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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貨將軍看走眼(將軍家的賢妻2)》第6章
  第五章

  在朝堂上,蕭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寧,就連皇上親口褒獎、賜下了名貴的纏絲黃金馬鞭、刀槍不入的寒銀軟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肅地上前謝過恩,然後回到武將列。

  待終於退朝之時,他隨着文武大臣魚貫地下了金鑾殿前的白玉階,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將軍阮清風隨意地閒聊了兩句。

  「蕭兄,怎麼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爾雅的阮清風似笑非笑的開口。

  蕭翊人回過神來,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聽說阮兄近日春風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嗎?」阮清風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過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羡地拍了拍阮清風的肩。「若遇良緣,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來聽聞蕭兄弟家中有妻賢名遠播,一直都還未能拜見——」

  「她……」他臉上有一絲凝滯。

  她今早說自請下堂,他一時心神震盪,也未真正打開那封自休書,所以不能確定她究竟是真的,還是又在玩什麼以退為進的把戲?

  「怎麼了?」阮清風心念一動,笑容斂去。

  「不,沒什麼。」他暗吁了口氣,搖搖頭微笑。「下次吧。」

  待蕭翊人一出宮門,卻看見一臉焦急萬分的趙副將,他的心沒來由地一沉。

  「發生何事?」他沒有察覺自己聲音裡的微微生顫。

  「將軍,少夫人不見了!」他腦中轟地一聲,瞬間茫亂得措手不及。

  「少夫人留信出走,老夫人看完信便昏過去了,現在府中一團亂,國公爺還未回來……」

  趙副將急急稟道,「屬下斗膽,已先命一百蕭家軍在城內四下尋找!」

  蕭翊人只覺胸口 一陣冷一陣熱,呼吸有些困難了起來。

  翊人哥哥等等我。

  來,握著,要是鬆了手,再迷路我就不理了。

  「將軍?將軍?」他猛然回過神,低吼道:「還等什麼?找! 一干蕭家軍統統出去找!還有府中家將、奴僕……全部去、去把人找回來!」

  「是!」趙副將忙領命而去。

  蕭翊人僵立在原地,面色鐵青中又微微泛白,腦子裡有兩個不同的聲音激烈地爭執着——她要走便走,難道還要他苦苦挽留不成?

  可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隻身流落在外,萬一有什麼不測怎麼辦?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傅良辰還是他名義上的妻,還是他曾珍視多年的妹妹,他是厭憎她的心計,可卻從未想過要她出事!

  「天殺的!」他恨恨地低咒一聲,迅速躍上馬背,如怒龍捲雲般地疾馳而去。

  一回到府中,蕭翊人匆匆將馬繮扔給了門口侍衛,大步走入已然亂成一團的大堂。

  「蕭七,速拿我名剌前往五城兵馬司找劉大人,讓他立時加強各城門攔檢。」他神色緊繃,疾聲道:「還有,為保全少夫人的名聲,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驚動,你就說是要搜查國公府中逃奴。」

  「是。」

  「路伯,我娘現下在何處?」路伯老臉滿是憂色,有些猶豫地上前道:「大少爺,老奴方才已急請太醫來診治過老夫人了,太醫說老夫人是一時憂急攻心,待甦醒過來就無事了,可剛剛莊郡王太夫人投帖,說下午要和周老夫人連袂來拜訪老夫人……」

  「就說老夫人身子不適,拒了。」他沉聲道。

  「還有雲平侯的新繼室夫人方才命人送了年禮來,少夫人不在,老奴不知該如何安排回禮才好,」

  路伯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自顧叨叨糾結着這些往來交際瑣事。「往年沒有這個例,不知該回送輕好還是厚好……」

  蕭翊人越聽臉色越難看,頭痛不已地打斷路伯的叨念。「以前這些事都是由誰處置,現在照舊便是,有何好傷神的?」

  「這些一向都是少夫人打理的。」他一時語塞,神色一陣青一陣白。

  「大少爺?」

  「路伯,」他強抑下焦躁慍怒,沉聲道:「你是府中老人了,這些事由你先自行看著辦理,面情上不失大禮即可。況且……現在是說這些瑣碎小事的時候嗎?」

  「是老奴失矩了。」路伯低下頭去。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看娘,至於少夫人的事……等尋到她後再說吧。」

  「是。」路伯語氣裡有一絲不忿。

  蕭翊人敏鋭地察覺到路伯的異狀,濃眉蹙起,可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只道:「我先去看我娘。」

  早在蕭家軍急急尋人及五城兵馬司動作起來前的一個時辰,傅良辰已經僱了輛馬車,趕着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出城了。

  「小姑娘,你還沒說你要去哪兒呀?」老車伕邊叼着旱煙桿,邊問道。

  「您待會兒讓我在十里亭下,然後您繼續趕車到下一個城鎮再回來。」她溫和地道,「我車錢照付。」

  「呃?」老車伕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的意思是讓老漢駕着空車……這、這是為何啊?」

  「老大爺,我有我的苦衷,還請您依着照做,好嗎?」她誠懇地道。

  「行行行,你都付了全趟的車錢了,老漢自然會照你的意思做的。」老車伕忙點點頭。

  「如果有人問起,你便說我一出城門便下了車,不知往哪個方向走了。」

  老車伕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小姑娘……難不成有追兵要追你?這,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沒事的,我只是……」她勉強一笑,努力想了個聽來較可信的說詞。「我爹娘……不許我自己出門去探姥姥,可姥姥病重,我不放心……總之我是偷着出門離家的,等到了姥姥那兒,我自會請人捎信回家的。」

  「原來如此。」老車伕鬆了 一大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有勞老大爺了。」

  傅良辰放下棉布車簾,將隆冬的冷風暫時擋在外頭,坐在硬邦邦的椅座上,將包袱緊緊抱在懷裡,隨着馬車前進搖搖晃晃。

  她的眼睛又乾又澀,好似流不出的眼淚都在眼眶裡凝結成了瘀痕。

  那紙放在蕭家祠堂香案上的自休書,是正式宣告自己脫離蕭家媳的身份,從此以後與蕭家再無干係。

  往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是生是死,是罪是罰,都由她一人擔當,再不會帶累牽連到蕭家。

  ……這樣,便好。

  車輪轆轆地轉着,很快就抵達了那座慣常於送別離人的十里亭。

  「老大爺,謝謝您了。」

  她將剩餘的車資都給了老車伕,小心翼翼地將裝着碎銀子和銅錢的荷包揣回懷裡,幾張銀票是貼身地縫在裏衣內的,背上背的包袱裡只有幾件替換衣裳。

  小時候逃難的那一年,令她學會了如何隱沒在市井間過活,如何把自己變成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地融入人群中不見。

  「姑娘,你自己多保重。」老車伕像是想再向她多叮嚀一句,可她已低頭轉身走離官道,往另一端的山林小徑走去。

  老車伕看著那小姑娘孤獨遠去的背影,也不知怎麼回事,心窩忽然有些酸酸的。

  「唉。」他嘆氣搖了搖頭,卻識相地不再多作尋思。

  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總之這個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良辰走入寂靜的山林小路中,她不知道這裡最後會通往哪裡,可是她知道蕭國公府現在一定炸翻天了,公公婆婆定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府而不聞不問,所以她現在首要之務便是想辦法避過國公府的人馬。

  她以前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她要逃離的會是「自己人」。

  兜兜轉轉了 一圈,縱容自己胡塗幸福了十多年,曾經誤以為只要挖心掏肺地去愛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一個人好,為他做盡了所有的事,時日久了,他總能感覺到她的心,總願意稍稍回應她些許溫情……

  她不懂,為什麼她自幼視他如天,只要能陪他伴他,哪怕只能遠遠地偷瞧一眼也好,可他為什麼總厭她煩她,時至今日,寧願長駐北地、甘納平妻,也不願給她一絲絲守候他的機會?

  人心,不都是肉做的嗎?為什麼他的心能這麼硬、這麼冷,這麼無動於衷?

  可現如今,她總算看明白了——不過是因為他不愛她罷了。

  因為不喜,不愛,所以她好與不好,歡喜與否,傷心與否,期盼什麼、害怕什麼……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蕭瑟的枯林冬景,厚厚的雪掩蓋住了落葉泥土,每走過一步,踏在冰珠上的喀喀聲,都像是輕輕踩碎了她的心……

  老國公萬萬沒想到,自己才下朝和三五好友偷閒去酒樓吃了頓酒,家裡轉眼竟已是天翻地覆。

  兒子直挺挺地跪在蕭家宗祠香案前,一臉病容的老妻淚漣漣地拿着家法要打要殺的,就連那位古姑娘也死命地撲在兒子身上,毫不知羞地摟着哭喊着:「老夫人,您要罰他就罰我吧!就算要我替將軍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你……你……」蕭何氏氣得一 口氣險些上不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出去!你給我出去!今天若不是你這攪家精來壞我一家和樂,我的辰兒也不會走……你滾!滾!」

  「母親,是孩兒的錯,不幹瑤兒的事。」蕭翊人英俊的面容綳得緊緊的,眸底掠過一絲黯然和不甘,低聲阻止道。

  「好,好……」蕭何氏鬢髮亂,面慘白,抖着手指着他。「這才是我養的好兒子……你也給我滾,帶著她滾回北地去!」

  「娘!」他猛然抬頭,大驚。

  「老夫人,您別生氣,我去找傅姐姐回來,我去求她回來……」

  古瑤兒重重跪在她面前,美麗的臉龐再不見一絲倔強,而是忍辱負重地泣道:「請老夫人莫責怪將軍……瑤兒願意退出,成全將軍和傅姐姐夫妻……」

  「你、你……」蕭何氏卻已是氣到面色慘然,心灰欲死。「冤哼!唯啊……」

  「發生了什麼事?」老國公微醺的酒意至此已是涓滴不剩,蒼眉橫豎,咬牙切齒地質問:「誰他娘的來告訴老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人不約而同僵住了。

  死寂在空氣中漸漸蔓延、凝結,偌大的宗祠大堂裡,靜得唯剩壓抑的沉沉心跳聲。

  「父親,」蕭翊人閉了閉眼,抑下嘆息,俊容透着一絲傲然不覊,堅定地將一切攬在身上。「良辰自請下堂,兒子——允了。」

  下一瞬,老國公重重摑了他一巴掌,面色漲紅如血,緊攥着巨鉢般的鐵拳,渾身劇烈顫抖着,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一記又一記的重拳如暴雨般落在兒子身上。

  蕭翊人精壯的身軀被毆揍得砰砰巨響,他嘴角溢血,依舊咬緊牙關,沉默地挺直着腰背默默受着,任憑老父搥打。

  「老爺,老爺不要啊!老爺,您冷靜點,有話好說……」蕭何氏哭着扯住丈夫的手臂,嗚嗚不成聲。「您打死兒子也沒用……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辰兒找回來啊……」

  「找回來?」老國公又氣又急,眼眶赤熱,喉頭哽住了。「這混蛋一天不悔悟,媳婦兒回來也只是繼續受他折磨……況且,況且咱們現如今還有什麼顏面求那孩子回家來?我、我對不起傅世弟啊!」

  「不不,我的辰兒最心軟了,咱們好好同她說,保證以後絶不再教她受委屈,她會回來的……」

  蕭何氏以袖掩面,再忍不住地落淚紛紛,嗚咽難言。

  蕭翊人震撼地看著父母激動得老淚縱橫的模樣,他只覺喉頭一陣一陣發緊,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竟像是鑄下了滔天大錯。

  可是,怎麼會?

  只不過就是一個媳婦兒,只不過就是一個想方設法用盡心機嫁入蕭國公府的女人,就算、就算是自小看著長大的她,值得爹娘痛苦傷心至此?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開始對自己根深蒂固的執拗、對她的既定印象產生了 一絲動搖。

  她究竟做了什麼?為何爹娘這般護着她,甚至連爹都為了她不惜失控痛打自己?

  「將軍?」古瑤兒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狀,有些心慌地勾住他的臂彎,焦急地低喚道:「國公爺和夫人這樣做……你、你莫不是後悔了吧?」

  「後悔?」他心一動,霍然側過首來灼灼地盯視着她,目光沉了下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古瑤兒一個驚跳,勉強地笑了笑。「我只是擔心您,擔心兩老……傷心過度,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知怎的,她閃躲的眼神令他胸口 一陣煩悶不快,好像她瞞了他什麼他本該知道的,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事?

  眉心的劇痛更深了,蕭翊人逼迫自己將這無故生起的疑慮煩躁感逐出腦海,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鎮定下來。

  「爹,娘。」他受了內傷的胸口血氣翻騰着,卻仍吐氣沉穩地低聲道:「今日之事,是兒子失策,爹娘請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良辰,會給爹娘一個交代。」

  「你走。」老國公冷冷地道。

  「爹?」他悚然震動地望着父親,面色一白。

  「我與你母親已經勉強了你一次,可那苦果卻是由辰兒來嚐。」

  老國公像瞬間蒼老了十歲,疲倦無力地揮了揮手。「那孩子有什麼錯呢?若真要說有錯,那麼她最大的錯便是不該在五歲那年遇上你,傻傻地喜歡了你,還想拿自己的一生回報你……偏偏她想給的,卻恰恰是你不想要的。」

  蕭翊人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好似置身夢中未能醒來般怔忡地盯着父親。

  「爹也是個男人,若能賢妻美妾左擁右抱,換作是我,怕也是會覺得其樂無窮,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寵妾滅妻,而且還是一個根本未曾入我蕭家門的……」

  老國公厲目殺氣如電地射向偎在兒子身畔的紅衫女子,聲音冰冷如刀。「賤婦!」

  「爹!」他一震,心下酸澀複雜難辨,仍是挺正胸膛護住身後的女子。「兒子不喜良辰是兒子的問題,與瑤兒無涉。」

  「既然你一心護着這賤婦,那麼立刻給老子收拾行李滾回北地你的平北大將軍府!」

  老國公又是怒上心頭,咆哮跳腳道:「老子不耽誤你蕭大將軍摟着美人陞官發財,走!」

  「兒子該死,請父親重懲。」他痛苦地悲喊一聲,重重磕了頭去。「還請二老息怒,保重身子為要!」

  老國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扶起妻子便甩袖往外走去。

  蕭翊人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

  「將軍……」古瑤兒心裡又是驚駭又是擔憂,但更多的卻藏不住的竊喜。

  沒想到將軍愛她重她至此,甚至為了她不惜違抗父母,那麼就算國公爺相夫人一時不能接受她,但只要將軍的心在她身上,日後她又何愁不能與他長相廝守,永遠成為真真正正的平北大將軍夫人?

  「你回去吧。」

  「不,我要陪着你。」

  「如今府中一團亂,我娘身子不好,若是能夠,便有勞你去幫幫手吧。」他淡淡地道。

  「那……你呢?」蕭翊人沒有回答,只是依舊伏跪在地。

  「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古瑤兒忍了忍,還是脫口而出:「大丈夫不拘小節,你就算是跪死在這裡,國公爺和夫人也未必會知道……」

  「走!」他語氣森然。

  古瑤兒心一哆嗦,這才驚覺到自己踰越了界線,結結巴巴地道:「是,我、我這就退下。」

  待那驚慌的足音漸漸遠去後,空蕩蕩的大堂上唯有那跪着的高大身影和落在地上的那封自休書。

  久久,黃昏暮色斜照而入,晚風一起,地上那紙自休書宛若白蝶輕飄飄地微騰而起,男人抬起手,一把抓回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箋。

  他終於,真正親眼看清楚了她寫下的,這自休書上娟秀端雅的墨字:

  今有蕭家婦,傅良辰,因成婚三年、無德無出,上愧負公婆慈德,下慚對夫君恩義,實感無顏再竊據妻位,故自請下堂,甘願淨身出戶,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

  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動了起來,卻不知是因憤怒還是驚痛。

  日後福禍生死,與人無尤……她刻意言明這點,究竟何意?

  難道……她想尋短見?

  他黑眸大睜,心跳忽生生顫慄如擂鼓,大汗冷冷地濕透了衣裳。

  「蕭一 !」他低喝一聲。

  「屬下在。」那抹高瘦精悍黑影眨眼間便跪現面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 一會兒,語氣有些複雜地低聲道:「動用北營暗衛。」

  「主子?」黑影一驚,遲疑道:「可北營暗衛皆是宗師高手,職守乃專司護衛將軍您——」

  「這是軍令!」他臉色一沉,厲聲道。

  「是!屬下遵命!」黑影立時銜命而去。

  至此,蕭翊人才長長地吁出了 一 口氣,卻渾未自覺,為何一思及她可能會自盡、會沒命,他便一陣心神大亂。

  但腦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自休書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筆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

  「當年,還是我抓着你的手一筆一畫描紅、習字的,」他目光怔然,隱約似撩亂似自嘲,「十多年,這字倒是練出來了。」

  居然已能利如筆刀,字字剌心見血……

  蕭翊人在蕭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背脊依舊直挺挺,俊朗臉龐神情平靜,只是整整三個晝夜無滴水粒米入口,面色稍顯蒼白憔悴了些許。

  可少夫人這麼一走,國公夫人一病,原本運行得條條有理、處處周致的蕭國公府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般,由上至下亂成了 一團。

  尤其時逢年節期間,更是三天一祭祀、兩天一大禮,還不包含拜年的、走親的、訪友的、宗親們會宴的,饒是路伯這當了三十年的國公府大總管,也忙得人仰馬翻,還時不時出了些小岔子。

  對外還得一致說是少夫人為老夫人到佛寺祈福去了,要念滿七七四十九天的經文才回府。

  否則少夫人自請下堂的消息一傳出去,只怕國公府再無寧日,老國公和老夫人光是被世交老友們狠戳脊樑骨,就得再病倒一回。

  偏偏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北地奇女子」古瑤兒,不說尚未有資格擔起這中饋之權,連口口聲聲說要幫忙,都不知該從何下手,光是一踏進大廚房,問起她佛祭該拜什麼祭禮,祖祭又該備什麼菜式,她都好一陣張口結舌,吶吶不知所云。

  路伯越想越是怨憤難平,也越發想念起少夫人在的日子了。

  「大少爺,請您處置,然後吩咐管事和奴婢們該怎麼做。」路伯恭恭敬敬地請示道。

  蕭翊人略顯清減的俊臉瞬間轉黑了,啞口無言地瞪着路伯。

  半晌後,他終於清了清喉嚨,蹙眉問:「以往……都是走什麼章程的?」

  「回大少爺的話,府中庶務雜項雖然一概都有定例章程,依府規行事,但是還得針對其人其事其務做變通處置。」路伯不忘補了 一句:「這些事兒,以前都是由少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條的。」

  他聞言臉色更黑了,語氣僵硬地道:「難道沒了她,偌大的國公府便寸步難行了嗎?」

  「老奴無能。」路伯回得更乾脆。

  他一時語塞,只能惡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現下就是不在府中,事無論大小,還是當辦則辦。」

  「大少爺英明,」路伯索性豁出老臉,皮笑肉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請示您來了?」

  「……」他眉心突突劇跳,只覺頭痛不已。

  「大少爺,您看這事兒?」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 一 口氣,心頭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該笑該惱還是悵然的感覺。「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這些再說。」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離去後,蕭翊人揉了揉憊乏的眉心,顧不得雙膝上的刺痛腫脹和瘀傷,打起了精神翻開了疊得高高的冊本。

  躍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筆娟秀的簪花小字,詳細記錄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處置,例如:

  英國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壽,因是整壽,又逢朝廷頒下「一品全福夫人」誥命,故府中所贈壽禮依品制當為黃金蟠桃八兩八一對,白玉南極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頭風之症,已命府中綉班精綉一副銀貂富貴抹額另贈。

  後面又添一行小字,見日期是數日後,寫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貴抹額。極好。

  翻過一頁又一頁,林林總總,諸如此類,無不詳載的仔仔細細、體貼人微。

  光是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貴冑夫人們的往來禮単記錄,就教蕭翊人看得萬分震驚又深深撼動。

  她到底耗費了多麼龐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辦法把這些東西大力得這麼鉅細靡遺?

  「傅良辰,你就這麼喜歡蕭國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為了它付出這麼大的精力,應付這麼繁瑣沉重的雜務,你也甘心願意?」他滿眼迷惘,疑惑地喃喃低問。

  可是他心底深處又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並不是她賣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為什麼?

  彷彿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腦中才捕捉到了 一絲靈光,忽又被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打斷了。

  「將軍!」古瑤兒一身張揚的大紅衫子飛奔而至,喜不自勝地道:「你終於出祠堂了,感謝老天,幸好你沒事,我真是擔心死你了。」

  「是我自領跪堂三日,又有何好擔心?」他低沉緊繃的嗓音微有一絲僵硬的不悅。

  「我這不是心疼將軍嗎?」她臉上掠過一抹羞澀,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語氣裡的冷硬不豫。

  他想說些什麼,終還是忍住,神色略略寬和了些許。

  也罷,瑤兒畢竟不是在京城長大,對於豪門巨閥裡這些彎彎道道的規矩一無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後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會好些的。況且開春後他們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那些繁文縟節倒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只是……他頭痛地想著,當務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這道檻過了。

  蕭翊人腦中不由自主又浮現了往昔那個單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務,事多且雜,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這一切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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