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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斷我純情路(萬年王朝春光好1)》第11章
第十一章

  春風再到人在,桃花又不見開,兀那狠心的薄倖郎,誰教你回去來……

  宮女阮阿童蓄意衝撞貴妃,謀害皇嗣,立刻打入天牢。

  說是天牢,其實她所處的囚室並不算可怕。

  小小的一間灰室,不太髒,有簡陋的床板,有個仰頭能略微窺見一小角青天的窄窗,雖然裡頭長年陰冷濕氣厚重,但是跟隨她被送進來的,還有一床被褥。

  這被褥很是眼熟,有淡淡桂花香氣息,是她榻上的那一套。

  身著白色囚衣的阮阿童,低頭輕輕撫著那軟曖的綢被。她是直接從大典上被扔進這天牢裡來的,什麼都沒能帶,就小周元丹也是,不過倒是一點也不重要了。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再多治病解毒、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都是糟蹋了。她笑了,靜靜地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躺了下來。這一刻,阮阿童突然覺得整個人如釋重負,好像終於卸下了長久以來死命咬牙背著的重擔。

  儘管胸口像是被剮走了一大塊,空空落落的,但是終於不用以為自己還有得選擇而兩難煩惱,也不必因苦苦求之不得而徘徊輾轉反側,挺好的。

  知道結果就擺在哪兒,令她莫名感到安定,越見平靜。

  「阿童姑娘。」一個清雅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憐憫,在鐵欄另一頭響起。

  她沒有趕著起身,也沒有忙著行禮,只是饅饅地坐起來,對著來人微笑。

  身為死刑犯,是可以活得比個奴婢還恣意放肆的,因為人都要死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文相大人。」她朝他頷首。

  「阿童姑娘,委屈你了。」文無瑕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文無瑕看著她蒼白清瘦卻顯得祥和的小臉,眸中無驚無懼,不喜不悲,只有一種像是即將脫離濁世的灑脫之色,他心下有些不安,很快道明來意。

  「皇上有話讓我一定要轉告阿童姑娘,他說他相信你,要你切莫心急。」

  「奴婢沒有心急過。」阮阿童眼神坦率地迎視著他,只是笑了笑,「也請文相代為轉告皇上,阿童此生乃無福之人,來生願做牛做馬,再供皇上跟前驅策。」

  她不知道文相來轉達的那句話是真是假,但她知道自己此番說的,是最最虛假不實的場面話。

  而那沒有說出口的真話是——下輩子,她阮阿童願出生為牛為馬為畜生,也再不願做人,尤其是做這皇宮之人。

  她不怨皇上,不恨詩貴妃,也不怪這皇宮裡的任何一個人,但是她厭惡了這屬於皇宮的一切。

  這個皇宮內,愛是扭曲的,充滿了交換的代價,情也是虛幻的,隨時都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瞬即逝……就連人,也不單純僅僅是個人,而是身份在做人,體統在做人,規矩在做人。

  她可憐這宮裡的,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解脫,她只慶幸自己在臨去之前,看清楚了所謂的帝王之愛,究竟值幾分錢?阮阿童又低聲地笑了,這次是笑自己的虛偽,矯情。

  其實,說已完全不怨不痛,那自然也是假的。

  在她被詩貴妃故意拉扯著摔跌的那一剎那,她腦中閃過的是「皇上會先來扶我」,在她跌得七葷八素,詩貴妃慘叫啼哭的當兒,她還傻傻地確信著「皇上會信我的」。

  人總說患難見真情。他和詩貴妃有的是夫妻同床共枕眠的情分,她阮阿童和皇上有的是什麼?

  在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看清楚了,所以不爭不求不辯,無話可說。

  「阿童姑娘,是非曲直皇上心中自有論斷,他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受冤的。」文無瑕頓了頓,又道:「本相和范總教頭也會協助查明此事,還你一個公道。」

  「奴婢不冤。」她不笑了,神情淡然地看著文無瑕,「有人寧願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拚得魚死網破,犧牲慘重就是為了讓奴婢徹底消失宮中,奴婢心中很是佩服,就算死也死得不冤。」

  這句話,是真的。今日假若是她,無論如何也對自己的孩子下不了手。

  可詩貴妃……確實令人敬畏。

  「本相一定會將你的證詞告訴皇上和共審此案的九卿。」

  「等等……」

  「阿童姑娘有話請說。若文某做得到的,自當傾力相助。」

  「文相大人這份情義恩德,阿童銘感五內,無以為報……」她忽然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只能行以此禮,謝謝大人。」

  「阿童姑娘,快請起,這我怎麼當得起?!」文無瑕心下一驚,急急想扶,卻可惱被重重鐵欄阻隔。

  她磕完了頭,起身時有些虛弱踉蹌,腰桿卻依然站得挺直。

  文無瑕眼底掠過一絲困惑微驚,目光銳利地觀察著她的神情舉止,暗自惦記著稍後該向皇上如何稟明情況。

  「阿童姑娘有話,但說無妨。」

  「請文相和范總教頭撂開手,莫參與此案。」

  他好看的劍眉緊皺了起來。「這是為何?」

  「詩貴妃此次勢在必得,阿童不想她傷及無辜。」說到底,她終究不忍也不放心眼睜睜看著這宮斗演變為政爭。「阿童見識粗淺,但也知道貴妃娘娘心高氣傲,不會甘於讓娘家僅任一個小小知府之職。文相和總教頭是國之重臣,皇上最為倚重您二人,無論如何,有些事的殺傷力就讓它止於這裡便好。」

  詩貴妃拚著腹中龍種不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自然不可能只是想弄死她一個人而已。

  這次,她出手相中的定是皇后鳳位,而在坐上這個位子之前,絕對會盡全力掃除宮中所有可能出現的阻礙。

  「謝阿童姑娘的提醒和關心。」文無瑕目光裡的溫柔和欣賞一閃而逝,快得彷若從未出現過,溫和笑道:「你放心,文某和范總教頭對於某些人、某些事,向來容忍不得,脾氣也不甚好,所以屆時倒霉的,決計不會是我二人。」

  她聞言心下略定,不禁微微一笑。「那奴婢安心了。」

  「阿童姑娘,暫且要委屈你在這兒住上些時日,相信不會太久的。」

  「謝謝文相,奴婢心安,住哪兒都自在。」

  「皇上說,以皇法宮規和目前態勢,他不方便前來探你,請你切莫往心裡去。」文無瑕嘴角噙著一抹慧黠促狹的笑,「說這話時,皇上愁眉苦臉,面色如喪考妣。」

  提及玄清鳳,阮阿童沒有笑,只是淡然道:「天牢關的是生犯死囚,大為不祥,皇上乃萬金之軀,貴人自然不該腳踏賤地。」文無瑕一怔,笑意更深了。這次是幸災樂禍的。

  哎,皇上這次想來是要糟了。

  「本相定會如實轉達給皇上。」他從善如流道,說完又向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阮阿童慢慢坐回木板床上,將被子環抱在懷裡,其實並不感到冷,只是一直覺得心很涼、很涼……

  「阿童很生朕的氣嗎?」文無瑕才一走出天牢大門,就立刻被玄清鳳一把抓住「逼供」。

  「皇上,光天化日,請自重。」文無瑕清了清喉嚨,提醒他:「須防隔牆有耳。」幾個把守天牢大門的禁衛軍早早識相地背過身去,完全當作自己不在現場。

  「文愛卿這是在侮辱朕的十萬皇城禁衛軍?侮辱阿范的十萬好弟兄?」玄清鳳撂起狠話來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殺人於無形。「嗯哼,待會阿范找上你算帳,朕也擋不住!」

  「唉,微臣這不都是在為皇上盡忠嗎?」文無瑕也不是吃素的,煞有介事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到盡忠,這皇宮之內恐怕無人能比阿童姑娘待皇上更忠心的了,只可惜……自古忠臣都是死前頭的。」

  「什麼死不死的?不准說這個死字!」玄清鳳怒氣沖沖,「阿童不會死,朕也絕不會讓她死,誰敢動朕的阿童,朕就先讓他死!」

  「沒『死』一兩個奴婢為小皇子陪葬,這場宮斗不就白斗了嗎?」文無瑕明知皇上在冷靜下來後,已然通盤思考得洞悉透徹、明明白白,可就是忍不住要戳他的痛處。「阿童姑娘非常能理解,所以已做好犧牲的準備。」

  只是文無瑕萬萬沒想到這話一出,玄清鳳臉上血色瞬間消失一空,眸底湧現了罕見的恐懼和慌亂。

  「朕真的沒有見怪她,也一定會保她無事的。」他心痛地低喃,倏地抓住文無瑕的袖子,質問道:「你沒有跟她說,朕信她嗎?」

  「皇上,現在問題是……」文無瑕低歎一聲,「她信你嗎?」

  玄清鳳腦袋如同被一記巨錘重重擊中,痛得呼吸一窒,面色若死。

  「皇上有何處置,或許可早些向阿童姑娘說明白了,以免一番周旋折騰之後,好事也成了壞事。」文無瑕有些感慨,「姑娘家的心思,咱們這些男子向來想不透,可偏不能因此便等閒置之不理、兀自我行我素,最後苦了她們,痛了我們,就是沒一個好過的。」

  只留下一筆亂帳,怎生算都不划算。唉。

  饒是滿滿心痛神傷之除,玄清鳳還是沒有忽略他語氣裡的微悔,意味深長地問:「愛卿像是有切膚之痛啊?」

  文無瑕一僵,微微咬牙之後,笑了。「微臣方才忘了提,阿童姑娘說,來世做牛做馬再供皇上駕前驅策,還有,天牢是不祥之地,請皇上切莫貴人踏賤地。換句話說,您便是進去了,阿童姑娘也不會肯見您的。」文相果然滿腹詩書,一肚子墨水……故此腹黑絕倫,莫此為甚。

  「文愛卿,你……」玄清鳳聞言果然跳腳,氣急敗壞。「不快些尋思為君上分憂,竟然還故意給朕添堵,有你這麼做臣子的嗎?」

  「皇上,微臣是給皇上提個醒兒,您再不動手,恐怕……就有人要下手了。」文無瑕望著那拎著提盒而來、看不清楚眉目的一個小太監,若有所思地道。

  玄清鳳瞬間冷靜了下來,眸底殺氣一閃而逝。「宮裡那些風風雨雨好不容易三年前才消停了些,朕正想清靜清靜,歡快地過著逗逗阿童,玩玩鳥兒的閒心日子,可偏生有人不教朕安生,那朕也就不教他好過了。」

  「皇上英明。」文無瑕笑意盈然,恂恂爾雅地拱手道。

  「寒兵,」玄清鳳揚聲喚道,「這兒交給你了,阿童若像早些時跌了痛了傷了,朕就讓你進宮當「寒公公」,教你家小娘子守活寡。」

  「臣領旨。」一聲歎息響起。

  他也很冤枉好不,先太后祭典的禮台之上,四周空敞一片,閒雜人等耳目眾多,全無可遮蔽隱身之處,他只得在離得十丈之遠的大樹上潛伏,待他看清之際,變故已生,根本來不及飛身過去阻止。

  為此,皇上還沒降罪,頭兒就在喜鵲夫人的「提醒」下,先行痛罰他三千個蛙跳了,他到現在雙腳還有些抖呢。

  「哎,朕的小阿童啊……」玄清鳳戀戀不捨地望了天牢一眼,幾番掙扎,還是只得黯然離去。

  阿童,等著朕……

  到天牢裡名義上送飯、實為投毒的小太監被按倒在地時,完全沒有驚動到囚室裡的阮阿童。

  那名嚇得屁滾尿流的小太監是當場被點了啞穴,連著食盒一起被拖走的,然後來送飯的人換成了阿婉,帶來的都是玄清鳳親自看著御廚做的菜餚,保證乾淨美味無毒。

  送飯的小太監先被捆到了范雷霆那兒,一經審問,哭號著供出是白淑妃宮裡的一個嬤嬤給了他食盒和十兩銀子,說是白淑妃不忍見阿童姑姑入獄,要他送些好吃的來給她壓壓驚。

  范雷霆到上書房,親身向清皇回稟審訊結果。

  「啐,朕倒是小看女人了。」玄清鳳慵懶地一手支著頭,眼底一絲笑意也無,寒若冰霜。「白淑妃果然是個蠢的,自家嬤嬤被人收買了還不知道,被賣了也不算冤。」

  范雷霆濃眉微蹙,「白淑妃宮裡的那個嬤嬤方才被找到了。」

  「屍身是在哪兒找到的?」他淡淡地問,心下瞭然。

  「賈嬪苑裡的荷花池。」

  「真真好一個連環計。」他冷冷一笑,「有此心計,只做朕的妃子實是屈才了,看來朕當年還真該派她去圖謀不軌的禮親王爺府待著,就憑她這幾手,也夠攪得禮親王雞飛狗跳了。」

  哎,他這皇帝果然還是太心慈了些,這才讓後宮裡的妃嬪誤以為他盡會風花雪月,不會翻臉殺人。

  可倘若他只是個閒君,又怎麼能在多年的刀風箭雨之下,得以穩當坐上這個龍位的?

  「皇上,微臣已經扣住了幾個關鍵之人,物證目前尚在搜集中。」說到這裡,范雷霆眼底也是掩不住的怒氣與厭惡,「無怪阿童姑娘受屈,這後宮,確實也太骯髒了些。」

  「喂喂喂!」玄清鳳顏面頓時掛不住了,「竟連你也來諷剌朕後宮轄治得不好?莫忘了你可是朕的皇城禁衛軍總教頭,這皇宮裡大情小事,也都有你一毛干係的!」

  「臣不敢。」范雷霆眼角微微一抽,還是勉強得給皇帝留一點面子。「統轄後宮乃皇后權責,皇上至今身畔鳳位猶懸,有此紛擾也在所難免。」

  玄清鳳神情總算稍豫了些,可絕艷俊容上仍是一片苦惱之色。「朕不愁那些,只愁阿童此番受難之後,定會惱朕很久很久很久……」

  「依臣看來,皇上最大的難題不在此次宮斗之爭上。」范雷霆忍了又忍,最後還是看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好心地給皇上指一條明路。

  「那是什麼?」果然,他一臉茫然。

  「皇上心中對阿童姑娘極至愛重,許是早已認定此生絕不離不棄了?」

  「那是當然。」玄清鳳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字字堅定如金石,「朕對阿童的心,天地可監。」

  「可皇上有三宮六院,美人無數,就算阿童姑娘忍得住心傷,日後願意與人共享夫婿,其他妃嬪可不做如是想。槍打出頭鳥,誰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誰就阻了她們的榮華寵愛路,今日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玄清鳳猛地一霆,神情複雜了起來。

  「皇上護得了一時,可防得了一世嗎?」范雷霆濃眉微挑,「反正阿童姑娘左右都是個死,只是早死晚死罷了,若皇上未能真正想明白,下定決意,倒不如趁此次讓阿童姑娘『慷慨就義』吧!」

  「阿童就是朕的命,誰也別妄想要了朕的命!」他臉色鐵青,盛怒難當。

  「你也犯不著對朕使上激將法,今朝之事後,朕本就心意已決,定要封阿童為後,所以從即刻起,若宮中誰再敢動朕的皇后一根寒毛,就給朕滅了那一人、那一宮,誅連到底!」

  「臣遵旨!」范雷霆笑了,慨然抱拳應道。

  「朕已經沒耐性了,最遲明日早上,朕要看所有人證物證出現。」玄清鳳明明在笑,但週身散發的騰騰氣勢,連范雷霆都感到危險萬分。

  果然天子一怒,伏屍千里。

  遠在景詩宮中的詩貴妃,正躺在象牙雕花拔步床上,病態懨懨地喝著補身調養的藥湯,蒼白的臉上掩不住一絲的喜色。

  可偏生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陣莫名驚顫狂跳,被一口藥湯給嗆住了。

  「咳咳咳……」

  「娘娘,您怎麼了?還很疼嗎?老奴馬上喚太醫來--」

  「咳咳……沒、沒事兒。」她順了順氣,虛弱卻滿懷喜戒地低聲問:「是不是都處置妥當了?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吧?」

  「老奴辦事,娘娘儘管放心。」嬤嬤鄭重對她頷首。

  「那就好……」她長長吁了一口氣,疲倦卻滿足地喃喃,「壯士斷腕,本宮痛上這麼一回,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蛾眉淡了懶畫,憔悴羞了見他,娘子呵,本一身風流,何愁不國色芳華……

  深夜,縱然是初夏時分,天牢內卻陰冷至極,寒意滲人。

  昏暗的囚室裡僅有商處窄窗透映而入的一抹月光,隱約可見那擁被蜷縮在床上的身形。

  玄清鳳心中一痛,滿眼疼楚憐惜地盯著那團彷若不勝寒苦的單薄身影。

  他的阿童,受苦了。

  「都是朕的錯,是朕沒有保護好你。」他眼眶禁不住灼熱濕潤了起來,喉頭緊縮得發痛,「阿童,你恨朕嗎?」他沒想過要吵醒她的,可床上人兒突然動了一下,當他想到該閃避離開之時,已經來不及了。

  「皇上?」阮阿童並沒有睡著,只是昏昏沉沉,渾身不適,聽到聲響後便掙扎著轉過身來,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他!

  「阿童,你還好嗎?」既已相見,他再壓抑不了心下洶湧澈蕩的衝動,大手輕易地扭斷牢鎖,推開牢門而入。「你別怕,朕來了。」

  「皇上來做什麼?」她自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眸底的依戀與喜悅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唯有淡然的平和。「奴婢是待罪之身,皇上深夜來探死囚,於法不合,請皇上速速離去。」下一瞬間,她被擁進了一個強大有力的懷抱裡。

  「阿童!不准生朕的氣,也不准怪朕,恨朕……朕知道自己傷了你的心,可朕不是故意的。」他的臉龐埋在她柔軟的頸窩間,聲音飽含痛楚,雙臂牢牢攬住她,好似生怕一鬆手,她便會立時消失在自己面前。

  「朕那時只是……有些慌了,想著她肚裡的是朕的孩子,終歸是朕的骨肉。可沒想到孩子還是沒了,連你都被牽連入獄,朕真的心痛極了,朕——」

  「無論真相如何,皇上的龍子總是因奴婢的緣故歿了的,請皇上只管依法而行,秉公處置。」相較他的激動沉痛,阮阿童的語氣很淡很冷,在他懷裡既不反抗也無回應,只是站得直挺挺的,僵硬得連沉漫在告悔心緒中的玄清鳳都感覺到異狀。

  「阿童?」察覺到她的冷淡疏離,玄清鳳只覺心頭狠狠一顫,「你當真很生朕的氣?」

  「皇上言重了,奴婢只是個奴婢。」她輕輕地、堅定地推開他,目光清冷而恭謹。

  「你不是奴婢,朕已經決意立你為後,等這事一了,朕立刻為你舉行最盛大的封後大典,看誰還敢動你,敢瞧你不起。」他急急拉住她的手,驀地臉色一變。

  「阿童,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冷?你受寒了嗎?病了嗎?可惡,那些護衛是幹什麼吃的,朕都說了,要好好看顧你。」

  立、立她為皇后?!

  阮阿童被這消息震得有些頭暈眼花,心下劇烈狂跳起來,可下一瞬間,理智又回到腦海裡。

  立後?封後?這是為冤了她而贖罪嗎?還是他向她道歉的誠意?抑或是安撫她的一大犧牲?

  「這麼重的大禮……」她喃喃自語,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笑,笑得很美、很詭艷,他愣愣地看著她,心莫名揪得更緊了。

  「可偏偏奴婢無福消受呢亅」

  「阿童,你別這樣。」他心如刀割,自然知道她是在為難他,同時也在傷害自己。「朕心中只有你一個,以前想不明白,總是拘於那勞什子的皇法宮規禮制,什麼君臣有分、主僕有重的狗屁,以致辜負了你多年來的一片情意,每每累及你傷心,都是朕的錯。」

  他終於……懂了。

  阮阿童鼻頭一酸,想哭,可眸底滿是黯然神傷。

  就算他如此情深意重的一番話,惹得她心中澈蕩震動難抑,卻也再撼動不了她的決意一分一毫。

  晚了。

  她真的看明白了,想明白了,這皇宮,不是住人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的女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后,還是低低在下的宮女,都只是這四方商牆裡的囚犯罷了。

  和那麼多女子爭奪一個男人,世上還有比這更慘的折磨嗎?

  愛是痛,等也是痛,恨更是痛上加痛,然而她卻是力氣用盡,熬不得了。

  況且,她也已經失了那樣的「資格」,不是嗎?

  「皇上,阿童不恨您,但阿童也不願做您的皇后。」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眸底已是清明一片,所有怨慰幽苦、萬千柔情,都抵不過一個「明白」。「這話,真心真意,絕無虛假。」

  「為什麼?!」玄清鳳艱難問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深恐慌的震顫,「朕、朕愛的只有你,朕要你做朕唯一的皇后,和朕共享天下,朕發誓會保護你一生一世……為什麼不願?」

  阮阿童沒有正面回答,澄澈眸光只是溫和地凝視著他,有感慨有傷懷,心疼裡更是隱含著無比惆悵。

  「先太后娘娘在世時,阿童曾有幸見過娘娘幾面,其中一次是您命奴婢送夜宵過去,那時夜已深,娘娘一個人坐在宮燈下,正獨自弈棋。阿童站在殿門口,就這樣看著娘娘將黑子置於白子之內,再將白子置於黑子之前,這般下了一盤又一盤,數過一子又一子,直至天明。」

  「母后她……」他聞言大慟,緊咬的牙關抑不住顫抖了起來。「朕……朕竟不知。」

  「原來,先皇那夜在凝露殿寵幸新進宮的秀女。」她眸光低垂,想起那一幕的悲涼,至今仍感心痛非常。「後來奴婢偷偷問了才知,只要先皇寵幸其他嬪妃的每個晚上,先太后娘娘便像這樣,自己和自己下棋到天亮。」

  想是那孤枕太寒冷,太寂寥,無論是誰,獨自枕著都會心痛。

  玄清鳳淒楚地閉上雙眼,心疼若絞,汩汩淌血。

  母后,孩子不孝,竟從不知……不知您苦痛至此……

  「身為帝王,就算心中有所偏愛,再厚此薄彼,也會雨露均沾,替皇家廣佈種火、開枝散葉。」她揚起一抹苦笑,「可試問,有哪個深愛自己夫婿的女子,能夠眼睜睜看著夫婿與旁的女子同床共枕,歡愛竟夜?那樣的苦,世間男子從未嘗過,是不會明白的。」

  他霍地睜開鳳眸,癡癡地看著一臉平靜的心愛姑娘。

  剎那間,他終於知道了她為何多年來始終不願成為他的妃子,今日更是斷然拒絕做他的皇后。

  正因她愛他,所以才不能成為他的后妃。

  「朕明白,朕懂了……」他憐惜地捧住她的臉,滿是盼望地輕輕乞求,「那朕答應你,往後朕絕不到別的宮去,她們就是這宮中的擺設而已,那麼你可願答應嫁給朕,做朕的皇后?」

  她的清鳳太子……她的清皇陛下……怎可對一個奴婢這般低聲下氣呵!

  「皇上……」她強忍了許久的淚,再也止不住地墊落,第一次允許自己大膽、勇敢地伸手碰觸輕撫他的臉龐,這是她愛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男子,也是她心底最親、最愛的人。

  既是愛他,又怎能自私地逼迫他至此?「那麼你是答應了?你答應朕了?」他滿眼欣喜若狂。

  「皇上,阿童一生一世,心中只有您,無論將來在哪裡,阿童都會永遠惦記著您。」

  他眼底的喜悅頓時被深痛的恐懼取代了。「阿童,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裡?難道你要離開朕?」

  「阿童確實沒有資格陪伴在皇上身邊,成為皇上的鳳後。」阮阿童淚眼迷濛,眸中濃濃愛意再無掩飾。「我的身子不易有孕,縱然得幸有孕,也會母胎雙雙不保,因此我這一生注定無法為您養兒育女,所以阿童是這世上最配不起皇上的女子。」

  「不!朕不信!」玄清鳳遭受連番打擊,震驚痛苦得面白唇青,卻依然強硬地緊擁著她不放,語氣萬分堅定,「朕可是天子,一言九鼎,朕說了愛你,便是一生一世的事!別以為那樣騙朕,朕就會像那等自私自利的負心漢,扭頭甩手就走,你把朕當什麼人了?」

  「皇上不信,盡可去問陸太醫。」她苦笑道。

  「朕自然會問個清楚,可就算如此,你也別想拋棄朕!」他怒氣滔天,吼到最後聲音微顫哽咽,反像是自己最委屈了。

  「皇上——」她一時氣結。

  為什麼他總能不講理到如此理直氣壯?

  「罷了罷了,朕如今還傻傻守這皇法體統做什麼?心愛的女人就快甩了朕,跟朕耍那一招『從此山高水長江湖不見』了,朕還當什麼一代明君?」他說得咬牙切齒,恨恨不已。「哼!朕偏偏就做了那一代昏君,誰又敢奈我何?」

  「皇上!」她心下大急,臉色也變了。

  「就許他們玩賤招,不許朕耍陰招,這還讓不讓人活了?」玄清鳳眉眼一沉,寒意惻惻地笑了,俊美姿容越見妖艷。「朕不好受,誰也別想好過!」

  「皇上您、您要幹什麼……」雖然知道他不會對付、傷害自己,阮阿童卻還是止不住心頭陣陣發冷,有種深深不祥的預感。

  「走!」

  「走去哪裡?」她一呆。

  「回寢殿。」阮阿童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被當朝天子給「劫獄」了!

  阮阿童傻愣愣地坐在寢殿的龍床上,看著陸太醫、王太醫、張太醫、錢太醫等人,在她面前共同會診。

  這一日,這一夜,未免也太過漫長了。

  宮漏已逼近四更天,寢殿內還是盞盞宮紗燈燃得裡亮,包括阿婉、阿圓在內的宮女、太監,人人都沒歇下,全垂手恭立隨侍在側。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天牢囚室裡一睡之後,便給沉沉地魘著了,這才會作了這麼一場荒謬絕倫的詭夢。

  其中最為怪異離奇的便是,一手牢牢握著她的手,修長身軀緊緊挨著自己,深情款款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清皇……她被他盯得臉紅心跳,有些喘不過氣來。

  「皇上。」她努力想要拉開距離,未想到他竟當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地伸臂攬住她的腰,對她笑得好不萬般溫柔。

  「嗯?阿童想對朕說什麼?」

  她登時羞赧得面紅過耳,心虛地瞄了殿內諸人一眼,原本稍嫌凝重緊繃的氛圍,全被太醫們垂得更低的腦袋、可疑抖動的肩頭,還有不時逸出的一兩聲噗哧給攪得春風亂飛。

  更別提以阿婉和阿圓為首的宮女太監們,臉上那完全掩不住的喜上眉梢、笑逐顏開了。

  玄、清、鳳!你到底想怎樣?!

  「皇上,請自重。」阮阿童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還是只擠出了這五個字。

  「只要阿童在身邊,朕心底便有說不出的歡喜,整個人都飄飄然了起來,很難自重。」偏生他還能把曖昧輕佻話說得一本正經,更是令她聽得又羞又惱又氣煞。

  最後,她再也受不了這麼古怪尷尬的局面和氣氛,臉色一沉,「皇、上。」

  哎哎哎,小阿童真的翻臉了!

  玄清鳳心下叫糟,趕緊鬆開那柔軟誘人的腰肢,正襟危坐,一臉討好。「朕不鬧你了,別惱、別惱……呃,太醫呢?太醫會診得如何了?快快使個人上來回朕的話,別在那兒裝無事!」

  是說,當今世上,還有誰人比得上清皇陛下更深諳「裝無辜」的至高境界嗎?

  陸太醫清了清喉嚨,吞下一聲咕噥,忙陪笑臉上前。「回皇上的話,阿童姑娘脈象確實像老臣日前所診斷的那樣,因屢次中毒而氣血兩虧,宮寒之症尤其嚴重,再加上今日驚憂愁思過度,故而--」

  「停停停!」聽得他一陣心驚膽戰,急急揮手打斷道:「朕不想聽你在這兒吊藥書兼恐嚇朕了,朕只想聽你等說說究竟該怎麼治?」

  皇上也太橫霸了,連句「那能治不能治?」既不問,也不讓人說,意思就是,能治便要治好,不能治也要治好。

  陸太醫暗暗抹了把冷汗,苦著臉回頭瞄了同樣像吞了黃蓮的其他太醫一眼。

  「回皇上,這治法倒不很難,難的是藥材難以搜集,恐怕還得多折騰些時日才能得配好。」陸太醫這些日子來精研醫書,總算在前朝孤本裡尋得了堪可一用的方子,只是苦於這帖藥實在太刁鑽難置了。

  「但凡天下有的,不管再難、再遠、再棘手,哪怕位於雪山之癲或東海之角,朕就算傾盡舉國之力,也必能搜羅得回來給阿童治病!」玄清鳳陣光熠熠然得教人深感震懾敬服。

  阮阿童傻傻地望著他,淚水奪眶而出,喉頭嚴重梗住了,全然說不出話來。

  「阿童,莫怕,有朕在,就算天也不敢塌下來!」他憐愛心疼地撫摸著她蒼白憔悴的頰,輕聲道:「明白嗎?」她鼻息濃重地嗯了一聲,低下頭,淚珠已成串墜落。

  他這樣,還教她如何逃得開、躲得去?

  眼看那顆已然死灰了心,像是一點一謫地被他的溫曖融解喚醒,那對冰冷皇宮畏而遠之,設下的重重防備,也好似即將土崩瓦解。

  「不、不行。」她一咬牙,匆匆抹去淚水,毅然抬起頭,道:「皇上,您不惜傾盡舉國之力,就為了替奴婢治病,那奴婢豈不成了禍國殃民的禍水了?阿童一人的性命,不值得皇上如此看重厚待,您若有此精神,不如用在治理朝政之上,那才是正道。」

  「朕全力救治自己的皇后,又怎麼不是正道了?」玄清鳳壓根兒不理會她的拒絕,眸光閒閒地一掃眾人,問:「你們大伙說是不是哪?」

  「皇上所言甚是!」

  「皇上言之有理!」

  阮阿童登時傻眼了,怔愣失措地看著也跟著湊熱鬧的太醫群和宮女太監們。

  「你們……你們……」她都已經心亂如麻了,這、這不是還來給她添亂嗎?

  就在此時,寢殿門口突然冒出了一個禁衛軍,拱手大聲稟道:「皇上!景詩宮來了人,說貴妃娘娘又是腹痛不止,已經疼厥了過去,請皇上和太醫速速過去救人!」

  阮阿童聞言身子一顫,玄清鳳心疼地將她攬入懷裡,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莫怕、莫怕,有朕在。」

  「奴婢不是怕,」她心底滋味有酸有苦,矛盾得複雜萬千,最後還是抵不過本性裡的寬厚良善,「皇上,她總歸是您的妃子,還曾為您孕育了一個孩子……您、您還是該去看看她的。」

  「這裡的太醫,先去兩個吧。」他將她擁得更緊,命令道,「到了景詩宮,就說朕待會兒就去。」

  太醫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有兩個比較倒霉的被擠出來,只得硬著頭皮領命道:「是、微臣遵旨。」

  「陸太醫,你先給朕說說,這藥方里須得有哪幾種?」他無視阮阿童的欲言又止,好看的鳳眉一挑,揚聲關切地問道。

  「回皇上,這一帖方子得用上隆冬種出的當歸斜切七片,春天初生的桃花十蕊,極夏之地培出的甘草五片,雪山的天山雪蓮一株,蘇州虎跑泉泉眼口的普蘚一小搗,南海的極品珍珠三顆,雨後嫩竹葉上的甘露水收一瓶子,再加上……」陸太醫開始背誦起這帖子中最讓他頭疼的藥單內容。

  阮阿童越聽小嘴張得越大,愕然萬分。

  這、這是治病還是刁難人?

  可是玄清鳳卻是越聽越來勁兒,一臉玩味,興致濃厚地摩挲著下巴,連連點頭,「唔……有意思,有意思。」待陸太醫數說完這整整二十八項珍罕難尋的藥材後,偷覷了玄清鳳尚自悠哉的神情一眼,不由暗暗一歎。

  「皇上,其實--」

  「陸太醫放心,這藥單聽來系瑣,其實一點也不難。」他笑吟吟地開口,「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除卻初春桃花和隆冬當歸外,其他的立馬便能命人搜集而至,待冬過春來,這藥方子還不需一年就可配成了。」

  「原則上是這麼說沒錯,其實……」

  「夠了!別婆婆媽媽的!就這麼辦,朕說行就行!」玄清鳳大袖一揮,輕輕鬆鬆就解決了天大的難題,隨即低頭對阮阿童溫柔一笑,「好好歇會兒,餓了就命他們備膳,累了便先睡下,朕到景詩宮去瞧瞧狀況,很快就回來。你儘管養足精神,養好了身子,明兒還有一場戲瞧的。」

  她秀氣眉頭輕蹙,「什麼戲?」

  「好戲。」他嘴角掠過一絲冰冷笑意,凝視她的目光卻恁般溫曖憐惜。「阿童,朕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你,誰都不能。」

  她望著他,心底蕩漾著滿滿感動,卻也若有所倍。「皇上,您是想……」

  「除了朕和你的身子之外,其他的什麼都不要管、不要想。」他不頓眾目暌暌之下,俯身輕吻她的額頭,笑眼燦爛。「等朕回來。」她整張臉瞬間又紅了。

  待玄清鳳的背影離去後,阮阿童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先命宮女太監退遠一些,這才平靜地看向陸太醫。

  「陸太醫,皇上不在,您有話但說無妨。」

  陸太醫看著心思靈巧通透的阮阿童,不由心情越發沉重。「這……」

  「是關於我身子的事嗎?」她嘴角淺淺笑容頓時消失了。

  「是。」陸太醫目光悲憫而不忍,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阿童姑娘,我醫術不精,未能想出比這藥帖更快、更好的方子,不過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你……能等到明年春天桃花開的。」陸太醫並沒敢說得太明白,阮阿童卻是一下子聽出弦外之音,心,瞬間直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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