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銀雪遍野風湧火狂盜賊肆虐驚馬四竄劍光刀影麗妹懲凶
朔風呼嘯著,那是一個沉黑凜冽的深夜,雪花漫天地飛舞,耳際但聞得破空銳嘯,及枯枝斷折「畢剝」聲,萬物靜靜地安息著,一切都停止了活動,只有地面的積雪,一分一分地增厚。
前宅大廳,燈火通明。只見趙康九周維城二老,面色寒肅,端坐於太師椅上,乾坤手雷嘯天笑嘻嘻地叉著兩手,驀地一陣狂風湧入大廳,燈燭昏暗,風定燭光復亮時,廳中多了一個三角眼緋髭繞頰地道人。趙康九一見,大喝了聲,叢做上飛起,舉掌呼地劈去,只見那道人身法極快,掌未到,倏地往左移開五尺,呵呵大笑道:「趙大俠,多年未見,還是這麼火爆性情,不由分說,見面就打,似乎不像待客之道。」
趙康九聞言一怔,說道:「桑真人深夜光降寒舍,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延請入座。
原來這道人是陰山全真觀主持索命八掌桑祿,趙蓮珠見這桑祿穿著打扮甚是奇怪,身穿一件百綻朱紅道袍,腰下掛著一口三尺鋼刀,魚皮刀鞘泛出淺藍光彩,足登草履,這是四川常見的多耳麻鞋,滿臉油污,道冠不整,可是眼內露出逼人奇光,兩太陽穴高高隆起。
只見索命八掌桑祿笑道:「貧道雖是行事狼毒,可也是受恩必報之人,昔年趙施主劍下留情得全顏面,貧道永銘於心,所以今晚來此報信,請趙施主提防一二。貧道也是適逢其會,紅旗幫主宇文雷竟往陰山諛詞蠱惑,激動一個久未出山的惡魔來了。其人趙施主諒也有個耳聞,就是居在貧道全真觀後山的半半叟……」一言未落,趙週二老不禁愕然,連雷嘯天神情也十分激動,只有趙蓮珠周月娥兩女泛出笑容,因為半半叟之名甚為奇特,而且聞所未聞。
但聽索命八掌桑祿說下去道:「半半叟五年前出山,貧道相信趙大俠不見得懼怕於他,只是他最近新獲一本「宿魔經」這一來武學猛晉,確臻上乘,是以雄心頓起,想創立陰山教,把各大門派逐個降伏,這事正在萌芽階段,武林中人無所聞,他多次邀請貧道入教,貧道未置可否,虛與委蛇,湊巧宇文雷拜山,惑詞慫恿半半叟,他說如想收伏各大門派,必先從令婿處著手,因為令婿武學實超出各大門派之外,只要戰勝令婿,各大門派至少可懾伏一半。宇文雷想出辦法,請半半叟門下先從雲龍三現陶家,及察北牧場和京城三處著手騷擾,以引令婿前來,還說紅旗幫永隨冀尾,半半叟正在野心勃勃之際,那還不被他說動,大約過了新正,最遲二月初,就會東來,貧道為了一個心願,是以間關東來。」趙康九立起,長揖致謝,並替索命八掌桑祿引見了周維城雷嘯天等人。
此刻,趙蓮珠嬌笑道:「爹,半半是什麼意思嘛?」
趙康九眼一瞪,低喝道:「什麼事都要你過問?多嘴。」趙蓮珠小嘴一嘟,白了趙康九一眼。
雷嘯天大笑道:「這個都不知道,雷老二告訴你,他上半月是男人,下半月是女人,一半對一半,故名半半叟,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趙蓮珠粉臉一紅,嗔道:「什麼人要你多嘴。」
雷嘯天做了一個鬼臉,望著趙康九搖頭說:「這年頭好人難做。」繼又轉面向索命八掌桑祿笑道:「桑真人,你大約也為半半叟網羅門中吧?」
桑祿面現尷尬之色,道:「不瞞雷老師,貧道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說及此,忽聞大廳窗外,響起了一聲冷笑,說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說你心性不定,反覆無常,幾次老夫勸教主下手除掉你,教主愛惜你的武功,又正在用人之際,叫老夫不可就相論人,不想教主竟留下一個吃裡扒外的禍根,桑祿,你滾出來,否則,別怨老夫心狠手辣了。」聲如洪鐘,觸耳發出嗡然之聲。
索命八掌桑祿一聽此人手話,神色微微一變,等他話音一落,忽然揚怎右掌一揮,十數個六角藍色星粒,電射穿窗飛出。這時,廳內諸人齊向廳外竄去,都施展上乘輕功,不帶半點聲息。十數個藍星射出,宛如泥牛入海,無所動靜。
窗外又傳來極其陰森冷笑,道:「這點微末暗器,也敢獻醜,老夫若怕你,也不會追躡前來……」
說到此處,窗外人聲頓杳,微聞全刃劈風聲起。原來趙蓮珠心思縝密,在廳內就測出那人語聲在窗外因樑上發出,一閃在外面,毫不猶疑地連人帶劍向那發聲處,狂風驟雨似地捲去。突地,一條捷如鷹隼龐大身影,急如飛矢地在千層劍浪中穿出,落向茫茫雪地上。
又是一團匹練寒光向那人捲去,挾著三股狂飆撞到,那是周月娥手中「青虹」劍光,及趙週二老雷嘯天打出掌力。只見那人一聲哈哈狂笑,身形衝霄而起,轉瞬便已無蹤。眾人相對無言地發了片刻怔,轉身回入大廳,只見索命八掌桑祿身形歪斜坐在椅上,雙目射出悲憤之容,不禁大吃一驚。
雷嘯天是個老江湖。一看便知桑祿情狀有異,顯然遭了來人暗算,一躍上前,只見桑祿左肩上插了一支長僅兩寸的短箭,遍體藍光,便欲撥下。桑祿看出雷嘯天要來撥箭,身軀硬往裡一側,避開來手道:「雷老師別動,這是半半叟獨門暗器藍磷魔箭,寒毒無比,一沾上便血凝髓凍,趕緊用劍切下貧道左臂。」說著,一陣冷笑道:「貧道還死不了,現已閉住穴道,最多左臂廢了,來人是半半叟大弟子赤髮巨靈,貧道今生不把他挫骨揚灰,難消此恨。」
趙康九端詳桑祿那支左臂一眼,稜眉濃皺道:「蓮兒,你去拿獺玉火靈膏來。」又笑道:「桑真人這條左臂廢不了,保在趙某身上。」索命八掌桑祿略現喜容,人在這時卻忍不住奇寒之氣,顫抖不止。
周維城看著眼裡甚是難過,室內諸人無一不是耳目異於常人,十丈以外飛花落葉均可聽見,雖說是今晚風狂雪密,事先難以察知,但事後合五人之力亦未將來人阻截留下,未免愧疚於心,亦凜駭來人之功力。須臾,趙蓮珠匆匆走回,交給趙康九一隻白瓷小瓶。
趙康九見桑祿已呈半昏迷狀態,急要過「巨闕」劍,小心翼翼將桑祿左肩的「藍磷魔箭」挖去,可是一絲血液都未流出,早是凍凝了,趙康九在小瓶中挑出一塊獺玉火靈膏,與他敷上包紮妥當。尋見索命九掌桑祿面色轉紅,顫抖已住,睜眼笑道:「趙大俠,哪來的這種靈藥,按說中了魔箭的人不經他們獨門解藥救治,若不是廢了四肢,就坐以待斃,趙大俠,此恩此德是今生難以報答了。」
趙康九拂髯笑道:「桑真人,為了趙某之事,連累受傷,心中已是難安,再要說這等話。益發使趙某慚愧無地了,此藥是一異人相贈,秉離火之氣,瑞克制寒毒,桑真人一念向善,是以得其藥而治,遇難呈樣。」
桑祿霍然離座,微笑道:「貧道雖出身不正,但深明大體,知半半叟一出,武林浩劫即將開始,何況天下群邪亦靜久思動,殺劫難免,乘著貧道不死之軀,傳柬江湖以資及早準備。」說著,雙臂一振,穿空平飛,向廳外落去。
趙康九又叫得一聲:「桑真人……」身形追出,只見黑沉沉,狂風怒號,寒氣侵入,桑祿已走得無影無蹤。
趙康九走回廳內,道:「索命八掌桑祿是非分明,在他這等出身邪惡之人,實在難得,不過武林弭天紛擾自雲岳身上引起,更使人難以安枕,何況到目前為止,江湖上知得雲岳長相來歷的,寥寥可數,想起來,不知從何說起。」
雷嘯天大笑道:「這不過是一種借口而已,你想想看;自古以來,奸邪巨惡如不找借口,怎能遂其陰謀心願,雷老二即刻就動身,去太原找回老三,商量應付之策。」
一向沉默寡言的兩淮大俠周維城,此時說話了:「雷老弟,你見著小婿,千萬不可說出此事,怕分了他的心,只說我與康九兄極望他能回來完婚。」關懷愛惜之情,溢於言表。
乾坤手雷嘯天一點頭,衝著趙週二位姑娘含有深意地一笑。兩女立時紅暈飛上雙頰,周月娥慧婉賢淑,還沒有怎麼,可把趙蓮珠逗惱了,猛跺蓮足,巨闕劍閃電掠出。雷嘯天機靈得很,趙蓮珠劍未擊出人已掠出廳外。
「兩位姑奶奶,再見了……」餘音仍是裊裊,人卻已逝在雪花飛舞的征途中。
北國的雪是有時一連幾天的大風雪、平添了一種奇景,粉妝玉琢,銀光耀眼,心境不同的人,目中另有肅殺淒涼之感。趙蓮珠周月娥每日相對無言,柳眉深鎖,明日就是大年除夕,苦候個郎不見回來,怎地如此薄情。不禁想起臨別前夕,兩隻強健有力的手臂,將自己箍得直喘不過氣來,個郎輕輕吻著自己的臉頰,頸項……只吻得酥麻難挨,心神迷惘,恨不得終生停留在那一刻,長此亨受這無語的溫馨。
此情此景,宛如昨日,趙蓮珠不禁暗歎了一口氣,用目偷覷了坐著窗前妝台的周月娥一眼。只見她雙腕支頤,仰天凝思,心情想也與自己一樣地盼望玉郎。兩人癡坐閣上,銀虹高照,相對無言,淚眼雙流天明,花容清減,人何以堪。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象更新,兩女暫時收斂憂思,也接新年。
初二,雷嘯天從太原趕回,趙蓮珠懷著欣喜的心情,劈面就問道:「謝大哥回來了嗎?怎麼不見他的人?」
雷嘯天小眼一轉,靈機上來,笑道:「老三已在途中,他怕與蒼化子雷老二在一處,引起賊人的疑心,所以命我們早兩天動身,他由洛陽開封取道返回燕京,不過老三請雷老二帶信,他不會回滄州,請兩位姑奶奶去察北牧場等他。」
趙蓮珠似信似疑,柳眉一顰,問道:「是真的嗎?」
雷嘯天挺胸凸肚,小眼一睜,道:「這能假的,雷老二不怕骨頭上架嗎?老三說,最好是請兩位姑奶奶先去察北牧場,老三腳程飛快,如他先到了,你們又沒去,事情一急,他又跑開了,可別怨我雷老二啦?」
趙蓮珠信得貼實了,喜孜孜地對周月娥說:「娥姊姊,咱倆趕緊收拾東西去,奪上騾車就走。」一把拉著周月娥往梧蔭閣飛掠而去。
趙康九神目如電,見雷嘯天說話神情,便覺有不盡不實之處,但知必有用意,也不反問。這是雷嘯天聰明處,他一說出謝雲岳同顧嫣文姑娘趕赴洛陽,登時就得醋瓶子打破,酸氣沖天。等二女一走,趙康九就追問雷嘯天。雷嘯天神色凝重將謝雲岳入晉情形詳細說出。
周維城搖頭歎息道:「這孩子太任性了,報仇也沒這樣的報法,最好將顧女一事,暫時不讓她們知道。」趙康九愛女心切,派了六名得力助手,護持二位姑娘去察北牧場。
二女登車走了,趙週二老決定二月初趕達察北牧場,因為不耐塞外酷寒,與雷嘯天計議之下,二老先去濟南訪友。濟南這邊氣候溫暖些,趙康九喘疾雖經謝雲岳治癒,但仍畏寒冷。翌晨,趙週二老南下,乾坤手雷嘯天北上。
大年十二的下午,是一極凜冽的天氣,雪是暫時停了,但積雪沒徑,原野上寂無行人,一望無際,延伸至穹蒼,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朔風仍是那麼勁,深鎖穹蒼的肜雲,不住地翻騰,幻化成各種形像,宛如大漠原野上受驚狂奔的群獸。
驀地天邊湧出兩個黑點,好快,逐漸擴大,眨眼,便到了近前,那是兩人兩騎踐雪飛馳。只見騎上的兩人,一是花白鬍鬚老者,另是一紫溜臉膛,海口無須的四旬大漢,兩人都精神奕奕。兩匹健騎吐氣如雲,渾體滲出汗漬,顯然是經過一番長途跋涉。來到一處山坡,那老者呵了一聲,兩匹馬登時煞住,紋絲不動。
「這太奇怪了,賢弟,咱們追出已是百里外,依然未見偷馬賊人的蹤影,連個蹄痕都沒找到,賦人手段委實高明。」老者口中說話,眼光卻不住地打量周近。
紫溜臉膛大漢,略作沉吟,道:「大哥,依小弟想法,可能不是普遍賊所為。半月來,連續不斷盜去馬匹時,均在風狂雪濃之夜,等到我們發覺,蹄痕早被大雪湮沒了,此是地形極熟之人所為,可能是內賊勾引……」
老者插口說道:「那麼你說說看,究竟是誰?我們在牧場裡的人,都是極為誠謹可靠。我實在意想不出。」這兩人正是察北牧場場主飛雲手吳奉彪,副場主八卦金刀鄭金吾。
八卦金刀鄭金吾低渭了一聲,道:「這事隱藏小弟心中已久,只是查不出來確實證據,一直未便說出,恐怕傷了你我兄弟的感情,此人就是大哥義子徐兆森。」
飛雲手吳奉彪掉詫道:「是他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鄭金吾用力望了吳奉彪一眼,歎息道:「大哥真是忠厚人,徐兆森外貌恭順,內則好險狡猾,小弟早就瞧出,起因就在卜家堡主卜英手上,卜英早就垂涎我們牧場,徐兆森被卜英之女麗霞所迷惑,因此趁機聳動兆森暗中搗鬼,此是主因,大哥可記得十年前在龍江相傷三魁的事嗎?風聞龍江三魁落在卜家堡中,小弟可斷言必是卜英所為。」
飛雲手吳奉彪聽後默不作聲,半晌才道:「當真如賢弟所料便好,我看內中情節並不如此簡單,這個疑團也在我胸中凝結半月之久,始終解他不開……」
言未了,一個洪亮的嗓子,起自左側不遠處一座雪丘中:「果然薑是老的辣,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
兩人聞言心驚,吳奉彪騎上姿勢不變,離座飛起,突變「飛鷹攫兔」,兩手暴伸電射撲去。吳奉彪發動得好快,此人聲起他就飛出,待他即將撲到時,相距兩隻突騰起一條灰白人影,哈哈狂笑,眨眼即落在五丈外,狂奔飛馳,片刻消逝在茫茫雪野中。
飛雲手吳奉彪眼望著此一遠逝人影,發了一陣子怔,又縱身掠回馬上,對鄭金吾苦笑了一聲,道:「此人身法絕快,不在你我之下。不過由此證實了方纔所說的話,我們回去吧。」兩人勒轉轡頭,揚鞭馳去。
察哈爾多倫城之北,四郎城以西,放眼過去,是一片幅員千里的草原,春夏之交,綠油油的長可半人的青草隨風翻波,其間尚有野花,賞紫嫣紅,絢麗燦爛。穹蒼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此誠畜牧之天堂樂園也。在這片原野中,布有許多大小湖泊,「葛什爾」湖之南,一簇簇的木柵,錯綜羅列,圈了近萬頭駿馬,平時可見一群群馬匹放足騁馳,昂首長嘶,聲徹雲霄。
但此刻,雪籠四野,天寒地凍,馬群均關在廄中咀嚼乾草,有時也感得耐不住奇寒,發出一聲低鳴。牧場中建有一座四合莊屋,大小房舍不下百數十間。東廂一間小屋中,有兩人對坐凝神下棋,屋內熱了一個土炕,火勢熊熊,一室如春,燒的都是干馬糞,不時發出嗤嗤之音。
嚴冬之季,室內光線本暗,但在火光輝映下,仍可辨認兩人面目,一人約四旬左右年紀,短鬚若戟,紅紅的一張臉膛,酒氣飫人,對首一人是個二十不到的青年,虎目稜眉,鼻準微鉤,白淨臉膛,頜下無須,嘴角不時泛出笑意,顯然勝券穩操。
天時已交申初,室內光線越來越昏茫了,那青年人突發出朗笑道:「廖武師,這盤棋你是輸定了,不如認輸,再對局一盤如何?」說到此處望望窗外一眼,又道:「天要黑了,正副場主還沒有返轉,不要出了什麼事吧?」
廖武師充耳不聞,兩眼凝視著殘敗之局,不停地撓耳抓腮,半晌,才道:「好,這盤認輸,咱們再來。」
驀地青年人推棋立起,道:「場主他們來了,我先出外看看。」翩然閃身,步出院外,只見飛雲手吳奉彪、八卦金刀鄭金吾躍落坐騎,交與馬廄看守,並肩緩步走來。
吳奉彪一見青年人,兩道冷電般目光望了他一眼,微笑道:「兆森,這大出意料之外了,偷馬竟是虎牙杖卜英手下所為。」青年人正是鄭金吾所疑之徐兆森。
徐兆森聽說眉頭微微一聳,面色甚是平靜,笑道:「看來不會吧,卜堡主不是與義父相交很好?他怎會做出此事?」
鄭金吾道:「如今世道日非,人心險詐,骨肉之親尚不可靠,何況酒肉之交。」徐兆森聽了微微色變,默不作聲。
吳鄭兩人進入大廳,吳奉彪只得一老妻及幼孫住在牧場,子媳均在天津衛開設鏢局。鄭金吾則子女成群,共是八人,最大的才不過十一歲。他一進去,均關然上前牽衣抱膝,天倫之樂,無過於此。徐兆森拉著鄭金吾幼子調笑,但神色似帶不安,鄭金吾看在眼裡,心內不住冷笑,記起謝雲岳由千山返經牧場,暗對鄭金吾說:「徐兆森鷹鼻狼形,腦後見腮,此人險沉險詐。雖是吳場主義子,對他仍要當心一二,須防變生肘腋。」
鄭金吾平生不服任何人,但對謝雲岳是由衷欽佩,自是以後,暗中監視徐兆森行動。這晚,雪籠四野,朔風吹嘯,馬群耐不住寒冷,傳來一聲聲悲嘶,夜是這麼淒涼,肅殺。吳奉彪等人正在圍爐談酒談心,驀見一馬師慌慌張張闖了進來,報道:「場主,副場主,大事不好了,有蒙面賊多人在東柵劫馬,還放了火,我們這面已經傷亡四五人。」
吳奉彪霍地離坐,虎目生威,向那馬師說道:「你趕緊傳令眾人,緊守各處不得自亂,老夫即刻趕來。」
那馬師如風地走出,吳奉彪對鄭金吾道:「賢弟你可就在此保衛家小,免得中了賊人的調虎離山之計,愚兄去去就來。」
回首喝道:「兆森,我們走。」
兩人掠身竄出廳外,只見東方紅光燭天,風助火勢,濃煙瀰漫,火苗此滅彼起,人喊馬嘶,亂成一片。吳奉彪氣滿填膺,恨不得將所來賊人悉數手刃,施展踏雪無痕上乘輕功,撥足飛馳,察北牧場方圓數十里,要趕到東柵也非瞬眼可至。徐兆森心中比什麼人都急,跟著吳泰彪身後兩丈之處,身法雖見矯捷,可與吳奉彪一比,顯然差著很多。
尋見一條黑色飛快的身形,斜刺裡撲來,飛雲手吳奉彪眼明忙喝道:「是葉武師麼?」
那人徵得一怔,道:「場主麼?今夜賊人來得甚多,我去前面接應去。」說著反身竄去,一溜輕煙似地飛射而沒。
飛雲手吳奉彪讚道:「好漢子。」回面望了徐兆森一眼說道:「患難見交情,休看葉勝平日酗酒買狂,胡鬧一氣,真的事情到得頭上,也是捨死全交,江湖人物的可貴處,就在這點,兆森,你得多學葉武師的長處。」徐兆森點點頭,面上訕訕地暈紅,也不知是火光映面,抑是內疚而發。
兩人電逸雲飛地奔至東柵,火勢此時減弱不少,牧場武師馬師及雜役,不下數十人,泰半均湧在東柵,阻截來敵,撲滅火勢。飛雲手吳奉彪一眼瞥見十數蒙面賊,均是一身獨特武功,劍光刀影向牧場武師要害招呼,自己這面多人業已負傷
這時,吳奉彪可把蒙面賊恨到家,心知今晚一個應付不好,數十年心血便要被毀於一旦。認定其中狠猛一賊對付自己手下三名武師尚有餘如的人,就是今晚的禍首,「刷啦」佛手拐掣出,一式「摩雲金翅」,凌空騰起,迥空一旋,又挾著拐風掌影當頭罩下,去勢之奇,無愧於「飛雲手」之名。
火場情勢混亂異常,那蒙面賊盡力招呼這三名牧場武師眼看得手之際,萬料不到飛雲手挾雷霆萬鈞之勢凌空撲來,乍覺身後強風襲體,疾逾奔雷追電。此賊畢竟是武林高手,功力不弱,腰一弓,燕子三抄水,嗖、嗖、嗖,竄出兩丈開外,僥倖避過吳奉彪這一手絕招。
吳奉彪見此賊具有這種臨危不亂的身手,也不由心生欽佩,自己一招撲空,又緊接著一式「飛雪蔽岳」跟蹤劈去,這一式較前更為凌厲兇猛,飛快絕倫。那蒙面賊人足才沾地,倏地身化「烏龍翻雲」凌空撥起。好快的身法,竟似狂風捲落葉般旋起半空,端的絕妙靈巧,堪堪避開「飛雪蔽岳」這一絕招。
吳奉彪暗暗喝了一聲采,看出這身法甚熟,猛驚起一人來,不由哈哈豪笑道:「我道是誰?卻原來是雲當家駕臨,吳某自思給雲當家從來未有過節,分晚雲當家為何如此照顧吳某?莫非說吳某不知接待朋友之道麼?」原來那蒙面賊人即是在周家莊鴛鴦擂上,顯過一手驚人武功的,關中一怪飛天蠍子雲浩。
果然那是飛天蠍子雲浩,聞言登時一怔,倏地縱聲狂笑道:「吳場主眼力不差,一見便知是雲某,可是別血口噴人,雲某行事雖然心狠手辣,卻不慣做殺人放火的勾當。」說著霍然將面幕一扯,露出上唇蓄有山羊鬍子瘦臉,豺眼內閃出炯炯的凶光。
吳奉彪嘿嘿冷笑道:「雲當家真會說話,今晚的事不是擺明麼?」
飛天蠍子獰笑一聲道:「既是吳場主認是雲某所為,縱使雲某舌粲蓮花也是徒然,不過話可要說明白來,雲某是受人之托而來。」
吳奉彪朗聲大笑道:「吳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龍江三魁是什麼人?我就不信雲老師受他們蠱惑,助紂為虐,何況正點子不來,反倒勞動雲老師大駕?」
飛天蠍子雲浩目光陰森地望了吳奉彪一眼,冷哼了一聲說道:「吳場主別這麼說,為友助拳,義不容辭,何況雲某與龍江三魁又是過命之交,今晚之事,是非難論,龍江三魁已然來了,你自不見怪得哪個,反正吳場主今晚凶多吉少,徒費唇舌則甚?」
吳奉彪聞言驚疑不止,龍江三魁已來,人又未見,一定另有什麼圖謀,自知今晚必是基業全毀,於是把心一橫,冷笑了一聲道:「雲老師別誇下海口,吳某豈是如此容易打發,朋友,你納命來吧。」說著,佛手拐擰腕一橫,帶起漫天拐影打去,只見捲起凌厲勁風,手法詭妙神奇之至。
吳奉彪這一手卅九式「飛雲」拐法,馳譽關外,使出手法也特別,急則風雷應變,緩則雲逸絮飄,拐頭拐尾輪替打去,並無一定法則,明見拐頭迎胸打到,其實是虛,拐尾反朝下盤掃來,若對方不知虛實,逕想硬碰硬打,準會吃虧,一招使出,驀覺仿若無物,如中輕雲,再要撤招已來不及了。
飛天蠍子雲浩不愧為當代黑道梟雄,眼光銳利,一眼看出吳奉彪「飛雲」拐法,若虛若實,剛柔共濟,一出手就是上下四招,電迅之極,深明利害,一擊手中蠍子鋼鞭,護定全身,覷空追擊,一面使出上乘輕功,縱、躍、閃、竄,極見其巧。兩人都是名負一時之江湖人物,動起手起,分外精奇,一時之間,難分軒。
這時,人喊馬嘶,驚馬奔竄,蹄聲四起,東柵火勢漸撲滅,僅有一兩股火苗高揚,濃煙瀰漫,空氣中夾著一股飫焦枯氣味,狂飛急捲撲面襲到,令人感得窒息嗆口難耐。可是東柵火勢漸滅,西柵又有火頭高舉,東西柵相距甚遠,牧場中人一聲驚叫,救火的又湧向西柵而去。
葉武師殺紅了眼,蒙面賊人在他的面前已倒下了三個,一柄鋼刀捲起一團瑞雪,人也像瘋虎似地撲去。那與葉武對手的兩個蒙面賊人,看得暗暗心驚,哪有這般不要命的打法,但人總不是鋼打的,葉勝真力殆盡,這拚命的打法,只不過是垂死之前掙扎了。
牧場十數名武師,已傷亡過半,蒙面賊黨,一聲聲陰森獰笑出自口中,隨風傳蕩,令人震動心弦,分外恐怖。徐兆森已走得無蹤無影,顯然自知已遭疑嫉,又不便與匪黨交手,只好隱匿起來。飛雲手吳奉彪使出凌厲精奇緊拐法,依然佔不了一點上風,飛夭蠍子一支蠍子銅鞭卻不時地展出一記怪招,空隙而進,宛如怒龍出洞,迅疾無比,令自己難於提防他何處進招。
然而飛天蠍子雲浩主要是仗著上乘輕功,貼身欺進,如影隨形地飛轉,蹈虛就是一鞭,或是一拳。雲浩處身雖是黑道,卻習的是一種內家「摔碑手」,掌力也練得有七八分火候,精純雄厚。武林中人一項絕藝,要練得爐火純青的,卻是鳳毛麟角,寥寥可數,能有雲浩這種造詣的,可算難能可貴,當年在鴛鴦擂上劈飛三才奪命凌飛就是這種拳法,故現在每出一拳,均令吳奉彪心頭微震。
在平常飛雲手吳奉彪與飛天蠍子雲浩相較,功力相差無幾,雲浩以輕功身法稍勝一籌,吳奉彪「飛雲拐法」有獨到的精湛,掌力而言是各有勝場,但吳泰彪此刻,所云浩言及龍江三魁已然到來,心懸著家小安危,又目睹西柵火勢蔓延,火星被強風湧上半空,如同散花般撒下,不由情急,心神不能貫注,致使身法略見滯緩。
兩人交手差不多半個時辰,吳泰彪有幾次迭遇險招,心知今晚不能兩立,強把心神收斂,專意抬制先機,眼看雲浩移宮換位過於神詭,行雲流水地使人無從捉摸,不禁眉頭一皺,心想:「看他的心意,似是等到自己耗盡真力時,才予反擊,我豈能如他心願。」想著,左腕倏翻,打出一股凌厲無匹的內家真力,右手跟著佛手拐「雲起飛騰」,「毒蟒捲身」,「天神倒掛」三招閃電而出。
這三招都是「飛雲」拐法中奪命絕招,只見狂風驟起,破空疾嘯,雄渾絕倫,而且迅快無比。雲潔看出這拐勢神奇,四面八方只見拐影襲來,任是何種玄詭身法都不能避開,不禁心頭一凜,索與不作閃挪,見腕翻拳電光石火般打出三拳向劈風撞去,右手一甩蠍子鞭「烏龍卷尾」,由下往上往佛手拐身捲到。蓬地一聲大響,兩人身影都震得微晃,撤出半步。
吳奉彪瞥見雲浩蠍子鞭梢又是奔雲驚電地劈面撞來,急急飛出一拐,忽然聽得一聲淒厲慘嗥起自不遠,眼角晾見葉武師肩頭血花飛濺,身形踉蹌,不由心神微分。忽然雲浩一聲狂笑,鞭勢到得中途,疾又變招,飛快地一撩,望吳奉彪頭面捲去,左掌一揚,出手就是九支蠍尾毒鏢。
這九隻蠍尾鏢手法更是神奇特別,一束而出,急如飛蛇到得對方身前二尺之處,忽又散開,人身各處部分,無有可在範圍之內。這一手絕技,飛天蠍子雲浩從來少予露出,武林中人幾無人知他有此陰狠手法。吳奉彪一拐飛出,還未擊實,猛見那束毒鏢倏似一蓬花雨地散開,電射而來,躲已不及,不禁暗歎了一口氣,張目等死。
驀然間,一聲清脆的輕叱,只見寒芒匹練天外湧來,九支蠍尾鏢,登時捲得無影無形。那股寒芒匹練毫不停留,逕望飛天蠍子雲浩捲去。雲浩眼看得手之際,不料變生天外,猝不及防,來人身形還未來得及瞧清楚,電芒已是驚天匝地捲來,駭得神魂皆顫,急全身一仰,貼地後竄,可已來不及了。
一聲厲叫,雲浩已被劍芒將雙膝切斷,人也痛昏過去,躺在地上面如金紙,雙膝斷處,血液像湧泉般冒出,慘不忍睹。劍光毫不停頓,倏又向葉武師那邊蒙面賊人捲去,電飛飆迅,只聽得幾聲摻嗥,顯然又戳傷了數名賊人,救下了命已垂危的葉勝,劍光倏收,落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
飛雲手吳奉彪這才看清了那是誰,不由驚喜叫道:「趙姑娘,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趙蓮珠姑娘,穿著一身窄袖緊身紫色芧白的勁裝,秋水無塵的雙眼瞧定吳奉彪,粉頰盈盈含笑,一手甩著「巨闕」劍,一手掠著狂風吹亂鬢髮,美艷已極,聞言笑道:「吳叔父,你猜不到吧,不但侄女來了,連月娥妹妹也來了,龍江三魁被月娥妹妹劍傷逃逸,現鄭叔父與月娥妹在大廳上立等你咧。」
吳奉彪不由喜笑顏開,隨命未負傷的武師將葉勝等人抬往廳前救治,又道謝說:「趙姑娘,幸得你一來,不然愚叔那有命在,看來,姑娘年來武功過境一日千里了。」說著,微微一頓,又道:「我們不如先往西柵察看一下,再回大廳?」
趙蓮珠嬌笑道:「不必了,侄女尚帶來家父得力助手,先已趕去馳救,侄女未來之先,已得回信說賊人全退,火勢已漸撲滅。」
吳奉彪望了西柵一瞥,只剩下濃煙瀰漫,散碎冒起火星,心想:「要重整支離破碎的牧場,恐怕又要費上無限心血了。」輕歎了一口氣,便同趙蓮珠回到大廳。
雪地迷茫之下,只見兩條嬌捷的黑影,縱躍如飛……
且說謝雲岳在泰山千丈淵前,因低估了對方功力,自恃藝業,被九邪聯臂出掌,交匯推出一股前所未見的掌勁,待到警覺已嫌稍晚,立呈縛手縛腳之勢。高手過招,粟米之差也不能有,一著失機,真氣運轉滯澀,空負蓋世功力,被九邪打出的排雲狂飆逼得身形疾往後。退,不知不覺地退在雲迷霧繞的懸崖邊緣。
忽又被獨臂神魔突如其來,當胸撞上一掌,立感心痛如絞,真氣渙散,身形頓時被震飛得激射了出去。月夜之下,謝雲岳身形如殞星下墜,望那雲霧迷濛千尋峽谷下落去。謝雲岳雖然真氣渙散,氣血狂湧,但神智依然清醒,耳聽得崖上眾邪傲放無比的長聲狂笑,不禁切齒痛恨。
此刻謝雲岳下瀉的速度,愈下愈快,只見一顆身子虛虛飄飄的,遍無著力之處,這是真氣渙散的必有現象,身不由主,兩耳急嘯風生,千層雲霧迷目,縱然他目力異於常人,也是猶如茫茫黑夜。
他不禁想起在酒鷗巖洞,被寶壇魔僧一掌擊下千丈絕壑的情景,暗忖道:「要只象上次一樣,足下捲起一道氣流,可以借力穩住身形,該有多好。」繼一轉念道:「天下湊巧的事情只有一次偶然的發生,哪會每次均得此奇跡,如果這樣就不是湊巧之事,何況自己真氣已被震散,即就是有次淒巧,也無法穩住身形,咳。」這一聲輕歎,代表著死亡之神已向他呼喚,這有多麼淒側,酸楚。
他際此死亡之前,也可說是瀕臨死亡的邊緣,往事一幕幕在腦中湧現,較他下瀉的身形尤連,他在短短一年中,顯示了無比的才華機智,痛懲了無數邪魔惡匪。意念及此,他英俊的面上浮起一種下意識的傲笑,但剎那之間,又一掃而盡,他不禁自問:「難道自己燦爛的一生,就這麼短麼?如曇花一現而逝麼?」
他並不畏死,他引以為憾的,就是傷父仇人,不能一一而誅,往昔一思及此,便耿耿於胸,此刻,更倍於前。可這些意念雖是打閃似地自他心頭閃過,求生之念,也並未或忘。急嘯的風只在耳邊刮過,腦中頓起一片激盪暈眩,身形如投石下谷般,越落越急。
因為他不想死,來生的意志,往往使人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產生出一種奇跡。人,受意念支配,可也是受意念而生存,這話一點都不錯。他突然悟出菩提禪功有自行療傷之效,最近又三透「軒轅十八解」絕奇的心法,能使自身逆竄的真氣可引導歸元,心中靈機一動,於是把兩種絕乘奇學融於一爐,他自知不能再猛吸真氣,這樣反會把情形惡化。
他想出用逆運法,使氣血倒流,這一來,奇跡發生了。以他的福緣根骨,必不會遭橫逆而亡,事實上大半也靠他絕頂聰明天賦,才能悟出死中求生之機。俗語說:「一賢一劣,立判不肖。」這話可用在他的身上,一智一愚,立判生死。
他默運在「氣海」殘餘一點真氣,強忍著心頭鬱結,迫使倒流,這是菩提禪功無上心法。一面運「軒轅十八解」中十二天干心法,催送散竄真氣匯聚,這一來生機復,真氣在人體流行無阻,直至九宮雷府,腦中頓覺驚天動地一聲大震後,倏然身形一輕,靈府空明,心頭這種歡欣,是無法可用言詞來比擬的。
他兩手下垂,倏地一擰腰,人也立即回轉過來,頭一伸,身形疾變天龍八式中「雲龍行空」。兩臂猛張,穩住身形盤旋下飄。只覺才得一個盤旋,足已踏落實地,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說:「好險,只差片刻便是粉身碎骨。」
驚魂一定,眼前見著的,只是一片烏黑,心疑這是自然現象,事實上現在是昏夜之際,就是白天,上有千重雲霧遮蓋光線,也是一樣迷濛。他現在不急於出谷,他知道泰山方圓,廣袤千里,不摸清楚方向,不但疲於奔命,反會南轅北轍,適得其反。
於是一心一意等候天明,只要一絲光線漏入,便可測知方向,也說不定氣溫幻變,雲霧上升,可瞧清楚谷底清形。他取出懷中玉瓶,傾了四粒長春丹入嘴,索興入起定來。半個時辰後,睜開雙目,自覺傷勢全無,靈府倍覺空明,心知此刻本身的功力,又較前日高出不少。
仰面上空,仍然是無比黑暗,他不禁思忖方才在崖上,被邪魔群力劈下谷來的一幕,痛定思痛,他悟出先前悔不該自恃蓋世功力,予人可乘之機,反而自陷危境,他痛恨這種邪魔外道,一點不能給與半絲同情憐憫,雙手血腥就讓它血腥下去,反正邪正不能並立,殺得一個便是一個,除惡務盡。這是天經地義的確論。
這與他佛門出身弟子身份大相逕庭,難怪他臨下山時,明亮大師看出謝雲岳殺孽奇重,便是此故。這片峽谷,萬物寂然無聲,沉靜異常,連蟲鳴獸行之聲,都沒有,只覺谷底溫暖如春,與崖上寒風侵骨的境界大不相同。
謝雲岳正在沉思之際,忽隱隱聽出遠處有腳步聲,及喂喂低語聲傳來他不禁心神狂喜。這空谷足音與人聲,在這沉寂山壑中,無異是巨雷轟耳,迥蕩不絕,謝雲岳緩緩立起,凝耳靜聽,便聽出兩人並肩走來。眼中顯出一點迷濛紅光冉冉晃來,雖是這麼一點點,在謝雲岳眼中不啻是大放光明,精神為之一振。
只聽得兩人邊走邊說,一個粗曠嗓子道:「我真不知道神君是什麼用意,既然那人死定了,又為何差我們來瞧瞧,如說那人未死,我們豈不是白送死嗎?」謝雲岳聽出「那人」是指自己,暗暗心笑。
接著另一個南方語音說道:「你別胡說!神君的意思,是命我們尋那人屍體中有什麼遺物,他老人家說那人武功造詣及才華都屬上乘,如非他老人家用上數十年性命雙修的「少陽掌」力,並在驟出不意下才得擊下千丈淵,不然哪有這麼容易得手,想神君「少陽掌」力何等利害,十丈以內,擊石成粉,那人縱然武功通天,也無法倖存,神君如無自信,豈肯差我們前來,何況我們也不是泛泛之輩。」兩人腳步迅捷,觸動谷底亂石,轟隆之音如悶雷之聲。
謝雲岳心說:「這倒巧了,千丈淵就是自己險被葬身的這座山谷,若非撞上蒼須怪叟等,取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哼,鶴誕草即在這兩人身上。」他眼見紅色迷濛燈光越來越近了,模糊現出兩條身影,在濃霧中忽隱忽視。他立即屏舟在一塊高可及人嶙峋峻牙岩石後隱藏。
突地兩人驀然止住腳步,只見一人晃動紅燈低身迥環射照,口中喃喃說道:「奇了,神君說那人墜下之處,就在這附近,怎麼沒有發現屍體,至少骨渣肉醬也要尋著一點,不要是那人沒死吧……」意味著說話的人汗毛凜豎,語音說到後來竟微帶顫音。
「你這膽小鬼,別大驚小怪,就是你在崖頂躍下也別想活,何況他中了神君「少陽掌」力,我看就在這附近,我們細心探索吧。」昏茫中淡淡紅光向前急速晃動。
這條淵底寬不過四五丈,奇石林立,兩邊峭壁均是釀草腿結,綠石蔓延,假如是雲開見天的話,由下望上,危峰插天,高不可攀;由上望下,深不見底,心駭神搖,稱之千丈淵,並不為過。此刻雖然是初春,嚴寒未解,北國氣候不到三月春後,花開季節,依舊是凜咧冷凍,故雲密霧繞積鬱淵底,不能上散,以謝雲岳目力可以看透重霧之人,也是不甚清切,只見兩條模糊身影帶出一溜紅光之字形掠來。
謝雲岳忖道:「時不可再,不但鶴誕草要落在他們身上,出此千丈淵也在他們身上。」心念甫動,身形一閃,五指萁張,就望手執紅燈身旁同伴抓去。
謝雲岳年來奇緣天授,根骨秉賦又無一不好,自服了半支「千年何首烏」後,平添了半甲子功力,近又悟出「軒轅十八解」「菩提貝葉神功」及「弭勒神功」,三種絕學全部玄奧,不知不覺本身功力突飛猛進,而且生死玄關也在不知不覺中衝破,這一點在他而言是蒙若無知的,按說這三種博大精深武林絕學,在別人不但夢寐以求,而且在這短短時期也不能全部三悟透徹,這種根骨,這種奇遇,百年來武林中難得有一人企求的。
他悟徹「軒轅十八解」在武學中確是崇奧無極之學,生死由心,易發易收,他深知施展此種手法,對他有莫大便利。他勉強停住紊亂如潮的思緒,轉念到鶴誕草的問題,沒有光亮是一籌莫展的,他聽方纔那人說千丈淵終年雲迷霧繞不見天日,於是不由著急起來,心說:「這該怎辦呢?岳父周維城已命在垂危,像此燃眉之急,豈能容我進退維谷,猶豫不前。」立在那兒發愣,思索不出一個善法,只急得連連頓足,空負有絕世武功,到了此刻也是一無用處。
似此彷徨無策差不多費了半個時辰,終於伸手輕敲了一下腦袋,喃喃自罵道:「我怎麼這樣糊塗。」霍地伸手入懷取出一方玉珮出來,驀地,霞光四射,十丈以內清澈異常,了無雲霧痕跡,如同白晝。
那是靜明園中虛受堂乾隆皇上所贈,玉珮上所嵌夜明珠是稀世之珍,除卻照明之外,尚有避暑、避寒、逼毒各項妙用。他用王佩繫在胸前,移近淵壁,珠光到處雲霧滾滾,似被風捲一般的四散迫開,慧光映照,清朗無比。
縱眼一瞧,洲壁上滿是釀蘿蔓草,糾纏百結,密密層層。因為擠迫在一處,想由其上找出一株鶴誕草十分不容易。泰山之鶴,夏秋二季,成千成萬棲息於千丈深淵底兩崖壁釀蘿中,一至冬季,便像雁群一樣結隊南飛,灰鶴睡眠時,動作奇怪,兩足分立釀梗,嘴鞝插入巖壁,涎在熟睡時注入巖壁,每日如此,年深日久,才可孕育出一株鶴涎草來。
鶴涎燥熱奇毒,人服必死,但以毒攻毒,極著靈效。謝雲岳凝神分開釀蔓,細心尋覓,這才發現了鶴涎草隱藏於釀蔓內繁殖著,紫莖綠葉,長不盈尺,葉上遍綴赤紅斑點,珠光映照之下,分外絢麗,但要找出一株百年上品,頗不容易。
他循著巖壁走著,一面分釀撥蔓,約費了一個時辰才掘得兩株藏於懷內。現在他任務已了,只要出得千丈淵便可徑奔濟南,然而這條千丈淵最盡頭之處有多遠,方向如何,他不知道,也許迥旋無盡,雖然循著淵底走去,終久可找出一條出路,但為此延誤治了周維城傷毒,那就得不償失了。
心頭躊躇不決,不禁仰面望了望,心想便捷之法,便是直登崖頂由原路返回。這種想法,無異是癡人說夢,崖頂距淵底至少二三百丈高,慢說是他,就是灰鶴也難直登。正在發怔時,突聽得厲嘯之聲傳來,這聲音淒厲駭人魂魄,膽小的人怕不毛骨悚然。
謝雲岳聞聲心境反而平靜,他猜出來者是什麼人,暗暗忖道:「我不找你,你倒來了,這出得千丈淵便在你身上。」心念方落,面前珠光所罩之處,突在雲霧中現出一具巨靈身形,面目獰惡,眼內逼射出藍色奇光,頭上光禿禿地,不見半根頭髮,頜下一部銀白的短髯,左肩下拖著一隻虛晃晃的袖管,傲然巍立,神采逼人。來人不言而知便是獨臂神魔查坤。
只見獨臂神魔查坤皮動肉不動地陰陰說道:「老夫向例,一擊不中便不再擊,所以差遣人尋找你下落,如未死去,便護你出淵,你卻不知好歹,傷斃老夫手下,老夫忍無可忍……」
言未了,謝雲岳朗聲大笑道:「查坤,你說得多動聽,一掌之仇,恨如海深,你不能忍,誰可能忍得了呢?」
查坤目光炯炯道:「這麼說來,你是想報一掌之仇了?」
謝雲岳說道:「人同此心,那你又為什麼而來呢?」說時,發出一聲輕笑,這種笑意極其冷峭,譏刺,像一柄利劍,插在獨臂神魔當胸,任誰也不能忍受。
方纔,獨臂神魔還佯裝一代高人的氣度,但此刻,竟沉不住氣,面上倏然現出怒意,獰聲道:「好,好,你倒自負得緊,老夫正要領教你究有什麼驚駭武林絕藝。」
謝雲岳一聲長笑,五指閃電飛,竟往查坤那只斷臂抓去,身法更是玄詭莫測,彈指方向,手指便要觸及斷臂。獨臂神魔查坤,不禁駭出一身冷汗,身形也急如行雲流水地脫出五指嘶嘶勁風之外,口中喝道:「你怎麼一聲不響,便自偷襲暗打?」
謝雲岳又是朗聲一笑,道:「你不是專以偷襲著名的,反倒說我。」倏地又五指抓來。
獨臂神魔查坤只覺眼前一花,謝雲岳又自欺到身前,心中大驚,不是親眼目睹的話,簡直不相信世上有這快速身法的人,自己不敢怠慢,亦是步履迷旋,一晃而動。兩人都是同時發動,其間僅是粟米之差,究竟謝雲岳夾天下之奇學,比查坤快了一步,五指已搭著查坤斷臂處。
謝雲岳五指電閃地一扣,如中金石,篤然微聲發出,不禁一怔。忽然獨臂神魔查坤單掌揮出,夾著一片潮湧山傾勁風當胸劈來,奇熱如焚,不過被謝雲岳胸前所懸珠光減卻七分。這種「少陽」掌力與天外三尊者「赤煞摩伽」有異曲同工之妙。人一中上,表面不損,骨炙如蒸,端的厲害無比。
「少陽」掌與淬毒飛針稱為獨臂神魔雙絕。高手過招,互制機先,以獨臂神魔查坤在武林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魔頭,身蘊武林奇學,可是在動手時,竟被謝雲岳搶了先機,迫得一再閃避。查坤他那斷臂處,已被他元陽真火凝練成鋼,所以謝雲岳之指一扣,便發覺有異,查坤就等他一怔神之間,飛掌劈來。
這時,正是獨臂神魔查坤千載一時之良機,但謝雲岳適才在崖頂,一時疏忽,予人可乘之機,長此耿耿於心,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哪會容他劈上。嘿嘿冷笑聲中扣住獨臂神魔查坤斷臂的五指,倏然一推,用上弭勒神功震字訣,一推一彈。
只見查坤巨靈的軀體如飄葉般被震出三四丈外,少陽掌力登時卸於無形。查坤胸前氣血微震,激得白髯緋張,目含怒火,大喝一聲道:「你再接我一招試試看。」掌隨聲出,又是一片排空激盪的狂飆徑襲而去,一掌推出,身如電漩星射欺至謝雲岳身側,改掌為指,飛快地向人身九大重穴點去。
他那裡快,謝雲岳比他更快,「玄天七星步」何等的神奇,獨臂神魔查坤身法再快,也無法與之比擬。查坤五指堪堪到得謝雲岳「天璇」穴前,倏見眼前一黑,對方身形頓杳,心中直喊:「不妙。」
驀覺後胸搭上十隻鋼鉤,一麻之後,只覺痛入骨髓,不禁大叫了一聲,速運「少陽」真力與之對抗,奮力一掙,究竟是他功力深厚,被他掙出謝雲岳雙手之外,蹬、蹬,蹬啷蹌三步才予立定。在查坤掙出二際,尚有一聲裂吊嘶響,原來查坤長衫為謝雲岳扯下一大輻來,背後郎當,加上單袖飄飄,神情甚是狼狽可笑。
此時查坤心膽俱寒,目光炎炎似要噴出火來。謝雲岳也暗自心驚查坤,能脫出自己「軒轅十八解」雙手之外,這是從未經有的事,尤其是為查坤體內「少陽真力」一撞,自己十指隱隱作痛,遂覺查坤無愧於當代巨掰魔頭。
此刻,謝雲岳微笑道:「查坤,你若覺輸得不服?還可試試。」
獨臂神魔查坤雙目炯炯,像是憤怒已極,聞言眼中藍色積光漸漸收斂,面色轉趨平和,長歎了一口氣,道:「老夫癡長了這麼多年歲,閱廣見深,武林奇學,多半一見就知,但閣下年紀輕輕,竟有此玄高詭異的絕學,不但見所未見,而且知所未知,猜它不出出自打門何派?命老夫不勝惶悚自愧,縱然再試,就是勝得一招半式,有何光采可言,不如我們盡釋前嫌,尚為閣下首允,老夫自當引閣下出這千丈淵。」說時,目光黯然。
要知謝雲岳天生傲骨,吃硬服軟,被獨臂神魔查坤一席委婉語言打動,不禁殺機泯息,心想:「此人雖是當代魔頭,幾句話卻頗為得體動聽,自己殺他的師侄,他出面相助是必然的事,將心比心,換了自己何嘗又不是這樣。」
眼看著他長袖虛飄,頓生憐憫同情之心,他知殘廢之人,性格必然多嫉世、孤獨,倔強、而又自卑自憐,具有雙重人格,儘管他表面上如何狂傲,其實私底下存著自卑念頭,深恐旁人瞧他不起,甚之嫉視旁人比他幸運,將別人的同情反認作譏刺,由於種種的看法不同,批項養成他有一種怪僻的心理。
謝雲岳幼遭孤露,深明此理,遂淡淡一笑道:「神君既如此說,你我之間怨隙暫予消釋,只要神君以後不再對在下為難,在下也不會永記前仇。」他為何說此話,深知蒼須怪叟永不會回心向善,撞上此人,自己一定致之於死地,到那時,查坤斷不能置之不問,自己現在也不能扣牢他不管。
獨臂神魔查坤點首作禮道:「閣下稱我神君,萬不敢當,老夫習性孤獨,隱世已久,對世間俗禮繁文都不記意,請閣下勿以為仵。」說此一頓,倏又轉口道:「這萬丈深淵終年雲迷霧繞,絕少人知,除了老朽後洞是唯一通道,別無出口途徑容老朽先行引路吧。」說時,當先帶路,疾馳而行。
謝雲岳看出查坤對這千丈淵地形極熟,不仗光亮快步如飛,一霎那已隱於雲霧中,自己則仗珠光逼開濃霧,跟蹤追去。謝雲岳腳程飛快,不到片刻與獨臂神魔查坤趕了個頭尾銜接,查坤回首探望,見謝雲岳步法疾如電飛,面上微露驚容,讚道:「閣下步法這等快速,老朽望塵莫及。」
謝雲岳口中謙遜了幾句,一面仔細觀察淵底情形,只見珠光迫開滾滾濃霧處,面前頓呈開朗,淵底儘是犬牙錯列尋丈任石,容身之徑僅可兩人並肩而行,腳底滿是潮濕淤泥,心想:「如非有此珠光,必需摸索而行,要想出得此淵,誠難於登天。」
七極八彎,查坤身形倏隱倏現,近在咫尺也是一樣,因為被犬牙怪石阻住視線。約莫費了一個時辰,忽聽查坤大聲說道:「蝸居已到,請閣下先行吧。」
謝雲岳抬眼一瞧,只見一座徑可丈餘黑樾樾的山洞,平伸淵底峭壁凹進,遂拱手笑道:「不敢,還是神君先請吧?」
查坤微微一笑道:「既是閣下如此多禮,只好老朽失儀了。」說罷當先走去,謝雲岳在後亦步亦趨。
謝雲岳奔走江湖年餘,見識大增,他知鬼蜮江湖,處處有險,步步都有機詐,獨臂神魔查坤雖面色極其誠懇,終覺防人之心不可無。獨臂神魔查坤所居山洞,是由下而上,作斜坡形,迥旋曲折,岔徑尤多,走了片刻,兩邊洞壁上開始嵌有松油石燈,黃光昏茫,進謝雲岳王佩夜明珠一逼,頓呈黯淡。
查坤回面笑道:「閣下胸系寶珠,罕世奇珍,老夫費盡心機才找著一粒,不過比起閣下所有,可就相形失色。」語氣中似帶出無限欣羨。
謝雲岳也不說話,微微一笑,卻留意出為何走了這久,沒遇見查坤門下弟子一人,心中暗存凜意,也不留心路徑。不知不覺隨著獨臂神魔走進一間寬敞石室。謝雲岳見這座石室只有一榻,一石桌,尚有四塊青石充作凳椅之用,別無他物,壁間嵌有九盞松油石燈,映得一室通明,謝雲岳胸前玉珮明珠早收妥懷中了。
獨臂神魔查坤微笑說道:「蝸居簡陋,請勿見笑,閣下且請寬坐,待老朽命人送上水酒野味,以享嘉賓。」
謝雲岳忙道:「神君請勿如此張羅,在下需急趕回濟南,何況現在腹中不甚飢餓,他日有暇,再來叨擾吧。」
獨臂神魔大笑道:「閣下說話太見外了,一夜勞累,哪有不餓之理。請勿疑心老朽在酒食中下毒就是,趕回濟南,也不急在此片刻功夫。」
謝雲岳面色一紅,他實在有懷疑酒食下毒,經查坤一說破,說什麼也不好意思走了,暗想:「不管你如何弄鬼,我先發制人也就無妨。」遂佯裝隨和,端坐於石塊上。
只見查坤步至榻前,俯身在榻下取出一柄石錘,在壁上敲了三下,霎時,室外走進兩個濃眉大漢。查坤說道:「趕緊送上酒食,少時嘉賓還要趕路。」兩大漢唯唯走出。
謝雲岳歉然一笑道:「神君這麼看重,在下怎樣過意得去。」
查坤目光炯炯道:「人生難得有友共醉,有什麼過意得去過意不去。」忽見兩大漢匆匆進入,手中托著酒食杯盞兩大盤,一一置於石桌上,又低眉垂眼退出。
只見食餚儘是山雞、野豬、鹿脯等野味,獨臂神魔查坤為謝雲岳敬酒,色作碧綠,酒香四溢,一嗅即知是陳年好酒。謝五嶽淺淺一嘗,見無異味,便放心飲食。兩人邊吃邊說,獨臂神魔查坤暢談昔年武林見聞,及自己行事乖異處,毫不隱瞞保留。
吃到中途,室外緩緩走進一個黑衣少年來。獨臂神魔查坤一見此人進來,眉頭微微一皺,目光隱蘊凶芒,但瞬眼查坤即換了一副和藹無比的神色。謝會岳瞧出,不由暗暗起疑。但見查坤笑道:「賢侄來得甚好,老朽為你們引見。」遂轉面對謝雲岳道:「這是我一故友之後,姓邢名天生,因終年一襲黑衣,人稱鐵爪黑鷹,閣下以後在江湖上見著,請多予關拂。」
謝雲岳心笑彼此尚是仇怨,明知自己不會關顧,他還要這樣說,可是面上卻不露出,微微笑道:「豈敢,豈敢,邢兄請坐。」
鐵爪黑鷹邢天生一長緝,說道:「謝大俠英名貫耳,在下久已欽慕,只是無緣拜見,引為平生撼事,今日聽得大俠到,在下儀慕心切,所以不由通稟,就闖進來了,祈勿見罪是幸。」
謝雲岳朗聲一笑道:「好說,謝某焉敢受邢大俠如此推重。」言談之間,知道鐵爪黑鷹出身黃山始信老人門下,謝雲岳心疑始信老人為人方正不阿,數十年不聞外事,絕意江湖,怎會有門下與這魔頭交往,便細心觀察邢天生面貌。
只見邢天生五官方正,可惜眉目之間露出桀驁不馴之色,右頰上有一淡紫色刀疤。驀聞有急任聲隱隱傳來,獨臂神魔查坤面色一變,道:「洞外傳警,想是昔年強敵,老朽去去就來,且請寬坐。」說著急急走去。
鐵爪黑鷹邢天生忽眼含深意地展齒一笑,霍然立起,即要轉身步出室外。謝雲岳心中一凜,閃身飛掠攔在邢天生身前,作色慾待喝問。邢天生插手止住,低聲道:「大俠勿急,讓在下去室外瞧瞧有人否?」謝雲岳感出有點不對,尚不知就裡,聽說挪開一步,讓邢天生走出。
邢天生才走了四五步,忽由室外閃進一執刀大漢,步法矯捷。竟然擋住了邢天生去路,傲然問道:「邢天生欲待何往?」
邢天生從容笑道:「小弟要去前洞瞧瞧,李兄為何阻攔?」
那大漢面色冷漠道:「神君命俺相護兩位,無事不得外出,怕在意外。」
鐵爪黑鷹邢天生冷笑兩聲道:「你這話騙得了小孩,可騙不了我邢天生,我要出去,豈是你阻攔得住的。」那大漢微微作色,霍地劈出一刀,電光閃耀地向邢天生左肩劈去。
謝雲岳看出那大漢雖是僅僅一刀,不但快速,而且玄詭之極,絕似天南「鬼頭」刀法。哪知邢天生不閃不避,如同視若無睹,後至刀光堪近肩際,才向外一挪,右手閃電的飛出,迅捷無倫地扣住大漢執刀右腕,左腿同時踢出,登時被踢在「氣海」穴上,只聽得一聲悶哼,邢天生右腕一用勁,跟著腕骨斷折之聲傳出,只見那大漢口角滲班,頹然倒地氣絕身亡。
邢天生隨手一撩,接著快步走出。謝雲岳著出邢天生身手高明,比自己快、狠、絕手法如出一轍,並不稍遜,不禁暗暗稱奇。不到片刻功夫,邢天生又自走進,雙手染滿血跡,面色沉重,到了近前,忽朗聲一笑道:「謝大俠身在危境,你知道麼?」繼目光稜射,冷哼了聲道:「他就將在下一併葬身在內,那可是妄想。」
謝雲岳淡談說道:「這事是怎麼說的?謝某一點都不明白。」
鐵爪黑鷹邢天生見謝雲岳面色不改,依然鎮定如恆,暗自驚詫道:「怎麼此人氣宇這樣恢宏,燃眉之急尚有如此鎮靜,自己平日自負沉著機智,此刻與他一比,顯然自己太渺小了。」想著,不由泛起誠敬顏色,於是笑道:「此事說來話長,等出險再說?獨臂神魔查坤居然想將我們兩人,活埋在洞內,豈不可笑,大俠隨我來吧。」
謝雲岳朗聲大笑道:「我說查坤哪有此雍容大度,其實口蜜腹劍,走,我們找他去。」
兩人才一啟步,突地,一片濃煙由室外湧來,一剎那間,瀰漫全洞,煙焦之味尚夾著絲絲異香,令人感到嗆咳,而又暈眩窒息。邢天生大叫道:「大俠趕緊屏住呼吸,這是「毒蘭」香味。」說著呼呼劈出兩掌,將這片濃煙暫時逼開。
但那濃煙滾滾翻騰瀰漫而來,豈是掌風可以劈得開的,掌一停住,立時又合上。邢天生嗆咳不止。謝雲岳雖不知「毒蘭」是何物,但知其必是一種毒性極強的植物,中人必死,長時期屏住呼吸那極不可能的事,必需想一善策,不禁想起玉珮寶珠有照明及逼開雲霧之能,立刻取出懸於胸前。
果然寶珠一出,光芒四射,近身濃煙如遇狂風一般,四散捲開。珠光照耀十丈,將邢天生也籠罩在內,邢天生只覺神智一清,精神大震,欣羨地望了謝雲岳寶珠一眼,笑道:「此刻在下才相信人之受命於天,不可逆行的道理。來,大俠隨我來。」
謝雲岳隨在身足道:「邢兄千萬別大俠大俠這麼稱呼,你我兄弟相稱豈不是好。」
邢天生笑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如風地馳出,行至石室之外洞徑中,七歪八倒躺了多具屍體,均是腕斷頭折死狀十分猙獰可怕。那都是鐵爪黑鷹邢天生方纔的傑作。謝雲岳清點了一下,一共是十一具屍體,心中微驚邢天生在片刻之間,能擊斃十一人,可算是迅換手狠,由此證明其人武功造詣不凡,但思索不出邢天生為何與自己親近,又為什麼獨臂神魔查坤對他意圖一併殺害,這是個難解透的謎。
濃煙愈來愈密為,尚夾著無數火星,爆射飛來,才得挨近珠光,立時又迸回四射,頓成綺麗奪目的奇景。只見邢天生閃入一條洞壁岔徑中,謝雲岳亦隨之趨入,發覺這條岔徑只是山石自然裂縫,高可四丈左右,只容一人貼身掠過。
謝雲岳詫問道:「邢兄,我們怎麼不直往洞外,用掌力劈開焚熱之物,豈不是方便得多。」
邢天生大笑道:「謝兄!你把獨臂神魔查坤看得太輕了,在謝兄未來之先,他就處心積慮安排火焚之計,前後洞都有巨石堵死,掌力劈開談何容易,卻未料他將兄弟一併計算在內咧。」
謝雲岳狐疑不解道:「在下實在不懂,怎麼邢兄事前不知道查坤有心害你?」
邢天生笑道:「怎麼謝兄竟然一時糊塗,沒想及此,方才兄弟走入室內,老魔頭臉色微變,瞬即轉為和藹,此即為老魔頭殺人的先兆,兄弟尚不知道是對你而發,抑是對兄弟,後來征聲急起,他竟一人離去,如不想害我,怎不招呼兄弟離開,所以不言而知。」
謝雲岳暗道:「好險,如非激起邢天生同仇敵愾之心,則自己生死不可逆料。」遂笑道:「在下就不相信合我們兩人之力,不能劈開巨石。」
邢天生搖首道:「謝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堵石雖厚,以我們二人之力把它劈開,還難不住我們,可是彼逸我勞,等我們脫身洞外,真力已將耗盡,那時我們將何以制勝,何況另外還有二個魔頭與查坤聯手咧,否則,兄弟一發覺查坤存心陷害時,何以不徑隨其後跟去,便是此理。」
此時,裂隙途徑愈來愈狹,而高度也越低,差不多兩人幾乎匍匐爬行,仗著珠光映照,倘不覺其困難。謝雲岳也不說話,只是心頭思忖邢天生為何知此秘徑,而查坤身為洞主焉有不知悉之理,感覺太以奇怪。約莫有一盞茶時分,赫然瞥見前無通路,分明是一條死徑了,謝雲岳心正驚訝之際,忽聽邢天生笑道:「諒這壁虎功是謝兄輕而易舉的事,兄弟獻醜啦。」
謝雲岳一聽便知要向上攀登,抬目向上凝望,只見濃煙瀰漫了洞隙,飛湧鑽來,珠光之外看得不甚真切,但上面依然不見天光,似乎也是封死一般,然而邢天生這樣做,定有原故。此刻,見邢天生一拂面,手腳四掌猛向石壁一貼,身形一動,晃眼已像升了五六丈,十分靈活,敏捷無比,暗暗稱讚不已。
要知「壁虎游牆」這類輕身功夫,雖是武林司空見慣,但要練到絕頂卻極難,最難的就是全身重力及真氣,全都凝聚手腳四肢,用吸字訣彼此互替直升而上,普通武林中所見者,爬至七八丈高真力即已用竭,而又十分緩慢,似邢天生這樣矯捷者,並不多見。
謝雲岳也不怠慢,反身一貼,沿壁直上,一口真氣不絕,剎那間已上在二十丈高處,猛聽得邢天生在頭頂道:「謝兄留意,要轉彎了。」音甫落,謝雲岳驀覺右掌倏然貼空,風快地旋身一撲,只覺這條裂隙突變平著山腹裂開,成弓字形。
果然貼在裂隙爬行,不一刻又突變直上,這樣迴環九折,已見天光由上照射而來,依稀天光由一小洞射入,離置身處還要相距五六十丈高。兩人雖是內功精湛,至此也覺得有點疲累,謝雲岳還不大顯,邢天生可額角淌汗,微喘頻頻,可見謝雲岳內功造詣,較邢天生高出很多。
只見邢天生用手抹了抹額角汗珠,笑道:「我們快出困了,先休息一會,再用壁虎功游上吧。」
謝雲岳點首笑道:「甚好,小弟也有點疲乏了。」
鐵爪黑鷹邢天生留心看出謝雲岳臉上,並無半點汗珠,也未喘氣,面色依然原狀,心中大為凜駭,暗道:「此人內功已經練到寒暑不侵之地,真氣也不虞匱乏,究竟他是何人門下?我平素自負內功已臻上乘,看來,自己不如他太多。」心內頓起嫉妒之念。
他不知道謝雲岳本來面目已隱藏在人皮面具之下。繼發覺謝雲岳晶澈如水的雙目也投在自己面上,四道神光相接,邢天生不寬心神一凜,只覺謝雲岳兩道眼神似利箭般,直要看穿自己心思,不禁面色一紅。只見謝雲岳微笑道:「小弟真猜不進邢兄為何知道這一密徑,那獨臂神魔查坤難道不知道嗎?」
邢天生略一沉吟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容脫困之後,容兄弟細敘,還要請謝兄相助咧,現在只說此洞原是兄弟童年故居,這樣謝兄該不難想出吧。」
謝雲岳一時若有所悟,逐點點頭,只是其中疑慮重重,甚難解透,心想:「別人的事,與我何干,但不知他有何事要我相助。」
但聽邢天生說道:「休息已夠,我們且出洞吧。」說著,毫無聲息地四肢一貼,身形游動,因為他穿黑衣,宛然一隻壁虎模樣,轉眼,已滑上了八九丈。
謝雲岳這才看出邢天生武功造詣上面,的確不同凡響,卻又看出邢天生故意賣弄壁虎身法,盡力施為,心笑武林中人,不恃藝稱強的人,絕少得見。謝雲岳略一展動,一溜輕煙緣上,這段五六十丈距離非同小可,只靠一日真氣不綴,中途絕不能更換,否則直墜下落,又不能變換身形,必致粉身碎骨,好在兩人都有一身上乘功夫,故不畏其難。
兩條身軀,極見靈巧迅捷,上升爬行,謝雲岳突見邢天生僅距洞口十餘丈處,身形略見滯緩,瞧出他已真力不繼,心中大驚,又不便出口相問,令他心神微分,全身下墜,必連累自己也跟著墜落,這樣一來,兩人便死無葬身之地,不由把一顆心懸在口內。
驀然,只見邢天生身形霍然停頓,顯然真力已絕。謝雲岳差點驚叫出口,突見邢天生風快地旋身,一隻右掌緊撐著另一面洞壁,接著一條右腿也撐著壁上,人宛然一個大字形。謝雲岳這才把一顆即將躍出的心,又復回到原位,心說:幸得這洞徑狹窄小。可容四肢撐著,不然,豈堪設想。
仰面遙見邢天生好似換了一口氣,又四肢飛快地貼上,轉眼已出得洞口,謝雲岳緊接著而出。只見存身處,已在一峭壁之中凸出懸崖之處,下臨千丈,上望則還有數丈尋高,切平似鏡的峭壁,不禁心駭神搖。游眼一顧,只見雪籠山野,一片晶瑩,往昔之喬干密枝,漫空籠翠,盡都在茫茫冰雪之下,天風過處,淒厲長嘯,振蕩衣袂,遍體生寒,與在酒甌峰所見,別有異處。
這時候鐵爪黑鷹邢天生已閉目盤膝靜坐,入起定來,那蒼白的臉色,代表真力用之過度。謝雲岳也不吵他,只負手眺望泰山雪景。移時,鐵爪黑鷹邢天生面色轉趨紅潤如初,睜開眼來一躍而起,笑道:「方纔兄弟運岔了一口氣,險遭喪身,幾累及謝兄,現在想起好不驚駭。」臉上泛出赧然之色。
謝雲岳笑道:「練武人總有百密一疏處,小弟何嘗不是常常遭遇如此,只是邢兄未見到罷了。」說此一頓,又道:「現在我們又從何而去呢?」
邢天生微作沉吟道:「兄弟童年盡費力氣,才到達此洞的下面,因無此功力游上反而作罷,目前所見,兄弟還是頭一遭,不過以方向忖度,前洞大約在這峭壁之上,再跨過一座峰頭就是,現在峭壁既無可攀越,只有向懸崖緣下,繞過數座峰脊,不難找到前洞所在,只要一找出,我們便可徑下泰山了。」
謝雲岳點點頭,回眼望見洞底尚有濃煙骨骨冒出,一遇冷空氣便凝聚如雲,飄浮於空,冉冉隨風而去。謝雲岳搖頭歎息道:「這獨臂神魔查坤真心狠意毒,居然用出這般毒辣的手段,其心可誅,現在遇上,小弟必不饒他。」
邢天生朗聲大笑道:「兄弟還不是一樣,這等惡人不誅,還等哪個?」語氣豪邁,大有氣吞山河之勢。
謝雲岳看出這懸崖之下,略無釀蔓可攀,只在數十丈下,有多株腿樹古松插生危壁之中,橫枝射出,可以停身,逐抬抬目望著邢天生道:「現在只有飛墜古松之上,別無出路了。」謝雲岳不便問他是否有此功力,只好略轉話意。
邢天生用眼向下望了望,微微一笑道:「既別無途徑可循,只好勉強一試,兄弟在黃山每日縱越樹間,藉增輕身之功,大約還可無險。」說著又道:「獻醜了。」只見他身形倏地一撥,騰起五六丈高下,又突電輪疾轉,頭下足上,疾如殞星似地下墜,才近得松柯之上三四丈處,兩臂猛然一振,身形倏變平飛,盤旋三匝,輕輕飄落松幹之上。
謝雲岳看出他是用山黃山獨門絕藝「翠鳥墜技」身法,精奇玄妙,心生讚佩。只見邢天生仰面高聲叫道:「謝兄何不下來,讓兄弟瞻仰謝兄神奇身法。」言下大有自負得意之態。
謝雲岳微微一笑,雙臂倏地一振,穿空斜飛,身形慢慢盤旋下落,十數個盤旋身形飛絮般落在樹幹之上。鐵爪黑鷹邢天生心中大驚,表面上謝雲岳身法毫不出奇,其實骨子裡暗含「天龍八式」身法,只此十數個盤旋就可以看出真氣已運到毫巔絕倫地步,頓生慚愧之念,而且嫉妒之心隨之大增。
兩人以同一身法,連續縱落,一抵谷下即振身疾馳,踏雪飛奔。正馳在一座山脊轉角處,突迎面轉出十數人,赫然便是獨臂神魔查坤等人。雙方均是一怔,驀然,邢天生如同瘋狂一般,飛快出手,查坤身旁一名大漢首當其衝,嗤的聲響,頓時胸骨全折,只聽得慘叫一聲便向山崖之下落去。
這一聲嗥叫,震得山谷蕩應,雪崩轟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