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心似箭。
在踏上歸程的那一刻……不,應該還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想見舒治的臉,想要與他擁抱在一起,感受他的體溫,偎在他令人安心的強健懷抱之中。
想他呵!
在百姓們的歡迎聲中,大軍才進京城大門,她就策過馬首,迫不及待地抄進一條小路,避開熱鬧的人群要趕回皇宮。
「娘娘,你要去哪兒呀?!」杜二虎眼尖地發現,揚聲喚道:「娘娘,小心啊!騎慢些,再慢些……」
聞喚,一刻也不停蹄飛馳而去的容雍雅回眸,沒好氣笑覷了他一眼,心想或許她要再說上千萬次,這小子才會記要喊她將軍吧!而且,她又不是泥塑的人兒,隨便一摔就碎了。
不過,算了,看在她現在心情大好的份上,決定不與他這小子計較了!
她轉頭直視著前方,片刻也不願意稍歇,心兒比奔揚的馬蹄更快,老早就已經到了心愛的男人身邊。
經過皇宮的守衛,她抄出通行的符牌往旁邊的將領一丟,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守衛們習慣了皇后娘娘每次回宮都會上演一次的戲碼,早就見怪不怪,臉上都咧著笑容。
一直到後宮門口她才下馬,拔足奔跑著,喘著息,明明呼吸著冰涼的空氣,胸口卻是一片熱騰騰的。
足足盼了兩個月,能見到他了!
終於能見到他了!
只要想到這一點,她就足以忘記所有的一切痛苦,就在這時,她遠遠地看見了一尊往這裡跑來的人影,看清楚是他的臉容,她的眼眶忍不住泛上一圈紅暈,強忍住淚意,抿起一抹燦爛的笑容。
她停下了腳步,與他約莫隔著三十尺的距離相望著,縱使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她依然肯定他的眼底只映著她的身影。
「朕就知道你沒有耐心,一刻也等不了。」舒治也停了腳步,站在原地,眼底確實只能看見她。
「你就會損我,你自個兒就有比較強嗎?」如果他真能捺住性子的話,怎麼不等到朝堂上正式接見她,而趕忙跑了出來呢?
「不,沒有,咱們半斤八兩。」
「哼,嫁你兩年,你就這句話說得最中聽,最得我心。」
「如果朕更早懂得如何討你歡心,或許咱們可能早些成親,說不定現在已經生出個小毛頭了。」說完,他故作惋惜,輕歎了口氣。
「當初就說好,成了親之後不許提舊帳的。」她扁了扁嘴,眸裡含著一抹神秘的微笑。
「是,是朕不對,但想到成親之前,你給朕吃了許多苦頭,到現在都還覺得餘悸憂存啊!」
「我是給你吃了不少苦頭,可也沒見你知難而退啊!」她雙手背在身後,一步步輕巧而緩慢地走到他面前。
見到她笑臉盈盈地走了過來,一身紅色的戰袍雖是風塵僕僕,但是卻不減她美麗的姿色半分,舒治沒有伸出手,只是揚唇微笑,欣賞眼前的絕色。
「朕要你,這是在初見你第一眼,就已經在心裡決定的事。」他話說完,她已經走到他面前,離他不到半尺之遠,讓他一低頭就能俯瞰她。
容雍雅仰起嬌顏,正好迎視他含著溫柔笑意的眸光,「可是那個時候,你是我想要的男人,我要的男人可以不必是皇帝,可以不必文武全才,可以不必聰明蓋世,可是他會最愛我。」
「朕愛你啊!」他定定地瞅著她,說得沒有絲毫遲疑。
聞言,她彎起一抹燦爛的微笑,但是眸色之間有一瞬間黯然,似乎比他更明白那句愛語之後所藏的先後輕重。
他愛她啊!她心裡當然是清楚這一點才嫁給了他,但是,他最愛的卻絕對不會是她。
他愛他的江山,愛他的子民,最後,才是愛她。
成親之後,她才知道他曾經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他絕對不會為女色惑亂心思,亂了分寸,所以,她應該要知足了,這男人為了她已經一次次做了最大的讓步,再逼他退讓,就是她太貪心了。
她笑著偎進他的懷裡,絕美的臉蛋貼在他的胸膛,輕語道:「皇上,你不是說想要我生一個小皇子給你嗎?」
「嗯。」他頷首,伸出長臂擁住她。
「你不必太努力了,有個小傢夥現在……已經安穩躺在臣妾的肚子裡,兩個多月大了。」說到最後,她的音量變得好嬌羞微弱。
「你說什麼?」他沉沉的嗓音從胸口震入她的耳朵,起初的平靜一瞬間變成了咆哮,「你有身孕了?你知道懷著朕的骨肉,竟然又騎馬又打仗,該死!你這個女人存心要氣死朕嗎?你——」
「不准凶孕婦,你太凶會把胎神娘娘給嚇跑!」多虧羅絨嬤嬤在她回來之前教她這一招,「胎神跑了,小孩就會保不住,所以你不可以凶我。」
「你——」他大為光火地瞪著她,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而且我也是得前兩日才察覺,那時候仗都打完了,算是不知者不罪吧!」她像個扭股糖似地直往他懷裡鑽,「而且孩子跟著我打了那麼久的仗都沒有流掉,你不覺得他很強壯勇敢嗎?我覺得老天註定他就是要當咱們的孩子。」
舒治悶吭了聲,猶是一臉陰沉,但是長臂一伸,橫著將她騰空抱起。
「皇上……」
「就算他註定要當咱們的孩子,也容不得你這麼仗勢,這一路你辛苦了,回寢宮的這一段路就由朕替你代勞了,回去就立刻召太醫替你診斷,開湯藥替你和孩子補身。」他面無表情地說著,語氣平靜無波。
聽他正經八百地說著溫柔的話語,容雍雅甜蜜地笑了,張開雙臂圈住他的頸項,柔順地靠進他的胸懷裡,心像快融化一般暖和。
「以後,就不要再好動,要好好地養胎,知道嗎?」
「嗯。」
※ ※ ※
皇后甫一回宮就傳懷了龍胎,這個消息驚動了皇宮內外,朝野上下,朝臣命婦送來賀禮不斷,再加上容東初受皇帝誥命,前往西北接任大將軍一職,一時之間,容家的聲勢如日中天,就算是世襲王公名門也難匹敵。
連日來,在皇帝的恩准之下,容家人陸續進宮探視皇后,一方面是為了賀喜她懷了皇子,一方面是為了紓解思念親人之苦。
諸多的特殊待遇,都顯示了皇帝對皇后獨一無二的專寵,人們都說,在生下子嗣之前已經是備受恩寵,如果這一胎真的誕下皇子,那皇后在宮裡的地位將是牢不可動搖了。
人們也說,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雍雅皇后更加幸運的女子。
她生於名門世家,擁有絕美容貌,嫁了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享盡了天子夫君最極致的榮寵,在她的人生之中,有著全天下女子都想作的美夢,卻只在她的身上實現了。
秋日將盡,冬天即將到來,不同於皇宮裡充滿了洋洋喜氣,因為連日天旱而引起的災情不斷地傳進宮中。
天氣晴朗的午後,養心殿中,瀰漫著一股異於尋常的凝重氛圍。
「你言下之意,就是天象顯示,今年不只秋天會有旱象,還極有可能連冬天也不會落雨,最慘的結果就是冬春連旱,是嗎?」
舒治的嗓音輕輕沉沉的,就像是閃而逝的刀光般,都人聞之變色,在場的大臣們無不是噤著聲,心頭忐忑。
「回皇上,微臣連日觀察天象,得到的結論就是近日不會有雨,北方的旱情一定……不,是極有可能會持續下去。」欽天大臣連忙改口,不敢把話給說死了,惹得君王心裡不快。
「地方官員如何回報?」他轉首問向另一名臣子。
「回皇上,地主官員視察過後,上了奏本,說各地農作收成都還算是正常,就是下一批要收成的麥子可能會因為沒水灌溉而枯死,如果麥子收成不豐,百姓的糧食供應不足,只怕有許多人會撐不過寒冬,捱到明年春天。」
舒治靜靜地聽完,抿唇不語半晌,銳利的眸光都臣子們紛紛地低頭,就怕主子要究責查辦。
他看著臣子們的反應,心裡覺得好笑,究責?老天爺不肯下雨,就算他下令多砍幾顆人頭,能有用嗎?
「朕要你們去想辦法,就算要朕去祭天,向老天爺乞求原諒恩賜都可以,總之,朕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餓死。」說完,他悶吭了聲,揚了揚手,示意大臣們可以退下了!
大臣們離去之後,養心殿裡只剩下一片沉寂,面前的長案上擺著兩大疊的奏章,數量之多簡直教人看了頭皮發麻。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手在半空中頓了片刻,最後歎了口氣,將手裡的奏章擱了回去,倦累地靠到椅背上,閉眼假寐。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門外傳來騷動,來人在門口對著田公公低語了數聲,接著,他就聽見了田公公領人進來的腳步聲。
「啟稟皇上,西北大漠快馬加急送來一封軍報,請皇上過目。」
※ ※ ※
回宮至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容雍雅勉強習慣了宮裡的生活,有舒治的警告,以及太醫們的叮嚀,讓好動的她也只能乖乖的休息養胎。
眼看著秋天都快結束了,但是宮裡的牡丹仍舊盛開,微寒的徐風,輕輕地吹拂著大花瓣,讓五顏六色的花冠隨風搖擺,飄送著淡淡的花香。
她身穿著一襲月白色的衣衫,三個月的身孕還看不出肚子明顯隆起,上好的衣料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修細的身形,風飄飄,吹揚起她繡著小金蝶的寬袖,隨著她行走在花間拂在花兒上,就像蝶兒在採擷著蜜汁。
她斂眸微笑,笑視著花兒的顏色綺麗,呼吸著花兒清雅的氣味,淺淺的微笑,將她宛若花中之王般清艷的容顏襯托得更加動人,任是嬌艷的牡丹,都只能夠成為她美貌的陪襯。
驀地,她聽到身後傳來衣料在花葉之間窸窣撩擦的聲音,好奇地回眸,看見了丈夫高大的身軀也立在花叢間,一雙沉魅眼眸直勾勾地瞅著她。
「皇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那種眼光看著臣妾呢?」她對他投以一抹最燦爛的微笑。
雖然成親兩年了,但是每回見到他,她的心仍舊一如當初,總是還會感到一股甜意,如春雪般融化在心間。
「朕在欣賞你的美,真是神奇,無論見過多少次,對你的驚艷心情卻仍舊日日如新。」舒治笑著走到她面前,伸手撫著她白嫩的臉頰。
其實,她是變得更美了才對!
從前,包括他在內的每個人都以為大漠的嚴峻天氣,對她的美貌絲毫沒有造成任何影響,事實上,那是錯誤的想法,在經過一個月的調養休息之後,她不若以往曝曬在驕陽之下,竟讓她原本已經是白皙的肌膚,褪出了如玉般剔透的光澤,他們才知道,原本的她不只是美,而是美得過了火才對!
「我才沒有皇上說得那麼美好,臣妾只是皇上的妻子,如此而已。」她說這話半點沒有嬌柔造作,而是字句真心。
或許就像朱驪對她說過的話,她說,因為擁有美貌的人而是她自身,所以她便不感到有什麼特別,看久了也就膩了,所以這話她說得坦然,但是對他人而言,卻是不免刺耳眼紅。
舒治望著她露出溫柔的微笑,注意到她執在左手上的一張木雕品,「你的手裡拿著什麼?」
「是一張夜叉面具。」她拿上胸口讓他看清楚。
「你打哪來如此醜陋的夜叉面具?」舒治擰起眉心,撇了撇唇,雖不至於是嫌惡,但也難以喜歡上這張夜叉面具。
容雍雅看見他的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難怪他會不喜歡,連她也覺得這張面具難看,小眼扁鼻,青面獠牙,一道深深的血痕從額心直畫到下巴,幾乎把整個臉畫成兩半,醜得可以說是嚇人了。
「是朱驪給我的,那日她率領宮女們帚理了後宮裡裡外外,在倉庫裡一個擱置沒用的櫃子裡找到了一個檀木盒,盒子裡就擺著這張面具,還有一些小玩意兒,我見外面的光線好,所以拿出來研究。」
她將面具翻了過來,正視著那張醜陋的面孔,「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張面具應該是在四代之前,佟妃娘娘所持有,我聽爺爺說過,在宮裡盛傳著一個說法,就是佟妃娘娘尚未到西麝國和親之前,瞞著龍琛皇帝在盂蘭盆祭戴了這張夜叉面具,而雍綸皇帝就是在那一夜懷上的。」
「朕也聽說過,不過,宮裡的人都以為這張面具應該跟著鳳殷齋被燒燬了,沒想到它竟然還存在。」
驀然一陣驟風吹來,帶著刺骨的寒意,舒治長臂一伸,將她給攬進了懷裡,他斂眸注視著她,看見她昂起嬌顏,投給他一抹純真卻明媚的笑容。
「謝皇上。」
「不客氣。」
假裝客套完之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容雍雅低頭看著面具,抿起嫩唇片刻不語,似乎心裡在想著事情。
「你怎麼了?」他開口打破沉默。
「我在想曾經聽過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夜叉的悲傷故事。」她看見他抬了抬眉,一臉不怎麼感興趣,但是願聞其祥的溫和笑臉,「聽說,夜叉曾經是個很美的女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個令天下男人為之傾倒的美麗女子,可是,因為心愛的男人背叛了她,不再像從前一樣疼惜她了,所以,她的容貌一日日變得難看,終於變成了令世人為之嫌惡害怕的醜陋模樣。」
「不必替她覺得悲傷,你不會是她。」他的臉上有一抹無奈的笑容,似乎拿她的胡思亂想沒轍。
「我只是想想嘛!」她吐了吐嫩舌,擱下手裡的面具,傾首偎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心裡覺得平靜。
舒治雙臂擁住她,替她擋去了不斷侵擾的寒風,斂眸注視著她美麗的嬌顏,心裡因為想到方才收到的加急軍報而變得沉重,眸色也跟著變得陰霾,只是沒教她給瞧見。
「把這張面具扔了吧!你懷著身孕,嚇到肚子裡的孩子就不好了。」他不喜歡那張面具,在聽完的她的故事之後,更加感到厭惡。
「嗯,我聽你的,一會兒就讓人扔了。」她點點頭,覺得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所以也就依順地聽從了。
※ ※ ※
一連數日,天氣總是晴朗無雲,時序明明已經是冬日了,但是曬到正午的陽光,仍舊會令人感覺到悶熱,只有在陰影下吹到徐來的寒風,才會覺得冬天真正有來到。
近幾日,入宮探望的家人少了,容雍雅頓時多了不少清閒的時間,一早,她看了兩本陶冶性情的詩詞集,雖然覺得風雅有趣,但是要她一整天安靜地看這些風花雪月,她實在辦不到。
所以,用過了午膳之後,她讓朱驪準備了文房四寶,提筆畫兵圖,寫用兵的策略,並且祥實地記下了黑騎大軍之中每位將領的絕活兒,準備在近日內完成之後,就讓人給東初大哥送去。
「娘娘。」朱驪從外頭進來,走到她的身邊,悄聲說道:「羅絨嬤嬤來了,說無論如何都要見娘娘一面。」
「嬤嬤?」容雍雅筆尖頓了一頓,將之擱回筆座之後,轉頭看著朱驪,眸底難掩驚訝的神情,「嬤嬤怎麼進京了?她老人家近些日子身子不好,所以我才讓她留在故鄉大漠,沒召她進宮陪我,怎麼……快讓嬤嬤進來!她會進宮來見我,必定有要事才對。」
「是!」朱驪點頭,連忙出去帶人。
片刻後,一名老嫗隨著朱驪的腳步進來,一見到小主子,充滿皺紋的老臉上頓時又笑又哭。
「娘娘,原以為那日在大漠是最後一日見到你了,沒想到今天還能夠在皇宮裡看到你,嬤嬤就算眼下心裡有苦,也覺得高興。」
「嬤嬤,我真想你,也想你養的那群馬兒,別人都以為我天生懂馬,所以馬術才會那麼好,殊不知你比我更懂,是我的師傅呢!」她趕忙將老嫗拉到身邊,一起在長榻上肩並肩坐下。
「那也是娘娘天資好,我教了不少人,但就是沒人能贏得過你,羅絨嬤嬤微笑搖頭,「才幾日不見,娘娘的模樣更俊了。」
「別說這個,快說說,你剛才說心裡有苦,究竟是怎麼了?」
「娘娘,請救救大公子,請你一定要幫忙!」羅絨嬤嬤連忙拿出一封書信,交給了她,「這是範將軍到我馬場上,請我帶進京的書信,如今皇上下了命令,不准黑騎大軍任何一人擅離守地,也不准與容家有關的任何人入宮進見娘娘,我好不容易聯絡上朱驪,裝成是幫娘娘祈福安胎的老師婆才得以進宮,才能交這封書信交給娘娘。」
容雍雅靜靜地聽著,心口不由得隱隱發現,她才在想家人或許是嫌膩了,才會近日內不再進宮探望她,卻沒有想到竟然是舒治從中作梗,下達了不許家人與她見面的旨意。
她捏緊了書信,手心忍不住泛出冷汗,就算面對千軍萬馬,都不如此刻心裡緊張,她知道會讓舒治賜下如此嚴厲的旨意,事態必定是萬分嚴重。
但是,她的表情仍舊維持平靜,就連語氣都是不興波紋,悠悠淡淡的,「朱驪,在讓人發現之前,將嬤嬤送出宮去,另外,想辦法聯繫上爺爺,在見皇上之前,我要知道他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