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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下(帝妻.逆天之卷)》第3章
第十三章

  容若說錯了!

  那一夜之後,律韜才是真正的食髓知味,雖然態度總還是強硬,但是每一回總會耐著心讓容若也跟著一起取樂,讓他就算是不願不要,也總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帶上雲雨的巔峰,顫動著久久不能自已。

  只是每次交纏過後隔日,容若總會感到肚子不適,一連幾日不來,律韜終於忍不住讓人回京城請太醫過來,卻是被容若給阻止了。

  「不必勞師動眾,只要你別將……留在裡面就好了。」容若說得十分平淡,心裡卻是恨得有弒君的衝動。

  「什麼?」律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臉色微微蒼白地躺在床上,一顆心就忍不住點點疼,絲絲痛,卻是一絲半點都不能表現出來。

  「你能留在裡面的還有什麼?!」容若好聽的嗓音動了怒,他通曉醫理,也清楚自己的體質,幾次的不適下來,他大概已經摸透了原因,其一是自己的體質敏感,其二是這人一晚總弄不止一回,能不鬧肚疼才奇怪。

  律韜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難看,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氣,而是內疚尷尬。

  從那之後,他會小心在最後一刻撤出,就算是一個不慎留在容若身子裡了,也總會讓人備沐湯,為他仔細的清理,只是每次清理之後,這人的怒氣總會比剛歡愛完更高張。

  但他生氣的容顏,仍舊是教人心魂怦動的好看,所以,偶爾律韜會故意留在裡面,再為他做清理,簡直就像是自甘卑賤地討罵挨冷眼。

  這一日,天清氣爽,律韜在見過孟朝歌從京中捎來的消息之後,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好片刻,冷峻的臉龐寒沉至極。

  孟朝歌在奏報中說,原本被囚在大牢裡的敖西鳳在幾天之前,憑空在戒備森嚴的大牢之中消失,被拘禁在自家府裡看守的裴慕人也在同一時間不見蹤影,京城內,幾隊人馬分批進行,所做之事都是在尋找睿王爺的下落。

  他有暗衛與密探,知道容若所掌握的絕對不會比他少,而調動這些人的是一枚獨特的印信。

  只是容若人在他的手裡,是誰在憑著那枚印信行事?!「奴婢參見皇上。」幾名奴僕見到律韜到來,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邊的活兒,恭敬地福了福身。

  此刻,讓人搬了一張酸枝木坐床到院子,閒看盛開桃花春色的容若知道是律韜來了,但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然地端起一旁的茶碗,啜飲了幾口。

  「在做什麼?」律韜從斜後側看著容若清俊修長的背影,竟只是看著,原本沉鬱的心情就不由得泛起幾分暖。

  「回皇上——?!」

  「多嘴!朕要公子自己說。」

  聽他喊自己公子,容若心裡還是不太高興,但是沒動聲色地掩飾內心的不悅,從律韜與一干僕眾的互動看起來,想必是在當王爺時,就已經得了這「蓮華山莊」,奴才們都知道自己的主子是登基九五的新帝,所以律韜才不在他們面前掩飾身份。

  他抬側起眸,看見律韜走到身旁,幾名侍婢沒敢打擾主子,只好繼續忙著剛才公子交代的活兒——摘桃花。

  「不說嗎?」律韜斂眸正對上他的目光。

  「皇上自個兒不會看嗎?」

  「朕知道她們在摘桃花,朕只是想知道你摘這些桃花要做什麼?」

  「只摘花苞。」容若更正他的說法,「這裡的桃花開得再晚,終究是過了盛時,花苞能覓得不多,將摘下的桃花花苞曬乾之後研末泡茶,最能溫潤生肌,我聽說上回被杖責的那名婢女並沒有請大夫關照,傷口好得很慢,我現下手邊沒什麼好賞的,所以就揀這現成的桃花,讓人備了送過去。」

  律韜可以看得出來,在他俊秀的臉龐上有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薄忿,他容若生為皇后嫡子,是皇室之中最矜貴的人兒,睿王府裡多的是奇珍異寶,而如今被他給圈禁在這園子裡,想給奴才一點打賞,卻是窘迫到只能打這枝頭上桃花花苞的主意,也難怪會心有不甘了。

  「不,朕小氣,這桃花咱們不賞給人,要留著自個兒用。」總是在對著這人的時候,律韜才會發現自己的獨佔欲,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

  「你——?!」容若氣結,心想這人存心要與自己過不去。

  「來人,領朕之令,到莊子外去請大夫過來,只管將最好的藥都帶上,要他們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治好那名婢女的杖傷。」律韜說完,揚了揚手,讓人領命而去,才回頭看著容若,總是顯得冷情的薄唇,此刻在唇畔翹著一抹笑,「那奴才有大大照看,這桃花可以給朕了嗎?」

  容若瞪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拿這無賴的男人如何是好,冷淡的嗓音從牙縫之間迸出,「隨你高興。」

  「那你的一番美意,朕就笑納了。」

  聞言,容若不想跟他計較,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了這人一頓,想他未免順理成章得過分,就算摘這桃花原是出自一番美意,但也絕對跟他扯不上半點關係。

  律韜坐到坐床的另一畔,不大的床面,再加上他高大的身軀,已經是剛好得沒有一丁點餘裕,他以一隻長臂撐在床緣,傾側湊首,吻上容若的臉頰,雖然這些時日清瘦了些許,但是膚觸仍舊是薄膩光滑的。

  在他的心裡決定,要給這人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絕對尊貴地位,絕不讓任何人膽敢有心思染指這位天人般俊美雍容的男子。

  「都已經幾天了,皇上還不膩嗎?」容若沒有閃躲,任著他的吻如雨般啄著臉頰,一直到唇畔,「自古就常聽人說龍陽之好,男人的滋味嘗起來真有那麼絕妙,讓皇上忘記帝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惕責?」

  容若對這男人的行為感到困惑,連身為帝王的原則都忘了,卻不允他避居封地,對他,忌憚到害怕他據地為王,對朝廷造成威脅的地步嗎?

  律韜嘴角翹起,大掌扣住他的腦勺,半是強硬地扳過他的臉,「你這可是在關心朕嗎?」

  「二哥的武功高強,但是弟弟並非全然不會武術。」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帶著濕潤的熱度,與各自獨有的氣息。

  「容若這句話,說得真甜。」明明知道這人的好話,總是帶著糖衣的毒藥,但聽在律韜心裡卻生出了一股甜暖,「所以朕可以當作,你沒有下手害朕,是因為手下留情嗎?容若,朕不會放你去封地,父皇的那道旨意,朕只當不存在,回京之後,朕會恢復你親王的爵位,賜你首輔大臣之位,朕要你一句話……你可願為朕治這江山?」

  「皇上最後一句話,不該是問臣弟是否能有心悅誠服,向帝王許身的一日嗎?」容若不避律韜銳利的目光,話聲才落,就看見那雙如曜石般烏沉的眼眸生出一瞬的恍惚怔忡,敏銳的心思,竟讓他忽然浮現一個極不可思議的念頭,若非這人生性癖好龍陽,那就是……喜歡?!

  該死!律韜迅速收拾短暫的怔忡失態,長臂圈住容若,強勢地將他摟進懷抱裡,俯首以唇輕抵他的髮頂,「就算你不願意,你不也是朕的了嗎?」

  你這人真是做夢了嗎?我齊容若什麼時候屬於你了?

  容若在心裡冷笑了聲,微微瞇細清亮的瞳眸,看著他們面前的一林遠近相迭紅粉春色,背上貼著他健壯結實的胸膛,在仍舊帶著幾許涼冽的春風裡,讓容若就算不想承認,但確實也覺得溫暖窩燙。

  喜歡……是嗎?

  一抹淺笑躍上容若的唇辦,他沉靜地閉上雙眸,汲取著律韜身上的溫暖,開始回想起與這位二哥相隔十年,在「迎將台」再見彼此之後的點滴,有時想想,自己真是冷心寡情得可怕,竟然能夠如此冷眼旁觀,抽絲剝繭地回想著自己如何慘輸給這個人的過程,只為了能夠從中找出對手的敗隙……

  「娘娘方才清醒了一下,說了要水,奴婢餵了娘娘喝水之後,娘娘就又昏睡了過去,就……沒再見醒轉了。」

  小滿說到最後,聲音雖然沒有變得微弱,但卻充滿膽怯,其實,跟在皇后娘娘身邊,是充滿驚奇與驚險的,驚奇的是皇上那張森嚴峻刻的臉,竟然能夠在娘娘面前流露出教人心折的溫柔笑顏,驚險的是,皇上除了娘娘之外,對旁的人、旁的事,總是冷得不附一絲耐心與情感。

  律韜坐在床畔,聽著小滿稟報的同時,長指輕輕地在他的皇后嬌顏上游移,幾日的昏迷不醒,已經讓那張蒼白的臉蛋上透出一絲慘青。

  「退下吧!」

  得到帝上的允退,小滿鬆了口氣,臨去之前,大著膽子回望了一眼,衷心地盼望主子能早點醒過來,每每看著那位帝王守在心愛的人身旁,那副失魂憔悴的模樣,教人見了憂心,就連太醫都已經忍不住勸告,只怕皇后的病還沒好,皇上就要跟著一起病倒了。

  「容若是真的不願意醒嗎?」律韜以低沉的嗓音呢喃道:「那天是二哥做錯了,但這天底下沒有『後悔藥』,真的沒有……」

  此刻,律韜還能夠回憶起那一日,自己被這人給撩撥而起的怒氣,排山倒海而來,素來的冷靜都成了煙硝碎片。

  「你以為自己能從我身邊逃走?你休想!」

  他的咆哮,宛如野獸的負吟,是氣急敗壞,是惱羞成怒,是對這人狡猾成性的深痛惡絕,讓他終是無法控制地給予了無法挽回的傷害。

  那一天,當他發現自己安排在容若身邊的暗衛被殺,趕到時已經人去樓空,才知道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才知道這人好些時日以來的柔順溫從,為的不過就是誘哄他帶自己出門,好與手下接應。

  一個除了那天之外,都被拘在「蓮華山莊」裡的人,如何能夠對外聯繫?律韜發現自己太小看了這位在朝世之上叱吒風雲多年的四殿下!

  在容若平素戴著的紅玉扳指裡,藏著一種特殊的粉末,經由「芳苡燈」淡紫的光芒看照,會發出一種很淡的磷光,只要沾染到這種極細的粉末,幾日都不會消退,而且很輕易就能轉染。

  在容若以順從的姿態,放鬆他心防的同時,將這種粉末灑在奴才們經常往來的通道上,其中,一日他借口散心,來到後院的廚房,那裡離側門很近,護衛們自然不會讓他接近後門,但卻不防他動手腳將粉末施在通道上,往來「山莊」的商販不少,就算他們的嘴守得緊,卻不防鞋底踩到了粉末,一路染拓了出去,雖然越接近城鎮就越微弱稀少,但越近山莊,粉末量多,光就越明顯,已經足夠讓睿王爺的手下知道自己的主子人在何處。

  當時,他只想著將人帶回來,一怒之下重傷了敖西鳳,一眾人之間不見裴慕人的身影,料想是在某個地方等著接應。

  他們之間的死傷太多,在那一天,又添進了幾條人命,但他不能讓容若回到京城,這人有的是傾覆天下的本事!

  因為,他猜到了。

  是,容若猜到了自己對他的不忍下手,一再忍讓,定因為心裡有著喜歡,看著那雙溫潤清朗的眼眸裡一抹洞悉的目光,那一瞬間的心驚膽顫,律韜只怕是到死都不會忘記。

  「不要,律韜、二哥……我疼,是真的疼……求你,停不來……」

  讓一個從來心高氣傲,即便是在「養心殿」的初次都不曾哼過半聲的人,最後發出像是要斷了氣的求饒聲,那該是有多痛呢?

  但他不讓自己心軟,著了魔似地不讓自己聽見那充滿痛苦的嗚咽求饒,直至幾次發洩之後回過神,才看見那赤裸的白潤身軀上遍佈紫青痕跡,被折的左腕骨腫脹得難看。

  然後,他看見自始至終,潤澤著兩人交合之處的,是猩紅淋漓的鮮血,身下的人幾度昏沉又痛醒,終是完全失去了神智,昏死了過去……

  幽夢之間,一絲光亮從微睜的眼簾之間滲入容若的眸底,光亮漸漸地擴大,讓他的視線變得清明。

  但是,容若倦得不想睜開雙眼,他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只想沉沉地墮入黑暗之中,哪怕盡頭是死亡的深淵,他也不會畏懼。

  然而,現實終究是殘忍的,他才回過神,還來不及選擇是否繼續昏沉下去,渾身的痛楚如潮水般,洶湧地將他淹沒,他的手腕,他的身子,就像是被風暴給襲捲而過,只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殘破不堪,而他卻未能如願死去。

  天不憐見他,仍舊讓他留在這殘破的身子裡,逐漸地清醒過來,冷不防地,他的耳畔傳來了律韜輕沉的喚聲。

  「容若,你醒了,是嗎?」

  幾乎是立刻地,容若緊閉雙眸,存心逃避回黑暗之中,寧死也不願意睜開眼睛看那男人一眼,他驚恐於自己的發現,聽見律韜嗓音的那瞬間,他的心裡除了憤怒之外,竟然還有一絲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不多久,但是,卻深深地記得他在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那是比死更難堪的凌辱,而最令他難堪的,是最後已經痛得無法再承受,竟然還開口求這人住手饒了他!

  這一瞬間,在容若的心裡覺得悲哀,卻只想大笑一場,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默地躺在律韜的面前,假裝自己未曾醒過。

  「容若。」律韜渾厚的嗓音又近了他的耳畔幾分,「二哥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看看二哥,我們說說話,好嗎?」

  話落,律韜看見他眼睫微顫了下,見他肯回應了,不禁勾起淺笑,卻在見到那雙眼眸緩慢睜開之後,心沉至了谷底。

  那不像是一個人的眼睛,而是彷彿死水般的幽潭。

  「容若……」

  「別碰我!」容若渾身痛得動彈不能,卻在他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不自主地泛過一陣激烈的顫動,想起了他施加在身上的痛,他就忍不住開始顫抖,那不僅僅只是痛,還有更多的是撕碎一個男人自尊的屈辱。

  律韜後退了一步,緊抿著唇,好半響沒有言語,他知道自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也不可以表現出一丁點心痛與愧疚。

  容若,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可以為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可以盡一切努力討你歡心,你是不是可以手下留情,不要把我交給你的心撕碎呢?但我知道你做不到,是吧!

  律韜不敢承認自己的膽小,但他是真的害怕,害怕就像七歲那年,從雲端般的生辰之宴,那歡天喜地的快樂,在隔日被摔成塵埃般粉碎。

  他不懂,以為該是平靜岑寂至死的心,為何會愛上這個人?

  愛上誰都好,怎麼偏偏是這個比自己還心狠的人呢?

  律韜將一腔的情愛都收進心裡最深處的地方,讓雙眸看起來如刀刃般冰冷,就如同在世人面前的寡淡陰沉,硬聲說道:

  「不要以為朕真的不敢殺你,齊容若,你敢再試著逃一次,朕就把青陽召回京城,你以為幾個月前用開運河的借口將他調到湖廣,天高皇帝遠,朕就真的動不了他嗎?別挑戰朕的耐心,這次是底限了!」

  說完,他轉頭吩咐下人端來退燒的湯藥,卻不似以往留下勸進湯藥,而是大步離去,冷淡的姿態就像是方纔的言語般絕情。

  容若不語,一雙眼眸低斂得只餘透出睫隙的幽光,他想,或許他猜錯了,律韜並不喜歡他,一次次壓在身下取樂,不過是為了折辱,溫言軟語與步步退讓,不過是為了玩弄起來更舒心宜人。

  終於,他閉上了眼,咬牙忍住了疼,以及一陣陣無法抑制的寒意,從心間泛開,逐漸地涼透了他不堪的身子……

  「醒了!娘娘醒了!」

  小滿的這一聲吆喊,就像是春雷驚蟄般,震動了整個「芳菲殿」,甚至於是整座皇宮,一時之間,宮人們交相通報,傳遞這個好消息。

  唯有皇后一人是無動於衷的躺在床上,彷彿那一切的熱鬧與喧嘩與自己無關,恍惚之間不知今世前生,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真真假假之間,就連當事人本身都被弄迷糊了。

  那一日,在自己與律韜破罐子破摔之後,隔日,他回去京城,只留不了「務必將人看好,要不等著抄家滅族掉腦袋」的命令,走了。

  從那一天起,「蓮華山莊」方圓百里之內,戒備森嚴,十里之內,閒雜人等不得接近,五里之內,更是連一隻蚊蚋都休想輕易飛進,而容若能走動的地方,就只有最初的那一間丈室。

  容若知道律韜趕著回去京城的理由,想必是京城出事了!

  畢竟,先帝皇四子睿王爺從小就深得聖寵,一直被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他幾年的苦心經營,數度代帝王攝政,朝堂上翻雲覆雨,一呼百諾,跟著那些擁護他的朝臣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其中,有真心實意忠誠於他的,有諂媚攀附的,有一心想得重用的,還有華家切割不斷的外戚親緣,這些人不可能輕易就放棄。

  更別說,數十天沒見到自己的黨魁出現在朝堂之上,加上新帝登基,根底不穩,出亂子只是遲早的事情。

  所以,律韜終於覺得他這個睿王爺……曾經在運籌帷幄,呼風喚雨的一朝權臣,是該死了。

  毒,不在容若日日所喝的湯藥裡,若是平常人,大概只會以為是久病虛弱,但是,容若為自己把脈,知道身子的日漸無力,是因為中了毒,也因為身子的熱症反覆,影響了手傷,折裂的地方日日都泛出疼痛,一日比一日劇烈。

  「這,是你家主子的意思?」容若倚坐在床頭,看著婢女端在承托上的那碗藥湯,淡然地投給她一眼。

  「是,皇上說,如果公子問起,就說公子只要乖乖喝藥,曾經忠心跟隨過公子的人,他一個也不會為難。」婢女照本宣科,就怕說漏了一字。

  所以,容若知道,這碗藥裡也有毒。

  「去傳話,我想見皇上一面。」

  「皇上說,只要公子乖乖喝藥,曾經忠心跟隨——?!」

  「夠了!」容若一聲厲喝,確實,事已至此,律韜又何必見他?

  當他將手伸向那碗藥時,感覺一股子寒意從心裡竄出,漸漸地漫透了整個身子,讓他的指尖就像是冰角一樣,在觸及藥碗時,一點感覺也沒有。

  算了,容若灑脫一笑,不過就是一死而已。

  倘若他的死,可以換得律韜的手下留情,讓從前跟隨睿王爺的大臣隨扈們都得以保全,青哥兒做一世平安王爺,那他也算是死得十分值得了!

  只是,容若覺得自己很可笑,笑自己竟然以為律韜真的對他有一點上心,至少,那一日,在桃花紛飛的微涼春日裡,那人一雙從身後強勢擁住他不放的臂膀,那溫暖不假。

  從來就怕苦藥的他,這碗毒卻喝得十分乾脆。

  仰首飲盡之後,容若揚手將碗給扔碎在幾尺之外的青石地上,聽著那一聲清響,心裡痛快。

  「公子?」婢女不明所以,一臉的驚嚇。

  公子。容若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憔悴的臉容上泛起苦笑,低頭看著自己所置身的這一張床榻,這一刻,他想到了律韜擁抱他的強悍臂彎,想到了這人戮進身子裡的燙痛,無視於他是男子,硬將他當成女子般,一次又一次的強索硬要,記不清幾次以精熱污了他。

  「公子!」

  婢女尖叫,看著他的身子先跌碰在腳凳上,然後翻滾到一旁的青石地,折傷的左手依然使不上力,只能以右手肘撐著自己狼狽地爬開,他寧可躺在冰涼的地上,也不願再睡回那張床榻,不再教自己更覺得噁心。

  這一刻,容若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很骯髒,在他的生命裡,從未有一刻,如同此際般恨不能將這副皮囊從裡至外洗刷乾淨,將律韜留在他身子裡的印記給洗刷得乾乾淨淨。

  「公子,讓奴婢伺候您回床上躺著。」

  「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子,奴婢名叫青玉。」

  「青玉,好名字。」此刻,在容若白潤的臉上透出一絲暗青,但噙在他唇畔的淺笑,依舊風華絕倫,教人不禁驚艷傾慕,但泛在他唇畔那抹哀傷,卻又悲絕得令人撕心。

  「青玉,你說,如果,在那一天,贏的人是我,該有多好?為什麼?如果當初早知道是這種輸法……你說,我怎麼就沒想過要早早自我了斷呢?我該的……我早該死的。」

  這話才歇落,一口腥熱湧上容若的喉嚨,他伏身咳出了一口血,在長絨地毯上漫溢開來。

  「皇上,陛下。」他笑著稱喚在那遙遠皇宮裡,已經捨棄了他這個對手,登上九五的尊貴之人,語氣裡沒有一點敬意,反倒有些諷刺,但是,那嘲諷卻是贈給不自量力的自己,「如果你想要齊容若這一條命,只需要一道旨意便可任意取去,要賜毒酒,要殺頭都好,你又何苦費心將這戲做足,我都差點要信以為真了呢!那就是你存心作踐我的方式嗎?算你夠狠,總歸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雖說成王敗寇,我合該認輸,但我……」

  恨你。

  恍惚之間,容若呵笑了起來,他堂堂一個睿王爺,那含恨的口氣聽起來竟像是被人給棄置的怨婦?!

  是他癡心妄想,自抬了身價,才會以為律韜將他當成了敵手。

  不!如果律韜將他當成了敵手,至少該有幾分敬重,絕對不會讓他死得如此狼狽,讓他一位王爺,以「公子」的身份死在這山莊裡。

  其實,無論律韜信或不信都好,自從他登基之後,自己就沒有興過謀反的念頭,想找出這位新帝的弱點,不過就是為了掌握局面,徹底斷了這位新登基的君主對自己的妄念,心裡明白,那些年,自己可以與他爭奪帝位,但是一朝分出了勝負,輸的那一方就知道該收手了。

  因為,這天下、這蒼生,禁不起當政之人的爭奪耗鬥,這些年,為了他們的爭奪,已經讓人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死了太多人,他不以為,律韜就如同眾人所揣測的一樣,是奪嫡謀位,因為,那一夜,他看得很清楚,當父皇讓人攙進母后的倚廬,在看了母后的棺槨許久之後,終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有愧疚、有漠然、有疏離,甚至於是一絲悲憫,還有太多、太多他無法形容的五味雜陳,幾乎教他看不見匿在那些神情之後,這位父親曾經在看著他時,總是忍不住想誇獎自己兒子的志滿驕傲。

  所以,他知道律韜說謊,那一盅粳米粥與幾碟小菜,根本就不是父皇命人備來的,那味道吃起來甚至於與皇帝御膳房燒出來的菜相差頗大,但這人就算是欺君,他也卻已經篤定,帝位非這人莫屬了。

  那天,當他聽聞律韜除了近臣之外,只讓一名啞奴伺候帝王,他心覺不妙,領兵入宮,除了想知道律韜究竟在盤算什麼之外,還有就是從已知命不久矣的帝王口中,問到一個答案,他想知道,只想知道……

  父皇,容若究竟走哪裡做錯了?!

  青玉驚怵地聽見他說出「齊容若」這個名字,知道那可是堂堂睿王爺的名諱,不知所措地看著一口又一口的鮮血,隨著他的笑聲逸漫出嘴角,但他仍在笑,笑得彷彿遇見了平生最痛快的事。

  這是怎麼一回事?魏管家交給她的藥,怎麼會讓公子……不,極有可能定馳名天下的睿王爺喝了吐血呢?

  終於,容若再也笑不出聲,被不斷湧上的鮮血哽住了咽喉,笑聲成了一陣又一陣他無力停下的狂咳。

  每一聲咳,都帶噴出一口血,從他的下頷、頸項,緩慢地漫開到整片襟領上,似極一片血紅的花海,在他的胸口逐漸盛開。

  他痛得蜷起身子,痛到了極致,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五腑六髒都正在被浸蝕著,腐下的肉化成了血水,一陣陣地漫過喉嚨,滑溢出他的唇角。

  如果可以,他還是想笑,他覺得自己狼狽得就像是等著屠人再落一刀,就能痛快斷氣的畜牲,誰還能看出這眼下的人,是曾經在朝堂上呼風喚雨,隻手遮天的四殿下呢?

  他想笑,他覺得可笑,因為,就算知道人生無常,但是在今天之前,他從未想過,人生浮沉跌宕,可以到如斯地步!

  竟可以到如斯地步……

  「娘娘?」

  小滿幾次叫喚被攙倚在床頭,坐靠在軟枕上的主子,但是都沒有得到回應,最後大著膽子在主子的面前揮手,終於在第十幾次時,看見那雙迷濛空洞的美眸有了亮度。

  「你叫我什麼,你說,我是誰?」話落,容若按住喉嚨,並不是因為咽痛沙啞,而是這明明該熟悉的嗓音,聽來卻無比陌生。

  「娘娘是皇后,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小滿迷惑地眨眼。

  他是皇后的親生嫡子,最後竟成了皇后?

  這一刻,容若不知道自己該做何感想,她覺得可笑,想哭也哭不出來,盤踞在胸口噬心般的痛,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悲涼。

  「告訴我,我的名字叫什麼?」不是忘了,只是……想再確認一次,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不是惡夢?

  「娘娘恕罪,小滿身份卑賤,不能直喚娘娘的名諱。」

  「我允你說。」

  「皇上總喜喚娘娘……瓏兒。」最後兩個字,小滿音量變得微弱。

  瓏兒。

  一抹淺冷的笑噙上唇畔,這名字倒是取得意外貼切,因為自己確實曾經是位王爺,也是龍子,只是在那時,他的名,喚作容若。

  「扶我起來。」

  小滿忙不迭地為主子覆衣穿鞋,接住主子伸過來的手,一步步緩慢地攙扶著走向鏡台前。

  容若認得在銅鏡裡映出的那張清麗臉容,這張臉的主人,曾經叫做沈阿翹,被當年的自己所救之後,安排到華延齡的府上做了大丫鬟,雖說性子是怯懦了些,卻是個心靈手巧,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

  那一日,縱使隔了兩進院子,容若都還是能夠聽見前堂傳來的梆鑼唱戲聲,他握住了面前女子的白嫩柔荑,半帶認真,半帶調戲地說道:

  「你不喜歡本王嗎?」

  幾杯賀老太君壽誕的酒,還不足以使他醉倒,最多就是幾分薄薄的醺意,再加上眼前的美人如花,縱情一番倒也未必不可,更何況,他是認真要替母后添生幾個小世子……不,他母后想要像他兒時般漂亮的小郡主。

  「阿翹心裡……傾慕四殿下。」說著,一張俏臉兒紅得彷彿能滴出血來。

  「那為何不見你主動想要服侍呢?」話才說完,他手一拉,將她給拉坐到腿上,輕沉的嗓音吹拂著她的耳朵,「本王將你帶回王府,明日請旨擇期將你封為側妃,可好?」

  他見她不只是臉紅,這一刻已經是說不出話,那婉轉的眼波,真教他有幾分迷醉,「可好?」

  「四殿下……」她低著頭,半晌,低吶道:「四殿下聽過女冠嗎?」

  說完,她聽他一聲失笑,似乎在嘲弄她怎麼會有此一問,自小生活在宮裡的他,怎麼可能沒聽過「女官」這個字眼呢?

  「四殿下別誤會,不是宮裡的女官,那冠是『冠冕堂皇』之冠,世人不熟悉,但其實就是女道上,不過,又不盡然是……」

  「你究竟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本王不會威逼你。」他根本就不需要逼從任何人,這天底下多的是可以任他挑選的女子,不缺她沈阿翹一人。

  「四殿下恕罪!」她慌忙地從他腿上起來,「咚」地跪伏在他面前,顫著聲道:「阿翹能蒙四殿下允諾為側妃,已經是一生至幸,但阿翹想報四殿下的救命再造之恩,除此之外,這一生不做他想,請四殿下成全。」

  「只是將本王當恩人,是嗎?」維然是被她拐了個彎拒絕,但是容若卻不生氣,反倒噙起一笑,欣賞起她的剛直不屈,「恩人就恩人吧!起來說話,可是心裡已經有人了?若是如此,本王知會舅母一聲,將你收為義女,抬著華家的名分,無論去了哪戶人家,都不會讓人委屈你。」

  「謝四殿下……成全。」她沒有起身,頭伏得幾乎要磕在地磚上,容若聽見了她嗓音裡的哽咽,看見了幾滴濕痕在那地上拓染開來。

  「別記在心上,你與本王相遇一場,終是緣分。」說完,他笑著搖頭,不再勉強她起來,和衣倒臥在榻上,帶著醺意假寐,閉眼之中,聽見了她起來的動靜,溫順地過來,為他覆上錦被……

  那日的光景,容若猶歷歷在眼,但是,為什麼大丫鬟忽然成了義女呢?容若知道,自然是因為沒有尚書千金的身份,「華瓏兒」就沒有嫁進皇宮的資格,成為皇帝的妻子,他那日的話,倒是一語成讖了。

  只是沒想到,她竟是抬著華家的名分,嫁進了皇宮……難道那日她所想的心上人,是律韜?

  但是,律韜知道,這身子裡所進駐的,是當年四殿下的靈魂嗎?

  想起了這兩年多來,與律韜相處的點點滴滴,很快的,容若心裡就有了篤定,律韜絕對是知情的人,知道他……不,是她,就是當年的四殿下。

  莫怪那位帝王要防著她把手伸進朝廷裡!

  自始至終,他對她的優容寵愛裡,都存在著忌憚。

  容若看著鏡中那張消瘦蒼白,卻仍舊顯得美麗的臉蛋上浮現了笑意,彷彿揭開一片雲靄之後的朝陽,笑得燦爛至極,但藏在那一雙晶亮明眸深處的,卻是森冷如冰,銳利如刀的殺意。

  她不知道律韜是如何做到能讓她重活一次,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她心裡已經做下的決定。

  曾經,從那男人手裡得到的折辱與痛苦,她必定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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