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銀月,你歇歇吧,你念得我一個頭兩個大。”茵雅無奈道。
“行,我歇歇、夫人也歇歇,我歇嘴、您歇腿,您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兩顆頭又會恢複成一個。”
茵雅被她的話給逗笑了,搖搖頭,看來她不休息,銀月真會一夜念到天明。
銀月見茵雅不再堅搏,連忙拉起她往床邊走去。
可,不知哪個沒長眼的,竟在這時候急敲門闆。
端風這麼快就回來?他聯系不上壢熙嗎?這念頭讓茵雅升起隱憂,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甩開銀月,走往門邊,猛地將門拉開。
不是端風,是立羽……還好、還好……
“夫人,巡邏的隱衛發現有幾匹馬,飛快往熙雅小築方向疾奔過來。”
眉底一郁,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銀月就扯起她的手。“夫人,咱們快躲進地窖裏。”
她搖頭,快馬……與下午隱匿行蹤、潛入溫室的禁衛軍不同……
那麼,是消息已經傳到他們主子耳裏?
不,區區二千兩,對方應該不至於大張旗鼓來搶奪,何況,來往京城一趟,便是千裏快馬,也斷無這等速度。
倘若不是禁衛軍,還有誰會想到這裏?等等,文師父的信中暗喻宮中有變……
她想起壢熙曾提過訓練那群籃球隊員的真正目的,宮中有變……腦子轟地一聲。
“立羽,快開大門,迎貴客。銀月,去找吳總管,把所有的下人集合起來,整好儀容,到院子裏等候。”
“夫人,您知道是誰要來?王爺告訴過您了?”銀月急問。
“沒有,我隻猜測,不定準不準,不過會在深夜此時出現,約莫八九不離十。”她也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但……這種事哪裏是她能控制?
“那個、那個八九……不離十的人是誰?”銀月揣著心思問。
“皇上。”長長歎息一聲,她怕是躲不了了。
終於要再次見面,自被賜死之後,她便與那個宮裏斷了消息,而今再見,恍如隔世。
“皇上?!”銀月驚呼。
“快去吧,教大家做好準備迎接皇上。”
立羽和銀月一驚,依言下去、分頭辦事,茵雅坐回梳妝台邊,略略整理容顔。
世事難測,她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她還得面對宮裏人,面對……賜她鴆酒,自己卻還要磕頭謝恩的男人。
時空仿佛回到那天,心戰傈著,無以言狀的恐懼像藤蔓,絲絲密密地將她整個人攀滿,透不進半縷陽光的陰暗、寒冷,讓她宛如在冰水中載浮載沉。
好冷……分明還算溫暖的季節,她怎地感覺全身發寒……下意識地,她想逃,卻在此刻,她想起壢熙的笑臉。
他說:不可以擔心、不可以憂慮,你必須比誰都更堅定,因爲你將要爲我生下一個勇氣十足、性格堅毅,足以撐起國家朝局的兒子。
他的笑臉,把所有寒冽驅逐,瞬地,她鼓起勇氣,不再恐懼。深吸口氣,她對著鏡中的自己一笑。
“你恁麼能夠躲避?壢熙的一夫一妻制,已經把你攤在陽光下,有溫暖的日光支持,何必畏首畏尾、硬要躲進陰暗角落,他有勇氣爲你向皇權抗爭,你怎沒有勇氣爲他……站在皇帝面前?”
挺了挺背脊,她離開椅子,堅定起目光,這一關,壢熙雖不在她身旁,但她立志與他並肩闖。
茵雅走至前院,不知是銀月、立羽的速度夠快,還是大家聽見皇上的名號,竟在短短的時間內集合完畢。
吳總管讓他們按次站好,安靜等待,茵雅望向衆人,見人人臉上掛起興奮期待,好家自己迎接的是生命中難得一次的光彩。
是光彩、還是兇險?她不知道。
輕搖了搖頭,她低聲囑咐,讓幾名婦人去燒水、準備吃食,再把自己的屋子騰出來,裏裏外外打掃一遍。
兩刻鍾後,門外終於響起馬蹄聲,身著禁衛軍服飾的皇帝,與文師父和十幾名士兵走進熙雅小築。
茵雅帶頭跪地,“陸茵雅率熙雅小築一幹人在此恭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爍厲的目光落在茵雅身上,她怎知道自己要來,那是他臨時決定的,原本壢熙打算安排他們進軍營,但他認爲韋安禮行事縝密,早晚會出兵將那千名士兵或剿滅或收爲己用,相形之下,溫室花房是比較安全的地方。
“起來吧。”
茵雅起身,如同印像中一般,皇上仍是那個面如冠玉、俊朗不凡的人物,雖然年歲在他身上添入痕跡,卻也磨出他無與倫比的堅毅與自信,韋家想和這樣的皇上鬥?自取滅亡罷了。
四目相接,茵雅心猛地一蹭,那是雙飽含穿透力的眼光,深邃睿智,讓人猜不透這雙眸子背後,藏著怎樣的心思?
他雖與身後的十數人穿著同樣的衣裳,但天子威儀,誰都無法模仿。
硬著頭皮,茵雅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穩自若。“皇上遠道而來,定然相當疲憊,請進屋裏、好生休息。”
茵雅在觀察皇帝同時,皇帝也在審視她。
陸茵雅……很不一樣了,她眉間抑郁盡掃,眉目五官比之前更增麗色,言談舉止間充滿著自信光彩與篤定,讓他的眼光幾乎轉不開去。
這孩子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卻從沒有一刻,他覺得她這般美麗過,是壢熙的“一心一意”改變了她?
“不問朕,爲何深夜來訪?”他試探問。
“不問。”她搖頭,想也不想便回話。
“爲何不問?”有趣,面對皇帝突如其來的造訪,她竟能鎮定至此,他終究是小看她了。
“皇上做事自有深意,茵雅是婦道人家,不能懂也不該懂。”
換言之,她就是懂了?很好吶,這是第二次她預測出他的心意,果然是個聰慧敏銳女子,行事心思比他所料的更爲細密。
“好吧,朕累了,你要安排朕住在哪裏?”
“請皇上隨茵雅來。”
她領著皇帝往自己屋裏走去,壢熙的衣服已備下,浴室的水也已經放滿,她讓銀月和幾名小婢進浴室裏服侍,但過不久,皇上便讓其他人出來,隻留下銀月服侍。
趁這時,她讓下人將自己的東西收走,走出房間,本想進廚房問問吃食準備得如何,卻見端風一陣風似地急匆匆進門。
“你怎麼那麼快就回來,沒見著王爺嗎?”
她往端風跟前飛奔,立羽嚇著,連忙跟上前,有身孕的人行動怎能那麼莽撞,若有個萬一,他的皮不讓王爺給親手剝了才怪。
端風一樣嚇到,連忙加快腳步,跑到茵雅身邊。
“見到了,本待明日再回這兒,但王爺臨時得知消息,知道皇上往熙雅小築方向來:心底急壞了,卻又不能親身前來,便命我快馬加鞭回來保護夫人。王爺要端風帶話,要夫人小心伺候皇上,一見苗頭不對,就讓端風、立羽保護夫人往江南躲。”
這人,怎把自己的親爹看成洪水猛獸了?茵雅失笑。“他多慮了,皇上的態度還好。那個逃走的禁衛軍……”
“已經查出來,是九皇子下的令,九皇子覬覷溫室的收入,想趁機獨吞王爺的財富,聽到溫室庫房隻剩二千兩,氣得猛踹那名禁衛軍小隊長,他雖身懷武藝卻不敢還手,就這樣被踹得滿身傷。”說到這裏,端風忍不住想笑,這就是跟錯主子的下場。
“王爺的看法呢?”
“王爺說了,不要太相信表面上的事,雖是九皇子下的命令,禁衛軍統領韋應東不見得就沒有黑吃黑的意圖,王爺還說,今晚的宮變,似乎除韋應東之外,其他韋氏人啦沒有涉入太深,那是假的,王爺認爲如果不是國丈韋安禮的全力支持,資質昏昧平庸的九皇子,絕不可能撼動朝堂。”
“王爺還提及,夫人此事處理得相當好,您假傳的那些話,會讓韋氏和九皇子誤以爲溫室失火、商譽岌岌可危,不再把溫室當成一塊肥肉,皇上留在熙雅小築也會相對安全。”
“另外,王爺請夫人耐心等待,最遲兩個月內,整起事件就會結束,千萬不要被外面的謠言撼動了心思。”
“我知道,端風,辛苦你了,快去休息吧。”緩緩喘息,有壢熙的話,胸口裏的那顆心終算落定。
“還有一言,王爺要端風轉告。”
“什麼事?”
“皇上既然來了,夫人也許要多加預備,或許皇太後和幾位娘娘也會出現。最後,王爺要我轉告夫人,I Love You。”
茵雅一笑,這又不是他故意挑惹來的,說什麼抱歉。“知道了,端風你不能回屋裏休息了,我得把那裏空出來給皇太後和幾位娘娘住。”
“端風知道。”
“那你先去找間屋子休息,明兒個還有事要你忙的。”
“是。”
他拱手,本想往後院走去,但頭一偏,想到什麼似地,走到陰暗處,運氣、施展輕功、飛檐走壁,直奔夫人的屋子,伏身於檐下,悄悄窺伺皇上的言行。
茵雅對在門外等著召喚的吳總管招了招手,苦笑說:“今晚,大夥兒可能得累上一宿了,吳總管,您擔待點。”
“這是什麼話兒呢,這可是咱們第一次得見天顔啊,此生無憾了。”吳總管的口氣裏帶著無比的喜悅,往後,把這事兒講給親戚們聽,臉上何等光彩吶。
茵雅輕聲道:“您先將下人分兩批,一批休息,一批過來把端風、立羽和銀月的屋子收拾妥當,等皇太後和娘娘們到來。”
“是。”
“廚房水火不能斷,若皇上要進食,得隨時都有茶湯伺候。”
“是。”
“挑幾個手腳俐落、模樣伶俐的年輕丫頭,到皇上跟前伺候,若是人手不夠,就先從溫室那裏找些人過來,萬萬不可以對外調聘人手,另外,你去一趟溫室,把掌事的方先生叫起來,讓他先騰好屋子,近日裏,會有許多人住進來。”
“是。”吳總管想,經過這番鬧騰,說不定方先生早已經在外頭等他。
“這段日子,閑雜人萬萬不可往前院來,盡量自後門進出。”
“是。”應諾完,吳總管還在等著茵雅其他吩咐。
她想了想,道:“暫時先這樣,您下去吧。”
吳總管離開,她向立羽望去一眼,他前進兩步,回道:“夫人不必擔心,今晚,我已分派隱衛,大家會牢牢守著熙雅小築,待護送完皇太後,王爺所練的士兵也將一批批化整爲零往溫室來,屆時,熙雅小築的安全更不必擔心。”
“謝謝,這時候有你們爲我分擔,我輕松許多。”
“夫人要不要休息一下?”
“怎麼能,王爺沒估錯的話,恐怕再不久,皇太後就會到了。”
果然,前話未歇,就有人跌跌撞撞沖了進來,說:又有貴客來了……
因皇帝的突然來到,下人房裏辟出幾個房間當正房,連溫室裏的長工夥計,也讓出七成的房間預備著。
在皇太後和兩位娘娘進熙雅小築之後,便開始陸續有一批批、幾人到十數人,喬裝成平民百姓的士兵,進入熙雅小築。
茵雅忙得團團轉,連吳總管、方先生也跟著忙和,不停給大家安排住處、吃食,掌杓的大嬸煮了一鍋又一鍋的湯飯,添柴火的小廝片刻都沒休息過。
天終於蒙蒙亮起,茵雅召集所有下人和夥計在溫室廣場集合,三、四百人裏,不管是休息過或徹夜忙和的,全都精神奕奕、眼底閃著光芒。
茵雅歎口氣,這下子,所有人全曉得昨兒個深夜,皇上進了熙雅小築,她終究遇事不多,思慮得不夠周密。
她先走到吳總管挑選出來、要服侍皇帝及娘娘們的丫頭跟前,細細叮囑:“昨兒個皇上和娘娘們,忙了一夜,肯定累得緊,今日若無傳喚,你們就在屋外待著,昨兒個,總管大人已經教過你們該怎麼服侍主子了,對嗎?”
“是,夫人。”她們齊聲回答。
這群模樣整齊的丫頭們,換上幹淨衣裳、臉上勻了點淡粉,看起來幹淨清爽,茵雅逐一望去,滿意地點了頭。
“很好,有幾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必須再叮嚀一次,你們定要牢記在心。”
“是,夫人。”
“第一:若無命令,不可直視主子。第二:不可以直接喚皇上、皇太後,而要喊老爺、老夫人,瑜夫人和宛夫人。”
“最重要的一點是,千萬管好自己的嘴巴,上面沒讓你們說話,千萬別開口,對外頭一律封口,絕對不能讓人曉得府裏來了‘貴客’,即便對自己的親人也一樣。”
她強調貴客兩字,臉色凝重,讓在場所有人也跟著嚴肅起來。
“是,夫人。”
她走到中間高台上,低頭俯視衆人,緩慢啓口:“經過昨天晚上,我相信,你們心裏多少有幾分底,眼前是非常時刻,我們都不曉得朝廷裏發生什麼事情,爲什麼‘老爺’會在深夜造訪,未來是好是壞、無人知曉。”
“但無論如何,‘老爺’在熙雅小築之事,萬萬不能傳出去,倘若不慎被外人知曉,咱們定會招惹來殺身之禍,若死咱們一人一身便罷,我擔心會牽連更廣,我們的親人、家人、父母……”說到這裏,她歎氣搖頭,語帶沉重。“我不是在危言聳聽,恐嚇你們。”
但茵雅的確在危言聳聽,壢熙教過她,成功的政治人物,必須是個好戲子,得透過聲音表情動作,用誇張的言論、用自身的魅力,取得百姓的崇敬,大家才會齊心爲你辦事。
因此行銷包裝是必要的,否則就算做再多的事,百姓不明就理,也是白搭,倘若不慎再傳出些許謠言,進了皇帝耳裏,說不定還會引來禍事。
他們之所以討論此事,是因爲她批評他沽名釣譽,說他施小慧、勾引民心,壢熙才會發表這一大篇。
壢熙還說:不光政治人物,就算是商戶,要底下人忠心辦事,除施恩予惠之外,更需要形像包裝,要令他們認同,令他們相信,隻要照著你的話去做,你就會帶領大家走向成功。
茵雅將信將疑。
於是他提了個叫做賈伯斯的洋人,說他腦子裏裝了許多奇奇怪怪的點子,多數人聽到他的點子,第一個反應是——這個人瘋了。
但他永遠有辦法利用自己的魅力,讓大家照著他的意思做,到最後,他的點子成功了,他變成洋人世界中,最有影響力的人。
她追問:賈伯斯有什麼瘋狂的點子?
他神秘一笑,回答:不能說,我一說你肯定要說我瘋了。
她逼著他說,他不講,一天不成逼兩天、兩天逼不成逼三天……
後來,他舉雙手投降,說:賈伯斯想做一種掌心大小、比紙片厚不了太多的長形盒子,我們可以從裏面聽到曲子、看見戲子演戲,那盒子還可以自動休息…
壢熙形容沒幾句,她就認爲他發瘋,尤其他說:“他真的把盒子給做出來。”
於是她回答:“如果我信你,我也瘋了。”
不過她同意他講的“領袖魅力”。眼前,要讓溫室和熙雅小築裏的三、四百多人聽她號令、與她齊心,不論誇不誇張、是否危言聳聽,她都得扮一回戲子,說得大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茵雅的視線逐一掃過所有人。“今日面對的狀況,我們必須小心翼翼、謹言慎行,行一步、望三步,每做一件事情之前,要再一意慮,想清楚這麼做會不會發生問題?”
“如果你們碰到任何疑慮,可以請示吳總管或方先生,也可以直接來問我。這段期間,我希望大家能夠通力合作、繃緊神經,好好應付過去。”
“你們和我一樣清楚,咱們的皇上是位仁君,自登基以來,風調雨順、處處爲民思慮,他不輕賤任一百姓,他把軍隊送上戰場時,也把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這樣的好皇帝,咱們是不是該盡忠盡義?”
“倘若今日之舉,我們爲朝廷立下大功,我深信,咱們有仁有義的皇上,定然不會虧待在場每一人。”
先恐嚇、再安撫,她的話讓衆人眼裏的光芒更盛,不但激勵了衆人,也讓大家明白事關緊要,不得殆忽輕心。
他們轉頭望了望身邊的人,雖然彼此之間沒有多餘交談,但他們從同儕眼底眉間,看見了堅決與肯定,他們相信衆人一心、其利斷金,他們認爲自己一定會爲朝廷立下大
功勞。
望著茵雅的吳總管和方先生,眼睛幾要轉不開了,素日裏柔柔弱弱的一個夫人,沒想到過事竟有這般魄力,讓人不由得打心底興起幾分敬佩。
點頭,她的目的達到了。
“倘若都聽明白了,大家各自分頭做好自己的事情,吳總管、方先生,你們兩位先把工作分派好,再到我屋裏一趟,我有事相商。”
“是,夫人。”
在端羽的攙扶下,茵雅走到銀月面前,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心急的問:“銀月,你昨晚服侍皇上,還好嗎?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沒有,皇上人很好呢,比我想像的還親切,夫人別擔心我,多擔心擔心自己的身子吧,要吃要睡,別忘記,您的肚子裏還有個小王爺……”她頓了頓,想想後說:“不行、不行,我看……夫人,您還是讓我回去服侍您吧,在皇上身邊,我老惦記著您,做不好事的。”
銀月滿眼憂心,說得真情流露,卻沒發覺端風飽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放心,我有端風、立羽守著,我倒是比較擔心你,你多話慣了。”
“擔心什麼,皇上才愛聽我說話呢。”
這丫頭連皇上都可以收服?看來,天真瀾漫的人果真無往不利,她摸摸銀月的頭發,柔聲交代,“既然昨晚沒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應付過來,我把這些丫頭今交給你了,如果她們有不知不懂的,你一定要多教教她們。”
“知道了,夫人。”
“那麼,你們快去吧,皇上那邊不知道,但皇太後習慣早起,說不定要使喚人了。”
茵雅望望每個人,輕拍她們的肩膀,給她們一個鼓勵眼神,隻是簡單的動作,但丫頭們都深受感動。
丫頭們下去後,茵雅說:“立羽,府裏的隱衛歸你管,你負責分派他們任務,務必保得皇帝平安。”
“是,夫人。”
見所有人全走光,茵雅疲憊地揉揉太陽穴,看一眼身邊的端風。“王爺他……”
端風接口:“王爺很好,他要我再三叮嚀夫人,相信王爺。”
“是,我信他,也信老天有眼,他這般人才、這般心善,若不能平安順利,就太有虧天道。”她說得信心十足。她不確定自己做得夠不夠好,但她說過,不管壢熙在哪裏,她都要與他並肩作戰。這話,是真心的。
端風與立羽互視一眼,笑道:“夫人沒說錯,但銀月也沒說錯,夫人應先休息。”
“好,我與吳總管、方先生談過後就休息,端風、立羽,你們再陪我一下、再辛苦一會兒,好不?”
“是,夫人。
這是個狹窄、簡單卻幹淨的屋子,本是兩個丫頭共住的房間,現下讓出來給茵雅住,除一張床外,隻有一張方桌、四張長闆凳,和幾個櫃子。
茵雅坐在桌前,端風、立羽站在她身邊,桌上有兩盤小點和一壺茶,他得時時提醒,茵雅才會記得要吃點東西。
兩名總管一起進門,她開口先問:“兩位都還沒時間用早點吧,一起吃一些。”
茵雅把盤子往前一推,兩個總管互視,這不合規矩,誰也不敢先動手。
方先生是個三十歲開外的人,身骨纖細,臉面白晰,看起來不像個總管,倒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聽說,他出生大戶人家,還考過秀才。
原本掌理溫室的是程先生,壢熙便是見識了程先生的種植技術,才興起建溫室的念頭,但此人擅農,卻不擅於禦人,管理三五個手下可以,管理三、五百個就有問題了,因此才從外頭聘了方先生來管理溫室。
方先生是個能幹精明的人物,與吳總管不相上下,且一手生意做得響當當,成爲壢熙倚重的人物。
壢熙說過:他日等溫室技術在大燕普及之後,打算把城郊這個溫室送給方先牛和程先生兩人,讓他們合力經營。
而吳總管本是王府裏的老人,從小照看著王爺長大的,忠心耿耿。
“在這屋子,你們別謹慎,出了這扇門,你們再去小心吧。眼前狀況特殊,我怕你們待會兒出去後,就得一路忙到天黑,再沒時間坐下來吃東西、喝兩杯茶水,所以別客氣,快點吃吧。”
“是。”他們應話,把小點心一口一口塞進嘴裏,越吃越快,看來果真是忙壞餓壞了。
茵雅等他們吃完,才徐徐開口。
“吳總管,熙雅小築歸你管,平日裏,您的能力自然不需要我多言,必能把宅裏大大小小事務,一手照管得清清楚楚,可今日情勢不同一般,請原諒我插手。”
“夫人,您說的這是什麼話,這宅子裏大大小小事,本當由夫人作主,是王爺體恤,不舍得夫人爲這些瑣事費神,才讓我掌理,如今府裏出現這等大事,夫人若不出手,老朽怎能擔得起。”
茵雅笑笑,回答:“既然如此,我有幾項要務得請吳總管做到。首先,制令牌,嚴控一日當中、進出府中人數,若是能夠,府裏人盡量別在外頭走動,免得人多口雜,把消息給洩露出去。”
“因此近日裏,府中所有采買、聯絡之事,都要偏勞吳總管費心,最好是領著幾個可信的心腹親自處理。”
“這個自然,方才我已經把此事宣布下去,還取消了近幾個月大家的例假,本以爲會有人心生不滿,沒想到大夥兒心思一緻,都認爲眼前皇上的安全最重要,便是少些自由,也沒關系。”
茵雅與吳總管交談時,端風眉頭一緊,右腳略略轉了方向,準備必要時出手,可下一瞬,雙眉松懈、微微一哂,將右腳踩回原位,繼續聽夫人說話。
“您做得很好,再來就是皇上、皇太後以及兩位娘娘的飲食。我明白,吳總管一心想進城,采買最好、最昂貴的食材回來,替皇上準備三餐。但一來,廚娘們隻會料理家常小菜,要做那些宮廷餐點必定有困難。二來,若是暗地裏有人盯著咱們,您這樣做法,豈不是表明告訴大家,我們這裏有尊貴的客人?”
“再者,皇上還要在此待多久不曉得,再加上陸續進溫室的幾百口人,從現實狀況而言……方先生、吳總管,你們也明白,王爺爲了在各地建新溫室,讓更多百姓有工可做,咱們這段時日裏賺的銀子,一批一批都給運了出去,府裏的銀兩所剩不多,著實難以應付龐大花用,所以……”
這下子吳總管爲難了。“可是,隻給皇上家常菜,會不會太寒酸?萬一皇上怪罪下來……”
“不必擔心這些!”
門自外頭推開,誰也沒想到皇太後和瑜妃、宛妃竟然同時出現。
端風、立羽退後一步,半點不覺吃驚,他們早就聽見有人走近,而皇太後蹣跚的腳步,讓他確定了來人身分,之所以不動聲色,是想讓她們親耳聽聽,爲他們,夫人費多少心思。
立羽扶著茵雅一起走到前頭,準備跪迎皇太後。
可皇太後一把扶起茵雅。“不許跪,地上涼,有身孕的人還不曉得小心,你啊,第一次當娘,竟這般粗心大意……”
皇太後的口氣裏有埋怨、有溺愛、還有著更多的心疼。
那日爲保住壢熙,委屈了茵雅:心底始終藏著說不出口的愧疚,今日見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站在自己眼前,那份感動吶……讓她握住茵雅的手,久久不舍得放開。
“皇奶奶,我沒事的。”
皇太後怎會知道自己懷了身孕?心思一轉,還用問,不是銀月就是府裏的丫頭,雖然幹叮萬囑,要她們謹言慎行,可遇著大人物提問,誰不是有一說一、有十說十。
“還記得我是皇奶奶?人平安了,怎就不記得捎封信給皇奶奶?”她似怨似嗔地捏了捏她的臉,像小時候那般。
瑜妃也走過來,緊握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頻頻點頭。
“真好,果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壢熙這孩子失去記憶,卻也變得溫柔體貼、變得有良心,把我一個好媳婦調理成出脫拔尖兒的人物。”
望著茵雅,瑜妃眼底淚水湧上,她還記得壢熙和塗詩詩大婚前,她召了茵雅入宮,那日茵雅心痛欲絕的哀傷容顔,在她心底深刻烙下。
明知道壢熙愛的不是她而是楠楠,明知道壢熙娶她,目的是爲了保全另一名女子,茵雅還是在最重要的時機跳出來,爲壢照奮不顧身,那得有多少的愛支撐著,才能辦得到。
可知她對茵雅有多少感激,又有多少埋怨?
她感激茵雅保全了自己的兒子,卻埋怨她讓自己成了壞人,這段日子,她天天在佛堂裏跪求,求佛祖把茵雅帶在身邊、好好照拂。
昨日混亂中一見,震驚得她久久無法言語。直到今晨,她才從皇太後口裏,曉得壢熙動用隱衛救下茵雅之事。是不是打那個時候起,壢熙終於才恍然大悟,誰是他該一生鍾愛疼惜、認真對待的女子?
“要敘舊,待會兒再講,咱們先歇歇,讓茵雅把大小事全發落了再說。”宛妃輕聲提醒。
“說得也是,老太婆老了,想得不周全了。茵雅,別理會我們,你忙你的吧。”
茵雅見她們沒有離去之意,便走到床邊,把棉被鋪好,讓皇奶奶和母妃、宛妃娘娘歇息,然後走回桌邊,交代未竟之事。
“既然皇奶奶已經發話,吳總管就照做吧,隻不過,食材要新鮮、安全,每道菜上桌之前,先用銀針試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是有奸細冒充府裏人動了手腳,就糟了,因此要層層把關、處處謹慎。”
“是,夫人。”
茵雅轉向方先生。“方先生,您知道,昨兒個抓到的那些人,有什麼目的嗎?”
“不知道。”對於這個,他始終摸不清原由,他連自己是否在生意上得罪過人,都徹頭徹底想一逼,也想不出那些惡劣家夥是打哪兒來的,怎麼會做出這等沒天良之事。
“他們的目的是咱們的庫銀,爲追查他們背後的主子是誰,我使了點小計策,誆了裏面一個領頭的,說他們放火把咱們花園菜圃全燒光,近日裏不能向商家出貨,定然要賠償人家許多銀子,還誆他,地窖裏的庫銀所剩無幾,我和銀月合演一出戲後,設法讓他回去向主事者稟報。”
“我本意是想讓他們別再把咱們當成大肥羊,少關注咱們一些,別再派人手來奪來搶,但如今看來,反而是件大好事。”
“這幾日,你領著幾個帳房到京城裏,向每家商戶一一道歉,就說咱們的溫室被歹徒入侵放火,燒掉七八成,短時間內不能出貨,盡量把情況說得誇張,讓京城百姓們四處傳說此事。”
“緊接著,再請大家放心,就說咱們已經調了籃球隊的千名兵丁到此幫忙重建溫室,最慢,年底定然可以恢複供應蔬菜、鮮果以及花卉。記住,要以哀兵之姿,向商家要求先結帳款,便說是爲了蓋新溫室要用的。”
端風眼光中閃過一抹欣賞,真聰明,這樣一來,韋應東自然不會追查幹名士兵的下落,另一方面,不但解決了府裏銀兩欠缺之事,又斷絕了九皇子的貪婪心。
“可這對咱們的商譽……”
“我明白,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假設他們三番兩次命人潛入探查,若是由現防護疏漏,被他們查知皇帝在此,情況就嚴重了。再者,他們若還想要溫室賺的銀子,就得讓溫室有時間重建,加上千名士兵駐守於此,對方應該不至於敢隨意挑釁。”
“是,方某佩服,這是一石三鳥之計。”除了損失些商譽之外,夫人的計策的確是可行。
“聽說近日裏溫室第一批蔬果可以收成了?”
“沒錯。”
“正好可以拿來供府裏使用,不必對外采買,至於花卉,就挑些好的來布置府裏吧,皇奶奶和娘娘們,都喜歡鮮花。”
“是,夫人。”
“前些日子,聽說王爺又打算買下二百畝地,立契約了嗎?”
“已經銀貨兩訖,王爺打算利用現在多種一些短期可收成的果蔬,待冬季來臨、蔬菜水果量少時,在市面上推出。”
冬天裏賣蔬菜,這點子,壢熙已經把算盤敲過幾百回,正摩拳擦掌準備大賺一回,若非朝廷有事,他肯定正得意揚揚地說著他的生意經,沒關系,就輪到她來幫壢熙撥一回算盤,當一回正牌王妃。
“正好,既然要演戲、咱們就演逼真一點,你在京城裏大敲鑼鼓,四處購買建溫室的材料,咱們就把那二百畝地給蓋起來、耕起來,待王爺回來,再向王爺討賞。”
“是,夫人。”
“這段日子,要請吳總管和方先生麻煩些,日日抽出半個時辰來此,告訴我各項事務的進度。”
“是,夫人。”會議結束,兩人起身,他們向茵雅,也向幾位皇族娘娘行過禮,連袂出門。
端風、立羽也隨著他們出去,把門關上,站在外頭守著。
待人全走光了,皇太後笑吟吟地走向茵雅,拉起她的手,一起坐在長凳上。
“想當初,咱們茵雅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指天指地說要嫁個需要自己保護的夫君,沒想到一下子就長大了,大得可以把府裏大小事處理得這般清楚俐落,我這才發覺自己是真的老了。”
“皇奶奶……”她羞得拉拉皇太後的衣袖,嬌憨的模樣一如當時年紀小。
“可不是,那年說要保護咱們壢熙,今兒個連皇奶奶、皇上全保護了,這番見識,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宛妃贊道。
“她吶,膽子大著呢,竟敢在匪徒面前作戲,說說經過,我們想聽……”瑜妃見皇太後興緻起,又想著宮裏事讓皇太後煩心,便催促著茵雅說些新鮮事,分散皇太後的心。
就這樣,四個女人在房裏說了半日,端風、立羽在屋外苦笑皺眉,看來,要讓夫人休息,還有得等……
王府裏氣氛凝重,自皇上下詔、立壅熙爲太子之後,大夥兒連走路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生怕腳步聲重了,會惹得王爺大怒。
王爺成天闆著臉孔待在書房裏,不經吩咐,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不管是王妃、側妃,她們都乖乖垃待在自己的屋內,誰也不敢主動挑惹是非。
因此,王府裏倒是安靜了好一段日子。
沒想到,一大清早,禁衛軍惡狠狠地敲開王府大門,幾百個人在太子壅熙的率領下,齊齊沖進王府。
那陣仗,嚇得總管一身冷汗,急急忙忙把府裏上下全動員起來。
不多久王爺、王妃、側妃全聚在大廳裏,跪接聖旨。
耳裏聽著聖旨內容,所有人的臉,一寸灰過一寸,整個人像被一大桶冰水給澆得透心涼。
壢熙緊抿雙唇,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視壅熙,塗詩詩顧不得場面,雙手搗住臉龐、嚶嚶啜泣,而陸茵芳跌坐在地上,咬著唇,不發一言。
大家心底都想著同一件事,怎麼會?王爺怎麼可能通敵叛國,怎麼可能勾結賊人?這是哪個人誣告啊……
可,便是誣告又如何,如今韋氏得勢、陸家一門傾倒,皇上決定由壅熙入主東宮,誰能說什麼?
前一陣子,不是聽說,有評議朝野的百姓被關進牢獄裏,不服聖裁的官員,一一獲罪抄家,連大官們都保不了自己,他們這等賤民,能敢多話?
壅熙一語不發,看著壢熙的神情,心底樂不可支,終於啊終於,讓他等到這一日,終於他把龍壢熙踩在腳底下,像踩死隻蚱蜢似地簡單。
他輕佻地湊近壢熙鼻前,笑逐顔開道:“大皇兄,今日之事可怨不得壅熙,是父鼠親自下的旨意,你不高興,也隻能到父皇跟前說去,隻不過……依我看,大概沒機會了吧。”
他吊兒郎當地坐進太師椅中,蹺起右腿,左腿抖個不停,挑釁似地逐一看過王府裏的下人。
壢熙別過頭,不肯理他,神情是一貫的倨傲。
壅熙不滿,眼神陰沉了下來,冷冷笑道:“大皇兄,你以爲這次還有上一回的運氣嗎?沒啦,陸茵雅已經死絕了,再沒有哪個笨蛋會跳出來,高舉雙手說:‘不是王爺、不是王爺,通敵叛國之事,是我做的’。”
他掐著喉嚨,細聲細氣,嘲諷似地模仿女子的聲音。
身爲太子,此舉輕率不莊重,可他哪裏管得上,難得可以把壢熙給踩在地上,便是得意忘形又如何。
都怪龍壢熙,他不該處處強過自己,死了一個龍儇熙,他總算被人看見,龍壢熙憑什麼事事搶在他面前,好像隻有他有能力、有資格坐上那個位子,現在……硬生生看著肥肉落在別人嘴裏,心底不知是怎番滋味呢。
他彎下腰,伸手拍了拍壢熙的臉頰。
“大皇兄,沒機會了,半絲半毫的機會都沒啦,您呢,懂事的話,就讓事情早早結束吧,若是不懂事……休怪我不講兄弟情,還是老話,掌管宗人府的,可是我韋家人。”
韋家人?原來他是韋家人、不是龍家人,壢熙忍不住失笑,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當今皇帝竟然生出這號人物,也算是天下奇聞啦,這龍氏天下至今還真是易了主。
壢熙笑容裏的輕鄙惹得壅熙震怒。
就是這號表情!壢熙沒說話,可他卻仿佛聽見皇後那句“不學無術”。
爲什麼?爲什麼天底下的人都看不起他?他已經成了太子,爲什麼他們還是瞧他不上眼。
火氣倏地燒上頭頂,他氣得想跳腳。
想起前日,他至冷宮探望皇後,本想好言好語勸慰一番,想著她若肯好好巴結自己兩句,看在同是韋氏人分上,或許還可以把她從冷宮裏放出來,再次穿金戴銀,金食玉喂。
沒想到她還是那副死臉,好像多看自己兩眼,會污了她的幹淨。
別說巴結,她竟然還冷冷嘲笑道:“放心,我還不會死,我要張大雙眼,看你龍壅熙的下場!”
下場?他的下場還不清楚嗎?他的下場是當太子、當皇帝,當大燕朝的九五至尊!
他狂吼:“與其擔心我的下場,倒不如擔心你自己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