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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蠻郎(帝妻之三)》第5章
第四章

  七年了。

  隨著出嫁的隊伍來到西麝國,轉眼間竟然已經過了七年。

  佟若愚看完了最後一卷奏本,合上本子,輕籲了口氣,抬起美眸,看見窗外夕陽西斜,漫長的一天又即將結束。

  怎麼會是轉眼間呢?她勾起嫩唇,揚起一抹苦澀的微笑。

  從出嫁的那一天起,過去的七年,漫長得就像是七輩子,才不過短短的七年,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過了幾百年。

  如果不是有雍綸那個小傢夥,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力量支撐自己活到今天,只怕早就放棄了吧!

  想到了親生兒子,她唇畔的笑意更加深邃,溫暖的就像是春天的陽光。

  但是,現實不容許她高興太久,她想到了這幾年與中原的爭戰不斷,兩國為了爭奪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已經好些年沒平靜日子了!

  想必龍琛一定更憎恨她了吧!

  因為再也容不了她,所以將她遠嫁北大漠,如今,只怕他已經太恨她,恨得容不了她存在於這個世上了吧!

  忽然,門外的騷動打斷了她的沉思,佟基愚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就見到莽古泰帶著幾個親信闖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他氣急敗壞地吼叫。

  佟若愚面對著眼前的兇神惡煞,唇畔依舊掛著恬淡的微笑,過了七年,她對於這種劍拔弩張的危險情況早就習以為常。

  “到底發生何事讓王叔如此怒氣衝衝呢?”

  “太妃殿下,你不要以為嘻皮笑臉的,本王就會被修鐵路唬過去,你自己心知肚明本王今天為何事而來。”

  她頓了一頓,才笑道:“是為了發派糧草的事吧!”

  “沒錯!說什麼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你擺明瞭還是要跟本王過不去,存心少派糧草,要讓本王的將士們捱餓打不了仗!”

  聞言,佟若愚起初微怔了半晌,然後輕輕地笑了,仿佛她原本以為他要說的是天大的事,結果不過是一件小事。

  “王叔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去年鬧了旱災,雖然今年落雨的狀況好些了,可是收成也不是太好,眼下西麝國到處都在鬧糧荒,我承認是向王叔的軍隊借了幾石米去賑濟,可是說起來,王叔的軍隊仍舊是發派到最多糧草的,想我麾下的軍隊士兵數量不比王叔的少,可是,卻比王叔的軍隊少領了三萬石的糧草,聽我這麼說,王叔還是覺得我情有私心,趁機要報復七年前的舊怨嗎?”

  “你——”

  莽古泰一時說不上話,於情於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再加上她的語氣雖然柔軟,但卻適時地提醒了他,在她手裏掌握了比他更大量的士兵數量,如果雙方真的動了干戈,他也絕對不是占上風的一方。

  哼!當年他王史駕崩之後,要不是中原皇帝加派了十萬大軍在邊關虎視眈眈,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強納這女人為妃,登基為汗的念頭!

  佟若愚揚眸定定地看著莽古泰,她心裏很清楚,當年,只怕她不是已經被莽古泰強納為繼室,就是已經因為不肯屈服而自戕。

  她記得當初帶領大軍的人是容牧遠,在大勢底定之後,他從祈城給她發了一封書函,信裏寫道聽說她懷了身孕,要她好好保重身子,如果有需要他幫忙之處,只管開口。

  但她不曾寫過隻字片語給他這位大哥,這些年來,兩國爭戰不斷,她唯一慶倖的是,她的軍隊從不曾直接正面迎戰過他。

  “好,我說不過你的伶牙俐齒,咱們走著瞧。”說完,莽古泰重哼了聲,甩袖走人。

  自始至終,佟若愚的臉上都掛著極和善的笑容,這時,她看見繼子汪罕從門旁走出來,似乎已經在門外待了一段時間,聽見她與莽古泰在爭執,所以沒有出來露面。

  “王子,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她對著他笑說道,聳聳纖肩,一貫的雲淡風輕。

  汪罕走進屋裏,遲疑了半晌,冷不防地大聲開口說道:“請母妃給我軍隊,我要親自領兵打仗,不要再看王叔的臉色!”

  “你想要帶領軍隊?”佟若愚沒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個請求,表情微訝。

  “是,母妃,我今年就要滿十八歲了,想當年我父汗十七歲就帶兵打仗,我不能教人給瞧扁了。”

  “王子,不是我不讓你帶兵,而是你仍舊需要磨練,等待時機一到,我會將手中的軍隊發還給你,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鍛練自己的心性與兵術,並且耐心等待,母妃期待你能夠成為一位英明的大汗。”

  “可是,大家都說母妃心裏另有打算,說你想讓——”

  “嗯?”佟若愚挑起眉梢,知道他接下來想說的話,“雍綸雖是我的親生兒子,但絕對不是我考量中的繼位人選,關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讓你當上大汗,是你老汗王畢生的心願,你是他寄予重望的兒子,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母妃不會有偏私之心。”

  “是,孩兒錯怪母妃了。”

  “不打緊,只要你能夠體會我的一番苦心就好了。”佟若愚笑著說完,轉身走回書案邊,揚手如來侍官,仔細地將批好的卷軸交代下去,叮囑務必儘快交到各部官員手裏。

  就在她眼不能視的背後,汪罕仍舊是一臉欲言又止,他沒想到會碰個軟釘子,嘴上是服氣了,但心裏卻是憤憤不平,他當然知道父汗生前最看重他這個兒子,但是,如果父汗仍在人世,見到次子雍綸生得聰明伶俐,哪怕不會改變主意?眼下各部首領誰都誇雍綸的資質好,如果他再不想辦法爭取表現的機會,只怕到最後登上大汗之位的人,不會是他!

  深秋,楓葉紅極落盡,黃杏也別落了枝頭,眼看就要入冬,大地一片蕭瑟,這兩天,下了幾場雨,天氣冷得更快,透著沁進骨子裏的寒氣。

  湖畔的小亭裏,也是冷風颼颼,龍琛躺在長椅上,雙手交握在胸前,斂眸看著湖水,過了久久,就像是入了定般,一動也不動。

  葉總管在一旁張羅著火爐,就怕天氣太冷,凍著了主子,還不忘派人下去催促,快些把燉好的參湯送上來,好給主子暖身。

  看著隨侍多年的老僕一刻也不停地張羅,龍琛無奈地揚起一抹輕笑,聳了聳肩,由得他去忙碌。

  要是能閑著,葉總管也不想把自己忙得恨不能有觀音的千隻手!這幾年,主子比以往都熱中於忙碌政事,吃睡方面一點也不注重,太醫也不只一次要皇上保重龍體,不宜再太過勞累。

  但太醫說歸說,龍琛卻一點也沒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對他而言,這天底下能讓他熱中的事情不多了,這些年來,他的生活太過平靜,就像一湖死水般,激不起一絲波瀾。

  剛才,幾個皇室兄弟進宮面聖,對於他這些年來放任容牧遠訓練鐵血黑騎一事頗有怨言,說那是正規之外的軍隊,不該淩駕在正規軍隊之上。

  對於他們的抱怨,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最後,他的靜默讓他們認知到自己的自討沒趣,認分地告退。

  “皇上,喝參茶吧!”葉總管捧來了一個小盅。

  “嗯。”龍琛端起參湯,淺啜了兩口,便擺回託盤上。

  “皇上,再多喝些吧!這樣奴才才好向太醫交待。”

  “不喝了。”他笑哼了聲,站起身讓一旁的宮人披上暖氅,“回去告訴太醫,朕的身子沒有那麼虛弱,少喝幾口參湯死不了。”

  “可是……”葉總管還想開口,卻被主子的瞪視給止住了,他在心裏歎息,打從七年前,主子從北方祈城歸來之後,就一直是這副德行,好像對於每在世上多活一天,他的不耐煩就多了一分。

  說來諷刺,這些年,除了政務之外,還能讓主子感到激動的,是與佟主兒打仗,這些年來,中原與西麝國為了爭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一直都是互不相讓的,直到這兩年來,因為雙方傷亡不少,戰爭才稍歇下來。

  “主子,起風了,咱們是不是該回養心殿了?”

  “嗯。”龍琛頷首,深瞅了湖面好一會兒,才轉過身要走出小亭,就在這時,他的腳畔響起了一記清脆的砸地聲,他低下頭,看見了隨身配在腰側的麒麟玉佩躺在地上。

  葉總管吃了一驚,連忙幫主子揀起玉佩,驚見湛藍色的絲繩就像被咬斷一樣,“皇上,這……?!”

  龍琛拿回玉佩,攤在掌心細看著,他也看見了絲繩的斷面,心裏也是感到驚訝,當初,皇奶奶在兩塊玉佩刻好之後,特地命人到處去尋找珍貴的天蠶絲,染成了湛藍色與紅色,分別給了他與若愚。

  這種蠶絲極韌,編成絲繩之後,火燒不毀,劍砍不斷,匠工曾經笑說,就算經過千年,玉佩可能被粉碎了,這天蠶絲繩只怕仍舊完好如初。

  但是,此刻不該斷的天蠶絲繩,卻斷成了兩半,龍琛擰起眉心,有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揮之不去。

  他大手握拳,緊緊地將玉佩握在手心,側眸沉聲對葉總管說道:“立刻去找容大人進宮,朕要見他。”

  經過這麼多年來,佟若愚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從前的老朋友。

  她不知道龍琛心裏在打什麼主意,竟然派遣容牧遠擔任使臣,來到西麝國替他傳達友善之意,而她就算覺得事情藏著詭譎,也沒有理由拒絕,畢竟兩國近年戰事平歇,拒絕了皇帝的好意,等於是不給他面子。

  “牧遠大哥,好久不見了。”見到好久不見的兄長被領進佛齋,佟基愚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高興,上前迎接。

  “是真的好久沒見了,若愚妹子,這些年你過得可好?你不在宮裏,總是讓人覺得分外冷清。”

  容牧遠上下仔細打量著她,她身著西麝國的冠服,配飾不是十分華麗,但是恰到好處地將她白淨秀麗的容顏襯托得十分典雅,他笑歎了聲,心想主子嘴上沒說,心裏應該是十分想見此刻的她吧!

  “只是少了我一人,應該是無妨才對。”佟若愚淡淡地笑了,嫣然的笑容顯得有些悵然,“會覺得冷清寂然的,應該只有大哥一個人吧!”

  “如果說還有另一個人比大哥更念著你,你只怕也不會信。”容牧遠緩慢搖頭,再歎了口氣,“尤其是兩個月前的初八,恰逢是你二十五歲的生辰,大哥聽說西麝國上下熱鬧歡騰,為他們的鳳殷太妃慶祝壽誕,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月,不過就在初八同一天,咱們中原皇宮裏可是死氣沉沉,要是有人不知情,還會以為是宮裏死了人呢!”畢竟主子一整天悶著不吭聲,還有哪個奴才快活得起來呢?

  “他不是念著我。”她立刻就知道他所指的那個人,絕美的臉蛋瞬間覆上了一層冰霜,“他只是不想我過得太快活而已。”

  說完,她伸手撚了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裏,看著嫋嫋白煙飄上,小爐裏的沉香木屑燃出紅色的火光。

  容牧遠看著她臉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裏一凜,雖然他人在中原,但並不是說過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喪夫,生子,與王叔莽古泰之間的鬥爭,獨排眾議決定延後冊汗,多年來一個人獨攬大權,對於她一個弱女子而言,這七年的時間只怕難過得就像在面對老天爺的玩笑。

  “好,咱們不說皇上,大哥想問,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容牧遠臉上掛著笑意,其實,這才是他主子最想知道的問題,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應該……不算差吧!其實,我在這宮裏的生活,並不如外人想像中精彩,總是一大清早就醒來,用過了早齋之後,便到朝堂上聽取大臣的稟報,有時候要處理的事情一多,一整天都不得清閒,有時候真的得了清閒,卻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常常一個人坐在佛齋裏待上一整天,日子也就閑渡過了。”她柔嫩的唇畔淡淡地掛著笑,說得雲淡風輕,教人聽不出她心裏的無奈。

  聞言,容牧遠好半晌沒吭聲,忍不住在心裏歎息。

  他既歎息也驚訝,皇上與她這兩個人,明明就相隔千里之遙,卻過著如此相似的日子,就像是身與影般,過著重疊而且重複的生活。

  或許,不只是日子而已,在他們的心裏甚至於可能想著同一件事情,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一陣久久的靜默過後,佟若愚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京城裏的一切……都還好嗎?”

  “很好,這兩年江南穀物豐收,果子也生得極好,百姓們都說這是二十年少見的好年,他們都說這是老天保佑,是皇上對百姓的恩德感動了上天。”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若愚妹子……或許應該改口,喊你一聲太妃殿下……”

  “還是喊我若愚吧!再不,喊我一聲妹子吧!牧遠大哥,好些年沒聽見有人喊我這個名字,教我都快要忘記自己的閨名了。”

  “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大哥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佟若愚揚起瑰嫩的唇瓣,淺淺地笑了,轉著回眸望向佛祖神像,眸底的笑意滲進了一絲苦澀。

  無論她在祂的面前坐上幾個日夜,無論她多麼虔誠祈求,佛祖永遠都是沉靜如舊,總是沒告訴她該如何化解心裏的悵恨。

  她伸手從雕花木盒裏撚起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裏,看著它們被紅色的火爐漸漸吞噬,燃起了嫋嫋清煙,一絲一縷,似有還無,仿佛她此刻內心的思緒,千絲萬縷,欲滅猶生。

  “這幾年,大哥你應該還是常進宮吧!我想問……老祖宗佛齋前的那兩株娑羅樹長得還好嗎?”

  原本,她不想問的。

  但是,就在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她的聲音已經不由自主地滑出嗓子,佟若愚在心裏覺得可笑,她甚至於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答案。

  雖然她與龍琛已經相隔千里之遙,但是娑羅樹卻仍舊依偎在一起,七年前,每每想起中原的皇宮之時,這就是她心裏唯一的安慰。

  “砍掉了,在你前來和親後不久,皇上就下令將它們給砍了。”容牧遠遲疑了好半晌,還是決定說實話。

  聞言,佟若愚 抿唇久久不語,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發不出半個字來,原本以為已經可以平靜看待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漫過一陣如刀割般的痛楚,疼得她不自覺地伸手撫住心口。

  “真是可惜了。”她勉強自己逍起微笑,柔軟的嗓音不由自主地輕顫著,“這些年,每逢六七月初夏,我就會想念起它們,雙樹的花朵盛開時,相互映襯著彼此,是令人怎麼也忘不掉的美景呢!”

  “好妹子,讓你無法忘懷的,真的只有花嗎?”

  “是。”

  “如果只是花,就算沒有佛齋 前那兩株,你大可以在這裏種上千株百株,以後每年六七月,這裏就會有比中原皇宮美上千倍萬倍的美景可看,哪裡有什麼可惜的呢?”

  “不一樣!它們不一樣!”佟若愚閉上美眸,激動地大喊出聲。“你知道的,你應該知道它們不一樣……就算我能夠在這裏栽植千萬棵娑羅樹,它們都不是佛齋前的那兩株,我就是知道它們不一樣……”

  “是因為老祖宗說過的話嗎?因為老祖宗曾經說過,那兩株娑羅樹從幼株時就被並植在一起,已經一起活了幾百年了,以後也會再在一起幾十年,甚至於百年,她要你和皇上就像那兩棵樹,往後的幾十年也要在一起,絕對不要分開,是這個原因嗎?”

  佟若愚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瞅著他,無法否認,卻也不想承認,只是驚訝地發現,過了那麼多年,她的心裏仍舊比想像中在乎。

  “你想問皇上為什麼要將樹給砍了嗎?”容牧遠開口問,卻好半晌得不到回答,只好自說自話下去,“這個問題你只能親口問他,皇上沒說原因,當他下令砍樹時,也曾經有大臣阻止,說那樹是老祖宗生前最愛惜的寶貝,無論如何都砍不得,最後誰也沒能讓他改變心意。”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主子決定要砍掉雙樹,是從祈城回到皇宮之後不久,那一天,也是主子這些年來最後一次進到永安宮。

  一陣久久的寂靜之後,最後是從她唇間輕喟而出的歎息。

  “我有些倦了,大哥,昨兒個想著你要來,心裏一時高興,整個夜裏都沒睡好,怎知今兒個又起早了……現在我突然覺得有些倦累,想先歇會兒,相信你不會介意小妹怠慢沒好好招呼你吧!”

  “當然不會,你先歇會兒,有什麼事情咱們容後再說。”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會讓人以為她下一刻就會昏厥過去。

  “瑞香,送容大人到客殿歇息。”她側眸往後輕喚了聲。

  “是,容大人,不知道您還認得瑞香嗎?”瑞香聽見主子的召喚,走上前對容牧遠笑道:“讓我帶你去歇息吧!”

  “我當然記得,請瑞香姑娘帶路吧!”容牧遠點頭,跟著瑞香離開,臨去之前,他忍不住駐足回眸多瞧了佟若愚一眼,只看見她纖細的背影靜立在佛壇前,沒能瞧見她此刻臉上茫然且哀傷的表情……

  “此行回去之後,你希望我對皇上如何說法呢?”

  在西麝國停留了幾天之後,容牧遠達成了一個身為使臣的目的,預定在今天早晨離去,他站在整裝待發的車隊旁,笑著對佟若愚說道。

  “隨便大哥怎麼對他說,我都無所謂。”她臉上掛著一抹淺笑,短暫的會面又要離別,她心裏難免不舍,只是沒敢表現出來。

  “好吧!我會自個兒斟酌,你不需要擔心,相信大哥,皇上他……對你一向沒有惡意。”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有些遲疑,因為身為臣子,他不該隨意在主子背後說嘴,但是基於兒時的情誼,他又覺得有些話非讓她知道不可。

  “別談他了,他心裏如何想法,我不在乎。”佟若愚抬眸看了看天色,“大哥,時辰不早了,儘快上路吧!這樣天黑之前才可以穿過邊關,回到中原,我想你心裏清楚,這西麝國內,有我不能控制的宵小。”

  容牧遠知道她所指的是莽古泰,聳肩笑笑,“你別擔心,倘若只是區區幾個宵小,我和這群弟兄們不會有問題的,只是,大哥現在都要走了,你難道還是吝嗇得不肯讓我見見你的兒子嗎?”

  聽見他說起雍綸,佟若愚心跳緊了一拍,“我跟大哥說過了,綸兒喜歡馬術打鬥,這幾日都在城郊的圍場裏玩耍,不太常回宮,他這年紀的孩子野得很,我不想讓大哥見他,免得說我教子無方。”

  “是嗎?”容牧遠微笑,一眼看穿了她有難言之隱。

  佟若愚強作鎮靜,卻仍舊心虛地飄開了視線,就在這時,稚嫩的男孩嗓音從她背後傳來,由遠而近,嗓音裏聽得出高興與雀躍。

  “母妃!”雍綸身形俐落地穿過人群,來到娘親身旁,“我聽說這次進宮的中原使臣是跟母妃一起長大的玩伴?你怎麼不告訴綸兒,我想見見他,要問他小時候的母妃長得什麼模樣!”

  “他……”佟若愚一時語塞,看著兒子的笑臉,轉眸看著容牧遠,發現他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深沉。

  “沒想到小王子長得那麼像你。”說完,他見到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寬心,隨後又補上一句,“可是,他也很像大哥從小就認識的另一個人。”

  皇上小時候的面貌,一般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是親眼見過的,他們兩人從在繈褓裏就一起長大,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佟若愚的嬌顏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出聲否認,但是她出不了聲,喉嚨像是被鎖住般哽咽著。

  “妹子,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嗎?”容牧遠看見了她的默認,忍不住歎了口氣,“七年前……要是七年前你肯……”

  佟若愚終於找回了聲音,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你想對他說也好,不過,大哥應該知道讓他知道之後的後果。”

  她喚來了手下,要他們立刻將雍綸帶走,不管他的抗議與不滿,看著兒子不解為何娘親突然變得冷淡的疑惑表情,她覺得好心疼。

  “是,我知道,如果皇上知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是,你難道想瞞他一輩子?”

  “七年都已經順利瞞過去了,再來第二個七年,甚至於第三個七年,想要再瞞下去應該不難才對。”

  “你可以順利瞞過七年,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現在,大哥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你以為我會袖手旁觀嗎?好妹子,孩子身上有他尊貴的血統,絕對要認祖歸宗才行!”

  “那大哥也需要知道一點,除非我死,否則,誰也休想將這孩子從我身邊帶走,誰都休想,就連他也一樣!”她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容牧遠,眼神之中有著為人娘親的防備。

  一陣久久的沉默之後,容牧遠看著她臉上露出幾乎是冰冷的敵意,喟出一聲歎息,“好妹子,這或許是牧遠大哥最後一次這樣喊你了,七年不見,如今的你真的已經是西麝國的鳳殷太妃了。”

  聞言,佟若愚不語,只是揚起一抹微笑,宛如最豔麗的花朵,顏色卻是極度慘白,她靜靜地看著容牧遠帶著隊伍離去,漸漸地遠去,直至他們消失在漫天風沙之中,再也看不見為止。

  一直到最後,容牧遠離去之前,仍舊沒有給她承諾,答應他不會將孩子都事情告訴龍琛。

  她知道自己當然得不到他的允諾,雖說他是從孩提時就一直疼愛她的兄長,卻是對自己主子更加忠心耿耿的臣子。

  曾經,她覺得老祖宗很可怕,對於該殺的人從不留情,聽她說起如何殺掉龍琛的生母,那決絕的表情至今令她想來仍會不寒而慄。

  她以為自己將永遠都學不會老祖宗的心狠手辣,但是她錯了,老人家眼明心細,早就看穿了她們是同樣的人,擁有相似的人格特質。

  該殺的人,絕對不能留。

  老祖宗說過,當年的皇太后處心積慮,就等著有朝一日兒子當了皇上,她便要享盡富貴,龍琛才一當上皇帝,皇太后便開始安排外戚擔任朝廷要職,引起了不小的混亂。

  最後的手段,是逼她這個太皇太后退位,但她不能退,知道自己一旦敗陣下來,從鳳闕皇帝與挽燈皇后之後興盛了近百年的王朝,就會毀掉!

  而在容牧遠離去的那一刻,她心裏竟然有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與其害怕著他回去告訴龍琛,不如立刻殺了他,徹底除去後患。

  是啊!他說對了,她不再是當年的佟若愚,經過了這七年,她早就已經是鳳殷太妃,當年的丫頭不知道已經消失到哪兒去了!

  入了冬,一連幾日鋪天蓋地的大雪,造成了各地不少災情,各地因為缺糧和嚴寒死了不少百姓,佟若愚知道之後,便立刻決定要親自前去各地視察,因為風雪的阻礙,最後只能臨時決定在窩城暫宿幾晚。

  佟若愚合上書卷,沒法子精心看書,她揚眸看著門外的風雪,心裏知道那是因為這裏太臨近中原的緣故。

  “主子。”瑞香動作輕悄地走進來。

  “有事嗎?”

  “瑞香剛才聽說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說不說得?”

  “說吧!這天寒地凍的,被困在屋子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你想說什麼就說,最好是說了能讓我解悶。”

  “我聽說……皇上北巡來了,聽說皇軍今晚就駐紮在離這裏不到十裏之外的營地。”

  “他來做什麼?”佟若愚柔軟的嗓音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她直視著前方,沒心思瞧看瑞香一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困惑表情。

  其實,她根本也沒想過要答案,誰能回答得出來呢?

  龍琛來做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佟若愚深吸了口氣,卻是心沉得連歎息的力氣都提不上來,倚靠在軟枕上,緩慢地閉上了美眸,平靜的臉色仿佛睡去了一般。

  然而,她根本就不平靜。

  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按壓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

  站在一旁的瑞香擔心地看著主子,看見她一雙眸子閉得好緊,知道她並沒有入睡,將眸子緊閉,是因為不讓心酸的眼淚掉下來吧!

  每個人都以為她的主子是像大山一樣倒不下的強悍女子,卻不知道只是聽見了皇上的消息,便足以讓她心情紊亂。

  這些年來,主子的苦,她看得最真切,瞧見強忍住的淚光染濕了主子兩排長睫,瑞香一陣哽咽,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敢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沒忘啊!當年,當主子知道自己懷了皇上的骨肉時,整整哭了一天一夜,那是因為喜極而泣,也是痛進骨子裏的悲傷。

  為了保住肚中的孩子,她冒著被殺的危險,勇敢地與穆猶可汗談判,可汗去世之後,莽古泰叔王要詢古例,納她這位王嫂為妃,她沒有屈服,不計一切代價與叔王周旋到底,終於保住了汪罕王子的性命,也保住了雍綸皇子可以平安被生下來。

  這些年,她沒再見過主子掉下半滴眼淚,但是,跟在主子的身邊,知道她藏在心裏的感情,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半分,她的恨,她的怨,只是藏進了心坎兒裏,半點也沒有消失……

  入了夜,風雪刮得更狂更急。

  佟若愚走在窗邊,推開窗扇,看著屋外一片狂風暴雪,白色的鵝毛大雪,將夜色襯得更加黝黑,更加的攝人心魂。

  黑暗的夜色讓她想起了龍琛的眼眸,只是比起眼前的風雪,在她的記憶之中,他的眸子更加冰冷十倍,直至今日,那雙寒冷的眸光依然有如烙印般,深刻在她的心底。

  她白天也不過歇了一會兒,晚上卻仍舊是睡不著。

  在她的心裏非常明白,讓她睡不著的原因,是因為那個男人,是因為龍琛就在不遠之外,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從千里縮短成咫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她的心就在翻騰。

  此刻,她的心在沸騰,就像是被燒開的水,一刻也不能止息。

  她恨他。

  她明明恨著他,對他的恨意,就像是剮進骨子裏的傷痕,然而,這痛進她骨子裏的恨,卻阻止不了想見他的衝動。

  可是,另一方面,她卻不想再見他。

  七年了,已經過了七年,他們再見面,還有什麼話好話呢?

  “你究竟是為何而來呢?皇上。”她對著眼前的狂風暴雪輕語細喃,美麗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前方,“是為了你的兒子嗎?”

  容大哥最終還是將事情告訴龍琛了嗎?

  佟若愚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喟歎出聲,內心翻攪的思緒,幾乎就快要滿盈出來,她無法阻止自己不往最壞的方面去猜測。

  屋外,風不止,雪不停,狠狠地,將她的心刮得好疼……

  風不止,雪不停,同時也狠狠地刮疼了另一個人的心。

  就在這同時,山的另一端,守備森嚴的石堡之中,除了巡夜的護衛之外,也有人黑夜過了大半,依舊是遲遲無法入眠。

  那個人就是龍琛。

  他站在門邊,看著同一片風雪,已經下了兩個時辰,屋外的積雪已經有尋常人的半腿高,映照著屋內的光芒,顯得一片雪白藹藹。

  他究竟為何而來呢?

  來到這裏的一路上,他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卻至今找不到答復。

  “皇上,外頭天寒地凍的,還是把門關起來吧!”看著主子穿著單薄的衣袍站在風口上,葉總管忍不住上前擔心地說道。

  “不,朕還想站著多看一會兒,讓所有人都退下,朕想靜靜。”

  “是。”葉總管點頭,取過了一旁宮人遞上的髦子替主子披上,隨後便安靜地領著奴才們離開。

  就在所有人都離去的那一瞬間,屋子裏陷入了極度的寂靜,靜得沒有一絲聲息,相較於外頭的風雪,屋子裏的安靜簡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七年了,就算真的見到了她,他們該說些什麼?

  當年,一句話不說目送她離去,不就是因為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嗎?如今,在他的心裏究竟還藏著什麼期望呢?

  她就在不遠之外了!再見她,他能開口說些什麼呢?

  說他覺得自己好可笑,說他已經後悔了嗎?如果聽見他這麼說,她心裏對他的恨意,能夠少一些嗎?

  前幾日,他見了容牧遠,聽他稟報出使西麝國的經過,他述說了在短短幾年之內,若愚將這個國家治理得極好,百姓們愛戴她這個鳳殷太妃,從一開始將她當成外來的漢人,最後將她視為這個國家的驕傲。

  對於她現在的模樣,容牧遠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才說,經過了七年,她出落得更加清麗動人,身形更瘦了些,只是,當年那個被太皇太后喚作丫頭的女孩,已經再也不復見了!

  龍琛沒讓自己深入詢問,究竟,她失去的是女孩的外貌,抑或者是女孩單純而美好的心思?

  他閉上雙眼,聽著外頭的風聲呼呼。

  夜更深了,他的心卻仍舊難以平靜,這一夜,他休想得到好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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