色對視。

  「千色姑娘,想必你什麼都知道了。」見千色神情淡如水一般,毫無起伏的波瀾,雲澤元君也不避諱,淡淡地開口,眼眸深得似秋夜的寒星,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似兩簇刀光,說不出的鋒利:「你與帝君可謂有緣無分,個中即便有再多糾葛,作為旁人,我也只能嘆一聲惋惜,愛莫能助。」

  聽到「有緣無分」這四個字,千色感覺似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貼著心尖緩緩滑落,在心湖中蕩起了一層又一層漣漪,可是她保持著表情的木然,只是靜默不語,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從今往後,你就安安心心留在這紫微垣吧,前塵之事,還是早些遺忘的好。」最終雲澤元君收斂起了所有有意或者無意的情緒,正色地揚起眉,終於露出了一本正經的表情,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只是切記,帝君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凡人,他是你碰不得的。」

  他是你碰不得的……

  千色靜靜立在那裡,任輕風獵獵地拂過她的衣角與髮鬢,心中五味雜陳地咀嚼著這短短的告誡,滿心蒼涼。

……

  凝朱換了衣裳,同雲澤元君前往紫微垣外迎接那昊天派來的送禮者,當見到玉曙的身影時,她眉開眼笑,眼角彎成了一個極明顯的豆角,甚是可人,只是當看到玉曙身後那個紫杉的身影時,她面容之上笑意全無,取而代之的是仇人見面的分外眼紅和咬牙切齒的憤怒!

  那人竟然是紫蘇!

  這惡婆娘不是被貶下凡間游歷苦修,在累積功德贖清罪責之前不得返回西崑崙麼?這才多少年,竟然就算是贖清了罪責?當初要不是她公私不分,千色師尊和青玄師父又何以至於——

  只是這一次還不等凝朱開口,紫蘇倒是先發制人了。

  「小花妖,不想你竟是得了這樣的好運,居然能跟在平生帝君身邊,修成了仙道。」將凝朱從頭到尾打量了個遍,紫蘇一聲冷笑,把話說得甚酸。

  「你也不遑多讓!」凝朱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不畏懼地直視著她,臉上還多了幾分略帶嘲諷的冷笑:「想當初你鬧出了那麼大的禍事,不過百餘年就意思意思地算是懲戒了,果然這有後台就是與別不同呀。」言下之意不僅是暗指昊天心存包庇,更是嘲諷紫蘇的母親承天效法後土皇地祗權大通天。

  對於這樣放肆的挑釁,照理雲澤元君怎麼都該呵斥凝朱一聲以告誡她的不知收斂,可偏偏雲澤元君站在一旁,笑而不語,倒像是看好戲一般滿臉風涼,連帶的玉曙也不便插嘴,只能暗暗地瞥了紫蘇一眼,生怕她再惹事端。

  「隨你怎麼說。」紫蘇倒似乎並不介意凝朱的言語,笑得如沐春風:「我今日是奉了昊天帝尊之命,給平生帝君送來了一件禮物,若非借著這禮物,我恐怕也不能這麼快回到天界來,到底不枉我在凡間覓了百餘年才算是有了點眉目。我相信平生帝君見了這禮物,一定會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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