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如羽翎的雪,旋轉,散落,點點飄零,於夜降生,亦消殞於夜。
孤零的身影,不語不動地佇立在高台上,遠眺著彼方燈火通明璀璨如蠟炬的明宮,男人不知冰寒為何物的高大身軀,連件御寒的披風都沒有,就這樣任由雪花不斷地堆棧在他漆黑的發梢、寬闊的肩與赤裸的腳踝邊。
巧奪天工的精致容貌比死神還要淒厲,灰藍的眸子比夜還要深沉,緊抿的薄唇撇著比什麼都教人心寒的自嘲,司琺爾握著高台欄桿的手指,一使勁。
──你已經離我遠去了嗎?颯亞。已經,關閉了你的心房,不再允許我的接近了嗎? 那我該怎麼辦呢?
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冰冷的地獄,你要留下我一個人,永遠地,徘徊在無止盡的飢渴、寒冷與沒有任何光暖的地方,直到瘋狂啃噬掉我的每一根毛發、每一根骨骸,直到我幹枯為塵土,風吹為虛無嗎?不能再次擁抱著光,不能再次地擁抱著你,這就是你對我的答復,為我寫下的結局嗎?
窮夜漫漫的……絕情。
闃黑潼潼的……恨愛。
想要的只有光明,想要的只有火熱,想要的只有絕對不可離分、共生相依骨血相連般的鐵証。我要得太多了?我太傲慢?我太咄咄逼人?我太令你無法呼吸?……那就滿足我啊,讓我不再為了掩飾飢渴而傲慢,不再為了掩飾恐懼而強取豪奪,不再為了不安而窒息你的存在。是你令我傲慢,令我咄咄逼人,迫使我不得不強制──
不這麼做,你就會消失。
主宰著我的人,是你。馴養著我的心,也是你。將我由無情無愛的吃人地獄裡拉出來,給予我光與熱的溫度,了解到什麼是「無可取代的人」、「超越權力與野心的重要大事」之後,再將這一切從我面前取走。
這世上有比你還要冷酷無情的人嗎?沒有。 ……盡管如此,我還是只能站在這裡,望著有你的地方,有你的夢鄉,想著你不回頭的身影,念著你的殘光。
「在這種凍死人的要命天氣裡,還有閑情逸致站在這兒看星星嗎?沒想到你是這麼詩情畫意的人呢,司琺爾。」南夷露露推開通往露台的門,朝著他說。「好個猓望台,將軍府中擺設這麼特殊的地方,是作什麼用的呢?」
「出去。」司琺爾動也不動地冷斥。
「啊,我懂了!這兒正對著皇宮是嗎?萬一宮內發生任何事,由這兒的猓望台可以馬上看見那兒所打來的信號,好通知你去救駕嗎?嗯,這倒是頗為精妙的點子,你可當真愛死那小皇帝了。」
她置若罔聞地跨入他不願被打擾的寧靜,先為他拍去肩膀上的雪花,再將手臂上挽著的狐皮披肩搭上他的肩。
「幹麼這麼傻呢?就算那個不識相的皇帝稍微給你一點臉色看,又如何?你真的沒有他就不行嗎?以前那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到哪裡去了?我就愛那份不為物所動,不為情所困的他,快點醒醒吧!」
扣住她的手,一甩。司琺爾瞳孔深處冰凍起一切情感,凝視著她。 被如此明白地拒絕,她也裝傻不下去了。
「呵……呵呵……多麼難看的我。多麼難看的你。我追著你的屁股跑,這樣還要被你嫌棄,是嗎?但你就算看穿了夜,也盼不到你心愛小皇帝一記回眸。咱們都是半斤八兩呢。」
「請回吧!」他淡漠地,轉身背對。
「要挑撥亦皇帝,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沒頭沒尾的,南夷露露突兀地說著。「一看就知道,西琉颯亞沒有什麼女性經驗吧。全都要怪你,他根本沒機會和女人這種動物相處過,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女人家的陰毒心眼,當然沒辦法敵得過我。我只不過說了兩句玩笑話,他就當真了。」
掩著嘴,她格格笑著說:「你真該看看,他單純的模樣真是好可愛喔。和你這個死推活拉也不會上鉤的魚兒不同。我才放下餌,他就搖晃著尾巴,繞著我的餌打轉。也許會被他死命掙紮掉,但他會被我的餌所迷惑是錯不了的。」
見司琺爾緩慢地回頭,她揚起紅唇,笑了。「別這樣看我,我的魂魄都要被你吸走了。反正一開始我就打著壞女人的旗幟了,也不怕你知道。沒錯,是我在你的心皇帝耳邊說了些不甚動聽的話,但他不也很輕易地就起了疑心,置你於不顧?你還不能看清自己的立場嗎?司琺爾。只要現況維持下去,就算沒有我的出現,會毀壞的東西,依舊阻擋不了毀壞的命運。」
堅固的堡壘由城角處,一小塊、一小塊的剝落了。辛苦堆棧起來的,原不過是沙漠中的蜃樓,並非永不動搖的聖城。 一點一滴如同流沙由掌心指縫裡,墜漏。
「如我所想的,西琉禧沙順利地成為東宮了。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小步──締結下我女兒與禧沙的婚約。這一步看來簡單,其實也不容易,要是被西琉皇帝給拒絕,我的好戲也唱完了。」頗有不屈不撓精神的南夷露露,繼續說著。「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和我聯手?你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們的目標並不沖突,和我聯手吧!」
灰霧彌漫的深夜,司琺爾的眼眸銳利直射人心,冰唇微啟說道:「在你沒有說出自己介入西琉政局的真正理由前,我是不會信任你的,也不會與你合作。」
南夷露露一陣錯愕,沉默片刻,爆出大笑聲說:「算你厲害,我還以為自己喬裝得很成功呢。是啊,我介入西琉的政局,不光是為了想分一杯羹而已。我是有我的理由,不過……我不會說的。」 「是為了報復我?」
她洒脫地一笑。「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只知拘泥於過去。我就算要報復,也會報復那個……辦到我所辦不到的……奪走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的心……的小皇帝身上。」
那又為何?司琺爾挑眉。仔細推敲就能明白,露露身為南夷國長皇女,沒有必要借著西琉才能獲取什麼權位。她甚至是南東國最有希望繼位的下屆君主,要想並吞西琉,直接武力攻打,似乎更符合南夷露露的性子。
整件事的最大疑點,就是她大費周章將魔掌伸入西琉的主因何在?
「別再問,我不會說的。我只能告訴你,我現在想要的就是透過禧沙與我女兒的結盟,在這裡取得一席之地。」臉上洋溢著母性光輝的南夷露露,有著搶奪地盤的母獅氣概。「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為此,我需要你,司琺爾。」
嘆息著,司琺爾雙手盤胸地說:「恕我拒絕。」
「先別急著拒絕我。」她微笑地走近他,金眸閃閃地說:「等你聽完我的主意,再說。」
吞噬人心的欲望,在黑暗中。夜影幢幢映照出潛藏在角落的飢獸, 從未安息過,從未消失過,從未遺忘過的獸, 撲袋而來。
撕裂開心頭的傷口,血淋淋跳動著的愛,烙下了不滅的罪痕。 踐踏著光的崇高,侵蝕著目的邊緣,漸漸地將它染黑。野獸蘇醒了。
再一度睜開欲望的眼,磨利了野心的爪,猙獰的牙……
***
西琉颯亞二十歲誕辰,當日。
美麗漆黑的發由一頂燦燦金冠縮起,高傲優雅的頸子由一串串瑪腦珊瑚環繞,飾以紫金皇紋的奢華袞袍,精繡香囊系腰,鏤空翡翠環帶,左右長指皆套上金鑲紅寶環指,器宇軒昂、卓越非凡,儼然神人翩翩臨世。
凡有幸覲見者,無不嘆息,無不臣服。為求能一睹颯亞陛下的風採,親口道賀一聲壽與天齊,排隊等著朝見者,由皇宮大廳縣延數裡直至宮外。
整個早上,就這樣浪費掉了。颯亞耐下性子,接見過一位又一位的賀客,不管是王朝公卿或是他國使節,此刻在他眼裡,任他張三李四,都已無分別。
微笑、點頭、接過賀禮、回贈紀念品、道別……重復循環著這些動作,他的笑臉早已麻痺。為何還能笑得出來呢?僵硬的肌肉,也不再感到痛楚了,颯亞不知道何以自己還有力氣笑得出來。
這麼多張臉孔,就是沒有想看的那一張。
他……不打算來祝賀他的誕辰了嗎?空氣中彌漫的是風雨前的寧靜嗎?聽到了自己立禧沙為東宮也沒有任何反應,意味著什麼?
以那男人掩藏在冷漠如冰外貌底下,向來激烈的性格,針對這件事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令人疑竇。
原本,颯亞還以為他會在清晨直闖禁宮,前來盤問他有關昨天發生的事和禧沙入主東宮的事。可是司琺爾並沒有出現。照理說應該第一位覲貝他,並祝賀他的男人,連個影子都不見。
莫非他還在介意昨天自己「反常」的舉動嗎?
颯亞把住了五指,紅寶扳指銳利的棱角深深戳入掌心,可是這點痛楚遠比不上自己心頭的愧疚。他回到宮裡,深夜一個人靜靜地思考著,才曉得自己上了南夷露露的當。
五年了,司琺爾守護著他和這個皇朝五年了,這五年當中他們並肩迎過多少風風雨雨,即使自己有所動搖,司琺爾卻始終屹立在他身邊,專一的站在他的身後,為他阻擋著一次又一次的危機。可恥的是自己──聽了空穴來風的話,便對司琺爾擺出那樣的態度,甚至連給他抗辯的機會也沒有,便悍然地揮開了他伸出的手。
颯亞一合上眼晴就會看到他當時的表情,在眾人簇擁下離開的自己,在眾人身後被遠遠拋下的他。當時他的眼……他的臉上……他高大的身軀……無不籠罩著寒寂的空氣。該如何道歉才好?說什麼都顯得太遲。
「陛下,您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主宰官推起滿面笑容說。「也接近晌午了,您就稍微回宮裡休息一下,好迎接即將開席的慶宴,按照往例可是要通宵達旦才能歇息的。」
以前因為司琺爾霸佔住皇帝身邊的位置,始終苦無機會「表達」自己的關切與忠心的臣子們,此刻全都七嘴八舌的上前建言。
「正是,陛下的龍體健康就是萬民之福,萬萬不可大意。」
「讓小臣護送陛下回宮好了。」
「不不,這護送的重責大任,自當由我來做。」
「行了。朕不需要護送。」他一揮手說。「賓客們若都到齊了,就開宴吧。」
這時,主宰官轉頭四望,說:「有誰看到司大人的?」
每個人都搖著頭,大家也正好奇著,為何如此重要的慶典上,居然會沒有司琺爾將軍大人的身影?
「哼,這廝未免太過猖狂,竟連陛下的壽誕也敢缺席。陛下,請您務必降旨責罰他的行徑,懲戒一番,好為眾臣之表率。」主宰官平日長於司琺爾的威嚴不敢多言,今日見他不在,痛快地說:「仗著陛下寵愛他,也該有個限度。」
颯亞臉色一沉。
「啊,請恕微臣失言。」見狀,主宰官惶恐地立刻低頭謝罪。
原來大家都知道了。颯亞頓覺荒謬可笑。每個人都知道的秘密,只是誰也不敢公然地談論。這並不是懼於丟國家的臉,只是不敢惹怒司琺爾的老鼠心態。想想,自己就是為了保住這種「無謂」的顏面,而與司琺爾起了這麼多沖突,就覺得可笑。
「以後別讓朕再聽到這種醜陋嫉妒的話,你們不滿司琺爾的地方,全是朕允許他這麼做的。要是不服,就提出象樣一點的奏章,別老是繞著枝節打轉,若非仰仗司大人的能力,今日西琉就不會有如此太平盛世了。」
凜凜地揚起兩道劍眉,積鬱在胸口的烏雲彷佛都撥開了,颯亞以不容反駁的威嚴說道:「你們都該跟司大人見習,何謂為國為家,不爭口舌,只論鞠躬盡瘁的用心。」
「啪啪啪」的底下響起一陣掌聲,是來自南夷國的露露殿下。不知為何,她竟著一身正統軍裝,腰佩長劍,掀著披風一步步地踏上台階說:「陛下,請原諒我,姍姍來遲。本該祝您永享青春,萬歲、萬萬歲的,不過您要是真活上萬歲,我也會很困擾的。」
「南夷露露殿下,您說這話未免太失禮了!這是什麼場合?請你懂得分際。」主宰官瞠目結舌地瞪著她。「竟在陛下的生辰慶典上身著殺氣騰騰的軍服,真是既野蠻又無禮,令人懷疑南夷人的教養。」
「老頭子,你話太多了,滾一邊去。」她伸手一推。竟將主宰官由颯亞身旁的高台推落。
「哇啊!」、「唔!」、「嗄!」的驚叫聲,外加慘不忍睹的跌狀,如同老樹連根倒似的,主宰官滾落的時候,還連帶牽累不少名衛兵與臣子。而在同一時間,兩排隱身在後、護衛著颯亞的士兵們也迅速地荷槍上前。
「別動!」怎奈南夷露露以驚人的漂亮身手,銀芒一閃,長劍的彼端就架在颯亞頸邊,喝叱著眾護衛們不許再越雷池。
颯亞蹙起眉,先緩緩地看了看銳利長劍,判斷出對方並非要他的命,這才揚眸向她說,「露露殿下,您的賀禮,非常與眾不同。」
「陛下還喜歡嗎?」她也微笑以對。
「朕沒有被人拿刀挾持的愛好。」再一次地,颯亞領悟到失去司琺爾的存在,有多麼空洞。要是此刻那高大的身影在身後。就算被刀子架著,他也無所畏懼。
還是想法子跟司琺爾道歉吧!只要他能原諒……
「那好。因為這也不是我的禮物,陛下。」露露殿下彈了彈指,只見原本跟隨在她身後的使節團成員們忽然都掏出了預藏的兵器,開始在台階底下見人就傷,驅趕著那些賓客,而早被情勢發展嚇得慌亂成團的人們爭先恐後的奪宮門而出。
隨後趕到的大批士兵們,卻一個個被逼著繳械,畢竟皇帝陛下的性命在敵人手中,誰敢妄動? 「把那些大臣們都聚集在一起,派個人帶刀看守他們。我要他們留下來作見証。」露露指揮道。「聽好了,只要你們別打什麼笨主意,我等會兒自會放你們一條生路。但要是有人企圖動什麼救駕的主意,你們脖子上的腦袋就不保了。」
看來,這是樁有計劃的行動。颯亞先觀望著目前所處的環境,再看著自己手邊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可惡,真不該穿上這身累贅的裝扮。
「亞……亞哥哥……」恐懼害怕的禧沙,縮著腦袋,摸了過來。
「別怕,沙弟。」颯亞笑著安撫他說。「只是把劍,又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你就留在那邊別動,朕不會有事的。」
「對,新上任的東宮殿下,就照您皇哥的吩咐,別動。這一切都不關你的事,別做什麼傻事。」將局勢迅速掌控在手中的露露,轉回身來說:「我得說句佩服,西琉皇帝果然好膽色,在這種時候,還不顯慌張。」
「以前有人告訴過我,身為皇帝最重要的就是穩如泰山,把自己當顆石頭坐著就好了。」
「呵呵……哈哈哈!」仰頭大笑的女子說。「那人一定就是司琺爾吧!這百分之百像是出自他那刻薄惡毒的舌頭。」
「朕該假設,露露殿下應當有求於朕,才會如此莽撞失禮吧?那就速速說出妳的要求,朕不妨一聽。」
「好。非常好。」她掏出一張紙說。「第一件,我是來提親的,陛下。請務必讓我家小女嫁給您的皇弟禧沙殿下。第二件,我是來毛遂自薦的,從今天起我要做你的諮國公,幫助你處理國家大事。第三件,就是最主要的一件,我要你從今天起乖乖地退隱到幕後,做個有名無實的皇帝。」
颯亞哼地冷笑。「第一件,禧沙年紀尚小,朕不打算這麼早就命他成親。第二,很遺憾,本皇有自己的諮國公,除了那人之外,別無他人適合。第三……也是最無聊、最可笑的……什麼叫有名無實,朕不懂!」
「這算──談判破裂嗎?」
颯亞回以冷眸。「朕不懂這出鬧劇再演下去有何意義,露露殿下,很顯然地你並無意取朕的性命,當然如果?這麼做,也走不出西琉,而且肯定會掀起兩國流血戰爭。別再堅持這愚蠢行徑,朕就將這一切看成是一場鬧劇,遠望你速速離開西琉。」
「鬧劇是嗎?那我就讓你看個証據。陛下,您已經沒了諮國公,除非死人能開口說話,否則他是無法再為您效勞了。」
什── 不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 司琺爾怎麼會死?這是她在胡言亂語,捏造這麼大的謊言,誰會上當!
「你們,去把「他」抬上來。」颯亞死命地盯著前方,他絕對不相信有這種事,一定是謊言,這絕對是南夷露露編造的謊言,不會錯!
「昨夜我去找他,不想要他幫我一把,無奈這家伙實在食古不化,無論如何都不肯幫我。我只好惋惜地下毒將他殺了,畢竟他的存在對我威脅太大了,我不怕你朝廷上的那些飯桶,但是他不一樣。有他在,我絕對無法稱心如意的掌控西琉。不過我對你們的皇位沒興趣,你大可放心,我想要的另有他物。」
嗡嗡的虫子,吵得令人心煩。
「我不要你的命,西琉颯亞。但我要你手中的西琉,好拯救天下。」
「到了嗎?抬上來。」四名大漢扛著一張木棺,抬著一具冰冷不會動的屍體,呈到颯亞的面前。 白如暗雲的臉,紫黑的唇,緊閉的眸。
颯亞止不住顫抖的手指,緩緩地放到了那張會被人稱頌過是天下最美的男子的臉龐上,沿著冰冷的臉頰,來到他高挺的鼻子前,一探。
「不不不不!不──」颯亞淒厲的吼叫聲,穿透了整座大廳,聞聲者無不驚懼心酸,這哀嚎聲是失去伴侶的鴛鳥悲歌,是活生生被撕去了血肉另一半的苦楚,是被難以置信的現實所擊潰的最後掙紮。
這不是真的。這是場噩夢,醒來就會消失的噩夢才對。颯亞跪到了躺在地板上的男人身邊,扣住他的肩膀,不斷地低喊著:「司琺爾?司琺爾……你睜開眼晴……喂……別不說話啊……喂……」
為什麼不醒來?你在和我賭氣嗎?怪我昨天不理你嗎?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快點醒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睡著了,忘記呼吸對不對?我幫你呼吸,你要記得醒來!
想也不想地,颯亞將自己的唇,貼上了那呈現紫黑而冰冷的唇畔,他努力地想將自己的氣息吹進他的口中,可是冰冷的唇連開啟的意願都沒有,只是緊緊地開著。颯亞焦急了,再這樣下去,司琺爾真的會死掉,他忘記呼吸了,不幫他呼吸的話,他真的會斷氣了!
於是,握起拳頭,他開始敲打著男人的胸口,想要他把嘴巴張開來。「別睡了……司琺爾……你給我醒醒!」 捶打著,再將自己的唇貼上去,吹氣。
盲目地,颯亞眼中只有想叫醒他的念頭,什麼天下、什麼皇位,去它的西琉,都不重要了。他不能失去他,就只有他;老天爺什麼都可以奪走,就是不要把司琺爾從他身邊給帶走!我是這麼、這麼地愛著這個男人……
天啊,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愛他,不敢接受如此禁忌的事實,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段情感是錯的,是該抹煞的,是該歸於黑暗永遠不能見光的……
懲罰我吧!為了我那毫無價值的尊嚴,我將最重要的人丟下不管! 但不要將他從我身邊奪走,求求……
「他早已經死透了。放棄這種徒勞無功的動作吧!」無情的女聲,伴隨著劍尖朝僵硬的屍體身上,一叉。
「你在幹什麼!住手!」劍由同琺爾的手臂上劃過,緩慢滲出的血是沒有溫度的深沉色澤。
「看到沒有?就連劍刺進去,也沒有感覺了,不會動了。這不是死了是什麼?你要不要我再插一次?」
颯亞抬起一雙烈日銀光的怒眸,滿是紅絲的眼眶有著最深層的忿恨。「別再碰他,否則我要你血濺三步。」
南夷露露暗暗地倒抽一口氣,她苦笑在心地想──司琺爾,你要是有眼晴能看到這一幕,八成會說「活著真好」。看樣子不能再蹉跎下去,真讓西琉颯亞氣憤地豁出一切,自己掌控好的情勢恐將生變,一場好戲也會終告完結。好不容易拿到一手好牌,怎麼可以欠缺臨門一腳,將它給自白浪費了呢?
「唉,本想再好好地逗弄你的,但我也不想賭小命和你再玩下去。陛下,我收回前言,你的諮國公還有一息尚存。」
颯亞無比驚愕地瞪大眼,緊接著領悟了……這是樁早有預謀的。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 司琪爾你這家伙──到底要惡劣到何種程度,才知悔改? 你就這麼希望我和你一起沉淪到黑暗的巢穴裡,永不翻身?
「我給他服的毒,叫「七日散魂」。是由產自我們南夷的專門毒草所提煉,那種毒草有個特性,會讓初次中毒的人在七日內處於假死狀態,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就像你看到的連血都流不太出來。可是第二次中毒的話,就會真的即刻死掉,就算是有解藥也沒有用。」她意有所指的說著,並且拿出兩瓶藥來。
「這裡,有一瓶是「七日散魂」,一瓶是它的解藥。你希望我給司琺爾喝下哪一瓶呢?陛下。」這是她最後的王牌了。南夷露露早已料到,要令西琉颯亞同意這三個條件,沒有相當的「要脅」是不會成功的。
賭司琺爾的生與死,是碰運氣。到底在西琉颯亞的心中,是皇位重要,還是司琺爾重要。輸的話,全盤皆輸,自己恐怕還得落為階下囚。
因此她才會先用謊話試探,看看颯亞在面對司琺爾的屍體時,會有何反應?
看來上天是站在她這邊的。當然,露露在心中一笑,似乎也站在那個天下最壞的男人身邊。「你答應我,簽下婚約書,還有這紙任命書,我就把解藥讓給你。」搖晃著手中的兩只藥瓶,南夷露露閃爍著狡猾目光的眼睛,直逼著他說。
根本無須考慮。 與生命的價值相較,犧牲了皇位根本不算什麼。我和你不一樣。司琪爾,就算遊戲,也無法將性命拋下,你贏了。 可是……
颯亞轉頭望著身旁的禧沙,他暗啞地說!「沙弟……對不起……可是我……不能不救他。」
「亞哥哥……」聲音哽嚥的十四歲少年,隱約知道了自己未來的命運。
接著,颯亞一咬牙地向南夷露露伸出手。「把藥給我,你要的我都簽給你!」
「喔,等等。」將藥瓶高舉,南夷露露再一笑說:「我忘了最後一項。要逼你退隱,得讓你先斷了自由的後路。我要求也不多,就用你的雙腳吧?西琉陛下,你可願自斷腳筋,作為你無法再站於西琉人眼前,乖乖退隱的証明?」
「不!不可以啊…這太過分了!」禧沙終於忍不住地痛哭起來。「要是廢了腳筋,亞哥哥以後就不能走路了。不可以的!亞哥哥,求你不要!」
颯亞無言地接過她丟向自己的小刀。鋒利的刀,映著銀光,殘忍無情地……
***
或許,在世人眼中他是個無恥自私的背叛者吧。
飲下毒藥,是司琺爾自己的選擇。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楚敵人的意圖,更明白這麼做會導致的後果──
我的確是一名「背叛者」,但我背叛的是眾多的西琉子民們,我的背叛是我想奪走你們的皇帝,哪怕推你們入火坑,猶如將你們的太陽奪走,我也願意背負這罪惡沉淪,只為了我想要「他」。
妄想摘下天上的烈日,而不被燄光灼傷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 要是颯亞就這麼選擇令他沉睡在黑暗中,地獄的孤獨他早已嘗盡,只是再走一遭罷了。
不甘的、悔恨的是,他再也沒有擁抱光明的一日。我解開了毒藥的拴子,仰頭飲下。
烈毒再劇,也濃不過我的情──我是這麼相信的,再毒的藥,此刻為了求得與你同生的機會,我也當它是甘醇而甜美的。
感覺到了……穿透喉嚨……燒灼的……但我親愛的臣……這份燒灼還沒有你那麼火熱……蔓延開來了……五臟六俯都麻痺了……只是颯的……你愛液的滋味更令我陶醉暈眩……呢……
司琺爾並不是確信,颯亞必定會選擇他。他只是祈禱著、盼望著、孤注一擲的,捉住最後的機會,為了這最後贏得颯亞的機會賭上一把而已。
合上雙眼而不知是否還能有再睜開的一日時,司琺爾腦海裡是那永恆不變的身影──至始至終。別忘了,我愛你,颯亞。
「……喂?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喂……司琺爾……醒醒!」意識被搖晃著,由深沉無邊的黑暗海涯,自千年冰冷的孤獨裡,再一次地被賜予重生。他──是活著的嗎?
眨動著有如千斤重的眼帘,才覺得曦光刺眼,下一瞬間他臉頰上卻響起了「啪」的巴掌聲,同時夾帶著火辣辣的痛感,紮紮實實地將他由死亡的國度裡喚醒。
司琺爾轉動著灰藍眼珠,不意外地看到了他最盼望能見到的……
「你這混帳畜生!」噙著淚水的銀眸,有著他所見過最美麗的色澤,是他一生都願珍藏的寶藏,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惡劣的魔鬼蘇醒了。如你所願。」南夷露露在身後嘲諷地說。「以自己雙腳行動的自由,換來的這個男人的生命,是否真知你所盼望的那麼有價值,我不知道。但我告訴你一件趣事吧……這個男人是自願合作喝下那瓶「七日散魂」,令你處於現在這種困境的。陛下。」
颯亞臉色陰鬱,卻沒有絲毫驚訝。「喔,難道你已經自己看出來了?結果,還是不能放下這男人在地獄裡腐爛,還是願意自殘雙腿來讓他活命嗎?」南夷露露感嘆地說。「我的天啊,世上也有你這種傻子。這種鬼畜不如的男人,哪一點好?」
司琺爾橫掃她一眼,命她住嘴。夠了,這些打擊對颯亞來說已經夠多了。不必她再加油添醋。現在能給颯亞安慰的就只有他了。
司琺爾身子微晃地坐起身,冷眼瞥視過颯亞受傷的腳踝。深達筋骨的兩道口子……想要救是不可能了,筋斷得很幹淨。
這樣子,你滿意了嗎?颯亞的銀眸裡,忿忿地訴說。
美麗的唇揚起一抹絕艷的笑,司琺爾笑著,以雙臂攔腰將颯亞橫抱起來。滿意?那是什麼字眼,我不懂。 但我現在終於得手了,不會再逃跑的,只有屬於我的烈日,我的光。
「你要將我的亞哥哥帶去哪裡,還給我!」掄著瘦弱的拳頭,少年激動的撲上前來。「亞哥哥……不要走!亞哥哥!」
無視那吵人的雜音,司琺爾只是專注地凝視著懷中人兒,將他的披風牢牢地裹住,愛憐的以目光撫過他臉頰上的每一處線條,再也不放了,誰來搶都不給,這是他好不容易才以生命換來的寶物。
「要去……哪裡?」一步又一步地跨出,颯亞閉上了疲憊的雙眸,他真的好累、好累。隨口問的問題,他並不怎麼在乎答案,既然將自己交給他,便隨他要將自己帶去哪裡吧。
一刻也好,他只想放縱自己在這雙手臂裡……即使是曾經無情地背叛他的一雙手臂,至少不再冰冷、無力。
司琺爾給他的答案是落在頰上的輕輕一吻。「盡管睡吧,颯亞。已經沒有再需要你擔心的事了。」
是啊!在睡意襲上前,颯亞能感覺到雪花飄落在自己臉上。 他已被逐離皇位,成為有名無實的軟禁皇帝了,還有什麼好需要擔心的呢?
「亞哥哥!」禧沙哭紅了眼,他追著那個將哥哥帶走的人的腳步,奔出了皇宮大廳,他看到他們已經走到殿外的廣場上,白雪茫茫,遮蔽了他的視線,他不斷地揉著、擦著,深恐自己不緊盯著他們就會消失在雪中。
雪中的一雙身影是那樣的渺茫。倚偎在男人懷抱裡的亞哥哥,並沒有回頭,他的身子在男人懷中看來好脆弱,露出披風外的赤裸雙足還滴著血,落在地上刺眼的朵朵血紅,伴隨著遠去的足跡,一下子就被雪花吞沒。
為什麼要跟那個人走呢?明明是壞人,為什麼亞哥哥還是要跟他走呢?禧沙不懂,到底是什麼令亞哥哥丟下自己,也要跟著司琺爾離去。
雪花紛紛飛舞,宛如沒有出口的迷宮,指向沒有明天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