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時候,只見過兩次,元潤玉就覺得這塊白玉龍紋佩極美,如今長大了,見識的東西多了,不止覺得這塊紋佩好看,更知道它的珍貴與價值不菲。
忙過了一上午,終于得了片刻歇息的功夫,元潤玉回到自己屋裏,心血來潮地取出在與她爹分別之際,交予她的羊脂玉佩,坐在窗前的長榻上,低著頭,細細地撫過精美的雕刻紋路,以及幾處沁進玉紋裏,再拭擦不去的血痕,經過歲月的沈澱,血的顔色變得黝暗,看起來就像是白玉的原本質地,渾然天成般,不似當年的觸目驚心。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花,一束束迤逦進屋內,映亮了元潤玉背對窗戶的身影,以及她手裏的玉佩。
蓦然間,她察覺有一絲不對勁之處,一手托住玉佩,另一手調動角度,最後,收攏幾根手指,吃驚地發現烙在玉佩上的暗印,竟是一個血手痕!
這些年,因爲兒時被夫人殷切叮咛,要她將玉佩收妥,不輕易示于人前,再加上她雖然擁有一間獨屋,但是,府裏的丫鬟厮仆經常往來向她禀報請示,所以,這些年,除非是夜深人靜,太想念她爹了,要不然,她甚少將玉佩取出來,往昔夜裏趁著燭火看不仔細,白日裏一見,卻是清清楚楚。
玉佩上的暗痕是血,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情,而且,這血是她爹的,那日,她爹受了傷……她爹爲何受了傷?!
元潤玉越想,越覺得記憶變得模糊,她看著血手印,一直努力苦思她爹是爲何會流那麽多血,她一直記得,是她爹喜歡雕刻石頭,那一天不小心被刻刀給傷了手……
是了,她爹割傷了手,流了不少血,她只是想不透,爹一直很珍惜這一塊玉佩,怎麽可能會以流血的手緊握住它不放,讓它留下血印呢?
「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
元潤玉記得大概是自己六歲的時候,他們一家仍在京城,一夜,她從惡夢中醒來,哭著要討爹,娘進來哄她再睡,說那一夜爹與皇上有要事商量,宿在了宮裏,讓人回來傳話,說明天下朝之後,會早點回來陪她,她不依不饒,說娘不是爹最喜歡的人嗎?爲什麽爹老是喜歡留在宮裏,不回來陪娘呢?
「你爹當然是最喜歡我啊!」她的娘親,蘇采葛,那年正是她這般年紀,一邊抱著哄她,嬌美的臉蛋上漾著笑,從小就是她外公掌上明珠,被寵著長大,笑起來時,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
「玉兒,娘從來就不懷疑,知道你爹心裏是喜歡我的,可是,在他心裏,有一個很重要的人,你爹認識那個人比我早,爲了讓那個人坐上那把椅子,他可以不惜滿手鮮血,爲那個人殺開一條血路,你爹常說,他期盼那個人可以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身爲你爹的妻子,對于自己的夫君有如此偉志,怎麽可能不全力支持呢?玉兒,無論日後的情勢如何發展,你要記著,娘今生今世最感激老天爺的事情,就是與你爹結爲連理,從相識便得他疼寵至今,無憾了。」
無憾了——
只可惜,她娘死去時,來不及告訴她外公這句話,以致于後來她外公恨透了她爹,總以爲她娘嫁給她爹,是不幸的源頭。
小時候的元潤玉懵懂,後來才知道那個能許天下蒼生一個盛世的人,是她總喊作「雲叔叔」的人,及至後來她爹被雲叔叔貶至金陵,爹都仍舊十分珍視這個玉佩,就連她也都只肯給看過兩回,爲什麽……那天爹受傷的時候,會把這塊玉佩給緊握在手裏,把它給弄汙了呢?
那一日,知道藏澈把宅院給燒了,在她心裏,竟然沒有半點違逆,是不是在她心裏,也覺得事有蹊跷,卻不知道從何疑起呢?
就在元潤玉百思不得其解,想到了那一封爹留下的書信,起身想取出來看的時候,小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總管。」小喜端著一個錦托進門,正好看見元潤玉把手裏的東西塞到一只引枕下,「小總管可是有掖了什麽好東西,不給小喜知道?」
「沒事,不過一樣老東西,沒什麽好見人的。」元潤玉起身,看見小喜手裏的錦托上承著幾張帖子,「這是今天送進府的全部帖子?」
「是。」小喜將錦托放到桌上。
一直以來因爲沈晚芽信任元潤玉,所以,無論是拜帖或是請柬,送進『宸虎園』之後都會讓元潤玉先代篩一次,把一些無關緊要的挑起來,以委婉的帖子回了,余下的再呈交上去,自然,在元潤玉接下這份差事之前,沈晚芽對她解說過其中的要領,間接的讓她更了解生意上各家商號的利害關系。
「這是……」元潤玉取起一張壽帖,被帖子上『京盛堂』的紋徽給吸引住目光;從金陵回來之後,她就不敢讓自己再去想那一天的事情,總以爲從今之後只要再不看見,就會淡忘了,卻不料在看見這一張請帖時,只是見到屬于那個人的紋徽,她的心就像是被燙到般,痛了一下。
「是給少爺的!」小喜湊過來說道:「門房收到的時候,也覺得奇怪,我去取的時候,還提了一下,說我們與『京盛堂』素來沒有交往,不知道是誰的壽辰,竟然會送帖子過來?而且,還是給少爺的!」
「我知道了,這事我看著辦。」元潤玉擱下帖子,轉身對小喜問道:「小喜,你爹的病情好些了嗎?你爹病了足有兩個月了吧?」
「是啊!」小喜苦笑,最後再笑不出來,眼眶微微泛紅,「從過年後就不見好轉,如果不是小總管讓夫人給我加身銀,又給了我不少幫忙,只怕我娘和我弟弟都要去當乞丐討錢做買藥金了!」
元潤玉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訴我,我手邊還有一點積蓄,眼下用不著,你先拿回去給你娘,再不夠……總能想到辦法的,我再給你想想法子。」
「嗯。」小喜點頭,想再扯開笑,看起來卻像是扭曲一般,像是一彎哭泣的弧度,「小總管,謝謝你,你做人真好,難怪夫人那麽喜歡你,還有少爺也是……如果我能是你該多好?可是,不可能的,對不對?瞧我在說什麽傻話?可是,小總管,我真羨慕你,真羨慕……」
★★★★★★
五日後——
花舍客棧——
「滾出去!」
蘇染塵不敢相信,元宵那夜將整個廟市搞得一塌糊塗的問驚鴻與元潤玉竟然還有臉踏進他們『京盛堂』的地界,更別說今天是陳嫂的六十大壽,他好不容易花心思把整個『花舍客棧』給打點得有模有樣,美酒好菜一應俱全,就是想給陳嫂一個開開心心,永生難忘的六十生辰。
沒想到……敢情他們還想再來毀他心血一次?!蘇染塵決定防患于未然,在他們踏進『花舍客棧』的第一時間,就站在門口打算把人給攆回去。
今天若不是元潤玉頗感興趣,表示想過來看看,問驚鴻是根本不想赴約的,他看著蘇染塵那一張如無瑕美玉刻成的俊顔,想如果不是自己親身與這個人打過一場,很難想像這個人的武功修爲可以如此之高。
他怕蘇染塵一個動起手會傷到元潤玉,不動聲色地挪動步伐,將元潤玉給護擋在身後,沒能見到被他護在身後的人,一直想要探出頭來看仔細。
起初,元潤玉只是微訝,以往只是聽說『京盛堂』有個姿容如谪仙,脾氣直比夜叉的蘇染塵,卻沒料到他竟然可以惡劣到當衆趕客人?!那天是夜裏,這人又退在藏澈身後,她專心在與藏澈交手,沒有留意,而今天,當她看清楚蘇染塵在白日裏的絕美俊顔,則是愣得半晌回不過神。
自從她不小心大鬧元宵之後,對『京盛堂』可謂是印象深刻,自然對于一些關于『京盛堂』的事情,比以往都留意許多,所以,她知道藏澈有一衆相陪長大的兄弟,其中,最爲世人所熟知的,就是桑梓、屠封雲,以及遠比他們小上幾歲,最得藏澈疼愛的蘇染塵。
關于他們的一些生平,她多少耳聞過,只是,如今看清那張臉……讓她忍不住拉著問驚鴻的袍袖,想要他讓開些,好教她看得更清楚。
像,太像了——
「蘇小胖,來者是客。」
就在這時,桑梓一邊對著前來祝賀的客人回敬,一邊穿過人群走到蘇染塵身邊,拉住了他,沒讓他對元潤玉他們再有不客氣的舉動。
蘇染塵任由桑梓握住臂膀,卻是沒好氣地哼哼了兩聲,道:「他們不是,我沒發帖邀請他們。」
「帖子我有給,所以,他們是客人沒錯。」雷舒眉早就看見問驚鴻,或者該說,她從第一個客人進來,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門口,就是爲等他前來,雖然沒想到他竟然會攜他家小總管同行,不過,帶人一起來了,總比忽略她的請帖,沒有現身得好。
她一張清麗臉蛋從大堆賀客裏探出來,先是對著問驚鴻燦爛一笑,然後很幹脆地擋在蘇染塵面前,對著問驚鴻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快請!我沒想到你會願意過來,還有元小總管,歡迎歡迎,今天主桌有陳嫂擔任大廚,她老人家的手藝堪稱天仙美味,絕對讓你們不虛此行……蘇小胖,你別擋路,讓我們過去。」
雷舒眉回頭硬是把蘇染塵給推到一邊,挪開了一條路給問驚鴻與元潤玉通過,直到她領著他們的身影沒入人群之間,蘇染塵先是靜默半晌,俊美的眼眉透出沈思,隨即像是被雷打到般恍然大悟,指著雷舒眉他們已經不見的背影,看著桑梓,失聲道:「眉丫頭她……小痞子?!」
「你也覺得很像,對不對?」桑梓微笑點頭,拍拍蘇染塵的背,道:「好了,眉丫頭不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蘇小胖,你就別忙了,你難道忘記今天陳嫂身爲壽星,卻堅持要親自爲主桌上菜的原因?」
蘇染塵聞言一頓,面色微凝地盯著桑梓,道:「我記得,是爲了她老人家已經許久不見,想得心肝兒都疼的藏澈大總管!真是的,這幾天待在陳嫂身邊,看著她明明擔心,卻一句不吭的模樣我就難受,你們都已經從金陵回來大半個月了,瑤官卻還不回『雷鳴山莊』,一直宿在蓮惜姑娘那兒,連這兒也沒來露面過半回,我才不信他會對蓮惜姑娘有情意,就此耽溺在溫柔鄉裏了!要不,從她還是十三歲的小清倌的時候,就該贖人家回去,不會到現在人家都是京城第一花魁才忽然開竅,阿梓,你老實說,最近關于瑤官的行事,蜚短流長不少,他到底想做什麽?他與『至誠齋』之間,不可能……」
「你問這些,我怎麽知道?蘇小胖,你要想弄明白,就自個兒去問他,瞧,說人人到,瑤官來了。」
說完,桑梓沒再讓蘇染塵有機會多問下去,拉著他的手臂,走出大門,朝著藏澈的方向迎過去。
待他們走近時,才看見他不止一個人來了,身邊還帶著一位極美的女子,雖然蛾眉淡掃,綠錦素裹,卻已經有人認出來,她是當今京城第一花魁蓮惜,從來千金難得一睐的大美人,此刻偎站在藏澈身邊,宛如千依百順的小娘子。
「蘇小胖……」桑梓還來不及拉住人,就看見蘇染塵輕身一躍,一記拳頭就要往藏澈的小腹招呼過去。
藏澈似乎早就料到這招,一手擋下了蘇染塵明顯沒有使勁兒的拳頭,另一手像是使幻術般,取出了一個尋常男子拳頭大小的冰裂紋小壺,渾圓的瓶身,壺口只有一指大小,似是早就有備而來,咧唇笑道:「喏,今年夏天之前,終于給你找著了!雲冰手壺,今年炎夏,你喝酒不需兌冰,也不需冰鎮,只需要擱在這壺裏,就能夠喝到冰得恰到好處的酒,想要嗎?」
「都說是給我找著了,不就是要送我嗎?」蘇染塵繃不住臉,已經是止不住勾起淺笑,從藏澈手裏接過雲冰手壺,精巧的瓶身教他愛不釋手。
這時,在一旁看著的桑梓忍不住搖頭失笑,早就習慣這兩人的相處模式,目光與藏澈對上,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只是默契相視一笑。
「澈舅舅!」
雷舒眉早就在二樓聽見騷動,奔出露台,朝著樓下不停地揮手,在她的身後,問驚鴻與元潤玉一起跟著走出來,幾乎是立刻看見一貫淡然從容的藏澈面上露出駭色,直對著半個身子幾乎都快挂出去的自家外甥女喊道;
「眉兒,你當心啊!不許動,在舅舅上去之前,你不許動!」
元潤玉聽著藏澈語氣裏隱帶著驚慌,似乎有過什麽慘痛經驗,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不需要太過擔心,但她只是靜靜地不發一語,微微轉側的眸光,落在雷舒眉的後腰上。
在那一處,有一只男人的修長大掌實實地捉住雷舒眉的腰帶,而那只手的主人,就是問驚鴻。
問驚鴻察覺到他家小總管的視線,像是作賊心虛般別開了頭,就當作沒瞧見一樣,因爲,他不敢松開手,心裏知道藏澈在擔心什麽,若換成常人,要從這二樓的扶手跌下來還真要費番功夫,但如果換成了雷舒眉,就變成了要她不跌下去,還真是不簡單。
他討厭這個瘋丫頭是一回事,但是,不想見她跌得鼻青臉腫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在這一時半刻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家小總管解釋。
卻沒想到,他別開的目光沒能看見,元潤玉在看著他的舉動時,柔嫩的唇畔,輕輕地勾起了一抹極淺的笑痕,似是覺得有趣,卻在看見藏澈身邊的蓮惜時,原本含笑的眼眸黯淡了下來。
藏澈壓根兒沒注意到雷舒眉身邊的人是誰,只想絕對不能再讓她從二樓跌下來一次。
他讓蘇染塵在樓下看著,隨時准備接人,而他則是趕著上樓,待出了露台,任由雷舒眉衝上來牽住他的手時,才注意到元潤玉以及她身邊的問驚鴻,他愣了一下,斂眸看著面前的雷舒眉。
「澈舅舅。」雷舒眉柔軟的嗓音不疾不徐,抱住藏澈的一只長臂,賣乖討好地說道:「眉兒每天都被娘問,我們在金陵都做了些什麽,你爲什麽回京之後,就不回去了?我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啊!可是就每天一直被問一直被問……眉兒被澈舅舅給害得沒有一天睡好覺,瞧見沒?眼圈兒都黑了不少呢!」
藏澈被她說得莞爾失笑,知道這丫頭根本就是故意要挑起他的罪惡感,順便轉移話題,不讓他繼續插手管她倒追邀請問驚鴻過來的事。
他擡起眸,目光正對上元潤玉,雖然不承認,但是每一次對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澄亮眼眸,他總會覺得心口有些古怪,像是有一瞬間,呼吸被窒住了般,說不上難受,但他不喜這種仿佛失控般的感覺。
那日,金陵一別,都要近月了,他們之間未曾再說上話,她只怕不知道他不止燒了那座宅院,而且還讓手下燒殺了兩個被火給引出來的探子吧!雖說,殺人滅口不單純是爲了她,也爲了與她一同踏進宅院的自己,做事幹淨俐落,絕不留下後患,一直就是他行事的風格。
只是他不明白,他們許久未見了,怎麽如今再碰見時,竟會覺得她盯視他的美眸之中似有一絲幽怨?!
「澈爺?」
一直到蓮惜來到身後喚他,他才醒過神,發現包括雷舒眉在內的幾個人都在看著他與元潤玉旁若無人的對視。
當他的目光短暫移開,再回到元潤玉身上時,卻看見她已經別開嬌顔,大半身子都躲在問驚鴻身後,直至他轉身進屋之前,都未再見到她從問驚鴻的身後走出來,那明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態度,讓藏澈的眉心蹙了一蹙,讓他有種衝動想要把她給揪出來,問他究竟是哪裏犯著她了?!
「與澈爺相識多年,蓮惜還未曾見過您皺過一下眉頭,澈爺可是爲了何事或何人心煩呢?」蓮惜走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笑吟吟地說道。
藏澈聞言一愣,很快地舒開眉心,勾起淺笑,不答她的話,這時,正好見到陳嫂一邊以布抹淨剛才還在切菜下鍋的雙手,一邊急忙地讓人攙上了樓,趕著朝他這兒過來。
「澈兒,你這個臭小子!」當今世上,就只剩下陳嫂還會這般喊他,「老婆子我就不信親自下廚煮一桌子好菜,還不能把你給引過來!一會兒給我祝壽,你要老老實實給我敬三大杯!」
見著那張熟悉的慈祥臉龐,讓他唇畔的笑痕在一瞬間加深,逗出了小梨渦,嘴裏親熱地喊了一聲「陳嫂」,邁開大步往老人家迎去……
★★★★★★
那一天的壽宴,在表面上熱熱鬧鬧,但確實是微妙詭谲的氛圍之中結束,雖然陳嫂耳提面命,要藏澈離開之後,必定先回「雷鳴山莊」去見姐姐藏晴,讓晴夫人見了弟弟才好安心,但是,藏澈在帶著蓮惜離開之後,那一夜,仍舊眠宿在金粉之地「待月樓」。
然後,就在商場上傳言不斷,說藏澈與從兩淮之地起家,如今在京城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火熱的「至誠齋」過從甚密,甚至于從『京盛堂』挖了不少人手與生意過去,就在這傳言瘋傳了近月之後,有人從藏澈的口中得到證實,他已經離開『京盛堂』,至于未來去向,不久之後世人們就會知道。
而就在今天,「至誠齋」一處京城分號開張,與藏澈同姓的東家,藏良根主持開門儀式,介紹掌櫃與夥計時,藏澈就站在他的身邊,雖然不是掌櫃,甚至于沒有任何名位,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處分號的人手,幾乎十有其五,都是藏澈從『京盛堂』帶出來的得力手下。
這消息一出,整個京城商界爲之嘩然騷動,這個消息傳回『京盛堂』時,幾個大掌櫃臉色難看,卻是不置一诃。
因爲,他們先前雖然有所聽聞,但是,卻與世人同時知情,也在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先前『京盛堂』裏幾樁大生意無疾而終,原來都是在藏澈的授意之下,讓「至誠齋」給拿下了!
不只『京盛堂』的商號,「雷鳴山莊」裏的氣氛從昨天開始,就異常凝重,今天李大掌櫃帶著幾名分號掌櫃過來見雷宸飛,才剛離開不久。
書房內,雷宸飛翻看幾個掌櫃聯合交上來的名單,不怒反笑,「才短短幾年功夫,就能從我『京盛堂』帶走那麽多手下與生意,讓這些人不怕得罪『京盛堂』也要追隨他,晴兒,你這個弟弟不簡單。」
藏晴一只纖手從背後輕輕搭上夫君的肩膀,一臉憂心,這些年,雷宸飛對她弟弟的期望有多深厚,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讓我去與瑤官說說,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才對……」
「不必,晴兒。」雷宸飛擱下名簿,反手拍了拍妻子擱在他肩上的柔荑,緩慢搖頭道:「由他去,就當作是給他去透透氣,這些年,我和祥清幾個人把他給悶壞了,再悶下去,我都怕把他給悶出病來……不,或者,我們已經把他給悶出病了也不一定。」
藏晴反覆咀嚼雷宸飛最後一句話,半晌,幽幽說道:「那個藏良根從前與我爹在藏家宗族裏交情很好,可以說是換帖的兄弟之誼,瑤官去了他那裏……依你說,瑤官會不會知道了當年藏家與『京盛堂』的過節?」
「讓他知道了也好。」雷宸飛在沈默片刻之後,松了口氣般笑了起來,「當年你決定要瞞他,我心裏其實並不是太同意,但是你堅持,我也就順你心意,但是晴兒,無論當年做出那個毀滅藏家的決定之人,是否爲我雷宸飛,『京盛堂』是讓藏家家破人亡的凶手,無論經過多少年,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既然我改變不了事實,我也就不會有任何後悔,但若說我有任何後悔的事,或許,就是在不經意之間,把瑤官調教得太像當年的我,加上他的善于掩藏,笑裏抽刀,晴兒,瑤官或許會比當年的雷宸飛還更可怕三分,但如今,在他沒有正式出手之前,我們只能等了。」
★★★★★★
在正式于「至誠齋」露臉之前,藏澈就想過『京盛堂』那方面會有人來見他,卻沒想到這個蘇小胖的手腳竟比他料想中更快。
不遠之外,一片天色陰霾,一如蘇染塵此刻注視他的表情,兩個人在「待月樓」外過閑正著,藏澈揚唇笑笑,轉身率先要走進「待月樓」,臨入門前,回頭對站著一動也不動的蘇染塵說道:「要下雨了,先進屋吧!」
「有什麽話不好在這裏說呢?是因爲你作賊心虛嗎?」蘇染塵擡起目光,看著站在台階上的藏澈,一雙眼眸好看得教樓子裏的姑娘都失色,「告訴我你沒有,瑤官,跟我說你不是……不是的,對不對?你怎麽可能背叛『京盛堂』,怎麽可能嘛?!對不對?對不對!」
「蘇小胖。」藏澈似乎對他叠聲的逼問恍若未聞,喚著小老弟的嗓音依然十分溫柔,無奈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耍賴任性的三歲孩子,「說也奇怪,連我都覺得納悶,你小時候其實最討厭人家喊你『小胖』,總是很激動地爭辯自己才不是胖子,怎麽反而長大了以後,卻老是喜歡人家喊你『蘇小胖』,不照著乖乖喊,還要倒大楣,今天以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只怕不多了,再見面就是敵手,诶,蘇小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是爲什麽呢?」
「你不要岔開話題,回答我!」
「好,我可以回答你,但是,蘇小胖,你先告訴我,哪一天我們之間真非得有個你死我活,屆時,你忍心對我動手嗎?」
「那你呢?就忍心對兄弟們動手嗎?」
藏澈揚唇輕笑,淡然地別開眼眸,似是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
「回答我!」蘇染塵加重了語氣,近乎咆哮。
許久,就在蘇染塵以爲藏澈不會回答時,只見這人緩慢地回過頭看他,那一雙清俊眼眸仍舊帶著笑,卻是生平第一次,在那雙眼裏見著笑意時,蘇染塵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泛起,然後,就聽見那半帶厚實磁性的嗓音,劃拉刀子般地幽然吐出。
「必要的時候,我會。」
★★★★★★
雨,滂沱——
在人人對于忽然傾盆而下的大雨紛紛走避不及的時候,市坊上的一面牆角旁,獨坐了一個身影,席地而坐,頭靠著牆,面仰著天,任著雨幕刷過他俊美卻蒼白的臉龐,直到一柄油傘爲他遮去了雨水。
蘇染塵像是被震動般睜開了雙眼,他以爲替自己撐傘遮雨的人,是一直以來都把他當成親弟弟般疼愛有加的藏澈,趕著來告訴他,後悔說了那句必要時就連兄弟們都會下手的話,所以,當他看清楚撐傘的人是元潤玉時,一瞬間,極度的失望加上壓抑的悲傷,教他瞬間紅了眼眶。
不遠之外,就是『雲揚號』在東城坊的分號,元潤玉攜著小喜,爲問驚鴻與幾位來京的掌櫃們備了鳳姨娘親手做的細點,還有幾樣京城裏名家食坊的拿手好菜與點心。
因爲這幾位掌櫃能待在京城的時間不過兩天,之後就又要各自趕回去掌理分號的事務,所以,她想這些掌櫃應該沒有閑暇去這些有名的食店飯館享用美味佳肴,與她家夫人稍提了一下,沒想到兩人有志一同,都想趁他們今天在東坊分號與問驚鴻議事彙報之余,順便就在分號裏享用京城的名家美味。
自然,上次吃了壽宴之後,這次『花舍客棧』陳嫂的拿手好菜,也在她采買的名單之中,她與小喜到飯館的時候,沒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陳嫂出來與她寒暄了幾句,神情明顯的黯然。
其實,此次來京的掌櫃們不過七八位,她們采買的佳肴美味已經十分足夠,實在沒有必要繞路過去『花舍客棧』一趟。
元潤玉不願意承認,她以陳嫂的手藝實在獨到一絕來說服自己,必定要去『花舍客棧』一趟,買兩樣陳嫂的拿手菜才算對得起幾位掌櫃,而不是想要在那裏遇到誰,或是在她的心裏想要探究任何事情。
只是,最後的結果,她確實也只是買到了想要的美味膳食,『花舍客棧』裏,氣氛異常的低靡,客人沒少,只是缺了以往的熱鬧氣氛,陳嫂讓她改日有空再來坐坐,無心陪客的意味十分明顯。
元潤玉是個識趣的人,沒在『花舍客棧』多留,沒想到在快到『雲揚號』的時候,聽到了雨打車頂的聲音,撩開簾子看雨勢驟大,才正要放下簾子,以防雨水潑進時,眼角余光卻正好見到了坐在一個牆邊角落的熟悉身影,她想也沒想,就讓馬夫停車,拿著傘下來一探究竟。
小喜不明所以,也跟著拿傘隨她一起過來,元潤玉看著在自己傘下的蘇染塵姿容,一頓,回到馬車裏取出一只剔紅漆籃,轉頭對小喜說道:「小喜,你先進去,把咱們帶來的東西交給大掌櫃他們,你幫著他們一起打點,要是少爺問起,就說我隨後就到。」
「是。」小喜遲疑了下,忍不住對蘇染塵雖然蒼白中透著慘青,卻仍舊美得教人心驚的容顔多看了幾眼,「小總管,你認識這個人?他是……」
「別多問,快進去。」
在小喜離開之後,元潤玉在蘇染塵的面前蹲下來,一柄雨傘遮兩個人顯得不足,所以他們都有半個身子被抛在雨中,但她似是未覺,把漆籃往兩人之間一擱,往他的方向推了一推。
「吃些吧!才剛出蒸籠,都還熱騰著呢!」
「我不餓,拿走。」
「可是我聽見你肚子裏饞蟲都在叫了,你不餓,它們可都餓壞了,聽!咕噜咕噜的,你沒聽見?可大聲了呢!」說完,她做了一個圈手傾聽的動作。
「滾開!」看見她臉上噙著近乎驚奇的笑容,蘇染塵心裏微窘,若不是看在她一介弱女子的份上,真想一腳招呼過去,但她說得沒錯,他一早出門,到現在什麽也沒吃進,被她這麽一提醒,忽然覺得肚子餓得慌。
「吃些吧!吃了才有力氣,我不知道你爲什麽難受,吃完之後,看你之後是要繼續傷心,還是要離開這裏回家去都好,但總是都要有力氣再說。」
「我吃了你就會離開,不再理我嗎?」
「那當然,我與你非親非故的,讓你吃飽,是不想你在我們『雲揚號』分號不遠之外出了事,哪個開門做生意的店家不怕晦氣呢?是吧!」
雖然嘴上說是非親非故,但是,那一張七八分神似她爹的臉容,卻教她舍不得見他一個人在這裏淋雨捱凍,她知道他有武功,該是能抵禦寒氣,但還是不想他受這折騰。
蘇染塵只是淺淺勾唇,卻是笑得傾倒衆生,「我知道你說這話是故意嘔我,是在激我的,你的道行比起瑤官,還太淺太嫩了。」
「誰能跟他這只狐狸比?」聽見他說起藏澈,元潤玉有一瞬愣滯,隨即笑著聳肩,「不過我與他不同,我向來要嘛幹脆不說話,要嘛就只說真話,我是真的不想你在我們商號附近出事,也是真、的不想你出事!吃些東西暖暖身子,如果你不想回去,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裏我們用不上馬車,你就上去窩暖一會兒,我讓人送幹衣服和小手爐給你,還需要什麽東西,就跟門房說,我會給他交代,讓他多看照一下。」
聞言,蘇染塵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元潤玉含笑的眉目,像是在審視她這個爛好人是可以多管閑事到什麽地步。
半晌,他才梗著聲道:「瑤官那件事,你知道了?」
元潤玉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藏澈去了「至誠齋」之事,她笑聳了聳肩,「知道了也不關我的事,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
「想你真是不爭氣,臉看起來美得像女人,難道心思也像女人嗎?只是爲了這區區小事,就讓自己在這裏頹廢淋雨,要是我,就想辦法讓自己吃飽穿暖,好有無限精力,去追根究底。」
元潤玉一邊說著,一邊爲他揭開裹著包子的棉布,在揭開的那一瞬間,面香揉著鮮肉的香氣透了出來,在雨水淋漓的濕潤空氣之中,那一股子鹹香,聞起來格外溫暖誘人。
「你說,我該去追究嗎?」他看也不看包子一眼,只是瞪著她。
「該或不該,就看你心裏信或不信羅!」元潤玉笑著沒再回答,只是把手裏的包子往他遞了一遞,「快吃,冷包子沒有熱包子好吃。」
蘇染塵好半晌只是瞪著元潤玉手裏的包子,而後冷不防地笑了起來,大手捉過那顆熱包子,大口咬下,一邊吃著,一邊瞪著她,就見她一手支著臉頰,笑咪咪地說道:「我說的對吧!熱包子好吃,對不對?」
他不想對她承認,只是不屑地瞪著她,但是,一口口熱包子吃進嘴裏,似乎也讓他的心暖了起來。
他笑哼了聲,把最後一口包子塞進嘴裏,盡數吞下之後,才很不要臉的對她說道:「不是太美味,但是,可以再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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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告訴李伯伯,到底是爲什麽呢,瑤官?」
年屆六旬的李大掌櫃,坐在藏澈的面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出入「待月樓」這種粉院青樓之地,但從盛年時就受到雷宸飛重用,多少年來,什麽場面沒有見過,所以態度倒也坦蕩。
大概會令人奇怪的是,進了粉院,卻是指明要找男人,一開口時,教老鸨臉色有些尴尬,一邊嘴裏喃喃自語說:「上次來這裏找男人的人,生得比我樓裏的姑娘都好看,這次則是來了個老人家,一說話也是要找男人,是我家的姑娘惹人嫌了嗎」雲雲,一邊也知道是澈爺的客人,不好怠慢,喚來小厮,領著李大掌櫃進到藏澈所住的後院的上房。
藏澈命人擺好水酒之後,就讓人都退下,一個人與李大掌櫃對面而坐,唇畔的笑意淺淺,一如多年來他伺候老人家的習慣,爲李大掌櫃倒酒,他讓人准備的酒是桂花釀,一直就是李大掌櫃生平嗜喝的酒。
李大掌櫃只是聞著酒液注進杯裏所飄散的香氣,就知道藏澈給他准備了愛喝的桂花釀,心裏欣慰,卻是忍不住苦笑,沒得到回答,再追問道:「瑤官,看在李伯伯我年事已高的份上,你就給李伯伯一個明白的答覆吧!別人不知道,難道你會不懂?這些年來,東家與祥清總管,還有我與幾個老掌櫃,誰不是使盡渾身解數教導你?我們對你的用心,對你的期許,還不夠讓你明白嗎?你真的打算與『京盛堂』爲敵嗎?」
藏澈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釀,放下酒壺,以兩指撚起酒杯,湊在鼻下聞了聞花釀的清香,淺啜了口,放下酒杯之後,才擡頭正視多年照顧自己的老長輩,嗓音幽緩道:「有何不可?身爲一個徒弟,要如何能夠看出師父的本事?當然是自個兒直面與師父較量,才好試出是否得盡師父的真傳,不是嗎?」
「就只是爲了這個理由?」
「要不,李大掌櫃以爲還有別的理由嗎?或者,您老想到了當年藏家被『京盛堂』給害得家破人亡,一敗塗地之事?」
李大掌櫃被他所說的話嚇了一跳,雖然來此之前,與東家就聊過此事,但真的親耳聽藏澈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況味。
「瑤官,當年藏家的事情都是一場誤會,就算你不信東家,夫人是你的親姐姐,難道,連她你都不信嗎?」
說完,李大掌櫃看著藏澈,老邁卻仍洞悉的雙眼裏充滿了期待,希望能夠喚回他的執迷不悟,卻只見眼前的青年隽眸半斂,唇畔噙起淺笑,沈靜久久不語,似乎無動于衷。
「瑤官,就算不論東家與晴夫人,你別讓祥清總管失望,這些年來,他是真心待你,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東家是他的主子,對他有賞識之恩,要是你與東家之間起了衝突,這世上最最爲難的人就是他了。」
李大掌櫃又說了好些話,但是,說了大半個時辰,也沒見一番開導對藏澈起到任何作用,不住地連連歎息。
就在他要告辭離去,臨出門之前,只聽見了他從小一手教導至今的後輩,以幾乎沒有波瀾的平靜嗓音,給了他一個令人心寒的答覆——
「我絕對不會饒過當年害死我爹的凶手,無論那個人是誰,藏澈爲人子,必定要那個人血債血還,付出令我滿意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