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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劫親(月圓人倒楣?!煙火篇3)》第7章
第七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盤劭先留了下來。儘管無人明白他是受迫還是主動留下,但由於如今他已成為鵟王旗下的頭號軍師,因此眾人知曉,盤元左之所以還能留下一命,只因她是盤劭先的侄兒,但這一命能留多久,甚至盤劭先自己的命能留多久,沒有半個人敢妄加揣測。

  盤元左也沒走,因為在傷癒後,她成了她三叔的跟班,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甲。

  耶律獲的眼中,沒有她;眾軍士的眼中,沒有她。除了那三名野漢子及那些最早被她所救的牧民,再無人理會她。

  這樣的生活,有些孤單,但盤元左早習慣了孤單,所以他人的理會與否,她全不在意,只耶律獲的徹底漠視,卻教她微微有些難受。

  跟隨著三叔的她,雖還是日日見得著他,卻再不能靠近他;雖時時還是聽得見他的低沉嗓音,可他卻再也不曾對她說過一句話,看過她一眼。

  為什麼生她的氣?

  是因為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告知他自己便是劫親女賊,還是因為她再沒有用處,又胡亂行事?

  可再沒用處,她還是可以替他按壓、踩背,讓他的背不要一日僵過一日啊。

  更何況,她真的反省了很久、很久,可還是想不透徹自己究竟哪裡不懂分寸、胡亂行事,所以也就更不明白,那夜,他那為何要那樣待她,而這幾個月來,要這樣對她視而不見……

  日子,就在盤元左愈來愈削瘦的小臉,以及鵟王部隊勢如破竹的捷報聲中過了下去。

  有了盤劭先輔佐的耶律獲,這半年多來真可說是如虎添翼,更在幾場漂亮的奪城戰後,聲勢直衝雲霄,那一部一支損失慘重之餘,自然明白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這個道理,立即決定兩造間相互休兵,盡快商議結盟之事,以便共同打擊主要敵人。

  但那只是表面上的。

  正當那一部一支檯面上談得口沫橫飛時,那勤王的一支,卻悄悄私下遣人來到了額郘城,帶著钜額的珍寶與糧草,希望以此交換耶律獲暫時的手下留情,好藉此機會徹底消耗掉貴族一部的主要兵力。

  戰場上的爾虞我詐本就是常態,儘管勤王一支的目的那樣的赤裸裸,耶律獲卻幾乎考慮都不考慮便答應了。

  這個決定,很理所當然,畢竟對如今聲勢如日中天的鵟王部隊來說,打誰抑或不打誰,全憑耶律獲高興,就算收了東西照打不誤,勤王一支又能奈他何?

  「請容在下以手中這杯酒,代表我主,表達對鵟王的寬容與感謝。」

  「謝就不必了,大家各取所需,東西留下你們便可以走了。」望也沒望來使一眼,耶律獲冷冷說道。

  「那倒是。」望著耶律獲嚴峻臉龐上的不耐,以及鵟王部將的嘲諷目光,來使突然詭異一笑,然後忽地轉頭一喚,「額倫兒,還愣著做啥?出來吧。」

  聽到來使的話,所有的人全一愣,連耶律獲也愣了,然後眼眸倏地望向來使身後的那道簾幕。

  望著眾人、特別是耶律獲奇怪的反應,一直站在盤劭先身後的盤元左也納悶了。

  「額倫兒?是那個額倫兒嗎?」

  「是吧,要不鵟王怎會如此激動……」

  「能不激動嗎,當初鵟王就是為了她,不惜……」

  「我說他們怎麼敢做這種賠本生意呢,原來是早有準備哪!」

  四周的低語議論,語意雖有些曖昧難明,盤元左還是霎時明白了,明白這個額倫兒,便是當初耶律獲不惜背負殺弟之名也要得到手的女子!

  一意識到這件事,她的視線也跟著眾人一起投向那道簾幕,然後當濃鬱花香沁入鼻尖,當望見那個由簾幕後緩緩走出的婀娜身影後,心,猛地一撞。

  真的……好美,美得她連眼,都捨不得眨一下。

  吹彈可破的絕美白皙小臉,胭脂輕點;吐氣如蘭的水潤紅唇,飽滿嬌艷;低垂而不斷輕眨的睫毛,長且輕翹;那無風自飄的低胸繡金邊桃紅輕紗裳及披帛,更襯出她豐盈雪白的酥胸,與那幾不可盈握的柳柳纖腰……

  原來讓耶律獲那般奮不顧身、完全無顧外人腹誹而一心要得到的,是這樣的女子,這般美艷、嬌娜、香氣襲人,這般柔情似水,並且……風情萬種的女子。

  捨不得眨眼的,自然不只盤元左,整個廳裡的男人,除了一直閉著眼的盤劭先外,幾乎眼都直了,包括耶律獲。

  當他望見額倫兒時,向來冷冽、嚴厲、甚至淡然的湛藍眸子,霎時深邃了;而當額倫兒緩緩向他走去時,他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她,臉龐上向來威武不屈的剛毅線條不僅瞬間化開了,更在她走近他身旁、美目霧光閃閃之時,緩緩伸出大掌,輕輕握住她的纖纖小手……

  那目光,那樣癡迷,那樣戀眷;那動作,那樣溫柔,那樣輕巧,癡迷、溫柔得盤元左心都痛了,痛得幾乎連眼眸都睜不開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身子會發抖,眼會這麼酸?

  為什麼她的心,一瞬間竟緊緊揪成一團,幾乎連跳動,都無法跳動了……

  正當盤元左因自己的古怪反應而徹底倉皇失措時,她的耳畔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

  「元左,我肩酸,回我屋裡給我好好按按。」

  「是……」

  顫抖著唇角,盤元左邁開顫抖的雙腿隨著盤劭先離開了大廳,但在離開前,她還是忍不住回眸一望,然後望見的是,耶律獲輕輕印在額倫兒柔荑上的深情一吻……

  腦中,再無半點思緒了,盤元左就像個木頭人般地隨盤劭先進了屋,站在他的身後,為闔著眼、一語不發的三叔按著肩,許久許久之後,才突然開口問道,「三叔……我們禳族人可以掉眼淚嗎?」

  「掉吧,強忍著有礙養生。」早感覺到那一顆顆落在自己頸間溫熱水滴的盤劭先,眼睜也沒睜地淡淡回道。

  「她好美……」任不知為何瘋狂泌出的淚在臉上奔流,盤元左在一陣又一陣的抽痛心跳中喃喃說道。

  「皮相,庸俗!」盤劭先沒好氣地輕啐一聲,而後,嗓音再度轉回平淡,「不過就算是皮相,我們家元左也遠勝於她。」

  「三叔,你這是安慰我嗎?」聽到盤劭先的回答後,盤元左笑了,只是眼淚,依然止不住。

  「我們禳族人從不懂什麼是安慰。」當肩際衣衫完全被盤元左的淚水濡濕,盤劭先揮了揮手,「你今天這按法有礙我的養生,哭完後再來找我。」

  「好……」

  點了點頭,盤元左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後乖乖向房門走去,然後在走至門旁時,聽見身後傳來盤劭先略略沙啞的嗓音——

  「元左,仔細想想你為什麼哭,為什麼心痛。」

  「是……」

  ◇  ◇  ◇  

  這夜,回到自己房後,靜靜坐在榻上繼續落淚的盤元左,真的很努力思考著自己為什麼哭、為什麼心痛,因為過去的她,從沒有如此深刻且椎心的感覺。

  是因為自覺比不上他人,所以難受嗎?

  可過往,她也曾見過美女,卻從未有與人比較的念頭、更未難受過,所以是不是其實她羨慕的,是額倫兒那一身自己從未擁有、且穿戴過的華美裝扮?

  是的,盤元左這一生,幾乎沒有裝扮過,因為對禳族人來說,外表,只是個皮相,靈心,才是真。

  儘管明知外表只是皮相,但為了明白自己究竟為何而難受,所以她的手,還是輕輕舉至了頭上。

  她將一直以來都戴在頭上的頭巾揭下,露出了其實已及肩胛處的長髮,然後將頭髮細細梳理好,並取過一條小紅繩將前額淩亂的前髮往後紮上。

  她將一直以來都穿著的男裝脫下,將緊纏在胸口的長綢取下,取來榻上的絲質墨綠色薄被,按著方才望見的額倫兒裝扮,將薄被裹至身上後,在雙乳間打了個結,並在胸下腰上繫上一條腰帶,讓椒乳上緣與額倫兒一般暴露在空氣間,讓那柔軟的絲被如額倫兒一般輕覆住她若隱若現的雪白修長雙腿。

  她坐至小銅鏡前,將自己用來佔蔔的小粉紅水晶石換成兩條細繩,沾黏至耳垂上,然後,用她來作皂的天然紅草擠出一些汁液,抹在自己的唇上。

  這樣,像嗎?好看嗎?

  她真的想知道,若她也裝扮一下,他是不是也會用那樣的目光望著她,就算不像對額倫兒那樣的癡迷,但至少,能望著她……

  盼。

  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盤元左突然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因為這樣的她,好怪。

  紅腫的雙眼配著紅艷的唇,淚痕斑斑的小臉旁綴著的淚滴形粉晶,恍若延續著她的淚,而那絲被,儘管薄,但裹在她的身上,卻顯得那般贅重、俗麗,沒半點輕盈與柔美感……

  還是喜歡原來的自己啊,那個或許有些傻氣,或許不夠華麗,但卻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就算截去一頭人人羨慕的烏黑長髮、頂著一塊醜頭巾,穿著男裝四處亂跑也絲毫不在意的自己……

  望著鏡中那頭已長的髮絲,回想起與耶律獲初相見的那一日,盤元左輕輕地笑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她踹過他這個人人敬畏的「鵟王」的屁股吧!

  任往事在腦中一一流轉,盤元左的心,緩緩不痛了。

  初相識時的他,其實一點也不像現在的他看起來那般無情、無心,要不然在她每回冷得發顫時,他不會將他的懷抱借給她當火爐,也不會在昏迷失控差點傷害她時,硬是克制了下來,更不會在她生平第一回發脾氣時,發出那樣爽朗豪邁的暢笑。

  那個自在而眩目的笑容,她至今還記得呢……

  思。

  只是,彰顯身份後的他,再也不笑了,整個人霸道了、冷酷了。但就算如此,她還是感覺得出他的心其實並不冷,因為他望向草原的眼底深處,還是含著一抹淡淡溫柔;他雖不主動靠近她,卻也不拒絕她的靠近,還特地為她準備了適合她的護甲及防身武器,任她繼續將他當火爐,在他懷中胡言亂語也不斥責她。

  人們口中的狼子野心,抑或殺弟弒父的無情無義,曾與他朝夕相處,日日在他身旁吐納、冥想的她,不知為何,就是感覺不到,她感覺到的,只有一股沉沉、令人泫然欲泣的悲傷。

  縱使如此,她還是喜歡待在他的身旁,在一股強大的安心感中,與他一起領略四季的變換,體會著存在於天地間的所有喜樂與憂傷。

  但不知為何,當望見那群妖嬈女子圍繞著他,而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併發酒瘋醉倒在他懷中的那日後,她開始感知不到他了,也再無法靜心冥想了,因為只要一見到他,她的心就會怦怦的跳,跳得怎麼也無法平靜;只要一靠近他,她的眼眸就離不開他,可與他對視之時,又急著逃離他;但真的見不著他時,她卻又滿腦子全是他……

  癡。

  一直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待在他的身旁,只一切,自那突如其來的一箭後,都變了。

  他的怒氣、他的冷漠、他對她所做的一切,都讓她徹底無所適從,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不知該如何面對,甚至連自己究竟該走還是該留,自己為何哭為何心痛都弄不明白……

  惶。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因為至少現在,還有三叔陪著她,而他,一定會幫她弄明白的。

  至於這身怪裝扮,還是換下吧,畢竟這怪模怪樣,就連額倫兒身旁的侍女都比不上,何況是額倫兒呢……

  等會兒,額倫兒的侍女?!

  腦際浮現出那名扶著額倫兒出來的女侍的臉龐時,盤元左驀地一愣,因為那女侍,就是當初在平安城謊稱是耶律獲妻子的少婦啊!

  難道當初尋找耶律獲的是額倫兒?

  若真是她,為什麼不在約定好的時間領走他,更在她尋去時,走得一乾二淨呢?

  而這件事,她又究竟該不該告訴他,讓他知曉,其實很久以前,額倫兒便一直在找尋著他……

  惑。

  正當盤元左來回思量,最終咬牙下定決心將一切坦白之時,她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因為盤元左知道自己的女兒身,至今除了她三叔與耶律獲,還沒有人知曉!

  所以她根本不敢回身,只能動也不動地背對著來人,直至背脊整個僵硬,直至自己掛在雙耳上的小水晶石被人猛地一把扯下——

  「換下,不適合。」

  身後傳來的,是耶律獲的嗓音,而聽及他那冷冽至極的話語後,盤元左一時平靜的心,再度緩緩碎成片片。

  她當然知道自己不適合這樣的妝扮,當然知道自己的可笑,她不要求他像對額倫兒一般的溫柔,但至少,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兇惡的責罵她……

  妒。

  她是不夠美、不夠聰慧,不能像三叔一樣讓他攻無不克,可她,並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呵……

  悵。

  「我說,換下。」

  眼見盤元左半天沒有動作,耶律獲一把將她轉過身來,凝視她許久許久後,突然伸出手,用手指抹去她唇上的艷紅。

  他的手指抹得那樣用力,抹得盤元左的唇都痛了,然後在那股痛意中,她聞及他手上、身上那股濃冽的襲人花香……

  他碰額倫兒了,就像那一夜碰她一樣!

  但為何不?

  那一夜的她,其實搞不好也只不過是額倫兒的替身罷了。

  所以,他今夜之所以會來,是為了封住她的口,是嗎?

  慟。

  「我會痛……不要……再這樣了……」

  終於明白了……明白後的盤元左,眼中的淚,再次像掉落的珍珠般一顆顆由眼眶中滑落,而心,痛得幾乎無法自已。

  儘管如此,她還是努力地笑著,「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只是顧及我三叔才會繼續收留我……我三叔不放心我一人回大山,但其實我可以的……待我賺夠盤纏之後……我會走的……」

  「你以為你走得了嗎?」望著盤元左小臉上的淚及紅腫的雙眸,耶律獲突然冷笑說道,原本抹在她唇上的手轉而緊扣住她的下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當呼吸微微開始不順、腦際微微開始恍惚時,盤元左喃喃問道。

  「額倫兒告訴我了。當初,她千辛萬苦的一路尋我,終於尋至了平安城,找著了我的下落,並委託一名女賊將我由張大富家帶出,可那名女賊卻在瞭解我的身份後,轉而向她勒贖,並在勒贖不果後,從此不知所蹤!」

  「什麼……」聽著耳畔傳來的森冷、無情指控,盤元左的身子,搖搖欲墜。

  「說,你為什麼說謊?」

  「我沒有……」

  知曉耶律獲不會相信自己,但盤元左不會欺騙清靜天。

  清靜天啊,她明白世間本就存在著這樣的謊言與欺騙,真的明白的,但是否她明白得不夠透徹,所以才要用這樣的方式,讓她永世不忘?

  哀。

  「說,你意欲何為?」

  「我沒有……」

  知曉耶律獲依然不會相信自己,但盤元左不能違背自己的心。

  這世間,或許有些人必須用謊言與欺騙來扞衛自己,感覺自己的存在,保全自己的存在,但她一直以為自己不必,因為她相信,心在,她就在。

  只如今,她的心,已碎了,為耶律獲而碎。

  清靜天啊,擁有這樣一顆破碎之心的她,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

  傻。

  「說,你——」

  「我……」

  喃喃低語中,盤元左的身子軟了,眼眸,緩緩闔上了,耳畔,再聽不到任何的質問與指控了。

  但在昏迷前,她卻終於明瞭,原來,她之所以哭,之所以心痛,不是因為額倫兒,不是因為那華美妝扮,而是因為他——耶律獲。

  原來,她心底所有的盼、思、癡、惶、惑、妒、悵、慟、哀、傻,那種種複雜、卻全因一人而生的感覺與矛盾思緒,就是世間人所謂的……愛戀。

  原來,她之所以為他哭、為他心痛,全只因她……愛戀上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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