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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80章
第八十章 韶華遠

  雲澤元君和凝朱離開之後,千色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天邊一抹淡紅的瀲灩,黎明將至,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頭,望著那將明的天色,些微光芒映在她的瞳仁中,竟然像是針扎一般微微地刺痛。她靜靜地闔上眼,淒淒地,胸膛裡的火和疼互相攀附著,燒灼磨噬,幾欲噴薄而出的火焰無邊無際地在思緒裡繚繞蔓延開來,自己的腦子裡反復充斥著的只有一句話——

  他是你碰不得的……

  真的碰不得麼?

  那分明是她的青玄呵!

  明明近在咫尺,可是她卻連碰觸一下他也是奢侈。明明就在身邊,他忘了與她的一切,她卻是張口也說不出半個字,無法告訴他那些曾經的過往。她甚至沒辦法告訴他,他和她還有一個孩子……

  只是告訴了他又能怎樣,他若是不能自己想起來,聽著她的訴說,也不過像是在聽著屬於別人的故事。那些曾經的過往,能換來的,不過是自己的兩行淚水……

  不,她已經連淚也不敢流了。畢竟她一流淚他就會痛,與其讓他痛,她寧願咬牙隱忍一切——

  她忍著在他的面前無法開口,忍著相見不相識,忍著明知自己有一個孩子卻無法相見……她只能忍,那些能忍的和不能忍的……

  「你還打算在這裡站多久?」

  身後傳來了淡然中帶著些詢問的低沉聲音,一時卻似一記重錘,使得千色的心突兀地一窒,狠狠一抽,恍若電殛,那本就不規律的跳躍更加亂了!一下子愣在那裡,她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光,胸口一陣又一陣悶悶的抽疼著,心裡突然有一股絕望驀然翻了起來,帶著血腥味,如同一片洶湧的浪潮在狠狠地翻騰,這片浪潮包含了驚懼、淒楚以及悲愴。

  她並不知道平生在她身後站了多久,然而轉過身去,她卻只是白著一張臉,緊閉著嘴唇,低垂著頭,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的一乾二淨。

  看著眼前的她低眉斂目一言不發地模樣,思及從昊天等各處了解到的關於她的事,平生攏緊雙眉,長嘆了一口氣,只覺頗有些無可奈何。輕輕抿唇,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也沒得到她的回應,這才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到別處,轉身往前走,低沉的嗓音因近日的操勞而顯出微微的沙啞,沒有洩露半分情緒,卻顯出了幾分平滑的危險:「你隨我進大殿來,我有些話要告知與你。」

  平生那聽來飽含深意的言語令千色的心髒倏地揪緊,不知怎的,跳快了兩拍。她從凝朱那處知道,平生專程去了凌霄殿,向昊天詢問與她相關的事,而昊天又怎麼可能對平生說實話呢?退一萬步說,即便說的是實話,也必然是殘缺而不完整的。

  他說有些話要告知她,會是什麼話?

  沒有奢望,也就沒有失望。

  心若死灰一般平靜,千色不聲不響地跟在平生後頭進了紫微殿。

  在御座上坐下後,平生眨了眨雙眸,凝神斂眉,那無奈的神色才和緩了些。「我聽凝朱說,你叫千色,並不是個啞巴,為何我問你話,你卻不肯開口回應?」食指一下又一下,規律的輕敲著御座扶手上的龍紋透雕,爾後他突然自頰邊綻出一抹淡然的微笑:「你真有這般懼怕我麼?」

  懼怕?!

  千色也不抬頭,只是木然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難抑心底的酸澀,有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她對他什麼樣的感覺都有,只是卻從未有過懼怕。若真要說怕,她只是曾經那麼那麼懼怕失去他。可如今他竟然會問她是不是懼怕他?

  她該要怎麼回答?

  或許也根本就不用解釋什麼,讓他以為她懼怕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罷了,說不說話總是你的自由。」平生並不知曉千色如今的所思所想,誤以為她是默認,也不便再繼續糾纏於這個問題,本著勸慰的心開口:「你的事我去了一趟凌霄殿,帝尊已經都告訴我了。你與那個凡人的事,我也得知了一些。情之一字,乃是厄難。不管怎麼說,你苦心修行近萬年,而今修為毀於一旦,想來總是可惜。如今那人既是已經魂飛魄散,你也該要早些看透,盡早忘卻才是。」

  其實平生並不十分清楚千色與那凡人之間的事,也不過是聽昊天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知道個大概。而昊天提到,千色之所以落得個削除仙籍的下場,也是因著對那凡人太過痴情,才硬闖紫微垣,傷了北斗防衛司的一干侍宸。對於這個問題,平生也自有唏噓,只是如今說什麼安慰的話都已是無用,倒不如勸她早日看開,今早回歸正途的好。

  聽了平生的這一番勸慰,千色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垂下臉,疲憊地幽幽閉上眼眸。

  她可以強迫自己倔強地忍住眼淚,她可以強迫自己咬牙強忍傷痛,她可以強迫自己把渴望見到他的可卻在見到之時無言以對的情緒偽裝成所謂的懼怕,甚至還可以按下心頭所有的淒楚與哀傷,努力地凝結出如今應有的低眉順目……可是心不會騙人,無論多麼完美的欺人,可心卻誠實反應出誰也無法阻斷的劇烈疼痛和哀傷,無法自欺。

  他要她忘卻麼?

  那一瞬她想起許久之前,倨楓身死之時喻瀾的哀慟,那時倨楓讓喻瀾忘記他,那時喻瀾說了什麼?

  要我忘了你,你怎能說得如此輕易?

  那時的喻瀾應是想哭的吧?為何卻只是輕笑?

  一如她現在,不能哭,於是便只能笑,苦笑乾笑,心如死灰般絕望地笑!

  抬起頭,千色望向平生,靜靜地笑,可心裡卻在無聲地低問——

  青玄,你要我忘卻什麼?

  是忘卻你當初跪在九霄殿開天辟地的神祗們神位前的許諾麼,還是忘卻你在月老祠裡將將那金絲檀木簪別到我髮鬢上的親暱,又或者忘卻那彼此交纏水乳交融的琴瑟和鳴,更甚於是忘卻你挖出了自己的心也要保護我的事實?

  如今你的心還在我的胸膛裡狠狠地跳動,你要我如何忘卻?

  是呵,哪能如此輕易地忘卻?

  曾經他的身體在她的懷中逐漸冰冷,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束手無策,那種絕望,她永不願再嘗試第二次。如今他好好地在她的面前,便已經是宿命最大的恩賜了不是麼?兜兜轉轉,即便他有他的神職,而她自有她的劫數,終是陌路殊途,難續前緣。

  她可以放手,可是卻永遠不能忘卻,即使終有一天將走向隕滅。

  那廂平生還在繼續說著:「……你若肯重回修道之路,必定大徹大悟,機緣天定,要重登仙籍也並非難事,只是切記,莫要再重蹈先前的覆轍了……」說著說著,他發現千色閉著眼,似乎根本就沒有在聽,也不免甚為無奈。雖然去人間走了一遭,做了些自己也未曾料想的荒唐事,可他卻並不了解何謂真正的情。其實在他的心裡,也是覺得遺憾,倘若當時她硬闖紫微垣,他已是適時回歸神職,那麼那個凡人或許也還有得救吧?

  正說著紫微殿外傳來了凝朱的聲音,須臾之後,嘟著嘴極為不滿的凝朱領著有幾分得意的紫蘇進來了,跟在她們身後的是一臉無可奈何待得玉曙和明擺著看好戲的雲澤元君。而紫蘇進來之後,自然是極快地瞥到了千色身影,竟像是有幾分炫耀示威一般,故意昂首挺胸。

  「帝君,她——」一見到平生,凝朱便氣不打一處出,對趾高氣揚的紫蘇怒目而視,忙不迭地告狀,差點直呼其為「惡婆娘」:「她說昊天帝尊指派她給您送禮物過來,還說什麼禮物非同小可,非要見到您才肯那禮物拿出來——」

  平生輕輕一個手勢便阻止了凝朱的言語。「有勞了。」望向紫蘇,他挑起眉,似乎並不熱絡地斜睞了一眼,雖說是在道謝,可卻顯得有些漠然而疏離,臉上的表情是一貫的喜怒不形於色。將詢問緩緩道來,他於沉靜中自有一番難以言喻的威嚴:「只是不知帝尊差你送了什麼非同小可的禮物過來?」

  他心裡自然是有疑惑的。方才他才見過了昊天,詢問千色的事,而今這兩名玉虛宮的弟子竟然這麼快就自稱是奉了昊天之命送所謂的「禮物」過來,也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紫蘇原本沉浸在見到千色一副落魄模樣的報復快感中,並沒有料到平生會有如此冷淡地詢問,一時之間,她被那威嚴給震懾住,自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竟然像是全然無法拒絕一般,立刻乖乖地就掏出了禮物呈上去,嘴裡有些結結巴巴的:「這,就是這——」

  那是一只極精美的梨木嵌螺鈿盒子。平生接過盒子打開來,卻見盒子裡放著一粒金光燦燦的芍藥花種子!

  平生微微一愣,似是沒有預料到,表情顯得有些錯愕,向來理智冷靜的腦子,很難得地出現了瞬間的空白,可那墨一般濃黑的眉宇卻是本能地越蹙越深。「帝尊的心意我明白了,請代我回復帝尊,改日必上凌霄殿親自道謝。」眯起眼眸細細思索了片刻,他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近乎敷衍地應了一聲,便示意一旁的雲澤元君:「雲澤,送客吧,我累了。」

  雲澤元君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紫蘇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看了看站著一動不動地千色,當看到她那滿頭觸目驚心的白髮時,這才像是解恨了一般暗暗嗤了一聲,徑自出了紫微殿。

  然而玉曙卻是腳步遲疑,望向千色的目光中有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帝君——」他有些猶豫,可最終還是低喚了一聲,噗通一聲跪下了。

  平生正在思量著該拿那盒子裡的東西如何是好,乍見他如此行徑,也有些訝異:「你還有什麼事?」

  玉曙低垂著頭,咬了咬牙,這才道:「玉曙此次前來,是奉了家師之命,只惟願帝君往後能善待我師姑。」語畢,他才抬起頭望向千色。

  可是千色仍舊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似乎對他的話全無反應,沒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

  「善待?!」這兩個字一入耳,平生便覺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有些啼笑皆非地,他認真地看著玉曙,微微側著頭,深邃的黑眸在晨曦的光芒中顯得格外明亮:「你家師父幾時見我戴薄你師姑了?!」

  這麼一說,不明真相的怕不都以為他對人怎生一番嚴苛刻薄了……

  難怪這小雀兒那般懼怕他……

  哦,對了,她不叫小雀兒,她叫千色……

  「玉曙不是這個意思……」有些囁囁嚅嚅的,玉曙也不知是想表達個什麼意思,倒和平素裡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凝朱在一旁也為他心急:「我師姑她——」

  平生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疑惑為何那日日必然造訪的疼痛這兩日卻像是突然煙消雲散了一般,心思並沒有全然放在玉曙身上:「她在紫微垣,我必不會虧待了她,你大可以回去轉告你師父讓他放心了。」言下之意也就是不願再談論任何的話題了。

  玉曙看了一眼凝朱,見凝朱沖著他擠眉弄眼之後又很篤定地點了點頭,這才像是有些欣慰地露出笑容,道了聲告退。

  雲澤元君瞥了一眼繼續揉著額角的平生和一只站著不動的千色,眨了眨眼,隨即小聲地囑咐凝朱去紫微垣外送客,這自然正中凝朱的下懷。待得凝朱屁顛屁顛地尾隨玉曙出去了,雲澤元君這才開口:「帝君既是累了,不如就先休息,這麼許久以來,那疼痛一直叨擾,不肯消停,您幾乎就沒怎麼合眼。」

  睜開眼,擱下手,平生抬眼看了看雲澤,又看了看千色,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紋,也不知究竟是在對誰說:「昨夜的公文還沒批呢。」

  「那禮物——」雲澤元君似笑非笑地看著平生跟前那只梨木嵌螺鈿的盒子,似乎已是將那禮物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故意寒磣:「帝君打算如何處置那禮物?」

  平生看了看那盒子,緩緩籲了一口氣,眼色一黯,心中一悸,垂下眼,將其間的神采全然收斂,用那溫柔似緞的渾厚嗓音沉聲打破沉默:「罷了,你去取些扶桑樹下的泥土來吧,這芍藥花與我轉世之時雖只是一夜露水姻緣,但也不能眼睜睜地任憑她被囚禁在這盒子裡,先助她化作人形再說罷。」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一字不差地飄入千色的耳中。

  芍藥花!?

  那一瞬,千色突然明白昊天的意圖為何了。猛地,那突然侵入思緒的臆測緣由使她彷彿遭了暗暗的雷擊,泛著漣漪的心湖漸漸翻湧起了波濤,她咬住唇,想要咬住那突如其來的凶猛痛楚,卻事與願違,將唇咬得幾乎滲出血來。

  她竟是忘了,當初青玄轉世成人,也曾與那芍藥花有過一夕姻緣,而今她的青玄雖然忘了她,可是卻還記得那芍藥花妖……

  原來這就是昊天的目的——

……

  從紫蘇手裡得來的那一顆芍藥花種子,被平生種在了桌案旁的鎏金小盆子裡,栽種的土壤取自扶桑樹下,匯聚了日之精華,不過才兩日光景,竟然就發了芽,抽了條,打了花苞。

  這芍藥花的來歷,千色自然是極清楚的。當初只道這興風作浪的芍藥花是被風錦用法器給收了,不想卻是被鎮在這梨木盒子裡數千年,化了原形,成了一粒種子。而今她在平生跟前伺候筆墨,眼睜睜看見平生親自給那芍藥花澆水,心裡不是沒有痛楚。

  直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後,那芍藥花怒放,花蕊中一陣金光閃耀,化作了一個白衣水袖的妙齡少女,平生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

  而那一瞬,千色突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她與青玄的一段對話——

  那時她問:十世之前,你曾為了那芍藥花妖不惜大鬧幽冥司,如今你若是有幸再遇上那芍藥花妖,你還會如當年那般待她如珠如寶麼?

  那時他答:當年喜歡她的並不是我,是我的前世,同我根本就是兩個不一樣的人,他是他,我是我,我喜歡的只有師父一個人——

  原來喜歡她的只是青玄而已,和這平生帝君並無半點關系。只是為何她卻還有奢望,只盼望這平生帝君有一日會再變成青玄?

  她的青玄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承諾了給她生生世世的男子,給了她一顆心。

  僅僅只是一顆心。

  她心知肚明,奢望都是泡影,不知為何,突然有了一種心如死灰的寄望——

  若她有一日能再變為一隻小雀兒,站在他窗前的樹枝上啾啾鳴叫,他聽了之後,會不會也像撫觸那芍藥花的葉子一般輕輕撫觸她的羽翼?那一瞬她總是仍舊不能說話,那麼她是否可以暢快地流下眼淚?

  那時他便不會再痛了。

  那時他還會不會記得曾有一世,他轉世為一個叫青玄的男子,輕許了諾言,要給這隻小雀兒生生世世?

  記得或者不記得,也都不重要了,他記得的,只是那隻小雀兒,那麼她便就做一隻小雀兒罷。

  於她而言,做一隻小雀兒,多好,總強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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