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大婚前幾日,依舊由母親代理朝政,我深居內宮,足不出戶,直到南懷王入宮求見。
我與南懷王算不上近親,一表三千里,因為同為劉姓,仔細說來,我可能要喚他一聲表叔,但他自然誠惶誠恐地說擔待不起,我也就順勢下了台階,說賜座。
南懷王已四十歲余,看上去卻彷彿仍在而立之年,氣質甚是儒雅,絲毫不聞銅臭。這些年來他來帝都次數屈指可數,我對他不算熟悉,也甚少聽過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間名聲素來不錯,仗義疏財,門客三千,兼具賢名與俠名。
「有勞南懷王長途奔波了。」我微笑著說,「寡人在帝都,亦常聞王爺義舉。」
南懷王謙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墮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誰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懷王治下三郡為天下富,王爺治理有方,寡人還須向王爺多多學習。」
南懷王不動聲色笑道:「陛下過獎了,小王愧不敢當。三郡連年豐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懷王每三句話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時,我必然聽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裡卻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開了話題,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幾句,就賞了他些珍寶,讓人送他出宮。
當天夜裡,南懷王一天行蹤就送到了我手中。
這幾天,因為裴蘇兩黨相互攻訐,證據確鑿,已有部分高官落馬,朝局變幻莫測,人人自危,這種時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懷王卻公然邀宴諸公卿,又拜訪了師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無一遺漏。
彷彿他是個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與他無關。
無政治傾向嗎……老狐狸……
我將紙條扔入燈盞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門外細聲細語地說,「蓮姑姑讓人送來喜服,請陛下試穿。」
我回過神來,道了聲:「進來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紅為底色,著以墨黑腰帶,燦金絲線滾邊繡圖,龍鳳呈祥,鳳翎為裙擺,衣擺曳地,一地生輝。
這喜服自是極好看,只是太沉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路子自案上取過鳳冠,問道:「陛下,可要連同鳳冠一道試試?」
我掃了一眼,點頭道:「也好。」
髮髻被拆開,梳順之後重新挽起,鳳冠以純金為體,鏤空雕翎羽,紅寶石為鳳眸,展翅為流蘇,垂於眼前,半遮著臉。
小路子讚歎道:「陛下雍容尊貴,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兩眼,低聲問道:「陛下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小路子讓她們再改過。」
我垂下眼瞼,抖了抖衣袖,看著上面精緻金絲紋路,笑著說:「我很滿意,無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皺著眉,一臉糾結地說,「陛下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樣才算開心?」
小路子被我問得怔了一下,仔細地想了想,煩惱地說:「小路子也不知道,但聽說姑娘們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樣。」
「你又不是姑娘,怎麼知道是什麼樣?」我笑著搖了搖頭,坐下來讓人撤去我鳳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著這十幾斤服飾巡遊大半個帝都,我頓時覺得頭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來他,「讓她們把衣服改得輕薄一點,鳳冠也做得輕一點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這怎麼行!這上面寶石已是太少了,再輕一點,也就是還要做小,那怎麼能體現出皇家體面!」
體面,體面……
什麼都是面子,名聲,皇家尊嚴……
就像這一頂鳳冠,綴滿了無用而沉重寶石,除了壓斷脊椎,換來別人艷羨,還有什麼意義!
我抓緊了鳳冠,只覺得那寶石反射著燭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錐心,純金稜角刺入掌心,殷紅鮮血順著金邊滑落。
小路子大驚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傳太醫!」
我甩手將鳳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閉嘴!」
小路子嚇得臉色慘白,宮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語,看著角落裡鳳冠,許久之後,才輕歎一聲:「都起來吧……」
我又何苦為難他們。我自以為不幸,但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艱難人。
「你們下去吧,寡人想一個人靜靜。」我疲倦地閉上眼,揮手讓她們退下。
小路子拾起鳳冠,小心翼翼問道:「陛下,還要改嗎?」
我點了點頭,說:「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讓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長血痕,我隨便扯了塊白布擦了擦血跡,在手掌上繞了一圈,強迫自己忽略掌心傳來刺痛感。
我看著自己手心想,人真是會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寢,門外忽又傳來小路子喊聲。
「陛下,不好了,師府傳來消息,師快不行了!」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著床角,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沉聲道:「擺架!」
我到達師府之時,門口已掛起了白燈籠,內裡哭聲一片,見我入內,都壓低了哭聲,哽咽著三呼萬歲。
我不曾停留,直入內堂,正迎上蘇昀自屋內出來,低垂著雙眸,緩緩合上房門。每一個動作都細微而緩慢,彷彿週遭空氣也漸漸凝滯。
蘇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聲音沉重卻又空洞。
「蘇昀代祖父,謝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著他手臂扶起他,緩緩道:「師仙去,喪棟樑,舉朝哀悼。」
當天夜裡,師死訊便傳遍了帝都。
師壽終六十八,為盡忠四十幾年,歷經四朝,殫精竭力,門生遍佈朝野,恩澤惠及南北萬姓,師離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賣斷了貨。
各家各戶自發張起白布,以示同悲。
師在太學府任教十餘年,門生幾千人,均上府弔唁。更有無數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遙拜,痛哭失聲。
小路子抹著眼淚說:「我死之時,若能有三兩個人為我流淚,那也就值了。」
一個人一輩子價值體現,就在他死後,有多少人為他離去悲傷。
可是有時候,真相與我們所見,並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師過世那一夜,蘇昀帶我進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嗎?」蘇昀一一點燃了燭火,照亮並不寬敞密室,回頭看我時候,漆黑雙眼之中,難掩悲慟。
對他話,我只有沉默可以回應。
「陛下沒有錯怪祖父。」蘇昀苦笑著,轉頭看向擺滿了卷宗書架,「若非親眼所見,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貪官污吏一樣,幹著假公濟私、以權謀利勾當!」
「蘇昀,到了這個時候,再說這些又有何用?」我掃了一眼滿室卷宗資料,知道這些東西,足以將蘇家連根拔起,不只蘇家,所有和蘇家有牽連,盤根錯節整個蘇黨。
蘇昀轉過身面對我,直直跪下,雙膝磕在地板上,一聲悶響在密室裡迴盪。他彎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緊了拳頭承受他三拜,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扶起他,但猶豫間,三響已過。
「蘇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後才啞著聲音說:「你說。」
「所有罪名,蘇昀願代祖父承擔,但求陛下保全祖父聲名,讓他走好。」蘇昀垂下眼瞼,望著我足尖。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看不見他眼底神情,卻從他聲音裡聽出了絕望。
我緩緩彎下腰,雙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顫,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會答應,是不是?」我柔聲問他,「無論是為公,還是為私。」
蘇昀臉色極是蒼白,往日燦若星河沉如夜色雙眸,在這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霧,讓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來。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頭一片酸澀,彷彿有人緊緊攥著心臟,一陣悸動。我強忍著心疼,和擁抱他衝動,扶起他,然後收回了手。
「煥卿,你這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我問他,「可曾後悔?」
他答我:「無從選擇。」
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他也只能做這樣選擇,又談何後悔?
「師民望太高,蘇家已然是一種豐碑,是一種精神,無論師做了什麼,寡人都不會講他問罪,因為那只會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堅守了幾輩子真理忽然被推翻,為之努力了幾十年信仰被證明虛無,後果會如何?
我需要一種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別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夠了。
我收下了蘇昀提供所有罪證,並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蘇昀稽首,緩緩道:「微臣,定當竭盡所能。」
按禮,人去後應停棺七日,然後出葬。
我擬了旨,追師謚號「文忠」,名芳百世,為群臣楷模。
師頭七,正是我和裴錚大婚之期,說起來,巧合得委實諷刺。
一夜之間,帝都從白色變成了火紅。因紅白衝撞,師府只能低調出殯,與皇家婚事相繞而過。
蘇昀向我請旨,讓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為何悶悶不樂?」上方忽地傳來一陣爽朗笑聲,我猛地抬頭看去,驚喜地站起來,笑道:「三爹!」
三爹自樹上跳了下來,依舊是一身紅如烈焰勁裝,劍眉星目,英姿不減當年。
四爹隨後落在我身後,輕輕拍了拍我肩膀,我回頭看向他,他素來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溫柔。「豆豆瘦了。」他說。
三爹捏了一把我臉頰,不滿地說:「好像真瘦了,他們是怎麼照顧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嬌,「三爹,你和四爹怎麼現在才來?」
「唐門喜酒一吃完就馬不停蹄趕來了。你說嫁就嫁,讓我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幸虧趕上了。」三爹竟還有幾分埋怨。
他們一身風塵僕僕,應該是剛剛才回來,這皇宮本就他們兩人合力而建,對他們來說,爬牆比走宮門更快,因此也沒有人通報一聲,他們就直接從枝頭跳到我庭院裡。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說你們不會錯過。」
「錯過話,你就再結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腦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從他魔掌之下解救出來,「豆豆,裴錚不好嗎?你為什麼歎氣?」
我別開眼,閃爍其詞:「沒有,他很好……」
三爹瞇起眼:「說謊了。」
四爹點點頭:「是說謊了。」
「竟然對爹說謊了。」三爹瞪著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問她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說:「三爹,真沒事!我只是……婚前恐懼症!」我搬出小路子給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頭打量我,「婚前恐懼症,那是什麼?」
「就是……」我想了想,說,「就是婚前恐懼。」
「恐懼什麼?」他還是疑惑。
「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恐懼什麼所以恐懼。」我繞著說,靈機一動,「就是對未知恐懼。」
三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就跟我們江湖中說『逢林莫進』一樣,因為林子中可能會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麼。」
我用力點頭,覺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擺,坐了下來,「豆豆別怕,有爹在,什麼埋伏都沒威脅。」
我感動得濕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麼?」他還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聰明,他對三爹說:「不用問了,說了你也不懂。」
三爹劍眉一擰,挑著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說:「我也不懂。」三爹臉色稍霽,四爹又說,「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來,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釘,四爹跟他對打了二十年,雙方對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見他們打得火熱,歎了口氣,默默轉身走了。
我本以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結果晚上三爹跑來跟我說:「我去問裴錚什麼叫做婚前恐懼症了。」
我驚恐地看著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後嚴肅道:「他也不懂。」我讀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連裴錚都不懂,他不懂就沒什麼可恥了。
三爹疑惑地說:「豆豆,為什麼你會恐懼,裴錚就不恐懼呢?」
我說:「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為什麼不同,哪裡不同?」
我真後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個借口……
三爹繼續追問:「豆豆你到底怕什麼?怕裴錚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這個沒什麼好怕,三爹給你致一套專門克制裴錚功夫暗器,讓喬四派幾個高手保護你,這樣夠不夠?豆豆你不說話難道是不夠?難道要廢了他功夫?這樣不好吧,當初你二爹和母親花了那麼多心血幫他突破第八重內功瓶頸,他有功夫也好保護你是不是?還是你擔心他對你不夠專一?燕離那裡有癡情蠱,聽說中了蠱人,一生一世眼裡心裡都只會有對方一人。豆豆你還不喜歡嗎?為什麼你們女人都這麼麻煩……」
三爹,我覺得你也很煩啊……
我歎了口氣,打斷他:「你怎麼跟裴錚說?」
「我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婚前恐懼症,豆豆很憂鬱,她說她得了婚前恐懼症』。」
我嚥了嚥口水:「他怎麼答你?」
他說:「他說不知道。」
「然後呢?」我緊張地問。
「然後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聲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還留在那幹嘛。」三爹理所當然地說。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會兒,然後長長歎了口氣,說:「三爹,我困了,要就寢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說:「好好睡,或許一覺醒來就不恐懼了。」
我覺得三爹頭腦簡單真是太幸福了,小時候我跟著他行走江湖還能安然無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龍護身。
我真羨慕母親,有五個絕世好男人對她一心一意,不過她羨慕我也不一定,因為我有五個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剛準備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錚抓來了。
我和裴錚大眼瞪小眼,四爹說:「有話就說清楚,說清楚了,就不會恐懼了。」
然後出門去,體貼地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