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他的逼近,我的逃避
我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童遙的眼睛。
那細緻濃黑的睫毛,緩慢地忽閃了兩下。
接著,那雙時常含著不羈笑意的眼睛睜開了。
陽光斜照之下,童遙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層清淡的迷茫。
他的目光,先是駐留在天花板上,接著,以很慢的速度在屋了中游移。
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扯出個平常的笑:「你醒了,沒事吧。」
童遙也不回答,只是用一雙淺褐色的眸子看著我。
那眸子,像是最上等的寶石,閃著質感的光澤。
又像是一面鏡子,上面映著一些過往。
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便垂下頭,用睫毛遮擋住視線,道:「我去讓醫生來給你檢查一下。」
說完我便起身,但是童遙阻止了我:「食色,等一下。」
他的聲音很輕,平和到了極致。
甚至,裡面有種徹悟與決心。
我的身上,開始有一隻隻名叫焦躁的小蟲在攀爬。
我似乎有些明瞭童遙即將要說的話。
可是,我沒有膽量去聽。
我甚至沒有膽量去想。
我只能重新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童遙的右手腕處,插著輸液管。
那透明的液體,就這麼一點一滴地進入他幽藍的血管中。
這時,他的右手動了動。
我連忙去按住:「你在輸液,別亂動,不然等會……」
我的話因為童遙的一個動作而生生哽在喉嚨處——童遙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因為輸液,而有些冰涼。
可是在我看來,卻像是一股灼熱的火,熨燙著我的肌膚。
思緒停頓片刻之後,我回過神來,下意識便要將自己的手掙脫出來。
但是童遙沒有放手。
他緊緊地將我的手給握在掌心中。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不容我逃脫。
我嘴角開始僵硬:「我有手汗,別握了。」
我一直低著頭,但還是感覺得到童遙的目光一直覆蓋在我的臉上。
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我越是掙扎,它越是緊密。
童遙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淡靜:「食色,我記得自己剛死裡逃生。」
童遙不愧是童遙。
他永遠知道,怎麼做能讓我妥協。
我不能違背一個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的人的意願。
我必須要聽他的話。
所以,我安靜了下來。
而整個病房也安靜了下來,只餘午後的陽光,靜謐地流轉。
散落在窗欞上,地板上,還有我和童遙身上。
童遙的敘述,也是靜謐的。
「當我撞車之後,我只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響,之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我感覺全身很累,像是散了架,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
「好像有很多雙手在擺弄著我的身體,還有人在喊著我的名字,可是,那時的我很累了,真的不想理會。」
「我似乎來到了一條黑黝黝的小道上,走了許久,前面才有幽綠的光線。」
「不知為什麼,我知道,一旦我走進去了,我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世界。」
「這時,我忽然意識到,我不能死,我還有事情沒有做。」
「所以,我努力地止住腳步,停止了前進。」
童遙一直握著我的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隨著他的手臂,一點一滴地傳入我的血管之中。
我的喉嚨,像是被蛋黃給哽住,上不來也下不去。
我想阻止童遙說下去,但是我沒有那種能力。
所以,童遙繼續說著。
「當時,我在想,如果我能再次醒來,我一定要告訴一個女人……我愛她很久了。」
喉嚨中的蛋黃,在不斷地膨脹。
手心裡,也開始有了汗珠。
童遙的聲音,繼續進入了我的耳中:「寒食色,我愛你很久了。」
聞言,我的心一窒。
隨後,像是打鼓一樣,叮叮咚咚地響個不停。
那陣仗,我估計方圓一里之內,都能聽見。
房間內的空氣,開始稀薄。
因為我的呼吸開始不暢。
沒錯,童遙說了出來。
是的,自從剛才聽了耳釘弟弟的一席話,我開始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這個可能性。
童遙口中的老婆,可能是我嗎?
上個星期,就是我勸童遙別再飆車的。
這個念頭剛剛萌芽,就被我給拿了塊大石頭給壓住。
我不願再想。
可是現在,童遙將一切都挑明了。
他將答案明明白白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可以閉上眼,不看。
我可以咬住嘴,不說。
但是我堵不住耳朵,我必須聽。
「你那天說,不論我想得到什麼,我都能得到。我原本也認為事實是如此,從小,我便很幸運地獲得了很多別人艷羨的東西。而那些不易到手的,我也能耐心地,一步步地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和手段將它們取得。可是……寒食色,你是一個例外……你近在咫尺,我卻連你周邊的空氣也掌握不住。」童遙繼續說著,那聲音,清澈見底。
童遙一直握著我的手,那股力量,是一種堅定。
我覺得自己額前的那一小撮劉海都快要被他的眼神給烤焦了。
他的鎮定,讓我再也假裝不下去。
可是我的腦袋,卻像是被一場海嘯襲擊過。
所有的思維能力,都被沖刷得乾乾淨淨,什麼也不再剩下。
我看著童遙握住我的那隻手,恍惚地問道:「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是啊,怎麼可能呢?
童遙一直喜歡我?
怎麼可能呢?
童遙不急不緩地解答著我的疑問:「我太過自信,我一直認為,自己會是你生命中最後的那個人。所以,我在你身邊,慢慢的等待著,我在等待著最佳的時機。就像我在商場上那樣,在暗處潛伏,瞅準機會,一併將其他公司吞併。你獨自傷懷的那五年,我在等,你和盛悠然交往的時候,我在等,你和雲易風糾纏的時候,我也在等……我在等待,等待那個你能夠打開心,接受他人的最好時機。我原本想等到溫撫寞回來,等到你確信自己願意尋找新的良人時,再出現。可是,經過這次的事件,我害怕了,或許我在某一天便會忽然死去,而那時,你卻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是不會甘心的。或許,現在這一刻是最壞的時機,可是我還是要說出來。」
童遙的聲音,在這時,達到了清澄的極致:「寒食色,看清楚,你的身邊,一直有個我。」
當童遙的聲音消失後,病房中,重新恢復了靜謐。
但是我的耳中,確是嘈雜的。
我聽見了微塵在空中降落的聲音。
我聽見了血液在我身體中奔流的聲音。
我聽見了細胞驚慌失措的聲音。
那些聲音,組成了交響曲,一股腦地向著我的大腦湧來。
我無措了。
而當我無措的時候,我會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說現在。
我抬頭,木楞楞地看著童遙,看了許久。
接著,我深吸口氣,一個音節從喉嚨中爆發了出來:
「啊!!!!!!!!!!!!!!!!!!!!!!!!!!!!!!!!!!!!!!!!!!!!!!!!!!!!!!!!!」
在學習帕瓦羅蒂引吭高歌的同時,我的腳也學習博爾特百米衝刺。
我迅速甩開童遙握住我的手,轉身,邊大叫著,邊衝出了病房。
我不知道自己神經錯亂了多久。
但是,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站在自家屋子的浴室裡。
鏡子中的我,像是個瘋婆子。
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猶如是被哪個不長眼的給凌辱過一般。
我想,我確實是要瘋了。
童遙剛才說的那番話,絕對有讓我瘋狂的魔力。
我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我開始不斷地拔扯著頭髮。
直到拔得腦門都要禿時,我還是沒有平靜下來。
我的頭,開始痛了。
是一種脹痛。
因為我的腦子裡,塞了很大的一個名字——童遙。
我痛得不知所措。
再這樣下去,估計我會爬上窗戶往下跳。
所以,在精神臨近崩潰的前一秒,我吞下了安眠藥。
我要睡到海枯睡到石爛,睡到滄海變成桑田。
不知是因為我有了抗藥性,還是這次的事情實在是太嚴重。
總是,我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睡熟。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而每當將醒未醒時,我就繼續及時地吞安眠藥,力求自己保持在一種混沌的,無法思考的境地。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
但是,我覺得似乎很多人來找過我。
老院長打來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的那頭,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寒食色,你個仙人板板哦,你個背時的娃兒哦,你嗯是不來上班了邁!」
我用10086話務員的標準語音告訴他:「您撥打的用戶已成仙,有事請求籤。」
接著,果斷掛斷。
我還記得,雲易風也打來了電話,讓我回去。
而我,則客氣地讓他去死。
眼見威脅無效,雲易風沉默了一分鐘,最後說出了底線:「至少,你得把你的朋友給帶走。」
就在通話中,那邊又傳來幾道磚頭拍腦門的聲音,以及幾道小弟慘烈的叫聲。
我道聲珍重再見,繼續睡。
接下來,是喬幫主來敲門。
我打開門,沒等他開口,就把柴柴的藏身處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告訴了他。
終於,所有的瑣事,都歸於平靜。
我這才能安安靜靜地睡一次了。
當我自然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的中午。
我躺在床上,用手摀住眼睛……陽光有些刺眼。
腦細胞成功地睡成了一灘水,在腦子裡紅湖水啊浪打浪的。
打得正歡時,有道輕輕的敲門聲傳入我的耳朵。
此刻,肚子是一灘水的我,沒有多想,掙扎著起來,打開了門。
當我看清門外的人時,我的腦袋瞬間膨脹成機器貓那麼大。
童遙。
是罪魁禍首童遙。
回過神來,我馬上去關門。
但童遙已輕巧而敏捷地進來了。
我們對視著,默默無言。
氣氛有些尷尬。
童遙的額頭,包著白紗布,而右臂下則拄著一個枴杖。
傷員模樣。
臉色有些失血的蒼白,不過精神還是不錯的。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你怎麼出院了?是醫生同意的?」
「醫生並不知道,」童遙據實作答:「我是偷跑出來的。」
「你不要命了!」我大驚失色:「才從加護病房出來沒多久,居然就敢偷跑出醫院!」
童遙看著我,眸子裡,開著一朵微笑的花:「總算是恢復以前的寒食色了。」
被童遙這麼一提醒,我猛地記憶起了自己和他之間關係的變化。
瞬間,又沉默了。
童遙緩緩吐出一口氣:「看來,我又說錯話了。」
「童遙,你回去吧。」我道:「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不應該亂跑的……我找人來接你。」
說完,我便拿起電話,準備打給耳釘弟弟。
但是,一雙手,忽然取下了電話。
我訝然回頭,望進了一雙平靜而深沉的眼眸。
「是單純地擔心我,還是不願意見到我?」童遙似乎是鐵了心要將一切都放在陽光下。
他要讓我的逃避無所遁形。
我不作聲,腳步輕移,來到廚房中。
即使沒有回頭,我也感覺得到,童遙一直跟在我身後。
我盡量不去看他,自顧自從冰箱中拿出番茄,準備做番茄雞蛋炒飯。
睡了將近三天,肚子裡早就開始唱空城計了。
我將番茄放在盆中,用開水燙過,接著剝皮。
鮮紅的皮,就這麼一層層地在我的手中滑下。
沒有了外皮的番茄,果網溶溶的,失去了光鮮。
像是真相。
我的神經還沒有強悍到能隨便接受這種真相的地步。
所以,我像習慣的那樣,逃避著。
竭盡全力地逃避著。
就像是現在,我在菜板上將番茄切成片。
童遙就站在我的身邊。
他那淺色的影子,覆蓋在我的身上,覆蓋在我的手上,覆蓋在我的心上。
我的頭,低得都快要垂到菜板上了。
我不敢抬頭。
氣氛,就這麼繼續尷尬著。
但老天似乎還嫌我不夠煩。
這時,我的肚子忽然發出了一道驚天動地的,綿長的響聲。
咕嚕嚕。
肚子餓了。
實在是夠丟臉的。
我心裡一慌,手上菜刀一歪,居然劃到自己的食指。
頓時,那血像大姨媽光臨的第二天一樣,洶湧而出。
我還沒回過神來,一旁的童遙當即拿起我的食指,放在了自己嘴中。
我的嘴微張,呈現驚訝狀態。
童遙的動作,是輕柔的。
他就這麼含住我的傷口,並用舌舔舐著。
一股暖熱以及酥麻就這麼從我那被他含在嘴中的食指傳來。
他的舌,是柔軟的,輕舔淺嘗,拭去傷口處的疼痛。
他用恰到好處的力度,吮吸著我流出體外的血液。
我們此刻,站在窗邊,白濛濛的天光照射在童遙的身上。
他的側臉,籠上了一層朦朧。
他闔著眼,細緻柔軟的睫毛輕撫著眼眶下的肌膚。
他嘴唇的每一根線條都是完美,肉色的水潤,湧動著無盡的風流。
此刻的他,像是吸血鬼。
優雅,蠱惑,神秘。
我,看得呆了。
殷紅的我的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了一絲。
剎那間,將童遙略顯蒼白的臉龐映得列加魁惑。
一條針尖似的小蛇,從我指尖的傷口鑽入,進入我的體內。
那游絲般的孽,就這麼徜徉在我的全身。
童遙抬起睫毛,用那雙隱藏著媚與魁的眸子盯著我。
他開口:「食色,我並沒有要你做些什麼,你只需要知道身邊有個我……這就是我要的全部。」
在童遙說話時,他依舊含著我的手指。
因為,那話音,有些混沌,像是暈著一種靡麗的香氣。
而我的手指,也感受到了那種顫動。
微微的顫動,和他的身體,同一頻率。
我再一次無措了。
也就是說,我再一次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啊!!!!!!!!!!!!!!!!!!!!!!!!!!!!!!!!!!!」我大叫一聲,將手指從他的口中抽出,接著,快速轉身,拔足狂奔。
我奔出了自己家。
我奔入了喬幫主家,接著,抱住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喬幫主,哀嚎一聲:「我要死了!」
為了表達我洶湧的感情,我張口,對著喬幫主的胸部咬了下去。
喬幫主渾身肌肉一緊,接著,他無情無義地將我一推。
我就這麼被甩在牆壁上,像泥巴一樣慢慢滑下。
不知是餓了,還是撞到了頭,總之,我眼前一黑,成功地暈了過去。
當然,在暈過去之前,我得出了一個近乎真理似的結論:童遙的段數,實在是高。
眼前的黑暗,漸漸地成為了黯淡的黃。
像是舊照片的那種色調。
我似乎看見了很多的回憶。
我看見在教室中,當我做作業時,童遙單手枕著頭,輕輕在我耳邊唱著當時流行的一支曲子。
「……最愛你的是我,否則你怎麼讓我,否則我怎麼可能赴湯蹈火,你說什麼都做……」
唱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正經地說道:「寒食色,你千萬別以為我對你唱這首歌就是對你有意思哈!」
我鋼筆歪斜了下,接著覷他一眼,道:「童遙,你千萬不要以為我肯聽你唱這首歌就是對你有意思哈!」
回憶像是書頁,被一隻無形的手,一頁頁地翻著。
我看見,我坐在桌位上吃東西,童遙來到我後面,拉著我的馬尾,故做痛心疾首地說道:「小色啊,你吃下去的東西為什麼全長在屁股上了?」
我差點被哽死。
我還看見,在我最不擅長的物理考試中,童遙只用了1小時便做完了卷子,接著他起身,挎著書包走出教室。
在路過我的座位時,一張寫滿答案的小紙條穩穩當當地遞到了我手上。
還有,他逼著我來到籃球場邊,看著他和人比賽。
場上,他接連幾個三分球,引得所有人叫好。
每次投中,他都會轉向我,對著我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