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訴衷腸
原本,青玄素來就極尊重師父的意願,此時即便是心裡老大不樂意,可師父既然開了口,他自然也是能夠忍氣吞聲的。可仔細瞧瞧這道貌岸然的風錦,那眉峰上潛藏的陰險,那眼角邊不著痕跡的算計,擺明了是不懷好意的!
好吧,就算師父是想要自己解決這些恩怨,可他只擔心自己一走,那風錦又出什麼陰險的賤招算計師父。屆時,沒個證人在場,又是口說無憑,只得任眾口鑠金,師父性子又矜傲,無形我素,從來不屑解釋辯駁,定然少不了又被人借機亂潑髒水了!
所以,即便此刻師父已經暗示性地要他按照風錦的意思暫且稍稍迴避,可是,他深知師父的死穴在何處,又怎麼可能真的乖乖離去?
「師父,雖然人正不怕影子歪,可那些捕風追影的傳言畢竟不雅,還是能少則少吧。」死死堅守著腳下的位置,青玄站在千色的身側,壓低身子靠向她的耳際,帶著點旁人無法插足的親暱。此時此刻,他的嗓音溫柔渾厚如同上好的綢緞,言辭之間謹守分寸,沒有任何逾規,可眸子透出極深邃的黑,盛滿靜寂無聲的溫柔,傾慕與關切在誰也窺不到的角度裡交織纏繞:「而且,青玄不願您再受那無謂地委屈與毀謗。」
見著千色平素那淡然的臉色明顯因這溫柔而稍稍遲疑了一下,似乎也在若有所思,青玄便知道師父如今定然是巧遇這負心人,心緒甚亂,更加堅定了留下來的決心,立刻不失時機地抬起頭來,直視著風錦,明明在神色與言辭上端得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可眸底卻是凝結著一點灼灼的火焰,徐緩地燃燒著,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
「師伯要與師父要商量正事,青玄迴避自是應該,只不過,這原本光明正大之事,一旦要掩人耳目,指控又被有心之人一番不懷好意的渲染扭曲。」他藏而不露,卻字字意有所指,自嘴角勾出一縷極淡的笑意,猶如尖刀刻痕一般,刺出了些不動聲色的嘲諷:「既然過幾日我們就要上崑崙了,師伯要商議什麼要緊事,不如等到那時再談,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風錦是個聰明人,即便是只從青玄的眼神,也看得出這小師侄對自己深沉的敵意。看得出這小師侄對他師父非同尋常的感情,怎麼也不似只有師徒之情,可他卻只是將闇沉的眼微微瞇起。
「若只是私事,的確不急在這一時。」老狐狸就是老狐狸,青玄話音剛落,他便就接過話尾巴去,笑得雲淡風輕,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只是,這事乃是師尊親自交代的——」故意拖長了耐人尋味的話尾,如同放下了一把軟刀子,倒是讓青玄真真沒轍了。
見這詭譎的老狐狸搬出師尊來壓人,青玄也鬧不清是不是真有什麼急事,眼見著師父神色肅穆,他知道自己這下子再怎麼推脫也不成了,無奈之下,只好暫且迴避,一路狠狠地腹誹,一路踢著地上細小的石子,心裡憋屈極了!
「嘿,小白臉,你也被攆開了?」
青玄正生著悶氣,不甘心在風錦那老狐狸面前平白矮了半截,又心疼師父必須得獨自一人面對那遭瘟的負心漢,沒有想到,一旁的灌木叢裡,突然鑽出了一個腦袋,滿臉皮笑肉不笑,語調帶著點幸災樂禍,喚的竟然還是那極欠揍的稱謂。
定睛一看,不是那小花妖凝朱又是誰呢?
「滾!」
青玄咬牙沉聲悶悶地喝斥著,拳頭捏得死緊,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如今,他正有著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方才那一耳光算是便宜她了。如果這該死的小花妖要是敢不怕死地來挑釁,他定不會再對她客氣!
「別生氣嘛,我剛才是和你們鬧著玩兒的。」凝朱眼珠轉了轉,奉行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規矩,厚著臉皮嘿嘿一笑,如同牆頭上的冬瓜,迅速見風使舵,自來熟地就和青玄統一了陣營:「其實,我最見不慣的就是這個姓風的偽君子,人模人樣,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結果呢,背地裡兩面三刀,無恥下流,聽說,他前些日子還收了個女徒弟,來頭不得了,我看呀,什麼樣的人教什麼樣的徒弟,八成也不是什麼好鳥……」
對著這沒完沒了的絮叨和煽風點火,青玄並不理會她,只是悶不作聲往前走,繼續忿忿地踢著地上的石子。
凝朱一邊極力搜刮著各種不堪的言辭,用以表示自己對風錦的忿恨,一邊從那灌木叢中鑽出來,拍了拍因狼狽逃竄而沾染在裙擺上的塵土。
其實,說句實在話,若非老妖婆與偽君子將她青梅竹馬的的玉曙給帶上了崑崙山,導其悟道,使其修煉成仙,卻留得她在這世間孤單漂泊,她對這二人其實還是挺崇拜信服的。畢竟,當年魔星降世,群魔亂舞,作惡人間,震驚六界,老妖婆與偽君子合力封印了百魔燈,自然也算得上是傳奇人物的。
只是,一想起如今已是仙妖永隔的玉曙,她便就止不住地惆悵了起來,覺得自己即便是不能報這棒打鴛鴦之仇,也定要攪一攪渾水,讓這狗男女沒個安生!看了看一臉陰霾的青玄,她便覺著這小白臉無疑是個可以善加利用的攪渾水工具,立刻本能地繼續開口,唯恐天下不亂地火上加油。
「小白臉,其實我覺得你比那偽君子強到海角天邊去了,不僅模樣長得比他好看,性子也比他直率,不像他那麼老奸巨猾,處處算計人……可你師父卻像是被豬油糊了眼,很明顯就還對那偽君子餘情未了嘛……也不想想,她當初和那姓風的睡了頭一遭,那姓風的也能毫不留情將她給當成破鞋,一腳就給蹬了,還搞得她聲名狼藉,無處立足,這樣的狼心狗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哎,我說,你這個小白臉難道就不覺得心酸憋屈麼?」見青玄一直埋著頭不說話,她渾然不知自己已經犯著了忌諱,卻還在不知進退地添油加醋:「照我說呀,如今這偽君子支開你,說不定是要你師父鴛夢重溫,做見不得人的風流快活之事呢……我要是你,定不讓這負心漢再回來鳩佔鵲巢,也不會讓這對狗男女稱心如意……」
她正說在興頭上,哪裡剎得住?一時沒防著,卻見青玄倏地回轉頭,伸手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抓住掐她纖細的脖子,用力收緊!
臉色縱然不太中看,可他微微眯起眼眸,那張俊逸迷人的臉龐仍舊保持著平靜的神韻,薄唇露吐出的語調卻是徐緩輕柔,可那極其緩慢的語速明顯是將字眼從牙縫中一個個擠出,個個飽蘸狂怒,帶著狠絕:「你敢再說一遍試試!?」
凝朱個子嬌小,被青玄掐緊了脖子,幾乎被拎離了地面。「你……咳咳咳……放手……」她一口氣沒上來,全都給憋在嗓子眼兒,咳也咳不出來,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眼珠子都險些凸了出來,只好緊緊抓住他的手,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掰開。
在她幾欲失去神智的剎那,頸間的壓力突然消失了,她只覺得自己一下子趴到了地上,陡然湧進鼻腔的新鮮空氣讓她忍不住劇烈地嗆咳了起來,耳畔盡是血脈奔流的轟鳴聲響,麻痺的全身竄起一陣陣戰栗,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青玄的眼中無聲地醞釀著暴風驟雨,某些積蓄已久的怨怒忍無可忍,如同出閘的潮水一般傾瀉而出。「我師父堂堂正正,冰清玉潔,你要是再胡說八道,葷素不忌,我就掐斷你的脖子,撕了你的嘴!」他微微眯起眼,從頭到腳凌厲得半分緩和也沒有,雖然是口頭上告誡著,可是,那滿臉的陰鷙卻顯示著他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凝朱有點膽怯地往後退著,一直退到那灌木叢裡,確定自己足夠安全,這才伸出腦袋,重重地哼了一聲:「什麼堂堂正正,冰清玉潔,我才不信!」她撫著至今還熱辣辣地頸項,沒好氣的瞪圓眼,毫不示弱地沖他吼過去:「外界不是還傳言,說你是她養的小男寵麼,別說你們沒有那個什麼什麼……嘿,你瞪我做什麼,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聽來的!」
「管你信不信!」青玄瞥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寒光凜凜,目光冷峻得近乎有些無情,斂眉漫不經心地輕輕壓著指關節,單調而細微的「咔咔」聲在這氣氛壓抑緊張的時刻,令人心弦莫名地繃緊:「總之,我師父對我從沒有半點逾矩之舉!」
「好吧,就算她和你沒什麼,不過,她和那姓風的在流泉崖的的確確是做過那什麼什麼的,不僅不知羞恥地白日宣淫,還在那流泉瀑裡公然風流快活,照我看呀,簡直是下流無恥……」凝朱撇撇嘴,很有些不屑,張嘴便就本能地冒出一些不合宜的字眼,在瞥見青玄不善的臉色後,她有些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底氣不足地辯駁道:「哎,你別瞪著我,這是玉曙親眼看到之後告訴我的,絕對假不了!」
那一刻,青玄黑眸略眯,比先前更陰鷙森冷,閃著厲芒的黑眸裡頭,充斥炙人的怒氣,簡直像是地獄裡的修羅惡鬼,立刻就要擇人而噬。
冷著臉,握緊了拳,他似乎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驀然轉過身,狠狠地一拳捶向那參天大樹的樹幹——
那一拳最終並沒有捶到樹幹上。
最後的剎那,他停下了,艱難地,隱忍地,緩慢地,拳頭曲張開來,掌心裡空空如是,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我師父是被那負心的偽君子給騙了!」
語畢,他大步往前,直直朝著方才千色與風錦談話之處而去,留下凝朱在原地發愣。
……
近雲峰上,蒼翠的松柏之間,曾經親密無間,相濡以沫的一對璧人——
一個冷眉冷眼,面無表情,另一個則是神色凝重,哽在喉嚨口的話語轉來轉去,數次張嘴,想要說什麼,可最終卻只能說一些與本意不相干的話。
青玄走到近處時,正巧看到那風錦轉過身來,一向服帖垂順的黑色髮絲如今略顯出幾分散亂,隨著衣衫一同被寒風撩起,壞了那素來儒雅溫文的表象,看起來頗有幾分蕭瑟。
「我知你恨我當年負了你。」他搖了搖頭,呼吸似乎開始有些粗重起來,卻只能語焉不詳地低低喟嘆:「只是,你又何苦去淌這渾水?」
青玄藏身在樹後面,聽了個七七八八,便不由在心裡猜測,不知那所謂的「淌渾水」究竟指的是什麼事。
千色緘默著,臉色青寒,緊抿著唇,彎彎的眉蹙成從未有過的結,緊得似乎要扼住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要做什麼,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心裡自然都有數,與你無關。」她的口吻仍是那麼矜傲,卻有別於平日的漠然,帶著強烈的挑釁意味。
「師妹,你真打算帶他上崑崙山?」聽她這麼說,風錦似乎有些急了,上前竟拉住她的衣袖:「你明知道他——」
「掌教師伯!」見風錦不只動口,甚至還打算要動手動腳,青玄立刻高叫了一聲,幾步上前,用身子隔斷了風錦對千色的拉扯。爾後,他極緩慢地開口,眼眸驟然凝成一根針,風錦的身影被夾入他眯細的眼縫中,像是突然被擠壓到了極致,沒由來的生出一股窒息感:「請你自重!」
風錦愣了愣,隨即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神色瞬間便就回復了平靜。「既然師妹心意已決,那我就先告辭了。」他淡然開口,深邃清朗的眼中顯出一種極穩極勁秀的力道,像溫柔的靜謐泛著冷光的劍那般,充滿螫伏的力量。
語畢,他不再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青玄,那神色中,似乎還帶著一些冷凝!
待得風錦離開了好一會兒,千色才似是從那冷硬的全副武裝中脫殼而出,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無論是神色還是舉動,都透著難以壓抑的疲憊和倦然:「青玄,我們去找百年何首烏吧!」
看著師父帶著幾分蕭瑟與孤獨的身影,青玄沉默不語,只是那麼僵直地站立著,覺得胸口內浸透了刀刃翻剮,隨著她輕輕翕動的嘴唇和黯然蕭瑟的神情兀自尖銳切割著。就這樣,那胸膛深處的某一個地方像是被利刃給活活剜去了什麼,緊緊揪出一種錐心刺骨的空洞疼痛,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
就像那小花妖說的,他如今是實實在在的酸楚,心疼,苦澀,憋屈!
他不敢勸慰,只因他知道師父與風錦以往定然是有過一段無法忘懷的甜蜜,刻骨銘心。所以才會對那負心人念念不忘的。只是,那風錦,真的就那麼好麼?好得誰也無法替代麼?
一直以來,他不敢傾訴自己對師父的情意,不敢說明自己修仙的目的極致單純,只是為了要與師父結永生永世的姻緣,只因他知道,這情意畢竟還只是單方面的,師父雖然憐惜他,待他與別不同,卻未必對他也一樣有著男女之情。
當然,他也更不敢坦言自己那所謂的「尿床」,實實在在是夜夜難以自持,無法控制心裡對師父的傾慕,只能借著夢境一嘗夙願。一來,他只恐說出來褻瀆了師父的名節,惹來更難聽的流言蜚語。二來,若師父知道他睡在那床榻上,看著自己抄經的背影,整日不思索著如何悟道修仙,想得竟然都是這麼不堪入目的低劣下流之事,也不知會怎生失望。
可現下裡,他若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他覺得自己甚為窩囊!
怎麼能眼見著師父這般落寞而袖手旁觀呢!?
怎麼能眼見著師父黯然神傷而無動於衷呢!?
「師父!」
終於,他無法再忍受這種心疼與難受,像是被火折子點燃的炸藥,冷靜蕩然無存,上前一步,張開手臂從身後狠狠地抱住千色,那麼緊,那麼緊,像是抱緊了此生最為珍貴的東西,似乎是恨不得將她揉碎在懷中!
那一瞬,雖然有些驚訝於自己終於是做了一直以來想做的事,再也沒有了後路可退,他索性便豁了出去,閉上眼,狠狠地擁住她,死死抱緊,緊得再無一絲間隙,許久以來一直蟄伏在四肢百骸中的情意,終是隨著言語傾瀉而出,勢不可擋。
「師父,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