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赤裸著白皙的雙足,曲風荷雙手抱膝靠坐在柔軟的軟榻上,夜風吹拂著她的髮梢,讓她頭上的金步搖叮叮作響,而她身上那襲艷紅色輕紗舞衣更是隨風輕飄,襯得她整個人空靈、絕美至極。
四周,來回飄蕩著人聲與樂香,但她卻聽若未聞,只是將頭倚在窗台上,微抬著她那精緻的小臉仰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
她望向遠方,長長睫毛下的眼眸大而圓潤,但此刻卻多了一抹飄忽與迷離。
是的,她在思考,思考該不該做一件事,更思考若她真的做了,能否對另一件她在意之事帶來實質性的幫助。
曲風荷之所以會陷入這種抉擇,全因最近的天都著實讓她感覺到沉重,全因一股瀰漫在她四周的詭譎之風,幾乎擠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自那日與沈惟明出門後,至今整整兩個月,曲風荷都未曾再見到他的身影,她每夜每夜都由惡夢中驚醒,但她作惡夢的起因並非沈惟明,而是因為天都!
自那日感覺天都的氣氛有異後,這兩個月來,只要有空,她便會獨自上街,然後驚覺,不知由何時開始,天都街頭上那些神情恍惚的人悄悄變多了,稀奇古怪的怪事愈來愈常聽聞了,而把守天都治安的禁衛軍們臉上的疲態,更是愈來愈重了……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著曲風荷——
新一起的毒禍,似乎再度席捲了天都城,並且不僅來勢更加地兇猛,潛藏得也更加隱密了,隱密到她向來靈敏的嗅覺,竟完全聞不到那毒散的蹤跡!
這絕對不是個好現象,特別對於曾被毒禍奪去自己最親愛家人的曲風荷來說,這簡直是個可怕,且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深知再這樣下去,天都必然逃不出毒皇的魔掌,因此曲風荷夜夜都四處尋找著線索,可她,一無所獲——
但也不是真正的一無所獲。
因為幾日前,當她為尋找線索而在深夜外出時,湊巧聽得一名初出茅廬的歌妓在歌唱。
那名年輕歌妓的嗓音相當嬌美,技巧也很令人讚賞,然而,光是這些,並不足以令心事重重的曲風荷駐足聆聽。
那名歌妓之所以吸引住她的腳步,是因她在展現她的優美嗓音時,口中所唱的,是除了曲風荷外,誰人也不知有這嗜好的沈惟明親手譜的曲,儘管曲譜上的落款人不是他!
或許對他人而言,這只是個巧合,但對唱了沈惟明三年曲子的曲風荷來說,她根本只消聽上一句樂音,就可以判定那曲子是出自誰手。
他,為什麼會特地做了那樣一首好曲子給那名歌妓,但給她的,卻是那樣一首平凡無奇的曲子?
是不是他也發現了,發現天都最近的詭異了?
抑或是他已不耐煩了,不耐煩在她儘管如他所願的成為了天都第一歌舞妓,卻並未如當初所設想般地為他帶來真正且足夠的「好處」,因此才會默默開始他的新一輪計劃?
雖然一切都只是猜測,但曲風荷無法不做這樣的聯想。
因為她由他人口中得知,從未專程上醉凝樓來聽過她一首歌、看過她一支舞的沈惟明,這陣子以來,一直是那名新晉歌妓的座上客!
是的,沈惟明從未專程上醉凝樓來聽過她一首歌、看過她一支舞,一回也沒有。
他每回的前來,都只為應酬他人而來。
他會帶著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同身旁人說話、談公事,同人開心的喝酒,天南地北的聊,但從未曾帶著笑容專心望過一回台上的她!
三年了,固定每週表演兩回,更不定期在許多地點做義演的她,至今已在眾人面前表演過幾百回,可最近,不知為何,明明口中吟唱著的依然是他譜寫的曲子,台下的掌聲與喝采聲也更甚以往,但她卻一點也不開心,反倒有種不知名的空虛與不真實……
如今的她,究竟是為什麼而歌、為什麼而舞?
再這樣歌舞昇平下去,這已開始漸漸被毒皇蠶食鯨吞的天都,最終又會變成什麼可怕的模樣?而她,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明知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可只有孤身一人的她,到底能做些什麼?又能改變些什麼……
「風姬今兒個怎麼了?好像比平常時更不理人了。」
而當曲風荷動也不動地坐在軟榻上努力思考時,她並不知道,醉凝樓中的客人們,其實早已低聲議論她許久了——
「是啊!雖然平常時風姬話就不多,也不會給人擺笑臉,但歌舞完後的酒宴裡,該喝的酒她可從沒少過我們的!」
「那可不是?雖說她喝完了酒,老像貓兒一樣縮到自己的軟榻上發呆,要不就是打著光腳自顧自的低頭在軟榻上來回走著練歌、練舞,但今兒個連酒都才只喝了八杯就坐下不動了,怎麼回事?」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遣竹嬤嬤過去問問?」
「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風姬要是病倒了,我們往後上哪兒聽歌啊?不行,來,誰快去喚一下竹嬤嬤……」
正當幾名熟客在討論過後準備喚來竹嬤嬤時,突然,一個滿含怒氣的吼聲與杯盞砸碎聲在閣中響起——
「喂!老子叫了你半天,你耳背了嗎?」
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一跳,所有客人倏地將眼神望向聲音的來源處,然後望見了一名穿著體面、長相斯文的男子不知何時站至了曲風荷的身旁,而他的腳旁,還有一個砸碎的酒杯跟潑撒了一地的酒。
看見這一幕,眾人都有些皺眉,卻沒有一個人出聲阻止,而之所以沒有出言相阻,一半是礙於這名男子的身份,而更多的卻是明白曲風荷的能耐。
「不就是個賣唱的賤妓嗎?跟爺拿什麼喬?」
雖所有人全注意到了男子,但唯獨曲風荷沒有注意,依然仰著頭凝望著窗外的明月,動也沒動一下。
看著依然無動於衷的曲風荷,男子的怒火更高熾了,然後在高熾的怒火趨使下,右手倏地一伸,直接伸向了她的右肩。
不過這回,未如眾人所期盼般望見曲風荷冷著臉,卻優美甩出飛袖擊飛來人的英姿前,那名發話的男子身子便已凌空飛起,最後被人重重踩至腳底。
「賣唱怎麼啦?說啊!賣唱怎麼啦?嗯?」
「十、十九……爺……」被人踩在腳下的男人,一聽到頭頂傳來的嗓音,不僅整個頭皮立刻開始發麻,醉意也立即消解大半。
「喲!你有長眼睛嘛!爺還以為你把腦子忘在宮裡之餘,連眼睛也忘了帶出宮了。」瀟灑地踩在男子身上,十九爺——芮續風邊搖摺扇邊涼涼說道:「既然你有帶眼睛,那爺就告訴你,爺我還就獨愛這種調調的女人,你有意見沒有?」
「沒、沒有……」就見男子又恨又掙扎地低語著。
「沒有就好。」懶洋洋地將腳移開,芮續風冷哼一聲,「沒事就給爺滾回宮裡睡覺去,少在這兒顯擺,爺不愛看!」
男子灰撲撲地離開了,而原本期待能看見美人冷臉揮袖的客人們,其實也並不太失望,畢竟能夠看到天都第一傲嬌美王爺施展出他的踩背腿,也是相當令人賞心悅目的。
「抱歉,能不能麻煩你們出去會兒,我想單獨跟他聊聊。」
正當眾人開始議論芮續風那號稱天都一絕的「踩背腿」時,曲風荷突然淡淡地對眾人說道。
既然曲風荷開了口,再加上有芮續風在場,眾人自然也就只能聳聳肩,然後一個個識相地離去。
「爺總算讓你注意到我啦!風姬。」待眾人離去後,芮續風一掀下擺,反坐至一個座椅上笑望著曲風荷,「不容易啊!」
「十九爺。」第一回如此近地望著這張知名的絕世容顏,就算是向來對美醜無感的曲風荷,也不禁被他的俊美震懾住。
「來,坐這兒,讓爺好好看看你。」指著身前的座椅,芮續風笑得那樣天真無邪,「對了,爺早想跟你說了,到爺府裡專唱給爺一人聽如何?爺保證專寵你一人。」
「你……」望著眼前自在著談笑風生的芮續風,曲風荷難得的有些欲言又止,但就在她一咬牙,準備開口說話之時,她突地一愣,倏地轉眸望向一旁,望著由包廂緩緩走出的芮府總管造鳳翔。
有些不解的閉上眼,當曲風荷再睜開眼時,她的眼底出現了一抹恍然大悟,「騙人精。」
「來,說說,爺哪裡騙人了?」聽到曲風荷的話後,芮續風一點也不以為忤地哈哈一笑。
「造總管。」曲風荷這回卻沒有理會十九爺,只是逕自望向坐至芮續風身旁輕啜著茶的造鳳翔。
「風姑娘。」放下茶碗,造鳳翔對曲風荷微微一頷首,嘴角露出她那抹標誌性的似笑非笑。
「他愛惹事你就任他惹去,你這麼寵他怎麼行?萬一身子出了差錯怎麼得了!」瞇起眼,曲風荷的語氣中有著相當少見的不以為然。
「嗯?」聽到曲風荷的話後,造鳳翔微微一愣。
說完造鳳翔後,曲風荷話鋒一轉,再度望向十九爺芮續風,「還有你!一整晚心思就沒在這兒,到底坐在這兒幹嘛?」
「嗯?」這回換芮續風一愣,然後倏地轉眸望向造鳳翔。
就見芮續風與造鳳翔雖一句話也沒說,但兩人相對的眼眸神色卻不斷地來回變換著,而後,就見芮續風的臉龐先是又驚又喜,而後是責備,而後是懊腦、自責,最後甚至紅了眼眶……
而造鳳翔呢!只是自始至終輕笑著,然後在最後與芮續風十指交纏時,眼底霧光朦朧……
「嗯什麼嗯?」望著身前這兩名儘管未曾說出一句話,卻讓人打由心底感覺到縈繞在他們之中的摯愛與幸福時,曲風荷一點也不客氣地低斥道:「天大的事也沒有孩子的事大,一起給我回去!」
是的,曲風荷知道,知道造鳳翔女兒身的秘密,更知道她身懷六甲的秘密,而之所以知道,並非造鳳翔露出了什麼破綻,而是由於曲風荷那天賦異稟的嗅覺。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爺實在太欣賞你了!」望著曲風荷面無表情說出這些話的模樣,芮續風笑得那樣歡快,「鳳翔,你說呢?」
「我愛上她了。」男子裝扮的造鳳翔則輕歎了一口氣。
「你們!」聽著,都這時候了,這兩人還能這樣輕鬆的說笑,曲風荷真的快敗給他們了,所以她揮一揮手後轉過身去,「若能離開一陣子,就最好離開,等孩子平安了再回天都。」
是的,曲風荷要他們離開,至少暫時離開這個已不再安平的天都,至少讓孩子生下時,聞到的是人世間最清新的空氣,而不是那已漸漸遭毒散染指的一片污濁!
而這,是現今的她,唯一可以對這對即將迎來新生命的璧人所做的事了……
「風姑娘,爺我可是九門副提督呢!我一走,這位置給人搶了怎麼辦?」聞言的芮續風卻似乎並不領這個情,依然笑笑說道。
「九門副提督的位置再重,重得過一家人的安平?」緩緩握緊了雙拳,曲風荷的語氣更重了。
「若我說是,並且還更重呢?」
「嗯?」聽到芮續風的話後,曲風荷一愣,猛地一回身。
「你要知道,要不是有了這個九門副提督的頭銜,當初我家鳳翔可是連看都懶得多看我一眼呢!」輕拍著造鳳翔的手,芮續風笑得那樣溫柔與執著。
「胡說。」曲風荷壓根就不信。
「是胡說。」望著曲風荷,造鳳翔輕輕笑著,「但他沒胡說的是,我們確實不會走,因為若我們真的選擇在此時離開了天都,我們是省事了,也或許可以保住我一家安平,但已被邪魔入侵的天都城,所有城民的幸福與未來,誰來保護?」
「你、你們……」聽到造鳳翔的話後,曲風荷的嘴角微微輕顫著,而後緩緩低垂下的眼眸中,有著一股溫熱。
因為她未曾說出口的話,造鳳翔已自己說出來了。
是的,方纔她確實是想將天都城裡即將有可能發生的事告訴芮續風,因為其實半年前,芮續風那場令他名揚天下的「驚天一戰」,她一直在一旁悄悄看著、佩服著。
所以她相信,若是他,或許會願意,並且再度為天都城挺身而出。
但她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為只為她發現他眼底下的黑暈其實已相當濃重,為只為她發現造鳳翔已有孕,為只為當她看到他早為天都城治安夜以繼日的努力,而那體貼他、心疼他的造鳳翔為不再替他帶來壓力,不希望他為她擔心,以致隱瞞孕事的那一刻,她,再說不出口……
「風姑娘,我與我家十九爺之所以今日會坐在這裡,只為了想對你說幾句心裡話。」凝望著向來淡漠的曲風荷眼底的那抹柔光,造鳳翔溫柔地說道。
「什麼話?」曲風荷輕輕問道。
「謝謝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其實比你自己所以為的多更多。」站起身,芮續風走至曲風荷身前,輕輕拍了拍她的髮梢,眼底滿是心疼與感激。
「你可以繼續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請千萬、千萬不要傷害到自己,以及愛你的人,在這世上,愛你、關心你的人比你想像的多更多,就像我們,謝謝你……」站起身,造鳳翔走至曲風荷身前,輕輕握住她的手,眼底滿是理解與誠摯。
「你們……」
回過身,曲風荷細肩微微顫抖著,然後在心底的「謝謝」聲中,送走了這對她其實只有點頭之交,卻比任何人都感動她、令她動心、令她佩服的璧人。
待芮續風與造鳳翔一同離去後,曲風荷一個人獨坐在無人的閣廳中,直至月上東山之時,再不考慮地遣人去喚來了竹嬤嬤。
「風姬,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唉!都怪嬤嬤不好,竟然都沒注意到,還讓你多跳了好幾——」
「嬤嬤。」淡淡打斷竹嬤嬤的話,曲風荷望著窗外說道:「我要接客。」
「風、風姬?!」聽到曲風荷的話後,竹嬤嬤驚詫得嘴巴幾乎都闔不攏了,「你、你要接……接客?」
「是。」曲風荷依然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
「風姬、你別衝動啊!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啊?」
「我要接客。」雖有些不太明白竹嬤嬤的反應所為何來,但曲風荷心意已定,「這些年裡,是否有人跟您提過這事?」
「哪可能沒有啊!」聽到曲風荷的話後,竹嬤嬤連忙說道:「那名單長到我看都可以繞醉凝樓十圈八圈了。」
「那就麻煩您將名單給我了,謝謝。」
是的,這就是曲風荷掙扎了一晚,且是現今的她唯一想得到、做得到的事——
接客,然後由與那群精過她嚴格挑選的男子枕畔細語中,去取得她迫切需要的機密訊息。
其實曲風荷一直明白,明白自己的勢單力孤,明白自己的力有未逮,但是就算如此,她還是不會放棄,特別是在明瞭,其實在天都,還有許多人也默默地為此事在共同努力之時。
更何況,時間已不容許她繼續原地踏步,所以她必須孤注一擲,為她自己,為她那壯志未酬便死去的父親,為那群同樣默默為天都努力著的人,更為這個一直以來都包容她、忍耐她,卻已再度遭毒皇入侵的天都,以及那個整整消失近九年後,終於派人給她送來一封書信的十七叔,她的軍哥哥……
是的,她那如兄如叔,她那從小領著她玩、呵護著她、保護著她、教導著她,她那其實心中深深愛戀著她娘親,但也守乎禮地僅在心中默默愛戀著她娘親,並在她娘親死後,徹底心如死灰,行為如同行屍走肉,不得不藉毒散麻痺心志,幾乎成為廢人的軍哥哥——占又軍。
是的,就這樣了。
只要能夠徹底將傷害那樣多人的毒皇趕出天都、趕出勒琅國,賣身的紅倌,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