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諾白首
突然被青玄從身後抱住,千色猝不及防,心中一悸,一時之間還沒有從極度的驚訝之中回過神來,緊接著,他那接踵而來的表白如此直率坦白,不見一絲拐彎抹角,使得她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律,瞳孔一縮,反倒不知該要如何回應了。
與他生活了這麼些年,她不是沒有看出他眼神中愈見濃洌的傾慕與依戀,只是,她一直未曾放在心上。他如今尚未得道,被那塵世的男女情愫所迷惑,未嘗不是修仙悟道的考驗。待得他頓悟之後,自然會明白「有情皆孽」的道理。只是,她卻沒有料到他竟會膽大到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坦言,如今,是該斥他大逆不道,還是該責他枉顧倫常?
那一瞬,感覺到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她的耳邊,她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當年那原本瘦骨如柴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卻已是成長為了一個風神俊偉的男子,就連個頭,也已是比她高出一大截了。她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麼,可心底卻有些東西被觸動得厲害,不得不硬生生止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語,只能抿緊唇。
好半晌裡,兩人一直保持著沉默。
青玄只能靜靜抱著千色,不敢開口說任何話。他一時衝動說了這潛藏在心底許久秘密,不知會不會給師父帶來什麼困擾,只是,即便是因此遭了的斥責或是懲罰,他也並不感到後悔。即便是師父開口拒絕,或者出聲喝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可如今,師父保持著沉默,他反倒是躊躇了。
他不知師父有著怎樣的心意,卻也不敢主動開口詢問,一時之間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覺,情急之下,心開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隨即便燎燒了上來,只能鬱鬱難安地維持著近乎僵硬的動作,繼續著這不知還能維持多久的擁抱。
許久之後,千色嘆了一口氣,伸手覆住青玄的手,將他那收緊的雙臂輕輕掰開。沒有喝斥,沒有責罰,甚至沒有規勸,她一開口,說的竟是完全於己無關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把話題轉向別處:「青玄,你可知道方才那小花妖凝朱,為何千方百計地糾纏為師?」
青玄打了個激靈,一時之間沒能弄清她的用意,只道她是想要借以言他物而迴避,頓時也不知哪裡來的狗膽,竟然伸出手,再一次緊緊摟住她!
「師父,我喜歡你。」他堅定而認真地再次重複了一遍,那聲音如磐石一般沉沉壓向她的心緒。屬於男人的燒灼氣息順著垂在鬢邊的幾縷髮絲,溜進她的頸項間。隔著衣衫,她的背緊挨著他的胸膛,兩心之間那細微的距離已經變得無形。爾後,他低沉的聲音莫名開始有些悶悶的,語調之中帶著些賭氣的意味,似乎是有些微的不滿,彷彿定要在今日得到一個回音:「這事和別的人別的事沒有任何關係。」
「這事於別人自然不相干,可是,於你我卻是大有關係。」輕輕嘆了一口氣,彷彿已經洞悉他心底的所有的思緒,千色垂下眼,由得他這麼任性地摟著,眼睫如蝶翼一般輕巧地遮住了眼眸,也遮住了她心中此刻難以言喻的千頭萬緒:「三千多年前,為師與你掌教師伯游歷世間,在太姥山上偶遇了一個小妖,名喚玉曙。他雖為妖,卻是神魂無垢,資質過人,命中注定有仙緣。為師與你掌教師伯愛才惜才,心下大喜,便將他帶回了崑崙山,導他入道修仙。」
「玉曙?!」聽到這個有幾分熟悉的名字,青玄突然想起那嘮嘮叨叨的小花妖凝朱,頓時明了了一切,近乎直覺地開口:「那小花妖凝朱——」
「凝朱與玉曙曾經一同修行悟道,一直倚賴玉曙的照顧,思慕凡塵,貪戀享樂,於修行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修成人形也甚為勉強。那時玉曙原本也不太能捨得下,可是,為了讓她學會自立,終是狠下心咬牙離開她,跟著你掌教師伯上了崑崙山。」千色點點頭,也不知是否因著回憶而衍生出了恬淡的溫暖,無聲無息地融化了她眼中所有的幽寒,化作星星點點的雨水,擊打在平靜無波的瀚海之上,掀起微微漣漪。說到後來,她略略頓了頓,無波無瀾的語調彷如佛前香龕裡燎起的一縷輕煙,一切皆化作幽幽的一聲輕嘆:「如今,三千年已過,玉曙早已是修成了仙道,可凝朱為情所困,終日不思進取,只知胡攪蠻纏,幾乎不見什麼長進便處心積慮妄圖拜在神霄派門下,行捷徑之便——」
那一霎,青玄什麼都明白了。
難怪師父執意要告訴他那玉曙和凝朱的往事,如今,他與師父的處境,不是也正相似麼?雖然他拜在了神霄派門下,可到底還未修成仙身,而師父卻早已得到,法力強大,長壽長生,若是他也如那小花妖凝朱一般只知痴纏,不思進取,也不過彈指之間,肉身便就會老去,哪裡有資格對師父言及「喜歡」二字?
喜歡,這並不是說著玩玩便可的!
「師父,您不用說了。」他沉聲打斷她的話,心中湧起了一陣竊竊的喜悅,卻也有些心虛:「青玄明白了。」
「既是明白,那就最好。」千色應了一聲,轉過頭來瞥了青玄一眼,見著他的神色,雖然明知他所謂的明白和她所要表達的相去甚遠,卻也不多解釋什麼,仍是那淡然如水的模樣,似乎根本就沒有將方才那不合宜的擁抱放在心上,只有睫毛輕輕抖動了些許,落下淺淺的陰影。
看著師父這般沉靜的模樣,青玄只覺得像是一把最柔軟的刀,無聲息的剖入了他的心底,一陣說不出的震顫。俯視她柔軟的青絲,長長的髮絲彷彿已無形地滲進了他心窩,突然渴望伸手去綰起,也挽起那支離破碎的笑容。「青玄如今凡胎肉身,尚未修成仙身,而師父卻是上仙,自是人仙殊途,若許諾不了什麼,便是沒有資格說喜歡師父的。」他垂眼他直直地看著她的眼,得寸進尺地攥緊她的手,將她那越顯冰涼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裡,像是蝶繭,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華麗而斑斕的蝶翼,顯露出守護者的天性,一並許下了承諾:「不過,師父放心,青玄絕不會如那凝朱一般為情所困,不知進取。待得青玄修成仙身,定會永生永世陪在師父身邊!」
千色愣了愣,緘默地望著他,眼眸沉斂,好半晌才苦苦地輕笑,如同風中回溯的雪片,黝黑的瞳眸平靜而灼亮:「青玄,為師不是說過麼?莫要輕易許下一生一世,更可況是永生永世?」這麼說著,她將那微涼的手從他那溫暖的掌心裡抽出來,彷彿再火熱的包容,也無法溫暖她已是如死灰一般涼透的心。
青玄喉頭一緊,心坎驀地一震,不由壓低了聲音,雙眼死死盯著她的臉:「師父是擔心青玄說得出做不到麼?」
雖然這麼說有點傷及自尊,可是,青玄卻寧願選擇言明。或許,還能再說得不客氣些,如今的他處處都仰賴著師父,即便是永生永世相依相守又如何,若他不能變強,不能強得足以保護師父,那麼,一切都是空談。
一個女人,是應該被男人盡心盡力地呵護與疼愛的。他的師父,如此出色的人兒,卻又憑何應該因那負心之人的傷害而形單影只,鬱鬱寡歡?
沒錯,今日他表明了心意,既是說出了口,來日便定要一件一件地一一做到,絕不食言!
看著他緊緊抿起的唇,深沉冷冽的眸與緊蹙的眉,千色臉上快速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視線銳利得如同要透過眼眸看穿她的心。知他心裡必然是有點難受,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能讓他打消那些無謂地念頭,只好低低地勸慰:「青玄,執念太深,這於修道之人而言,並非好事。」
青玄如今心靜耳明,又怎會聽不出千色在拿「執念」來規勸他?看著她那雲淡風輕的模樣,他那如劍的眉峰驟然更加沉重緊蹙,顯出異常冷峻的模樣。「可是,為了修成仙道而一心行善積德,這不也是一種執念麼?」微微眯起銳利湛黑的眼眸,他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出於本能地開口,聲音雖平緩下來,可心卻像冬日結冰的湖一樣,底下終究是一片暗湧。
「不可胡言亂語!」千色聽他竟是說出這樣的話來,心底微微錯愕,雖然略有些蹙眉,但卻保持著沉著鎮定,沒有一絲慌亂,只是兀自嚴肅了幾分,淺淺地斥責道:「修仙悟道與執念,怎可相提並論?!」
不得不說,這樣的言語,無疑是對修仙悟道本身的一種質疑,近乎是危言聳聽,乃是不可不除的魔障。他在她面前說起,她自然知道她死心直口快,可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只怕一切便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看來,以他如今的悟道之心,這一次上崑崙去,只怕很難順利留下。
聽出了千色語氣中的不悅,青玄也知道自己惹得師父不快,立刻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從這敏感之處上給引開。「師父,你可知那小花妖凝朱為何三千年來仍舊沒什麼長進?」他吐了吐舌頭,微微地笑著,顯出了幾分尚未褪盡的孩子氣。
「為師不知道。」見他這副模樣,千色也微微笑了,和青玄討好且孩子氣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意雖然漸漸加深,可眸中光色瀲灩,眉目間嫣然如畫,看不出在思量些什麼。「看你這模樣,你難道知曉?」瞥了瞥他,她嗔怪地蹙了蹙眉,眸光中帶著些無可奈何。
「因為玉曙離開了她,她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其實也滿有幾分可憐,也怪不得她妄圖走些捷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巴巴自怨自艾的模樣,青玄此刻越發覺得,自己和那小花妖凝朱不僅有著同命相連的淒苦,就連情意,也是一樣的有口難言:「倘若有一日,師父也像玉曙那般狠心,扔下青玄不管不顧,只怕,青玄連活下去的心思也沒了。」說著,他的身子不著痕跡的又偎了過來。
千色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頓了一頓,略微一愣,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有這樣的言語,本能地將自己的身子給挪開,一時之間,顯出了幾分不自然:「為師不是說了麼,若是你真的能留在崑崙山,為師定然也會一並留下的。」
青玄見她這有意避開的舉動,轉了轉眼珠,突然暗暗狡黠一笑,可面容上卻還能做出一副如流浪小狗一般可憐的模樣,開口繼續問道,並且偎過去,大有不大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那以後呢?」
「以後——」千色顯然被他這言語並著舉動上的雙重夾擊攻了個措手不及,遲疑了少許,終是開口,也算是與口頭上勉強給了他一點許諾:「你先修得了仙身,再與為師商談這個問題吧。」
一聽這話,青玄頓時來勁了。「早前聽人說過,掌教師伯於二十七歲之時便就順利修成了仙身。」帶著幾分刻意,他一邊提及風錦,一邊注意著觀察千色的表情,不失時機地許諾:「青玄雖不敢誇口,但絕不會讓師父等太久!」
「青玄,好好的,怎麼又平白與他作比?」他的直言不諱讓千色微微僵硬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微微頷首,彷彿被什麼東西牢牢黏住的唇很有幾分吃力地裂開,唇齒間不可抑制的泛著血腥味,在咽喉底部暗暗湧動,翻騰起伏:「他是他,你是你。」
「師父說得對。」青玄將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突然展顏一笑,笑容如絢爛的流虹,驚空撲來,帶著可以融化一切的熱度,彷彿瞬間便能讓冰雪也為之消融,讓暖陽春日提早重回著冰封的天地:「他是他,我是我,他若是能做得到,我自然便也能做到,而他做不到的,我為了師父,定然也要做到!」
……
五月初五長生宴,神霄派門下上至天神,下至散仙,全都齊集崑崙山玉虛宮,聽南極長生大帝開壇講道。
紫蘇乃是神霄派掌教風錦座下唯一一個弟子,且是個女弟子,這便就足夠她洋洋得意好些年了。
曾有人知她出身高貴,生在仙家,非其他修仙之人可相提並論,便拿她同長生大帝唯一的女弟子千色做比,恭維她日後定會是作為非凡的女天神,她卻是輕蔑地嗤之以鼻。
且不說這師姑得道之前乃是妖身,就沖著其在六界之中狼藉不堪的名節,也足以將那赫赫的聲名給抵消了。
她早就聽他人說過,這師姑不僅在感情上對師父痴纏不休,得不到之後便就搬弄是非,使得自己的師父與師叔勢同水火,惹出了一系列的禍事,竟然還如同沒事人一般在東極鄢山之上隱居,也不知給神霄派留下了怎生麻煩的話柄。在她看來,這男女情事,本就是兩情相悅,更何況,雙行雙修關乎甚重,怎可如此沒風度呢?這些事,她也曾直言不諱地問過師父,師父卻總是沉默不語,她便越發認定這師姑是故意要給師父找不自在。最近幾年,聽說那師姑越發離譜且豪放,還養了個男寵似的徒弟與自己雙行雙修,形影不離,也不嫌丟人現眼!
如今,紫蘇負責接待這次長生宴的來客,從之前一個月開始,便就忙得焦頭爛額。面對著來自四極六界中的各路仙友,她衷心祈求那丟人現眼的師姑不要現身。
可是,天意往往不遂人願。
當那在崑崙山半山腰負責迎客的小仙童飛奔來告訴她這一驚人的消息時,她頓時猶如遭了個晴天霹靂,連臉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