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得貪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開了。
穿著深藍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身後緊跟著幾名護士,戴著眼鏡的中年醫生對他們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床上的向南猛然睜開了眼睛。
倚在床邊上剛剛睡著的宋臣被驚醒,見他醒了,立刻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向南一時沒能從剛才那個夢境裏回過神來,直到宋臣輕搖他的手臂,他才如夢初醒般,長時間沒說話讓他嗓子發幹,聲音嘶啞得厲害,“封厲呢?”
宋臣臉上神色一變,在向南鑿鑿的目光開口道:“手術剛剛結束,他沒事。”
向南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我去看看他。”
車禍時封厲將他整個人擋在身下,所以向南只是最初車門被擠進來時傷了雙腿,腿骨有不同程度的撕裂,此刻正打著石膏,行動自然很不方便,宋臣見他試了好幾次都沒從床上成功的下來,在心裏了歎了口氣,將房間角落的輪椅推過來將他抱上去,然後才推著人出了病房。
醫院的確是個讓人討厭的地方。
現在已是深夜,整個醫院走廊都是靜悄悄的,偶爾有幾縷光從透明的門窗裏透出來,打在光滑潔白的地板上,向南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宋臣推著他往前走,也沒有說話。
封厲的手術雖然很成功,但是仍舊住在重症監護室裏,醫生說只要在24小時內醒過來就沒事,現在還不能進去探望,所以向南就隔著一塊玻璃看他。
從前向南就覺得,人類社會雖然進步神速,但是在這種進步裏,人類卻越來越輕賤。病房裏占了大半個房間的各種儀器不停的閃著光,或許也會發出聲音,但隔了一堵牆,終是什麼也聽不到,各種各樣的管子插在封厲的手臂和身體裏,讓人輕易的產生一種這個人會隨時死去的錯覺。
向南攀在玻璃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緊握,望著床上的封厲不言不語。
他這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讓身旁的宋臣看得揪心,有好幾次都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徒勞的咽下。這世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只有今天躺在裏面的是翟清,或許他才能完全明白和感受向南此刻的心境。
最後,宋臣將手輕輕搭在向南肩上,想以此來給他一些力量。
向南卻突然轉過頭來,看著他說:“你還記不記得以前的那個體育老師?”
宋臣沒料到他會說這麼一個毫不相干的事情,愣了一下才點點頭。
向南轉回頭去,繼續望著房間裏躺著的封厲,“我記得你以前特別喜歡他,為了在他家要一個房間不惜讓自己的錢包給小偷扒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他準備早餐,你甚至還帶他回家見過叔叔和嬸子,”他突然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聲音低沉了些,“可是你們最後還是沒有在一起。”
宋臣一手抄在口袋裏,順著向南的目光看進去,病床上睡著的男人眉目安祥,大概因為太過安祥了,才讓人覺得害怕,怕他永遠就這麼睡下去不再醒來,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是啊,因為他死了。”
向南輕輕嗯了一聲,“他走的時候你難過嗎?”
“難過。”
“有想過跟著他去嗎?”
“想過。”
“現在呢?還難過嗎?”
宋臣抬手抹了一把臉,聲音似乎經歷了無數歲月的沉澱,終於變得滄桑和冷靜,“我現在已經很少想起他了,但是想到的時候心還是會疼。”
向南突然笑了,只是嘴唇小弧度的往上勾了勾,然後又慢慢的垮下來,重新變成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你說人是不是很賤呢?我從前一直覺得自己並不是特別愛這個人的,直到車禍的時候,我看著他慢慢倒在我的身上,滿頭滿臉的血流下來,熱乎乎的,我卻覺得心都涼了。那時候我想,如果封厲像那個體育老師一樣不在了,就算過去再多年,想起他的時候依舊會心痛難忍。”
“我讓你找那個叫向南的孩子,其實也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封厲能見見他,看看封厲會不會舊情複燃,畢竟,凡事都有先來後到不是,”向南慢慢說著,身體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分明是上揚的,看在眼裏卻是滿目苦澀,“貪心果然是要不得的,不一小心就要受懲罰。”
宋臣沒有說話,只是用力的按著他的肩膀,直到護士過來提醒他們夜深了,宋臣才推著向南重新回了病房。
離開前,向南回頭看了一眼,封厲還躺在裏面,雙眼緊閉,呼吸綿長。
他多希望他能在自己眨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坐起來,朝他伸出手來,笑著說:“你真好騙。”那時候他就會假裝責備的瞪他一眼,最後還是乖乖的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多希望時光能倒流,那樣,他一定會不顧彆扭的尷尬的說我願意。一定不會讓封厲走那條事故頻發的高架。也一定不會讓封厲在最後一刻撲到自己身上來。
若要受傷,至少不要讓封厲一個人承擔死亡的風險。
回去的路宋臣走得慢,向南整個身體倚在椅背上,像是被什麼東西抽幹了力氣,電梯的一側是一個小型的花園,向南提議去那裏走走,宋臣自然沒有異議。
零晨兩點的現在,城市已經睡去,只有萬盞霓虹安分守己的站在原處,向南望著外面的夜色,突然說:“封厲跟我求婚了。”然後在宋臣的沈默中繼續道:“雖然沒有鮮花戒指和燭光晚餐,但是我答應了。”
“我填的志願是跟封厲同一個城市,他問過幾次我都沒告訴他,是想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我其實早就不怪他了,但是因為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他。也沒告訴他,其實我媽已經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我有時候做夢會夢到他,可能我們上上輩子或者上幾輩子就是情侶,不然這輩子怎麼會相遇。宋臣你知道嗎?我在剛才才想明白,如果車禍的時候我能反應快點,骨裂的那個人就是封厲了。”
宋臣依舊沒有開口,手掌在他的肩頭一遍遍的摩娑。
兩人離開花園往病房走的時候,遇見了從電梯裏出來的顏君和沈清瀾。
他們倆看見向南和宋臣的時候並沒有太驚訝,臉上擔憂的神情是顯而易見的真切,沈清瀾走過來摸了摸向南小腿上的石膏,“這幾天儘量不要移動,怕以後會落下病根。”
向南點點頭,聽見顏君說:“去看過他了吧?”
向南複又點頭,顏君輕聲安慰道:“主刀的是這裏最好的醫生,手術很成功,只要度過了危險期就沒事了,你現在不要想太多,安心養傷,不然等他醒過來發現我們沒好好照顧你,肯定是要找我們算帳的。”
這話逗得向南笑了笑,宋臣和沈清瀾也跟著笑了兩聲。
安靜的走廊裏,笑聲消失後,剩下的是更加窒息詭異的寂靜。
顏君說這次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警方第一時間介入,已經排除人為的可能,當時載著十幾噸鋼管的貨車喝了點酒,所以才釀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顏君已經委託律師起訴,向南知道他們在意的不是對方會賠多少錢,純粹只是為了給封厲出口氣。
是啊,只是幾兩黃酒下肚,就造成兩人受傷,若那個司機再多喝點,那他和封厲兩個人現在是不是已經去閻羅殿報導了?
顏君和沈清瀾在重症監護室外輪流守夜,向南一晚上睡睡醒醒,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忙讓宋臣把輪椅搬來,去看封厲。
封厲還沒醒過來,醫生說儀器上各項指標都很穩定,應該快醒了。
向南抱著這幾分希望一整天都守在外面,無論宋臣幾個人怎麼勸,再也不肯離開一步。
外面天色將暗時,封嚴風塵僕僕的來了。
向南並沒見過這位封家的二少爺,只從封厲口中聽到過一兩回對方的名字,但是當封嚴出現在視線裏的時候,向南下意識的就認出了這個人,只因為封嚴與封厲眉宇間那幾分微薄的相似。
看見封嚴,顏君忙從椅子上起身,打了聲招呼,“封二哥。”
封嚴幾不可聞的點點頭,緊皺著眉宇望著病床上還未蘇醒的封厲,“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顏君頓了一下,“現在還不知道。”
封嚴眉宇擰得更緊,“什麼叫不知道?這個醫院的醫生都是幹什麼吃的!把主治醫生叫來,我要給他轉院。”
聞言,顏君微微擰眉,“封厲現在的情況還不穩定,馬上轉院不是個好辦法。”
“對啊,現在轉院情況只會更糟。”沈清瀾在一旁答腔。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難道讓他在這一群庸醫手裏等死嗎?”封嚴目露淩厲之色,看著顏君一字一句的說:“封厲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能負責!不要說那麼多了,快把主治醫生叫來。”
顏君和沈清瀾對視一眼,腳下的步子地都不肯邁出去。
封嚴見他們兩人猶豫,正想發火,就聽見角落裏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封厲現在不能轉院。”
封嚴轉頭望去,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對方也正拿一雙眼睛望著他,黑而大的瞳孔裏似乎有許多複雜難辨的光芒,仔細一瞧,卻又什麼也沒有,封嚴猶疑的問道:“你就是向南?”
少年的目光依舊定在他臉上,不卑不亢的回答:“我是。”
封嚴從開始得知封厲跟個孩子攪在一起的時候,就很不好看,此刻見這孩子用一雙無畏則平靜的眼睛望著自己,心裏才有了那麼一丁點正視的意味,“為什麼不同意轉院?我能讓他接受更好的治療,這樣他就能好得更快些。”
向南將視線從他臉上收回,轉而望向玻璃後面的封厲,“他馬上就會醒過來了,封先生你不用擔心。”
封嚴微微眯起眼睛,“我始終覺得讓封厲轉院才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向南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卻讓封嚴心裏一凜,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對方看透,所以只消一個眼神,就能讓自己方寸大亂,他聽見那個少年說:“封先生你心裏在打什麼主意,你我心知肚明,既然封厲早就跟封家沒有任何關係了,今天這事封先生還是不要管了,畢竟我們這麼多人在這裏守著他,相信他不會辜負我們的期望,很快就會醒過來。”
封嚴臉色一變,正想說話,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宋臣望著他一笑,“呦,這不是封二先生嘛?這個時候過來還沒吃晚飯吧?要不我請你去樓下吃頓便飯?”
封嚴抿著唇沒有說話,向南轉過頭對宋臣說:“封厲在休息,不宜有太多人打擾,宋臣,你幫我送送封先生吧。”
聞言,封嚴的臉色更加難看,封家的二少爺,從小到大還沒有受過這樣的冷遇,而且還是被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這口氣封嚴怎麼咽得下,正想開口,哪知向南卻先他一步開了口,“封先生以後還是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好,畢竟封厲似乎並不太想看到你,他如今還沒醒就算了,若他醒過來看見了你,我怕因此會影響他的病情,所以希望封先生你能多多配合。”
封嚴哼了一聲,“虧他還以為你是個溫和善良的人,沒想到說起話來竟然這麼不留情面。”
向南淡淡的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對於那些真正關心他的人我自然會溫和以待,至於別有居心的人,就別想來這裏討情面了。”說完轉過頭去,再不看一臉鐵青的封嚴了。
此時電梯門應聲開了,宋臣笑著說:“封二先生,慢走。”
封嚴生氣的一甩袖子,轉身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