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煙蔓草,藏澈依然可以從精細的雕梁畫棟之間,窺見這座宅子昔日的奪目風華。
他進了門之後,循著前頭被元潤玉給撥踩開來的痕迹,來到了後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過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撲天蓋地一般,仿佛把湛藍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層薄薄的嫣色。
空氣中,淡潤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顯得特別幼小,只是枝頭上的花朵同時備著三個顔色,格外搶眼。
元潤玉就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著開得正盛的桃花,她聽見了身後傳來袍服撩過草根的窸窣聲,以爲是與她約好的問驚鴻找到了地方,跟著她進門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開口道:「你來了。」
聞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誤認成誰,再聽她說下去,就知道她將他誤以爲是問驚鴻了。
「小時候,你曾經問過我,我有沒有自己的家,我說我當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爲什麽我沒想過要回去,我沒有回答你,只說有一天會告訴你,趁著這次來金陵,回到我在這裏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來看看,別嫌它現在的樣子破舊,曾經,這裏也是雕梁畫棟,假山樓閣一應俱全的,雲叔叔把這座宅邸送給我爹之前,據說,先前的主人也是講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銀子在蓋這座宅子,瞧,那兒一座望山樓……」
藏澈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樓宇,雖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經斑駁,但是從那一座樓宇細致的形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當初在搭建時,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與銀兩。
「小時候,我爹喜歡帶著我爬上那座樓,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東邊可以看見鍾……往西邊沿著過去,是富貴山與覆舟山,再過去是五台山與清涼山,還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爲我數過,只是當時年紀小,不喜歡花心思去記那些,總是每一次上去,心血來潮想知道時,就再問我爹一次,我爹總會不厭其煩的再教我一次,但也總是說,要我花心思記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再來教我,但是,我總想以後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與爹在一起,不曾想過——」
一口氣像是噎在喉嚨般,讓她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想到身後有問驚鴻陪著她看桃花盛開,心裏雖然悲傷,難掩眸光水潤,但仍能揚唇微笑。
「當年我與爹離開這裏的時候,約好了來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雲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說無論如何,他要回京陪雲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幾年過去了,爹卻是連個消息也沒有,後來,我才聽夫人說,元府出大事了,雲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舉家遷移,如今他們去了哪裏,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諒爹,連我也不要了,他當年堅持帶走娘的骨灰,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鐵了心要與我和爹斷絕關系吧!只有我爹還傻傻的相信,外公會替他照顧我,直到他來接我爲止!」
說著,元潤玉笑了聲,聲息裏可以聽見濃濃的哭音。
「……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會給張爺爺掃墳送寒衣,每一年,我都會燒好多紙糊的衣服鞋帽給張爺爺,希望他在即將到來的寒冬裏不會捱凍,可是我相信爹還活著,所以,從來就沒給我爹燒過衣服鞋子,一次……也沒有。」
元潤玉再止不住哽咽,擡眸看著桃花,眼裏的淚光,比桃花的顔色更加紅潤,她咬著唇,急道:「鴻兒,你聽我說了那麽多,你跟我說說話,說些什麽都好,說什麽都好……」
「想你爹嗎?」
來人一直沒開口,元潤玉一直以爲是照著約定前來的問驚鴻,卻沒想到開口說話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驚,迅速地轉過身,愣愣地看著他注視著她的沈睿目光,感覺在他的盯視之下,真實的情緒無所躲藏。
她與他相視,久久,才勉強擠出一個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個音節,元潤玉都要感到心裏的傷感會化成眼淚滿溢出來,十多年了!如何能夠不想?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經漸漸的無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許只是遠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給辦完,就會回來找她。
但是,她卻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動過念頭,要爲她爹也准備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經不在這世上,去了黃泉裏,沒有後人爲他准備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凍。
但是,後來她還是只准備了張伯的寒衣,並且,爲了自己竟然動過念頭要祭拜可能還在人世的爹親,哭了一整個晚上。
藏澈一語不發,靜靜地看著她別開美眸,望著不遠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燦爛,笑笑地對他說:「那棵桃花樹,是我跟爹親手栽下的,有紅有粉有白的桃花樹不常見吧!沒想到幾年過去,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元潤玉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鮮豔的花朵上頭,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蘆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轉開話題,好避開心裏的感傷,他想到了進來之前,馬車夫對他說過的話,環視了整個院子一遍,最後看了那座望山樓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樓的石座走過去。
「你要做什麽?」元潤玉追著他的腳步,來到望山樓的石階前。
「既然都已經來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嗎?」話畢,藏澈看了下前方略顯陡峭的坡階,回頭朝她伸出手,「這路看起來不好走,你牽著我的手。」
面對他朝她伸過來的男人大掌,元潤玉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他,隨著他一起走上石階。
他們一前一後,逐步拾上石階,這一路,元潤玉感覺從那寬大掌心間透出的溫暖,與兒時爹親牽住她的溫度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與她爹的一樣,都是掌心厚實卻溫潤,不似女子柔軟,卻也不粗糙,就連握筆長繭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樣,這個發現,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最後卻是眨了一眨,沒讓淚水掉下來……
★★★★★★
直到今天,元潤玉才發現,原來這一段石座階梯,並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時候她的個兒不高,爬起來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緊緊地牽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階拾著一階爬上去。
石階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潤玉的眼裏,卻仿佛又見到了從前的花草扶疏,一個身穿月白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塊階上,嘟著小嘴,對從前就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的爹爹撒嬌。
「爹,玉兒沒力氣,爬不動了……」
「再三步路,玉兒,你可以現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見今兒個天朗風清,群山綿叠的美景,說不定,今天還能看到夕陽西下,金川河像條金蛇一樣蜿蜒發亮,多少次上來,你都沒見著,就說爹騙你,玉兒,爹沒騙你,從這裏山樓真的可以見到金川河,你從一開始花了多少力氣才爬到這兒,舍得不再上這三步路嗎?停在這兒,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玉兒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會趁機訓人。」
在小女孩說完這句話之後,只見她雖然已爲人夫人父,卻仍舊俊美溫潤如谪仙般的爹親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兒也覺得爹很會訓人嗎?」
元潤玉忘了當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問題,其實,她不討厭她爹有愛訓人的毛病,因爲他的嗓音極好聽,就算是教訓人,也總是徐軟沈綿,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聽下去。
這時,元潤玉忍不住側眸觑了藏澈一眼,其實,就算不牽著他的手,她自個兒留神些,也是能夠爬上石階的,但是,她還是沒拒絕,沒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貪戀起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溫暖。
這些年,她不像孩提時常向爹親撒嬌的個性,很少向誰吐些什麽苦水,也從來不輕易就認輸,凡事能夠自個兒辦好,就絕對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當個稱職的第二代小總管。
雖然,即便她已經使出十二萬分的努力,許多見著她的掌櫃們以及相與們,都還是會在私底下說她的能力不及當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們能夠認可她的努力,她還是會很開心。
「還可以嗎?」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轉眸笑問道。
「可以,我沒事。」她點點頭。
「留意跟著我的腳步,這兒雜草多,別絆著了。」
元潤玉意外地發現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溫柔對待他人,小小地訝異了下,輕「嗯」了聲,低頭斂眸,追隨著他的腳步,踩著他踩過的地方往上而去,心裏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經看過的畫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臘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時閑暇,看著雪霁天晴,想要到後園裏去走走散心,東家堅持要陪心愛的妻子去,也堅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後面。
那一天,元潤玉正好忙著讓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經意的轉眸,遠遠的就看見東家與夫人一前一後,在雪地上散步。
東家走在前面,步伐邁得明顯比平素還小,正好可以讓夫人從容不迫的一個逐著一個踩上去,那一天,他們兩個人明明在雪地裏散步了小半個時辰,可是,等他們回屋時,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沒有沾上半點雪花,自然也就不會融成水,把鞋面給浸濕。
倒是東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濕痕,夫人讓人去取一雙幹淨的玄色暖靴,爲東家親手換上,笑著謝他走在前頭,把雪給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腳印上,不會被雪給沾濕了鞋面,元潤玉忘不掉東家嘴裏說「沒那回事」,卻在夫人爲他換鞋時,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獎賞的孩子氣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過在將來會有誰陪她,爲她走在前面,把雪給踩平,不讓她再受到半點風霜,只是與小喜他們一起樂呵呵的笑了,最後被東家虎著臉趕出來。
而在被藏澈執握住柔荑的這一刻,或許,是因爲夫人提了她與問驚鴻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余生裏,走在她前面,爲她將雪給踩平,不再讓她受到半點風霜的男人,就是鴻兒了嗎?
在她的心裏,深信鴻兒成親之後,必定會疼她,這已經是尋常女子終生難求的至幸,那爲什麽在她的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麽一樣,違著她的心思,極力的想要找尋填補?!
當他們登上高樓,推開通往樓台上的最後一道門扉,年久未曾上油的門栓,發出了一聲尖銳卻也綿長,仿佛哀歌般的吱聲。
在他們初踏出門檻之時,一陣刮來的大風,讓元潤玉站不穩腳步,藏澈從背後攬住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身前半晌,低聲問:「沒事吧?」
元潤玉被他從背後傳來的胸膛溫度給炙得臉紅,飛快地搖頭,沒由來心跳得飛快,竟是忘記了動彈。
這時,藏澈像是察覺了什麽,俯首在她的發絲上深嗅了下,這個舉動讓她吃了一驚,伸手按住被他嗅聞的發絲部位,轉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以爲自己身上有什麽奇怪的味道,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
「我一直覺得你身上有股香味,只是似有若無,如今一聞,才知道原來是茉莉花的味道。」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又忍不住往她沒能遮掩的發絲嗅了下,那氣味揉著她發絲間的淺淡溫度,格外的沁心宜人。
元潤玉感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般跳得十分劇烈,兩個人前後貼抱在一起,親近得沒有一絲毫距離,而他明明就做著教人臉紅心跳的瞹昧舉動,卻是十分自然,讓她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但越是告誡自己,就越是在意,就更克制不住心髒被他挑動的狂跳。
藏澈勾唇笑了,嘴角那一顆笑深了才會出現的梨渦若隱若現,讓他一張俊秀白淨的臉龐多了幾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先前,元潤玉就覺得這個男人長得算是好看,但是,從小看慣了她家爹親俊美清雅的外貌,以及後來隨著問驚鴻一起長大,他也算是一個相貌十分出色的男子,所以,對于男人好看的外表,元潤玉以爲自己是可以免疫的。
只是,這一刻,她看著藏澈,竟是轉不開目光,或許是剛才想到東家與夫人之間的相處,讓她心裏沒由來地在意起藏澈的男人身分,不同于女子的陽剛氣息,隨著他說話的時候,輕拂在她的頰畔,讓她忍不住想要躲開,卻又不想做得太明顯,被他說小家子氣。
元潤玉不太明白,爲什麽她老是喜歡在這個男人面前要強?!不想被他笑,不想被他看輕,卻又常常被他氣得反應過度……
「是茉莉花香膏。」她吞了口唾沫,才勉強從如擂的心跳之中,找回鎮靜的嗓音,「從很久以前,我們家夫人就會以辛夷爲自己做香膏,在我及笄之後,每年茉莉花盛開的季節,夫人就會爲我用茉莉花做香膏,我用慣了,也不覺得氣味明顯……風小些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他,不想他再抱下去,會教他聽見怦動的心跳聲,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男人的懷抱可以如此熾熱堅硬,鴻兒雖然也是體魄強壯,但是他們從小打鬧慣了,已經到了抱在一起睡覺,她都不會臉紅了……或許這樣才好,要是每次被問驚鴻抱著都臉紅心跳,她怕自己會受不了。
藏澈發現自己真的喜歡逗她,明明見她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卻偏偏不立刻依言放開她,長臂鎖住她纖細的腰身,發現她比他原來想像中還瘦,只是不會過分骨感,女子柔軟的曲線順伏在他的胸前,最豐滿的臀部就抵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微涼的身子,被他熨出了些微的熱度,讓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越發透散了出來,讓他有種衝動,想要一直抱下去。
他輕笑幾聲,忍不住俯唇,在她的耳邊低吟道:「一卉能薰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我不介意繼續扶著你,說不定等一下還會再刮大風,就繼續抱著或許保險些?」
元潤玉掩住被他氣息吹燙的耳朵,回眸微惱地睨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沒人教過藏大總管嗎?」
見她一邊掩耳,一副既氣又惱,但仿佛七寸被人掐在手裏,不敢真的發火的可愛表情,藏澈必須很用力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玉姐姐這可是在與瑤官見外了?」
「我……我在你眼裏看起來真有那麽老嗎?」元潤玉想也不想,脫口問出,但話才問完,她已經後悔得腸青,不等他笑出來,已經激動地掙紮,「放開我,我能自個兒扶好,放開!」
「哈哈哈……」藏澈大笑不止,不防她一個肘擊,吃疼地放手,卻見她一時掙得太猛,整個人倒向扶手,半個身子差點翻出去,他心下一驚,回神時已經將她緊擁在懷裏,低咒道:「元潤玉,你是嫌命長,想找死嗎?!」
「我……當然沒有。」元潤玉驚魂未定,小臉埋在他的肩上,喘著息,「無論如何,謝謝你。」
「那麽不喜歡我喊你姐姐?」
「……你比我老。」
最可恨的是他在她面前裝嫩裝小的那些天,『浣絲閣』裏根本沒有人看出不對勁,就連老陶都以爲她真的是他的「玉姐姐」,直誇他是上進的好青年,天曉得他比她年長七歲啊!
她的答案讓藏澈爲之失笑,她沒出聲,他也沒想過提醒她,他們此刻的姿勢有多親密,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背上,以爲護持。
「這些年,你沒想過要找你爹嗎?」
「想過,當然想過。」
經過剛才那一驚,元潤玉再不敢輕舉妄動,她側轉過嬌顔,目光從他的懷抱裏探出,看著不遠之外,山樓之下,雖然多年疏于照顧,但仍舊應季開得金黃燦爛的大片連翹花,久久,才又開口道:
「但是我不敢找,爹臨去之前,交代過我不可以聲張……我爹他的身分並不尋常,在我小時候,娘曾不經意對我透露過,我爹並不如他的外表一樣,看起來俊美豐雅,與世無爭,那些年,他爲了一些目的,樹立了不少仇敵,我怕找了會驚動他的仇家,我也怕,給『宸虎園』惹上麻煩,而且,爹當年教會了我一套密語,如果不懂得解密的數字間隔,是解不開我給爹留的訊息,那東西我就讓人放在京城的某家書鋪,挂在最顯眼的地方,爹與我約好了,他會知道要去哪兒找我給他留的消息。」
說完,元潤玉擡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敢對藏澈說出這些心裏話,或許,是因爲她心裏有種微妙的笃定,笃定這個人或許會說話氣她,但不會出賣她。
就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心頭一陣浮熱,但是,她的話就像是一記挑撥,撥動了他心裏的某根細弦,教他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想以最快的速度帶她離開這座宅邸。
縱橫商場多年,練就的敏銳心思,讓他覺得這整件事情處處透出詭谲,在他心裏,不希望元潤玉出事。
「既然你與你爹已經有了聯系彼此的方法,這個地方,你絕對不要再回來,聽見了嗎?我們現在就走,不許再來了。」
說完,藏澈以最快的速度拉著她下望山樓,途中握痛了她的手都不自知,直到他們又回到桃花樹前,才見到問驚鴻到來,他看著他們兩個人手拉著手,微微挑起一邊眉梢,琥珀色的眸裏閃動一抹質疑的光芒。
藏澈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把元潤玉扔給了他,沈聲道:「帶她回去,我讓人過來收拾善後,以後,這地方不可以再踏進半步!」
說完,他轉眸環視偌大的院子,看著被他們腳步踩過的倒草痕迹,怎麽看都知道有人進來過,他想起馬車夫的話,說附近的老鄰居提起這座宅院便聞之色變,說這宅子就連宵小都不敢妄動心思……這一切,不可能只是因爲這裏有曾經發生過抄家滅門的傳說。
一座廢了十幾年的宅子至今仍舊教人不敢接近,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至今,仍舊有人在監視著這座宅院,等著有人回來!
★★★★★★
「玉兒?」
問驚鴻看著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就靜靜地坐在一隅,咬著下唇,別說是只字,就連半聲都未曾吭過的元潤玉,忍不住輕喚了聲。
像是沒有聽見叫喚般,久久,元潤玉沒有動靜,直到聽見馬車外傳來船夫熟悉的吆喝聲,她急急地對著車夫叫道:「停車!快停下!」
還不等馬車完全停下來,她已經跌撞地跳下馬車,他們此刻就離秦淮河不到幾尺之遠,她跑到了河畔,掏出了黃銅鑰匙,低頭看著鑰匙的尖端一點消不掉的朱紅顔色,不知道是以什麽顔料染上去的,然而,這顔色在她開鎖之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藏澈提醒,她也不會留意到。
在她與問驚鴻離開之前,藏澈對她說道:「有人在那鎖裏做了手腳,顔料在鎖的最底端,只有真正的鑰匙能夠碰觸破開,你太大意了,即便是想回來,也該偷偷的才對,此地不能久留,我不能勉強你,但是,勸你一句,把鑰匙扔了,就當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過,這間宅子裏的善後功夫由我來做,元小總管,就衝著我喊過你一句玉姐姐,這份情當我送你。」
「爲什麽?」她忍不住對藏澈問出這一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給自己什麽答案。
只見他勾唇一笑,一顆小梨渦,淘氣地逗留在他揚笑的嘴邊。
「就衝著你可以爲『浣絲閣』那些不相幹的人盡力爭取,不惜與我爭執對抗的份上,爲了你這個不相幹的人,我想或許自己也可以衝動這一次,但僅此一次,下不爲例。」
此刻,元潤玉的腦海裏烙印著藏澈說完,轉身離去,沒再回頭的修長身影,她站在河邊,回頭看了跟隨她而來的問驚鴻一眼,咬唇彎起一抹明媚的笑弧,再回首面對河面時,已經沒有絲毫疑問,揚起纖臂,將手裏的黃銅鑰匙扔進河裏,再無留戀。
就在同時,從他們馬車剛才過來的方向,天空竄起了黑煙與火光,人們大喊著「走水了」,相較于人們奔走的騷動,元潤玉與問驚鴻卻十分冷靜,仿佛一切與他們毫無關系。
「鴻兒。」
元潤玉喚他,卻沒回頭,知道問驚鴻已經走到她的身後,她的嗓音極輕,低頭看著河水湯湯,心裏仿佛有些東西,如同這東逝的水般,再難挽回,「今天,先到來的人,怎麽不是你呢?該是你的,不是嗎?」
說完,她擡起嬌顔,仰望著藍天,面上仍是笑,卻顯得有些悲傷。
問驚鴻走到她的身畔,探掌牽住她的手,在最初的一瞬間,感覺到她似有一絲掙紮,雖然很快就恢複了乖順,讓他執握著,但這種像是要拒絕他一樣的情況,這些年來在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
他想起今天耽擱住自己前來的原因,如果不是半途遇上雷舒眉那個瘋丫頭,一路被她纏著,讓他才想如何甩掉她的時候,她不知道哪根筋又出了差錯,在路上看見一個地痞惡霸正帶著手下,恐嚇一個帶著孫子做幹貨小生意的老妪,要姥孫兩人快快離開,把他們的好攤位讓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衆人都還未及反應之時,一只帶耳細頸酒壺已經飛砸上那個帶頭惡霸後腦袋,當那個比他還高半個頭的惡霸轉過頭時,已經是頭破血流,鮮血直下頸脖。
他聽見雷舒眉輕嘿了兩聲,轉頭低眸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一臉喜出望外,簡直是比得了金山銀山還要高興千萬倍的表情。
看著她樂呵的表情,在那當下,他胸口湧起了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而他不敢置信的原因,是在這段時間三不五時就被她糾纏的相處之下,讓他知道這丫頭的手腳有多笨,走在平地上都會因爲莫名原因跌倒的她,竟然隨便從一旁的攤上取過一個酒壺,就能砸到惡霸?!
「這一招我練了很久很久,真的!真的……」他可以看得出來,她很努力沒有高興得跳起來,在對上他簡直想砍人的瞪視時,別過晶亮的瞳眸,呐呐道:「可是,真的沒有想過能砸中。」
意思就是她不過想拿惡霸試試看自己練習的成果?!
有一瞬間,問驚鴻真的很想扔下這個瘋丫頭不管,但是,卻被惡霸一行人視作她的同夥,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跟那一群人打起來,那時他心裏想的是等他解決這一群人,下一個要解決的就是她雷舒眉!
想他問驚鴻從小被稱爲惹禍大王,但是,若要論惹禍的本事,雷舒眉這女人根本就是成精,教他自歎不如了!
最後在他終于撂倒那一群惡霸,趁著官兵尚未趕到時,將她帶離混亂現場,並將她一個人扔在大街上離去之前,聽見她在他身後拚了命的大喊:「下次換我出手救你,一定,你聽著,我說一定!問驚鴻,你聽見了嗎?」
有一度,他真的很想停下腳步,回頭問她這個笨手笨腳到鬼都要見愁的瘋丫頭,究竟是哪來的信心?!
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住沒有回頭地離去,卻沒料到抵達那座宅院時,會見到他家小總管與沒有比雷舒眉更討喜多少的藏澈在一起。
那瞬間,他被自己心裏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問驚鴻握著元潤玉的大掌緊了一緊,「玉兒,回京之後,讓我娘盡早進行我們的婚事,我想早日與你成親,好嗎?」
「嗯。」元潤玉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轉眸看著身畔的未婚夫君,她以爲自己的回答或許會有遲疑,但是,她意外的沒有。
她覺得自己剛才只是做了一場夢,夢再甜再美,都不若此刻握住她的男人手掌溫暖,「鴻兒,我們回京吧!」
★★★★★★
「都燒光了?」
一連幾日,京城的天陰雨綿綿,華貴的府邸內,主人院裏的書房中,式式樣樣,就連筆墨紙硯,都是極講究的,而此刻,它的主人穿著一襲平素最愛的月白袍服,四十歲開外的俊逸臉龐沒有明顯的皺紋,但是兩鬓卻皆已霜白,他看著跪在面前的手下,一臉的陰鸷冷酷。
「是。」在金陵的火災發生不久,探子與同伴商量之後,便連忙趕回京城禀報主人,此刻,在面對白衣男人時,探子的臉色青白不定,「聽說是附近的孩子在玩煙花,飛進了院子裏,裏頭幹草多,到了火勢大起來的時候才被發現,火勢散得太快,還燒死了我們當時在附近留看的兩個同伴,在那個時候,附近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因爲已經死無對證,小的不知道……」
白衣男人像是從這番話裏察覺了什麽不對勁之處,揚手打斷探子的話,「朱丹香呢?被動過嗎?」
「似乎是有被動過,但小的不能肯定……」
「該死!」白衣男人一腳將探子給踢倒在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爲什麽不能肯定?你當本侯是三歲孩子?」
「小的不敢!」探子連忙跪好,拱手道:「啓禀侯爺,因爲那把大鎖被燒得不複原形,小的實在驗不出是否有被開動過,宅院走水時,現場有很濃厚的檀香味,後來官府勘查之後才知道,那座宅院裏有一間屋子,所有桌椅櫃子都是紫檀所制,而且,都是上質的檀木,燒起來香透十裏,當天晚上,整個金陵城都是檀木的香味,那香味一直到隔天才消散了些,等小的帶犬只又追朱丹香的氣味時,小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犬只追到了金陵河畔一處就不再前進,只是小的等人知道朱丹香一旦染上,三天三夜不染他物,也不會消散,再加上整個金陵城到處彌漫檀香味,所以,說不定是犬只弄錯了……」
「是它們弄錯,還是你們弄錯?怎麽在本侯看來,你們的腦袋比犬只笨多了!」白衣男子冷笑了聲,「你怎麽不對本侯說,那個可能持有鑰匙的人開過門鎖,後來一把火燒了整座府邸,最後畏罪跳河自殺了,所以犬只才會到了河邊就無法繼續追下去了呢?」
「這……也不無可能。」探子吞了口唾液,頭垂得更低了。
「混帳!」白衣男人沒想到自己隨口扯的話,竟然沒有被反駁,想他十幾年就養了這些蠢材,這十幾年來,金陵那裏沒有動靜,他也疏忽了,竟然只留了一群草包手下在那地方!
如果,「她」還在他身邊,依「她」的能力,必然是細心打點調教,或許今天事情的結果會有不同……
白映秋咬牙,想他竟然沒用到去想起那個女人,不由得勃然大怒,如果不是這時門外總管進來傳報,他只怕已經又是一腳踢到探子臉上去了!
「侯爺,娘娘要侯爺進宮一趟,說是有要緊事與您相談。」總管見氣氛緊繃,小心翼翼地說道。
「要緊事?她能有什麽要緊事?」
白衣男子冷笑了聲,想他這個親姐成天能想的,不就只有如何得到皇上的寵愛,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再更上一位?!
但是,她要是有本事能得到帝王的心,早就在十多年前,那個男人爲她美言薦位,讓她得帝王青睐,如願以償誕下小皇子時,她就應該能夠得到才對,但這麽多年來,她除了母憑子貴,得到妃位之外,再多也沒有了。
白衣男人……當今的秋陽侯爺白映秋,痛恨地眯細了眼,想他當初如果不是輕信了親姐的鼓吹,他如今又何必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他的姐姐白迎春眼裏,以爲沒有那個得到帝王一心寵愛信任的男人,她就能夠得到帝王的愛,只要他這個弟弟能夠在朝堂上掌握權勢,她操控後宮與帝王的心,日後,就是他們自家的天下,享不盡的榮華,以及無上的權勢。
只要除去了那個男人……元奉平,一個年僅十七歲就櫻下狀元金花,年未二五,就已經平步青雲,官拜至刑部尚書,被先帝特允大內行走的絕美男子,至今,如此功績,仍未有人可以超越。
這樣一個聰明卓絕的人……當初他與他的姐姐究竟是發了什麽失心瘋,會以爲只要這個人不在了,他們姐弟就可以取而代之?!
或許,是他的姐姐不該忘了,當今聖上會有一整年的時間,雖非專寵,但是對她青睐有加,是因爲他央求了元奉平,讓元奉平在帝王面前爲她美言,最後才讓她能有機會誕下一子吧!
或許,他也不該忘了,在他入朝之初,是元奉平處處爲他提攜幫忙,雖然,這個人總說他沒在帝王面前獻言,但是,他在同期之中,官位擢升得最快,想必是因爲經常與元奉平爲伍的緣故。
那個時候,當今帝王段競雲仍是二皇子,幾乎是隔三差五,元奉平進宮與先帝商討國事,出宮時,身後就會多了二皇子當拖油瓶。
在這兩個人之間,像是有一條無形的帶子拴住似的,想甩也甩不掉,幾年後,二皇子以皇太弟之姿登基爲帝,之後,他雖不及元奉平,卻也是在官場上少年得意,受到帝王重用……
就在白映秋回想從前,既唏噓也痛恨之時,一名年輕小厮引著一名宮裏的老太監進來,一見到這位老太監,白映秋倒抽了一口冷息。
老太監年約五旬,發絲盡白,一雙含笑的眉目就像是兩彎能殺人的刀,這個人正是當今皇帝身邊的總管公公,白映秋見了他也要敬上三分。
「映秋見過李公公。」白映秋拱手。
「侯爺客氣了!奴才今天是帶皇上的口谕而來,對侯爺也就欠禮了!侯爺,還請移一下腳步,隨奴才回去,關于金陵的那一場火事,皇上有些話,要當面與侯爺問清楚,侯爺,請。」
李公公做了一個恭請的手勢。
「敢問公公,皇上的面色……」
「侯爺以爲皇上龍顔能夠悅色嗎?滿屋子的紫檀家俬,一把火全燒光了,聽說,燒出來的紫檀香味兒,十裏外都能聞見呢!侯爺可知道,當年皇上費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到那一屋子的頂頂好的紫檀?」
「不……不知道,還請公公示下。」白映秋額上冷汗微涼,心裏卻是苦笑,原來,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竟都是禦賜之物!
當年,元奉平被貶至金陵,無數朝臣,包括他,都以爲這個人終于被皇上給厭棄不用了,卻沒料到,皇上許給這個人的,不只是一座精巧的宅子,就連最好的紫檀家俬都給備去了!
「如今東西都燒沒了,說與不說,有差別嗎?」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歲起開始貼身伺候,後來那些年,與元奉平也是極熟悉的,自然,與年少時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親熱,實則帶著冷嘲地摸過白映秋鬓旁的霜發,唉了口氣,歎道:「侯爺,你這頭發再白下去,只怕與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與奴才一樣早生華發,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別說我沒給過侯爺忠告,金陵的這一把火,把咱們皇上最後的耐心給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