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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紙上寫道:我逛市集,偶遇玉商,你說你屬龍的罷。權作生賀。
不過是含糊講過一句,“我是年後出生,外面銀裝素裹,冰封雪凍。”
這人不止記得,還挑了環佩。
床幃間說起過他癡傻時瘋癲如狂,酈寅初苦笑,“那時事我都記得,只是場景似在夢中。”
孫少爺撐頭問道,“練功走火入魔都會狂性大發麼?”
“恍惚時見到舊日欺負我的人對我斥責打罵,不由火起,尤其文火武火糾結,更是氣結,於是才大打大鬧。”
孫少爺摸他頭上亂髮,“少時受罪,是為以後強身健體、磨練心智,你恨著也是恨著,不如忘懷。”
“你若放我一個人,我就不忘。”
他說得半真半假,孫少爺半晌未開口,“……你也莫放我一個人。”
“哧,我怎麼捨得?”
“你還未覺得你從前做的買賣是傷天害理的?”
酈寅初咧了一嘴白牙,“現下知道錯了。”日後再不會草菅人命、仗勢欺人,一定活得長長久久,同你一起。
又過了些天。
天氣暖了不少,卻還是凍人。孫家應門的一大早開門,就見門口厥著一位蓬頭垢面的婦人,忙不迭扶了,喂了清水,熬了稀粥。
孫少爺起來聽到騷動,那婦人正醒,哭道,“我那薄命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應門的鼻子一酸,將孫少爺拉到一旁道,“這位夫人是府衙前師爺胞姐,從師爺老家過來投奔,身上並無盤纏,才落至如此場景。”
孫少爺眉頭蹙起,“是那位被斬首的吳師爺?”
應門的籠袖抹淚,“正是那位。”
“緣何他家裏不知道?”
“這位夫人在老家被人欺負,忍無可忍了,這才沿路乞討,隻身出來投奔,她家裏還一個男孩。”
孫少爺一抿唇,“你待會去告訴宋雙玨宋公子,前師爺家眷,到底還是衙門的事。”
然後又喊了丫頭帶她去沐浴更衣。
酈寅初也起來了,張著大嘴打呵欠,一看見孫少爺眼就眯縫了,“靜珊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孫武!把這人拉去報官!”
孫武揉著眼窩奔出來,覷眼山寨頭子,問孫少爺,“報甚麼?”
“身三口四意三,總能找一條他犯過的,你自己斟酌。”
酈寅初看他生氣,涎笑耍賴道,“我以後再不說了,你饒了我這一次,好不好?”
孫少爺眼一橫,也未堅持,只說劉大姐稀飯鹹菜乾糧饃都已經上桌了,教他們吃飯。
說起覃鎮那位身首異處的師爺,其實並不是甚壞人,做官無非一個貪字,個中講究摁下不表。單說這婦人,家住京郊柳城,離樊城覃鎮二三個月的車程,原先也過得算好,可京中政局莫測,去年秋不知何人縱火,城內損失慘重,她丈夫也燒死了,京都周圍苛捐雜稅本就繁重,她孤兒寡母又不會活計,愈過愈困苦,只有把孩兒託付了,前來投奔胞弟。
想她原本也是知書達理的人家,每次乞討都難堪得恨不能撞死當前,念及一個垂髫孩兒,不得已忍辱負重,好容易才捱到覃鎮來,暈倒在孫家門外。
孫少爺聽她大哭,知其委屈。
同宋雙玨道,“雖說是前師爺的家眷,也還是有些遺物和補恤的罷。”
宋雙玨皺眉,“也不是不行,叫她到我家做個婆子也是好的,只是看誰去將她家孩兒接過來?”
“我正好有幾個樊城的朋友這次去京都辦事,給些銀錢教他們行個方便也好。”
“孫兄真是送佛送上西,幫人幫到底。”
孫少爺一瞥他笑了,暗忖自己最近也未落他甚口實,安定下來說,“這也無甚大不了的。”
“孫兄謙遜,你看,那石大當家的後半生都叫你幫到底了。”
宋雙玨大笑,以扇掩面。
孫少爺倒習慣了他不時取笑,歎一口氣,心想:可不正是賠了下半生進去。
不過人生貴在開心愉快,何必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