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用你脖子上的項圈。」
「你在撒謊,這東西並沒有追蹤功能。」
「你怎麼知道我在撒謊?」
「你以為把一個破玩意掛在我脖子上,我們就會任由它留著,不做任何檢查嗎?」
「淩衛指揮官,你以為你們淩家真的那麼無所不能,聯邦就沒有任何新科技能瞞得過你們的檢查了?」
佩堂充滿譏諷的反問,讓對話忽然陷入了尷尬的停頓。
脖子被箍住的感覺不覺加重了,淩衛摸摸如跗骨之蛆的項圈,第一千零一次地試著扯了扯。
紋絲不動。
被帶到這裡之後,身體上受到了很好的照顧,原本嚴重的傷勢,因為有先進的治療儀器和藥物,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絲綢的被單,精微的空氣調節系統,上好的食物,在從前並會不在意,現在卻是從潮濕腐爛的地獄中,忽然回到奢靡舒適的天堂,驀地懷著內疚的發覺,在自己這二十年的人生裡,養父母給自己提供了多優越的生活條件。
想家。
真想……回家。
「現在,開始說吧。」
淩衛愕然地抬起頭。
佩堂.修羅在他面前的沙發坐下,翹起二郎腿,及膝軍靴油光澄亮,一副等待他開口的泰然自若,眸中精光閃爍。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不會……又要玩那個惡劣到極點的坦白遊戲吧?
「就從上次我們分手後開始說,儘量詳細點。」
果然。
還是老把戲。
「駕駛著銀華號經過了哪些地方?在哪裡和淩謙相遇的?看來你走了一段很長的路,我調查了被你丟在白塔星的銀華號,損傷很嚴重。不過,還是沒想到你會捨得丟下它,像你這樣的戰機駕駛員,要丟下心愛的座駕會不忍心吧。當時一定有更重要的事,逼迫著你下這種狠心的決定。」
「…………」
「你是從水華星的第五空間跳出來的嗎?」
「…………」
「淩承雲的目的地應該是正T極一號防線,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水華星?水華星在災難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
「嘖,問了大半天,一個字也不回答,你可真沒家教。」
也沒見佩堂怎麼動作,但他一定用某種手法啟動了控制功能。
微笑的注視下,套住淩衛脖子的項圈收窄,無法呼吸空氣,腦子嗡嗡亂響。
缺氧的痛苦一直持續到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床上。
眼睛再度睜開時,佩堂.修羅已經從沙發轉移到床邊,用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撫摸著淩衛的額頭。
「抱歉,我的所作所為,好像傷害到你了。」
男人過於親密的撫摸讓他感到屈辱,淩衛把臉默默的轉到一邊。
「看來,就算我再來一次,你也不會回答我的問題。在去前線的路上,和水華星的事。」
是的。
就算被折磨到死,也不會對你洩露一個字。
淩衛以毅然的瞪視,作為沉默的回答。
接觸到他的目光,佩堂卻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這種寧死不屈的眼神就對了,是我最期待看見的。」
他在說反話。
「我可不是在說反話。因為你的表現,恰恰證明了水華星事件中,淩家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關乎淩家的生死,所以,你才會不惜用性命來保護。難道沒有人教過你嗎?閉口不言,是不露破綻的好辦法。但同時,」佩堂勾起他的下巴,笑得像條咬住對方軟肋的金狐狸,「也是最大的做賊心虛。」
淩衛渾身一顫,震驚地瞪著他。
可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自己震驚的眼睛,也正是佩堂所期待看見的。
狡猾的狐狸輕而易舉地把他誘進了陷阱,這種刺探審訊的伎倆簡直令人心驚。
「白塔星基地事件中,和黑鷹戰機同時被偷的,還有維生針。你不是為了自己而偷的吧?如果你一直在注射高效維生針,我在地下管道裡找到你時,你的傷口也不至於惡化到快沒命的地步了。」
佩堂目光斜斜往下,掃過淩衛的臉。
「冒著巨大的危險闖進軍事基地偷藥,自己明明多處受傷,卻沒有注射偷到手的藥。這證明,當時在你的身邊,有你異常重視的人,而且這個人一定也受了傷。最需要維生針的人是他,對嗎?」
淩衛目光謹慎地垂下,掩飾心中被掀起的驚駭。
即使自己一個字也沒回答,可佩堂.修羅卻只憑藉微不足道的幾個細節,就把事情推算得八九不離十。
也許一直以來,他真的太小看修羅家族的人了。
「那麼,英俊勇敢的淩衛指揮官,被你珍若性命,小心翼翼救出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佩堂並沒有指望淩衛回答。
依照自己的思路,仿佛自言自語般,侃侃分析,「不會是淩承雲,軍部已經確認他的生命信號熄滅了。軍部再糊塗,也不會在上等將軍的生死問題錯下判斷。所以,是淩謙?還是……淩涵?」
最後兩個字鑽進耳膜時,像腦子裡猛然炸了一個響雷。
淩衛猝不及防,眉角抽搐般一跳,立即又鎮定下來,沉聲說,「越說越可笑,淩涵被你們害得躺在醫院裡,到現在還沒有醒來,以為我不知道嗎?他怎麼可能和我在一起?」
佩堂輕佻地擰著他的下巴,左右擺動著打量兩眼,「你還真是,長了一張不會撒謊的臉。」
「隨你怎麼說。」
「你剛剛很篤定地說,我給你戴的項圈並沒有追蹤功能。」
「那又怎樣?」
「你說,你們,」佩堂著重強調了後面那個「們」字,好整以暇問,「對項圈做了檢查。那個你們,指的是你和誰?」
淩衛驟然不說話了。
一股極力保守的秘密就要被揭開的冰冷襲上心頭。
薄唇抿成兩條倔強的直線。
「我這個項圈可是最新技術的代表,目前只做出這唯一一個樣品。不怕告訴你,它上面使用的定位方法是全新的,常用的反追蹤器查不出來。不過,新技術也有新技術的瓶頸,目前它只能在一定範圍內定位,超出這個範圍就不行了。所以,檢查它的人也並沒有完全弄錯,它確實無法做跨星際追蹤。」
淩衛不明白,佩堂為什麼忽然好心腸地講解起這個討厭的項圈來。
不過他當然不會去問原因。
在這條居心叵測的修羅狐狸面前,言多必失,還是儘量能閉嘴就閉嘴。
反正佩堂只要高興,就算沒有人對話,也會自個兒絮絮叨叨地說下去。
「整個淩家裡,對現代化測試儀器最有研究的人,應該是淩涵。如果我沒有記錯,他還是高端軍備委員會的成員。」
聽見佩堂天馬行空地冒出這句話,淩衛心臟微微一收。
「雖然這樣猜想,有點匪夷所思。但是,水華星整個事件看起來撲朔迷離,再加點離奇的猜想又有什麼?在前線,能為你做項圈的檢查,而且對這種他應該根本沒有見過的新東西,立即做出至少部分上是正確的結論的人,他一定瞭解聯邦目前的各種新應用技術。」
佩堂趁著淩衛的失神侵近,在圓潤的耳垂後吹了一口熱氣。
「我忽然又想到,怎麼說也是淩承雲的繼承人,再沒用也應該有點底線。只不過受了一場審訊,就半死不活地躺進醫院,昏睡到現在。淩涵難道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嗎?」
不妙。
難道佩堂他……察覺了!
淩衛感到窒息。
還以為自己經過這段時間的歷練,至少足以對付佩堂.修羅。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成長遠遠未達到預期。
佩堂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如高手出招,無跡可尋,卻招招擊中要害。
仿佛三兩下就把淩衛武裝起來的盔甲拆成了一堆破爛碎片。
「你剛才說的,都只是……沒有任何憑據的胡思亂想。」
「嘖,指揮官,你還太嫩了。要知道,不管是不是胡思亂想,一旦被軍部認真調查起來,恐怕事情會朝你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哦。」
「你東繞西彎的,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紙永遠包不住火,淩承雲為什麼會跑去水華星,軍部對這一點早就打了個大問號,蛛絲馬跡早晚會把真相的輪廓還原出來。只是目前看來,我是第一個窺探到事實的旁觀者。哎呀,說到艾爾.洛森……」佩堂忽然停下來。
「艾爾.洛森怎麼樣?」淩衛驀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又被佩堂誘得開口了。
佩堂像贏了一個小遊戲,露出微微的得意,戲謔地緩緩勾起唇角。
「艾爾.洛森也不是笨蛋,他早就應該察覺到不對勁,可是,他被別的事蒙蔽了眼睛。讓他失去冷靜和理智的,就是你,淩衛。他把心思都放到怎麼把你弄上手這件事上去了。」
「放手!你想幹什麼?」淩衛憤怒地低喝。
身體被湧過來的大力推倒,壓在軟綿綿的床上。
「是呀,我到底想幹什麼呢?索性讓你死掉好了,這樣不管淩家也好,艾爾.洛森也好,都會痛不欲生。世界這樣蒼白,看所有人淒慘地受煎熬,從幸福跌到絕望的深淵,會不會比較好?也許會給這人間增加一點顏色,哪怕是冰冷的血腥色,那也不錯。」
白色的病人服下擺掀起來,男人不顧淩衛的反抗,大手伸進衣料下,在結實蒼白的腹部細細摩挲,仿佛要把玩藏在柔滑肌膚下的天然肌理。
肢體做著霸道惡劣的事,如阿波羅神俊美的臉龐卻流露失落。
喃喃自語般,說著讓人迷惘不解的話。
「只要下一個最簡單的指令,項圈就會收縮,直到勒斷你的頸椎。這樣也不用心煩了。以後都不用看見這樣的身體,這樣的臉蛋。真可惡,居然連身上的味道都……相差無幾。」
就算經過短暫治療,目前在體力上,兩人也遠遠不是對手。
淩衛的兩隻手腕被佩堂用一隻手抓起來,固定在頭部上方。
病人服很寬大,輕易被掀起,掠到胸部以上,男人就像饑餓的獅子,在袒露出的腹部上貪婪又憤怒地嗅著。
這個味道。
就是這個味道。
乾淨得不像話,好像就一直躺在培養艙裡,從來沒有接觸過外面的空氣,沒有沾染一絲污濁的生澀。
但這不是他的小葉。
明明,就不是!
「夠了!」淩衛拼盡吃奶的力掙扎,最後一腳,總算幸運地踢中目標。
沉沉壓在他身上的男人吃疼地往後一縮,像是被激發了凶性,立即撩起袖子重新逼近。
淩衛一臉防備驚怒地退到床角,握起拳頭打算抵死反抗。
「佩堂.修羅,你真噁心!」
怒駡鑽進耳裡,像紅色閃電在頭頂的天空陡然一撕,佩堂渾身一震。
停下逼近的動作。
他呆了兩秒,猛地大夢初醒般地抽了一口氣,轉身重重坐下,柔軟的床墊立即陷下去一塊。
淩衛完全被搞糊塗了。
暫時他還不敢取消警報,背挨著牆,保持警惕。
「對不起。」
「啊?」淩衛狐疑地盯著佩堂的背影。
「算了。剛才那三個字,不是對你說的。」
就算是對我說的,也沒任何作用。隨便對別人做這種不要臉的事,說一句對不起就以為可以解決嗎?淩衛在心裡憤憤不平地反駁。
不過現在他不再是青澀愚蠢的軍校生了,懂得把不該說的話藏在心裡。
目前沒有必要和佩堂頂嘴,更沒有理由主動激怒佩堂。
這瘋子掌握著生殺大權,只要一個指令就可以讓他窒息到痛苦地暈過去,或者直接勒死他。
我還想活著回家,活著見到淩涵和媽媽……
情緒平靜之後,佩堂站起來,走到了門外,淩衛吐出一口氣,想著自己總算熬過一關,可是軍靴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佩堂轉回房門。
他似乎拿了什麼東西進來,徑直走到病床邊,手伸向淩衛的脖子。
「幹什麼?」
「這裡的皮膚都擦傷了,總要擦藥吧。」
好仁慈的口氣。
剛才控制項圈,把人勒到暈過去的是誰?
脖子的擦傷根本就是你幹的好事!
不得已下,被扯著項圈靠近。
淩衛盤腿坐在床墊上,一邊被動地接受敷藥,一邊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神態忽然變得一本正經的金髮男人。
佩堂.修羅的外貌其實相當英俊,不過當然,最有魅力的始終是自己兩個弟弟。
為了讓抹著藥的指尖可以接觸到項圈覆蓋下的皮膚,佩堂調整了項圈的鬆緊。
感覺一下子舒服多了。
「這個可以解下來嗎?」淩衛試探了一句。
「別妄想了。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把這個項圈做出來嗎?它不會給你製造任何麻煩,你就老老實實戴著它好了。」
想起自己被勒到暈過去的事,淩衛覺得那一句「不會給你製造任何麻煩」的話,真是完全信不過。
「為什麼要我戴著這東西?你到底想交換什麼?」
「不交換什麼。就是興趣來了的時候,方便把你抓出來玩玩而已。」
這是什麼變態想法?
淩衛忍不住憤怒地瞅他一眼。
「好了。」
擦好藥,佩堂沒有忘記重新收緊項圈,又緊貼住了頸部肌膚,輕柔但是陰險地隱隱威脅,時刻提醒淩衛,他正被佩堂當小白鼠一樣控制著。
「你會把我交給洛森家嗎?」
「我不喜歡看艾爾.洛森得意,所以,只要你別太搗蛋,我不會的。」
「如果你放我回淩家……」
「哈!不好意思,我也不喜歡看淩涵得意。再說,現在的淩家也保護不了你。」
佩堂的態度,總是把淩衛的腦子搞得一塌糊塗。
如果說艾爾.洛森還有一個要讓衛霆重生的癡狂夢的話,那佩堂想要什麼,就完全是一個不可解的迷。
「你做這麼多事,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
「不知道,看心情。」
說來奇怪,淩衛對這個看起來完全是胡扯的答案,有那麼一點點直覺式的相信。
也許佩堂.修羅在說真話。
這個,表面上風流倜儻,內心卻扭曲變形的怪物。
佩堂拍拍鬆軟的枕頭。
「躺下。剛才扭打時你的力氣還不如一隻公兔子,受了傷就給我認真休息。」
為了避免被佩堂拽著項圈按到床上的窘況,淩衛自動自覺地躺下了,把被子拉到胸上。
「這個。」佩堂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像拿出了很珍貴的寶物,放在淩衛枕邊,「它可以讓你睡得安心一點。」
淩衛微微偏頭,視線觸及距離很近的一片嫩綠。
「葉子?」
「芙羅拉多星的安寧樹樹葉,葉子散發的清香有助進入深層睡眠。」佩堂隨口說。
淩衛不禁注意到他如數家珍的嫺熟口氣。
令人驚訝,一旦談起葉子,佩堂那雙狐狸般詭譎狡猾的眼眸,竟然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