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白七十九章 召見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忙過數月,好不容易放鬆心情, 得些清閒日子。每日裡逗逗雪豹, 詢問一下桓偉和桓玄的課業, 偶爾還會聽幾曲新調,或是喬裝做尋常士族女眷, 出台城遊玩賞景。
上巳節時,青溪裡設宴,袁峰首次被邀, 很是緊張一回。
乘車入城時, 少年的車被女郎圍住, 落滿鮮花絹帕,還被胡族少女砸了金馬。不及王謝郎君車前盛況, 在同輩中卻數佼佼者。
宴上被眾人調侃, 袁峰徹底鬧了個大紅臉。
節後入台城請安, 遇南康公主詢問, 袁峰支支吾吾,頗有幾分不好意思。聽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笑聲, 袁峰詫異抬頭, 下意識覺得不太對勁。
頂著滿頭霧水離宮, 始終是一腦袋問號。
經桓容提醒, 袁峰方才得知, 上巳節當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結伴出台城,親眼見過車架經過的盛況。
隔日, 就有士族女眷入宮請安,向南康公主打聽袁峰是否定親。
「定親?」袁峰詫異。
「定親。」桓容點頭。看著耳根發紅的袁峰,頗有「我家兒郎初長成」之感。
袁真在世時,陳郡袁氏聲名顯赫,不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是士族聯姻的首選。
因袁真不滿朝廷,據壽春叛亂,叛軍被桓容剿滅,各家以為袁氏將就此沒落。哪裡想到,袁峰年少聰慧,得桓容和南康公主喜愛,自幽州就帶在身邊,視同血親。
桓漢代晉,桓容入主建康,建制稱帝。袁峰更被帶入台城,與桓偉桓玄一視同仁。直到元服之後,方才搬入青溪裡,重歸袁氏舊宅。
人雖然出宮,南康公主和桓容的關心始終不變。
袁家的忠僕和部曲不算,伺候的婢僕和童子都是精挑細選。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親自過目,剔除心有二意,或是別有縮圖之人。
結合種種跡象,建康士族終於確信,只要袁峰在,陳郡袁氏就不會沒落。待他及冠出仕,如果肯上進,能做出一番成績,袁家東山再起幾乎是板上釘釘。
上巳節時,各家女眷結伴出行,在人群中看到袁峰,難免會議上幾句。
隨行的婢僕和健僕肩負重任,看到適齡的郎君,都會用力盯上幾眼,記下郎君的姓氏,確認是吳姓還是僑姓。
曲水流觴時,婢僕一邊伺候自家女郎,一邊還要分出精神,重點關注誰家郎君有才,看一看哪位郎君有志報國,哪位又是愛好清談,一心山水之間,無意仕途。
宴會之後,消息整合完畢,婢僕會第一時間報知主母。
各家夫人各有消息渠道,會做進一步確認。多方打聽之後,會尋機透出幾分意思,彼此合適,才會做下一步安排。
事情調過來也是一樣。
士族聯姻講究結兩姓之親,成通家之好。結親結成仇,甚至老死不相往來,絕非雙方樂見。
無論王謝等僑姓還是本在江南的吳姓,都遵循此類規矩。只不過,僑姓和吳姓通婚不多,更多的,還是在「熟人」裡挑選。
彼此知根知底,家世相當,娶婦嫁女才能放心。
賣女求榮的事極少發生,一旦發生,必會被世人不恥,一家乃至全族都抬不起頭來。無論女郎父兄才學如何,遇中正品評,必會定為下品甚至失去選官資格。
「不睦手足,以親女、姊妹求榮之人,豈能是賢良之輩!」
桓容的改革措施並不激烈,只是不斷的敲邊鼓,潛移默化,一步一步從邊緣蠶食。
選官考試安排在大中正品評之後。
作為九品中正制的核心,大中正的權利固然有所削減,地位依舊不可動搖。
然而,隨著事情發展,大中正也意識到危機。畢竟在一旁虎視眈眈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子,並且是掌握軍隊的天子。
幾經考量,為不被尋找到錯處,行事比原本更為嚴謹,著實選出不少有用人才。
觀察過一段時日,桓容特地召見大中正,君臣懇切長談,定下合作的基調。
前者不擔心沒人可用,也不擔心看好的人才被黜落,表示十分滿意;後者確認天子理智確在,不會隨便拿起鐵鍬就要挖掉制度根基,也是長舒了一口氣。
天子表明態度,始終在觀望的高門士族,同樣表示滿意。
九品中正製為根本,朝廷的權柄始終握於士族之手。縱然天子集中君權,加強統治力度,各家也可以接受。
道理很簡單,雙方都劃出底線,彼此不斷試探。結果有一方發現,對面的那條線比想像中寬,和自己的底線有不小的距離。心情起落之間,自然會變得「容易滿足」。
總結歸納一下,這種心理十分簡單,類似於「以為虧一百,結果虧十塊,九十算賺」。
如郗愔和謝安等人,多少能看出桓容玩的花樣。但是,瞭解過桓容的性格,知曉他的行事手段,無論郗愔還是謝安,都選擇保持沉默,接受這個既定事實。
書院為朝廷輸送人才,選官之後,刺使、太守以下俱要考試,漸漸成為不成文的規定。
經過桓容的不斷努力,終於找到一條「可持續發展」道路。既不會惹來更多反彈,又能逐步達到目的,算是相當不錯的結果。
於此,賈秉和荀宥各有評價。
前者以為,天子行事可再「狠」一些,如今底線還是太寬,大可進一步縮減;後者則是讚許點頭,行事留一線,總好過日後難相見。
話糙理不糙。
桓容左思右想,最終下定決心,等到機會成熟,必須放賈秉去長安。建康不能燒,長安倒是能滿足這位的執念和需求。
各家女眷頻繁出入台城,皆是高門釋放出的訊號。
如果對桓容的施政綱領不滿,除重要節日,如王謝這樣的士族,連宮門都不會踏入半步。
除表明支持天子,女眷入宮還有一個目的:藉機會互通消息。
有適齡女郎的家族,多少都會打聽袁峰幾句。
自上巳節至今,已有不下三家表明聯姻之意。僑姓吳姓皆有,家世相當,女郎也是知書達理,頗有才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差點挑花眼。
袁峰愈發不好意思。
從四月起,除請安之外,入宮的次數屈指可數。遇南康公主問起,就是一句話:「一切聽太后安排。」
桓偉和桓玄陪坐在側,好奇的問了幾句,似懂非懂之下,將定親和長大畫上等號。
掰著指頭算算,元服還不到年紀,想要被視為長大,是不是能換個辦法,例如定親?
「阿母,我要定親!」
桓偉和桓玄同時出聲,語驚眾人。
袁峰愕然當場,耳朵也不紅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看著小哥倆,半晌沒有言語;慕容氏深吸一口氣,仔細想想,以鮮卑的規矩,這個年紀定親也不算早……
幾人心思不同,神情各異,都沒出聲。
剎那之間,室內陷入寂靜。
桓容帶著劉皇后的書信前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
一二三木頭人?
桓容咧咧嘴,差點被自己囧到。
「阿母,阿姨,這是怎麼了?」
南康公主回神,見桓容站在殿內,下意識咳嗽一聲。咳嗽之後,想起小哥倆的童言童語,又不禁笑了起來。
李夫人亦是搖頭輕笑,慕容氏同樣沒忍住。
一時之間,滿目儘是夏花絢爛,豔色無雙。
桓容滿頭霧水,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袁峰正身行禮,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明。末了,耳根又有點發紅。
桓容恍然大悟,看看袁峰,又看看皺著小臉、鼓著腮幫的兩個弟弟,禁不住搖頭失笑。
「阿弟有志向,為兄甚慰,宏願定能達成。」
桓容的本意是表揚小哥倆有立志出海,看一看世界的決心,值得讚許。結合目前情形,卻很容易被想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本已止住笑,聽到這句話,再次笑不可仰,停都停不住。
「阿兄放心,弟一定做到!」
桓偉和桓玄表情嚴肅,鄭重立下誓言。
此舉無異於火上添油。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李夫人難得抹了抹眼角,慕容氏乾脆背過身去,髮髻上的金蝴蝶顫動雙翼,炫出奪目金光。
伺候的宦者宮婢表情扭曲,顯然是想笑不敢笑,忍得極其困難。
等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笑夠,宮婢方才換上新茶,送上新制的糕點。桓偉和桓玄被帶到一邊,由慕容氏看顧著用點心。
桓容取出劉皇后的書信,將事情簡單道明。
「你說秦氏子借烏孫之名前來?」南康公主展開書信,從頭至尾看過一遍,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正是。」桓容頷首,道,「來者是秦氏六子。」
「嗯。」
南康公主看過書信,又遞給李夫人,道:「阿妹,信中提到兩味香料,可還有?」
「香料?」李夫人略顯詫異,看過信中內容,蹙眉道,「這兩味香……」
「怎麼?」南康公主轉過頭,問道,「可有哪裡不對?」
「倒也沒有。」李夫人道。
畢竟是贈給劉皇后,幾味香料都是精挑細選,最適合宮中使用。只是她萬萬沒料到,會用得如此之快。
依秦策的年齡,這還撐得住嗎?
想到這裡,李夫人心頭一動,傾身靠近,以絹扇附到嘴邊,在南康公主耳邊低語幾句。
南康公主的表情……十分難以形容。
提神?
助興?
一年的量幾月用完?
秦氏天子已年過耳順了吧?
「阿母?」桓容不明所以,愈發感到好奇。
南康公主終歸見多風雨,和李夫人對視一眼,心中都有猜測,只不好當面講明。
「阿子,秦氏六郎可還在建康?」
「在。」
秦玦此行既為做生意,也是為了傳遞書信。等到南康公主的回信,他才會啟程離開。
「善。」南康公主拊掌笑道,「我欲見其一面,阿子可能召其入宮?」
書信中看不出太多,當面問上一問,更能確定心中猜測。
見面?
倒也不是不行。
桓容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陛下,」李夫人輕啟朱唇,笑著問了一句,「這秦六郎君相貌如何?」
「啊?」桓容不解。
「和秦四郎君可相像?」李夫人雙眼微瞇,笑容絕美,卻莫名讓人頭皮發麻。阿姊見過秦四郎君,她還沒有認真看過。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總是有些遺憾。
「阿姨為何會有此問?」桓容覺得事情不太對。
「好奇。」李夫人仍是笑。
好奇?
桓容看看李夫人,又看看親娘,對比秦璟和秦玦的相貌,實事求是道:「有五六分相似。」
劉皇后和劉淑妃是親姊妹,即便不是同母,兄弟倆的相貌也十分相似。
「甚好。」李夫人笑容更盛。
「阿子盡快安排,我欲見其一面。」南康公主道。
「諾。」
桓容本能覺得這事不對,可已經答應親娘,總不能臨時反悔。或許是他想得太多,事情正如李夫人之言,僅僅是好奇……而已?
秦玦和烏孫使臣同住苑城,接到召見的旨意,以為是桓容有事,不敢耽擱。然而,引路之人未將他帶往太極殿,而是穿過修葺過的宮道,直往長樂宮。
看到陌生的宮殿,秦玦下意識停住腳步。
引路的宦者早得吩咐,當即解釋道:「郎君莫怪,要見郎君的實為太后殿下。」
秦玦對外的身份是烏孫使臣,宦者稱他為「郎君」而非「殿下」實是合情合理。
「太后?」
想到劉皇后信中吩咐,秦玦壓下疑惑,邁步繼續前行。
行到殿前,宦者行禮道:「郎君且稍待片刻。」
話落,宦者入內通稟。
未幾,又有一名宦者行出,請秦玦入內殿。
見過長安宮室,台城並不能吸引秦玦的目光。兩地的建築風格不盡相同,宮殿的格局卻有幾分相似。
內殿中的佈局擺設都讓秦玦有熟悉感。
見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秦玦更是愣在當場。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甚至話都沒說上半句,但眼前這位遺晉大長公主,桓漢天子的生母,莫名讓他想起遠在長安的劉皇后。
再看陪坐在南康公主身邊的李夫人,秦玦耳根通紅,忙不迭收回視線,正身行禮。
論理,室內該設立屏風。
南康公主有話要問,李夫人要仔細看一看秦玦,偶爾不循規矩,自然不容旁人置喙。
李夫人氣質溫婉,嬌柔似水,目光卻是格外銳利,不著痕跡的上下打量,看得秦玦額前直冒冷汗。
終於看得滿意了,李夫人轉向南康公主,輕輕點了點頭。
南康公主笑道:「六殿下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秦玦正身坐好,認真回話,頭皮始終緊繃。
明明是兩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可就像阿母和阿姨,太嚇人了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