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今何在
眼見著紫蘇有脾氣沒處發,只能壓抑著微微撅起嘴滿腹委屈地離開,風錦這才轉身,頹然坐在椅子上,微微垂下頭,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懈下來,一時之間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輕輕揉著額心,他似是萬分疲憊,可卻還有興趣詢問著那些似乎該與他毫不相干的事:「那青玄真的是與她同住在梧居麼?」
「是的。」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玉曙終於開了口,無論是表情,神色,甚至於說話的語氣,都與風錦如出一轍,似乎不用明說也知道那話中的「她」指的是誰。「師父,由此看來,那些傳言或許並非空穴來風——」他壓低了聲音,顯出了非同尋常的謹慎與小心翼翼,那未說出口的話尾,昭示著這一對師徒私下裡的默契。
是的,平日裡,他都按著規矩,隨那些仙童一起喚風錦為「掌教仙尊」,也只有在這四下無人的時刻,他才敢開口稱其為「師父」。不管怎麼說,在外人看來,風錦身為神霄掌教,座下只需有紫蘇這一個仙家血統純正的弟子就夠了,而他,即便是學了風錦所有的本事,可因著得道之前乃是妖身,仍舊是擺不上台面的。
「她的性子我最是清楚,雖然我行我素,矜傲孤僻,可是卻並非拿捏不住分寸,又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枉顧倫常的舉動?」斂下眉目,風錦搖搖頭,壓抑住內心滿溢的苦澀。其實,針對她們師徒之間曖昧關系的傳言,早已是鋪天蓋地,他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聽說了一些。只是,基於對她的了解,他有怎麼可能相信如此荒謬的事?微微眯著眼,無奈地嘆一口氣,他神色雖然淡漠,可那潛藏在眼底的落寞卻是顯而易見:「她分明是想拿這來故意氣我,磣我!」
「師父,趁著這次師姑在玉虛宮,不如就找機會與她了斷那糾纏的往事,也算是了斷了心結。」那一瞬,記憶似乎有片刻的游離,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師父,玉曙不著痕跡地輕輕喟嘆了一聲。「師姑這麼多年來一直不肯見你,無非也是因為對那情意太過在乎,心裡忿忿難平,在賭氣罷了。」
風錦的眼眸微微顫斗地抖了一下:「當年她離開玉虛宮之時如此決絕,到底不過一句話,只說此生與我再無瓜葛,以至於這麼久以來,一直避居鄢山。」不過是極輕極輕的一句話,卻像是一把無形的劍,銳利的刃鋒瞬間劃破近乎凝滯的空氣,落了一地無形的碎片,壓抑出了經年累月蓄積而成的凝重情愫:「她是賭氣,還是認真,我比誰都明白。其實,她是否原諒我,那倒是其次,我只是不願見她這麼折磨自己。」
玉曙只是沉默,不再作聲。
這些年,他看得出,師父雖然仍舊是當年的那一身藍繡儒衫,可那眉眼看上去越發深沉,越發難懂,如同潑墨山水中突兀的一團重墨濃跡,早已不是當年那淡然輕笑著問自己是否願意修仙的溫潤男子了。雖然師父從沒有說過什麼,可是,這些年來,他心知肚明,師父盡管努力地雲淡風輕,看似對一切都不甚在乎,可心裡到底是對師姑放不下的。
而師姑的怨氣與憤怒,到底也是情有可原的,無論是誰遇上了當年那樣的事,恐怕也都會一樣難以接受,難以原諒的罷。
如果廣丹師叔在,由他搭個橋說不定師父和師姑今夜就能重歸於好,鴛夢再溫了吧?可惜,那身在九重獄的白蘞師伯性子急躁,為人又冷傲,若不是師姑已經到了玉虛宮,再由廣丹師叔親自出馬去請,只怕是不會買帳的。
哎,還有三天師尊就要出關了,只希望這次的長生宴不要出什麼紕漏,能順利讓九重天和九重獄握手言和才好!
原本輕揉眉心是為了緩解那疲憊,可是,越揉反倒越感覺頭部的抽痛更加厲害,風錦輕輕拍了拍額角,想要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裝出平日裡冷漠平靜的模樣,卻感覺已是有些力不從心。
「此事倒也不必急於一時。」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些微的喑啞,也不知是向自我進行的安慰,還是的確打著這樣能拖一日是一日的算盤:「反正,她一時半會兒也是走不了的。」
……
雖然在玉虛宮裡不像在鄢山上那麼熟門熟路,可是一大早,青玄仍舊是順利地去備了些清水來,讓整夜抄經的千色梳洗。那些仙童見著他似乎都有些怯怯的,也不知是在怕什麼,好在他和顏悅色,凡是都能忍下臉拉下身段,倒也沒覺得誰故意給找了什麼難堪。
千色抄經時,他繼續在一旁研墨,研著研著,窗外突然飛進來一張黃色符紙折成的紙鶴,扇動著翅膀,陣陣有聲。青玄伸出手,那紙鶴便乖乖飛到了他的手心裡,拆開一看,卻見上頭寫著一行小字:「青玄,到棋廬來對弈吧!吾在玉虛宮乃一游手好閒之人,無所事事,不事生產,日子甚為無聊!」
青玄會心一笑,知道這紙鶴是誰家遣來的,抬起頭望向千色:「師父,靈砂師叔邀我去棋廬對弈呢,您也一起去看看吧,只當是消遣。」語畢,見千色微微蹙了蹙眉,似乎若有所思,他竟然索性伸過手去,一把奪了她手中蘸了墨的狼毫。「您抄經也抄了一整夜了,即便是不合眼,也該用別的法子休息一下了,若是一直這麼累著,不慎傷了眼怎麼辦?」雖然是理直氣壯的關切之詞,可是,他說出來卻是微微壓低了聲音,言辭中暗含著無奈與疼惜。
沒錯,這麼幾年來,他與師父幾乎形影不離,從沒見過她幾時合眼休息過一瞬。
這所謂贖罪的經,也不知是要抄到何年何月才算是個頭!
手中的狼毫被奪了去,千色抄不成經,只好搖頭緩緩喟嘆:「青玄,你越來越婆婆媽媽了。」雖說她此刻因著想避開某人,眼不見心不煩,不怎麼願意出梧居去,可是,青玄對這玉虛宮不熟,她若是不一同去,他只怕要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到那地處偏遠的「棋廬」,也便就打定主意帶他去棋廬,將他交給棋痴靈砂。
雖然一番好意與心疼被評價為是「婆婆媽媽」,可青玄卻只是輕輕地笑,知道師父也只有對著婆婆媽媽萬事皆管的他,才會有這般無奈的言行舉止,想一想,自然打從心裡衍生出了甜蜜與滿足。
師徒倆拾掇妥當了,才出梧居,卻見門外的薔薇花藤下候了個身形頎長卻略顯清瘦的男子。
「仙尊。」那男子一見到千色,似乎是掩不住滿臉的喜色:「多年不見,您可還認得我麼?」他垂眸斂目站在那裡,可到底於言行進退方面深諳分寸,一番壓抑,也就覺不出怎樣的情緒激動了。
青玄雖然不認識這個男子,可心裡卻知道,這種情況之下,還是保持緘默最為合適。
千色面無表情,只是以眼角的餘光淡淡撇了他一眼,只覺他如今已是將風錦的深沉給學了個十成十,看上去甚是扎眼。「玉曙,本座早前雖然心盲,可這雙眼卻還沒有瞎。」她毫不客氣地開口,那聲音冷淡漠然又平靜,原本就冷峭的容顏裡因此有了抹肅殺的意味。
玉曙是個明白人,又怎麼會聽不出千色言語中滿滿的都是對風錦的諷刺,只是,如今乃多事之秋,他不便多說什麼,也只求能替自家恩師完成心願,便仍舊壓低了聲音輕輕道:「掌教仙尊希望見您一面,有些要事想要與您相商——」
「我與他無話可說,也沒有什麼要事可商。」不待他說完,千色便一字一頓地開了口,敲金斷玉一般的乾脆,毫不拖泥帶水,讓人不由打從骨子裡發顫。突兀地綻出一抹笑,她那笑容,再沒有曾經的嫵媚嫣然,有的,只是幾分悲哀的自嘲:「你替我回他一句話,我這次專程來玉虛宮是為了見師尊,不是為了見他。」
對於千色這完全不留情面的言語,玉曙有些驚詫,不由微微一怔。晨曦之下,他如此清晰地看到,眼前這個女子,往昔那溫柔的神情已是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剩,毫無笑意的她,顯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像是全然不認識的人。
「仙尊,就當是看在玉曙的薄面上吧。」好半晌,他才有些躊躇地開口辯解,腦中紛紛亂亂,低低的聲音帶著一絲淒然:「玉曙知道自己卑微,在這玉虛宮裡沒有說話的資格,可不管怎麼說,玉曙是您當年為掌教師尊親自選的徒弟,難道,仙尊真的連這點舊情也不念麼?」
千色挑起眉,犀利的眸中蓄滿堅決,嫣紅的唇中吐出不輕不重的六個字,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既言當年,既是舊情,這麼些年過去,也早該一筆勾銷了。相見不如不見。」語畢,她決絕的轉身,只是自顧自地喚著在一旁保持著緘默的小徒弟:「青玄,走吧。」
只留下玉曙一個人在那薔薇花藤之下,滿臉黯然。
……
棋廬在玉虛宮後山的梨樹林裡,說是「廬」,只怕還是恭維了,不過一個簡陋的小涼亭,卻是棋痴靈砂自得其樂的聖境。
說起長生大帝座下的弟子靈砂,無論哪位得道仙尊,也都是要搖頭感慨的。
雖然長生大帝座下的弟子三教九流,大多血統不純,嗜琴、書、畫、酒、武的大有人在,可是,能嗜棋到近乎痴的地步,那便是需要非同尋常的耐性。靈砂此人,一日無棋,便渾身不自在,就連修仙悟道,也是因著與棋有緣。他棋癮一發,逮著誰便要與誰殺上一盤,誰若是婉拒,他便就要勃然大怒。可若是他深陷棋局之中,就便是地崩山摧,也照例面不改色,視若無睹,實在沒有辜負他「棋痴」的雅號。
原本,青玄是不會下棋的,可這靈砂也隨同空藍一起常常到鄢山來,因著無聊,便硬是教出了青玄一手青出於藍的棋藝,只為了打發空閒。
平日裡,青玄與靈砂對弈,千色是絕不會在一旁觀看的,可今日,到了棋廬,千色才驀然發現,那簡陋的涼亭裡,她最不願見到的那個人,早已端坐,如今與靈砂竟是對弈得棋局過半了。
她正欲轉身離去,卻只聽得那人淡然一聲輕喚,聲音不大,卻是一如當年的攝力十足。
「千色。」
不知為何,那一瞬,她的腳步竟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一時閃神,恍然竟像是回到了往昔歲月之中。
那時,他也經常這般,坐在那石凳上與靈砂對弈,顯出比靈砂更甚的耐性。
「為何一見我便扭頭就走,我當真如此面目可憎麼?」
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執著一枚黑子,以極慢的速度落在棋盤之上,風錦漫不經心地發問,看上去神色甚為淡漠。眼前的她依舊是那身殷紅的衣裙,已經越來越瘦了,像是故意要用那一身的凜冽來嘲諷他,舉手投足絲毫不減桀驁倔強之氣,如今,微微仰起頭,原本就削尖的下巴透著難以言喻的傲氣,高挑的身材顯出一種遺世獨立的孑然。
「沒有。」
千色淡漠地否認,遠遠站著,臉上一陣暗沉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
「既是沒有,不如就過來坐下,一同品品茗,敘敘舊,順道商議如何恭迎師尊出關之事。」他盯著棋盤,思考了良久,手中的黑子卻是怎麼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隨意地往棋盤上一放:「算一算,師尊也有快三千年不曾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