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相見惡
五年之前,青玄曾經動過上西崑崙尋靈芝草的念頭,也聽那夜哭林裡生吞活人魂魄的樹妖說過一些與西崑崙相關的事,知道西崑崙之上便是太清幻境,若能覓得契機去那裡悟道,得諸神點化,無疑是三生有幸,幾十輩子修來的福分,一生都受用不盡。
只不過,那時的他對悟道修仙沒什麼追求,並不能理解東極的散仙們對玉虛宮的神往。西崑崙於他,如同一個夢幻般的存在,虛無縹緲。
這一次,他跟隨千色一路上西崑崙,這才見識到太清幻境與東極長樂界的天壤之別。
在他看來,散仙匯集的東極長樂界已算得上是世外桃源,而這崑崙山則是萬山之祖,高大巍峨,雄踞為冠。西崑崙上太清幻境乃是中央之極,亦是連接天與地的天柱,其上的清微玉虛宮隸屬玉清元始天尊,與太清道德天尊所居的仙岩極頂兜率宮、上清靈寶天尊所居的東海傲萊碧游宮,並稱為修道者的聖境。
在山下的死亡谷地裡,青玄看到了守護西崑崙的人面九頭虎軀的開明獸,於山腳之下遙望山巔,只看到一片雲霧繚繞,白雪皚皚,一路行進而來,只覺奇花異草,異景不斷,令人應接不暇。行至半山腰,卻見不少仙童在恭候,神情肅穆,見了千色俱畢恭畢敬地喚一聲「仙尊」,引著他們一路上山去。
青玄知道自己的師父在西崑崙上地位非同一般,可是眼下,師父不論見了誰,都是一副神色漠然的表情,的確也應了傳言中傲氣凌人的這麼一說。不過,青玄心知肚明,師父神情漠然並非故作,而是因為她知道此行必然避不開那個負心人,心裡定然有著愁苦。一想起風錦他也連帶地覺得憋屈,不知不覺,連自己的眉也擰了起來,神情比師父更肅穆。
玉虛宮門口,一個紫衫女子領著一群小仙童遠遠地站著,見了千色,便立刻熱絡地立迎上來,齊齊地恭恭敬敬作揖,高聲呼道:「師姑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青玄看著那紫衫女子,只覺得她雖然笑意可掬,可那笑意裡卻透著些涼涼的意味,尤其是這恭迎的排場,也不知是出自真心誠意還是故意諷刺,小題大做給搞得這麼盛大而隆重,偏偏處處都透著一股子刻意的味道,甚為怪異。
「師父沒料到師姑來的這麼快,如今正在入定。」紫蘇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那笑意卻未至眼底,上前一步,就連那「師姑」的稱謂也故意咬得極重,即便言語恭敬,卻也透著點刻意而為的客套:「請師姑先去後廳品茗稍候,師父他隨後便來,與師姑有要事相商。」
千色在世間歷練甚久,什麼樣的魍魎魑魅沒見過,又怎會看不出眼前這個女子是什麼性子?
「一路趕來,沒有品茗的興致。」千色那原本就寒若冰霜的面孔並沒有絲毫動容,在唇邊兀自擠出一絲嘲諷的笑,對紫蘇那並非出自真心誠意的熱絡和客套頗有不以為意的意味。冷冷的言語砸過去,拒人於千里之外:「至於相商要事,大可不必。請轉告你家師父,如今他既是神霄掌教,一切自該皆由他說了算,我無權也無興趣干預。」
「這——」對於這毫不客氣地言語,紫蘇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心裡窩火得很,卻又不便發作,只得乾笑兩聲,很勉強地圓著場面,以掩飾心裡的怨怒:「既然師姑遠道而來,風塵僕僕,就請先去梧居休息吧。」
千色點了點頭,也不和她客套,便就率先入了玉虛宮。
梧居是千色當年在玉虛宮悟道之時所居的小院落,因著種了兩顆梧桐樹而得名。其實,當年同輩的師兄師弟都是住在大寢房的通鋪,因著她是長生大帝唯一的女弟子,又得師尊的喜愛,才有自己獨居的院落。遠遠看到梧居外那兩棵郁郁蔥蔥的梧桐,千色只覺得一切甚為諷刺。那兩顆梧桐樹,竟然還是風錦親手種下的,如今,物依舊,人事非,怎不讓人感慨?
紫蘇跟在後頭,在千色和青玄看不見的角度裡揚起諷刺的冷笑,可是一轉眼到了跟前,卻又笑得客套而堆砌了。「往日裡師姑所住的寢房,早已經打掃備妥了,師姑所用的那些東西,也都原封未動。」她努力做到讓自己的情緒滴水不漏,即便心裡極不待見這個所謂的師姑,可還是不得不當面做出一副師侄應有的低姿態:「師姑若是還需要什麼,只管開口便可。」
「有勞!」
千色言簡意賅,極不推辭,也不拿正眼去看她,更讓素來盛氣凌人的她暗地裡咬碎一口銀牙,忿忿難平。
將千色師徒帶到梧居之後,她不動聲色地瞅著青玄,眼神中隱隱含著不屑與鄙夷,心底卻在無聲地哼哼唧唧。
這就是師姑傳說中的那位男寵徒弟麼?皮相倒是的確出眾,氣質倒也不錯,可惜,實在太嫩了,一眼看出便是個沒什麼內涵的繡花枕頭。
不過,這倒也沒什麼不對,師姑不是傳聞中有名的毒女麼,配個繡花枕頭一般的貨色,不正是什麼樣的茶壺配什麼樣的茶碗麼?只不過,虧得她一個修仙悟道近萬年的女人,對著這樣一個凡界男子居然也能有雙行雙修的興致,虧得當年還肖想要與師父雙宿雙棲,也不瞧瞧自己和師父是否般配!
這樣想著,紫蘇的心情突然又好了,儘管對這師徒倆有些嗤之以鼻,卻還是將青玄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故意問道:「對了,師姑,這位師兄的住處——」在紫蘇看來,叫這凡人男子一聲「師兄」,那是客氣了,照說,這凡人的年紀,做她重子重孫都還嫌小!
可惜,她卻沒有料到,青玄遠不是她想像中那麼簡單的,方才她那表面的客套,實質暗含著鄙夷和不屑的眼神,早已將她的本性給出賣了。「不勞師妹多費心了。」青玄皮笑肉不笑,也將面子功夫做得甚足,立刻從善如流地將這「師兄」的位置給端得穩穩的:「既然師父住在這裡,那我便也住在這裡吧,吃穿住行也能方便些。」
紫蘇平白被人在言語上沾了便宜,心裡已是極為不舒服,如今聽說這師徒二人還要如此不知避諱地公然住在一起,頓時憋著一股惡氣,在肚腹胸膛中翻騰洶湧,卻又不便當面發作。
方便?
哼!
恐怕不是為了吃穿住行方便,而是方便了你們倆做那些苟且偷歡的齷齪事吧!?
好一對寡廉鮮恥的狗男女!
草草道了句告退,她轉身便走,生怕自己下一秒掛不住那滿臉的客套。
她出了梧居,順手將那木門給關上,卻見站在外頭的一個小仙童膽怯地幾步上前,順著梧居的門縫往裡面瞅了又瞅,表情既有些敬,又有些畏。好一會兒之後才怯生生地詢問:「紫蘇師姐,方才那位女仙尊真的就是掌教仙尊的師妹??」
紫蘇冷冷地哼一聲,回頭瞥了一眼,神色滿是不屑一顧,隱隱射出怒火,就連鼻翼也隨之微微抽動著,輕輕一嗤:「除了她,還有誰敢端如此大的架子,公然連掌教也不放在眼中!?」
那小仙童咽了咽唾沫,敬畏之色又深了幾分:「聽說她修為深厚,法力無邊,當年曾與掌教聯手封印了百魔燈,堪稱傳奇!」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小仙童的言語中又多了些崇敬的意味:「她應該算得上是普天之下最厲害的女仙尊了吧?」
「就因為人家厲害,所以人家明知梧居只有一間寢房,也敢旁若無人地同她的徒弟一起住,根本就沒把咱們當成是一回事!」紫蘇不經意的一側頭,望了望那小仙童,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甚為嗤之以鼻,言語中自嘲夾著風涼意味,眼眸中不屑顯而易見。末了,她低垂著頭,眯著眼輕輕罵道:「真一對傷風敗德的狗男女!」
她雖罵得小聲,可是,那隱於暗處的男子卻到底是聽見了,立刻現身,低聲呵斥:「紫蘇,謹言慎行!再怎麼說,她也是掌教的師妹,即便千不慎萬不妥,也還輪不到你指指戳戳,罵罵咧咧。」那男子滿臉漠然,神色當中滿是不贊同,言語中微帶警告:「把皮子繃緊一點,垂頭,噤聲!再要胡言亂語,小心傳到掌教耳朵裡,罰你把《北斗本生經》給抄個萬兒八千遍!」
「玉曙,你若是看不慣,大可去師父面前告我一狀!」抬頭瞥了一眼那男子,紫蘇用鼻子哼了一聲:「這對狗男女,敢做,難道還怕人戳背脊骨麼?」爾後便不管不顧,揚長而去。
……
入夜,玉虛宮後廳一片燈火通明,窗扉縫隙中透出的燈光映著前廊的細紋欄桿和簷下倒掛的簾子,顯出一抹揮之不去的凝重。
「師父。」紫蘇一入後廳便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師父,立刻喚了一聲。可當她看到神情平靜的玉曙時,頓時怨懟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疑心他已經告了狀。
「紫蘇,玉曙說你師姑已經到了。」風錦的眉頭習慣性地微皺起來,這個動作令他的眉間已經有了淺淺的褶紋,雖然語意中掠過明顯的失望,可他站在那裡,清瘦的臉上無波無瀾,如一泓被世人遺忘的泉水,言辭恬淡安適,像靈山秀水間沉靜的暖玉:「為何這麼久還不見人影?」
「回稟師父,師姑說累了。」紫蘇撇撇嘴,面露不屑:「她已經和她的小徒弟去梧居睡了。」表示輕蔑地冷哼一聲,她帶著七分可以與惡毒,強調著「小徒弟」和「睡了」,故意將那本就解釋不清的曖昧給著抹得更加混亂。
果不其然,一聽這話,風錦那原本平和的臉上倏地就閃過了一縷陰霾。
「既是已經休息了,那麼,為師明日再與她商談吧。」幽幽嘆了一口氣,風錦轉過臉去,睿智的眼平靜地注視著那明滅的琉璃盞。刀削似的眉緩了,淡然的語言像是一抹伏筆,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師父,她明知道你有要事要同她商議,竟然還不鹹不淡,油鹽不進地板著臉,故意端著架子!」見師父的言語頗有縱容和息事寧人的意味,紫蘇有些不滿地叫囂著,就連語氣裡,也是一股濃重的挖苦味道:「我看,她是存心欺著師父涵養好,不同她計較,所以就肆無忌憚地蹬鼻子上臉了!」
「紫蘇,你先下去吧。」風錦闔上眼復又睜開,微微眨了眨,其間暗藏的哀戚彷彿可以將人心也給剪碎了。任憑那暗藏的蕭索與恍惚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底殞落,輕易被融滅,他那渾厚低沉如緞般的嗓音不知不覺就黯了下來:「為師明日自會去找她。」
「師父,真的由著她同她那小男寵在梧居——肆無忌憚,胡天胡地?」見師父一副消沉落寞地模樣,紫蘇心底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燒起來了,不肯消停地輕聲嚷嚷:「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可如今五月初五即至,師尊馬上就要出關了,各路仙友皆來赴師尊的長生宴,她身為師尊唯一的嫡傳女弟子,竟然這麼枉顧身份,只恐丟人現眼,使得我們神霄派也一並成為六界的笑柄!」
「她若不肯來,你白蘞師伯便也不會出現。」提到那不願提及的名諱,甚為頭疼地挑起濃眉,風錦平素深幽的眼眸如今迸射出如刀一般犀利的光芒,其間閃過一絲微慍,像是兩塊寒冰,沒半分感情。他往前邁了一步,沉穩的步伐觸地無聲,只是語出淡然:「如今,九重天與九重獄勢同水火,若不能趁著這機會調停一番,只恐一發不可收拾。」
頓了頓,他目光微微一黯,頰邊的一縷髮拂過靨上,無聲地帶出了一抹漣漪,隨著那冰涼卻也宛轉的夜風,在他素來平和的俊臉上蔓延開去。「行了,你先下去吧。」他拂了拂衣袖,淡漠地吩咐著:「無論如何,不可怠慢了師姑。」
紫蘇心裡甚為不痛快,卻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道:「紫蘇明白!」
由始至終,站在一旁的玉曙一直保持著沉默,薄削的下頜在琉璃盞的光亮下,刻出一個陰影極淡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