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光下,追霄正進行著牠身為戰馬史上最艱難的一次任務……用可恥的龜速動作慢慢踏蹄而行,以協助主人順利泡姑子……呃,是逗佳人一笑。
對此清風明月夜,東疆草原落花香,本該是大將軍與心愛戰馬奔馳如電、踏月追風的好時光,偏偏馬背還坐著個又愛騎又愛抖又愛叫的笨蛋新手,追霄幾次三番險些捺不住性子要把她甩飛出去。
可幾次異動,主子都警告地微勒了下馬韁,追霄只得乖乖認分繼續龜行下去。這輕聲緩語舉止溫柔對笨蛋新手說話的大男人不是牠的主人不是牠的主人鳴鳴鳴……
「好剌激啊……追霄好高哦……可是我們真的不能再騎快一點嗎?」
穿著輕便衣衫裙裾,在馬房又讓他強行穿上了件毛茸茸圍脖大氅的玉米,現下圓乎乎跟顆球似的,被狐毛圈領藏住了大半的小臉興奮得紅通通,在克服了最初登
上高頭大馬時的緊張後,忍不住得寸進尺起來。
「你是第一次,當心明早下不了床。」燕青郎不知想到了什麼,俊臉一紅,低咳了聲,「咳。」
全都是這如夢似幻月光的錯,惹得他脫口而出這般曖昧之詞。
燕青郎有些緊張,忍不住低頭偷偷打量了她一眼。
「嗯嗯,也對。」腦筋簡單直白如剝殼水煮蛋的玉米哪有那些彎彎繞繞,她聽了之後先是失望,隨即又認清現實地點了點頭,「我以前曾聽野店的食客說過,有人便是頭一次買了坐騎,結果一時高興過度,險些摔斷脖子。那我們今晚還是慢慢騎好了,下次再騎快一點兒——當然最好是我能自己騎一匹。」
「等你學會了怎麼握韁繩,怎麼上馬下馬,摔馬時如何保護自己時再說吧。」他毫不客氣地指出。
「所以你是答應我下次可以再騎馬了?」她眼睛一亮。
他一時語塞。
還真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個小傻姑子給「算計」了去。
「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哼了聲,仍不忘強調道:「只有我在場的時候才能。」
她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可是將軍你那麼忙……」
要他有空才能騎,那她下一次騎馬之日恐怕遙遙無期,要等過年了吧?
見她那張小臉沮喪地黯淡了下來,燕青郎心下驀地一抽,不禁衝口而出:「我答允你,你幾時想學便幾時學吧!」
「真的?」玉米猛然轉過頭來,欣喜若狂地望著他。
他的心瞬間柔軟成了一汪春水,哪還說得出半個「不」字?
「但凡我在府裡時,你想學便喚我一聲。」他溫和地道。
「大將軍你真好!」她快樂地衝動一把抱住了他。
他挺拔的身軀驀然一僵,緊張尷尬羞澀得一動也不敢動,原就結實的肌肉更是糾結如巖似鋼,心口卻炸開波波翻騰的歡喜,英俊嚴肅臉龐微微抽動著,像是想傻笑,卻又拚命想忍住,可偏偏就是忍不住……
燕青郎只慶幸月色朦朧,她瞧不見自己紅得跟番茄沒兩樣的臉色。
她透著清幽香氣的身子緊偎在他精實強壯的胸膛,因為歡快的咯咯笑聲帶動了渾圓幼乳陣陣酥人的輕顫,磨蹭撩惹得他一陣戰慄,心口的熱血瞬間直直往下腹湧去。
玉米終於覺得不對勁,她抱住的是具洋溢著濃濃陽剛味的精碩完美男性體魄,還貼得無比密合,十足的剛硬對上完全的柔軟……下方更有某種巨棍似的硬物戳頂得她好不舒服,她下意識地扭動了一下臀部,卻吃驚地發現那異物居然彈動了一下!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低沉的悶哼,像是呻吟又像是低吼……
「別動。」他壓抑嘶啞地咬牙道。
「對不起!我……」她雙頰似火,像被燙著了般急急抽身往後躲,卻險些後仰栽下馬去。
「當心!」他鐵臂一撈,餘悸猶存地將她牢牢摟在懷裡。
又又又碰到他了……
玉米腦子一暈,鼻端一熱,有種熱熱的液體登時歡快地奔流了下來。
「將軍……」她忙搗住鼻子,結結巴巴道:「請、請放開一下……」
燕青郎鬆開手,長臂卻仍虛虛地圈扶著她,有一絲侷促不自在地道:「你握好韁繩,當心又摔了。」
「嗯。」她趕緊抓住韁繩,頭垂得低低的,就差沒直接一頭鑽進追霄的鬃毛裡去了。
剛剛……剛剛這是咋啦?為什麼她覺得心跳得好快、好快,被他碰著的地方都燃起了焰火似的……卻又酥酥的、麻麻的……
她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嬌小身子縮得更小,朝追霄馬頸上一個勁兒地挨過去,擠得追霄忍不住噴了個響鼻。
嚇得玉米乾脆放開韁繩,雙手牢牢抱住追霄的頸子。「乖乖啊,別、別動,別把姊姊甩下去,姊姊回去以後做好吃的驢打滾給你吃……」
燕青郎聽得啼笑皆非,方才忘形竄升的情慾衝動登時消褪了大半,恢復冷靜地道:「追霄是戰馬。」
「戰馬就不可以吃點心嗎?!」她疑惑地回過頭。
「你流血了!」他心一驚,目光霎時變得銳利冷峻,疾聲道:「幾時的事?為何不說?不行,我們馬上回府看大夫!」
「不用不用……」因一時被男色所迷導致流鼻血的事實,教她怎麼有那個臉皮好意思公諸於眾。「流流鼻血通通血路也不錯,這點小事就不用回去找大夫了。」況且那個陸大夫一看就是找機會在她身上練針的,她才不要又自投羅網回去當人肉針包。
「都流鼻血了豈是小事?」他濃眉打結,臉色更黑了。
「是……是晚上吃太多,上火了,流完已經沒事了。」她乾巴巴地忙陪笑,還
不忘仰高臉蛋給他看仔細。「瞧,血都乾了。」
「你……」見她鼻端下那抹血漬,他眸光心疼地一緊,隨即長長歎了一口氣,大手捧起她的下巴,以袖邊輕輕地擦拭起來。「總這般逞強,忘了自己是個姑娘家嗎?縱然天塌下來,也還有我們男人頂著!」
她癡癡地望著他溫柔的碰觸輕拭,驀地屏住了呼吸。月光下,他英俊威嚴的臉龐彷彿也染上了瑩然的柔光,眸底深處流動著點點燦如星子的異樣心意,似是淺笑,又似是歎息,還有淡淡的心疼、憐惜……
玉米莫名地心跳瞬間狂跳了起來,嬌小身子僵僵地縮著,動也不敢稍動一下,好似動了就會驚醒這場月夜裡最美麗迷離又不可思議的夢……
對,肯定是在做夢。
威風凜凜、深沉內斂又腹黑傲然的燕大將軍怎麼可能會對她這麼溫柔入骨,舉止輕憐,像是害怕手下一個稍稍用力便會弄疼、碰碎了她。
「小米。」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輕聲低喚。
「嗯?」她聽見自己著魔般嬌憨地、小小聲地應了。
月色如醉,晚風迷茫,在這麼美的夜裡,像是什麼都可能發生,什麼都能實現。
「你可願意……」他聲音低啞,緩緩地、慢慢地俯身低下頭去。
追霄恰好在此時大煞風景地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剎那間情霧盡散,氣氛完蛋……他倆臉幾近貼近臉,卻是尷尬地僵在當場。
追、霄!
燕青郎暗暗咬牙切齒,面上卻還得裝作鎮定自若,大手略顯僵硬地在她臉上虛虛地輕拂了一下,「呃,剛剛,沾到草屑了。」
「謝、謝謝大將軍舉手之勞……」她臉上紅霞未褪,卻是訕訕然地配合道:「哎呀,草原就是風大,草多……哈,哈哈。」
自知闖禍的追霄忙縮頭縮腦地蔫了,模樣看起來真是好生憋屈可憐。
玉米見狀反倒被牠逗笑了。
「乖啊,回去姊姊煮紅糖薑汁圓子給你補補,你就不怕夜涼了。」她疼愛地輕拍追霄的大腦袋。
被撇在一旁的燕青郎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皺著眉頭悶悶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那明天再來?」她滿眼巴望。
「明天再來。」他嘴角總算出現了一絲笑意。
「我要自己騎一匹。」
他的臉瞬間又黑了。「不行。」
「可、可是我們好歹,也那個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她鼓起勇氣抗議,卻在他的瞪視下聲音越來越微弱。
「現在才想同我撇清關係,不覺太晚了?」燕青郎只覺胸口有說不出的憋悶,聲音也緊繃粗啞了起來。
「才不是假撇清,而是我們本來就……」不知怎的,她怎麼也說不出後頭那「沒關係」這三個字。
他卻聽出了她的未竟之詞,心中一痛。「小米。」
「噯?」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玉米睜大了眼,一時被問住了,下意識閃躲著他灼灼迫切的目光。「我沒、沒有呀!」
「那你……」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更加沙啞:「你,喜歡我嗎?」
她腦際轟地一聲,張口結舌地瞪著他。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熱烈期待的臉色漸漸蒼白,她圓圓眼兒裡的迷惑、
驚呆、茫然和無措,彷彿他正在強人所難,彷彿這一切全是他自己的一頭熱!
燕青郎胸口霎時劇痛難當,驀然抓起馬韁,大腿猛地一夾馬腹!
「大將軍……」她驚叫了一聲。
「沒事。」他冷聲道:「回府!」
在風馳電掣疾如流星的狂速中,玉米嚇得閉緊雙眼死命抓著馬鞍,縱有滿腹疑惑不安,也全被驚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大將軍他、他到底怎麼了?
隔天,玉米才走出房門要到小廚房做飯,卻被劍蘭告知將軍到大營去了,因近日忙於操練大軍,不知何時才會再回將軍府。
聽見這個消息,她卻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相反的,她的心卻重重一沉。
他一定是生氣了。而且這次是真的。
她眼神迅速黯淡了下來,有些不安地咬著下唇,「劍蘭姑娘,那、那以後將軍每天的飯菜還是我做了送到大營,對不對?」
玉米未曾察覺自己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急切和希冀。
「不必。」劍蘭注意到了,柳眉卻抬也未抬,淡聲道,「將軍交代,這段時日都會在大營中與士兵同臥同食,所以請玉姑娘不用多勞了。」
她臉色一白,嘴兒囁嚅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玉姑娘請回房休息,奴婢待會給您送早飯來。」劍蘭欠身一福,話畢甩袖自去了。
「等等,劍蘭姑娘……」
劍蘭明明聽見了,卻是置若未聞,腳步不停。
自知不該如此失禮,然今早一見主子高大頎長的身影,默默負手佇立在窗前,神情沉鬱地注視著外頭景致,向來挺拔雄渾陽剛的氣勢彷彿消褪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說不出道不盡的落寞。
他們偉岸英焊霸氣的大將軍,燕家軍與全東疆百姓心目中最崇敬仰望的主子,居然寂寥至此?
劍蘭驚心之餘又感酸楚難當,更是滿腹怨憤不平。
這天下間唯一能令主子心神受擾、喜怒紛亂、不得安生的人,就只有東疆野店這位玉米姑娘!
難道這些時日——不,是這兩年來主子待她的心思,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出嗎?
抑或是明知主子待她上心,所以才這般假作不知的矯情裝憨、故意折騰他?
果然越是面上單純之人,心思越發奸狡可恨。
玉米看著劍蘭渾身抑不住怒氣地離去,心裡一片慌亂。
「連劍蘭也生我氣了。」她頹然坐倒在高高的門檻上,手掌有些發軟無力地扶住門邊。
為什麼?是因為她惹了將軍生氣,所以連帶這府中所有人都不願再給她一絲絲好臉相看了嗎?
可她又該怎麼向所有人解釋,將軍只是因為問了兩個她猝不及防,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得不到她的答案,這才一怒之下去了大營的?
她直盯盯地望著天際漸漸明亮的曙色,心裡卻亂絮如麻,惶惶然不知所以,腦中卻自有意識地不斷重複出現他昨夜切切追問的幾句話……
現在才想同我撇清,你不覺太晚了?
小米,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那你,你喜歡我嗎?
「難、難道他昨夜那是在對我……」
訴情?
「等等!」玉米錯愕地抬手搗住了嘴兒,眼裡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慌亂。「難道他……他喜歡我?」
可是,怎、怎麼會呢?
她性子粗魯又長得不嬌不媚,說身份沒身份,說地位沒地位,也不溫柔又不體貼,他怎麼可能會心戀上她?
但回想起這些時日來的點點滴滴,他眼底眉梢舉手投足間的種種特別異樣……她的臉沒來由地紅透了,忽然有種暈眩的感覺。
所以他這麼陰陽怪氣,焦躁易怒,也是因為「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緣故了?
「他喜歡我……」她忍了忍,最後還是忘形地傻笑了起來,可又忙咬住下唇,生恐給旁人聽見了。「他,他好像喜歡我欸。」
等等,不對,他過去兩年來,在野店裡可是對她極盡找碴之能事,簡直令她吃盡苦頭,那究竟他是什麼時候對她生起了別樣心思的?他又是幾時搖身變成一個開始懂得憐香惜玉的癡情漢子了?
玉米只覺得一顆心才熱烈鼓噪地驚喜飛揚、好似飛上了雲端,可轉瞬間卻又重重跌了個七零八落。
「大將軍心悅小廚娘?」她的笑容消失,神色越發黯淡鬱悶。「這種怪事只怕
傳奇戲本子都不屑演,又怎麼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呢?」
古往今來,令人嘖嘖稱奇艷羨的都是英雄配美人,要不就是貴胄公子配名門千金,若想揪心虐戀一點的,便是癡情大少愛上傾城名妓,廚子又來跟人家湊哪門子的熱鬧了?
他和她,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縱是當年她家還未遭逢大變時,也配不上燕國公府這等高貴門第。
現在……就更不用提了。
就算他們之間確實纏繞過一絲若有似無的什麼,可那一丁點的「什麼」,在現實面前也不過只是一縷暗香,轉眼即逝。
注定不會開花的種子,還有萌芽的可能和必要嗎?
「玉氏阿米,怎能人家對你一點點好,給了你一些些溫暖,你就把自己是誰都給忘了。」她鼻端酸酸的,驀地自嘲笑了起來。「你可千萬爭點氣呀,別學那些中了傳奇本子毒的傻姑子,男人拋來個媚眼兒,就能為了人家要死要活的,丟人啊!」
都是最近日子過得太快活,以至於警覺心大失,渾忘了主上和奴下的分際,她實在是腦子不清不楚,該打。
「我說你就該乖乖認分過日子,一天過一天,等一個月期限一到,立刻收拾包袱走人,不管他大將軍究竟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是真心還是作耍的,都與你一點干係也無,切記切記呀!」她喃喃自語,警告了自己一回又一回,語氣卻越發苦澀。
就好似,她剛剛逼自己親手掐滅了什麼……
鎮東將軍府這幾日裡的氣氛處處透著誰異。
先是大將軍日日住在郊外大營,而玉米姑娘則是天天窩在房裡,再無涉足小廚房。
有府中悍衛受不了跑去找劍蘭打探消息,換回的卻是劍蘭一記玄玉寒冰掌,外加一記殺人大白眼。
「這麼八婆還當什麼男人?本姑娘助你下輩子投胎當娘兒們去!滾!」
至此,將軍府上下人人噤若寒蟬,不敢再深入探究箇中情由。
一晃眼,七天過去了。
根據悍衛們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指出,大將軍七天來在大營裡操得眾人哭爹喊娘,幾個副將也叫苦連天,卻在對上將軍的冷臉之後,又嚇得個個抱頭鼠竄老實操練去了。
由此可知,求愛失敗的將軍大人怨氣有多重、煞氣有多驚人了。
最後,連一向負責管轄外院而不問內院之事的總管濤天都受不了了,這天晚上特地跑去搬出大山來。
「嬤嬤,聽說大營今日又操掛了兩支虎軍。」俊美無儔的濤天本該會是姑娘家們最癡迷愛慕的那一款,但因出身自燕國公府刑堂掌事,就連笑起來也是煞氣惻惻,令人生駭,是故到現在仍舊「小郎獨處」。
「燕家軍幾時這麼不濟事了?」嚴嬤嬤嚴肅的老臉微一蹙眉,哼了聲。「那是該讓青哥兒好好練練了。」
老太太,再練下去就死人啦!
濤天忍住一聲嗆咳,穩住一貫瞇瞇笑的狐狸表情。「主子心中不快,若能因私致公,錘鏈出燕家鐵軍中的鐵軍,那倒也是好事一樁,只是怕主子這心結不解,終非長久之計。」
「青哥兒生平首次心儀一個姑娘家,因情生怯,方寸大亂,也是常理之事。」
嚴嬤嬤面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微笑。「青哥兒真是長大了,太夫人知曉了,肯定極是歡喜的。」
看來,也該是飛鴿傳書回燕國公府的時候了。
「嬤嬤……」現在應該不是忙著感歎高興「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時候吧?「沒事。」嚴嬤嬤睨了他一眼,「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是、是。」濤天有些尷尬的苦著臉,「不過再這般僵持下去,萬一人家姑娘一時想不開,跑了,又該如何是好?」
到時候主子沒處叫悔去,折騰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忠心耿耿下屬肉做的心哪!「那倒是。」嚴嬤嬤沉吟,終於肅然地點點頭。「交給老身吧。」
「有嬤嬤出馬,必定風波抵定,大事可成。」濤天鳳眼兒一亮,止不住地喜意蕩漾。
饒是嚴嬤嬤鐵血冰心數十年,也還是被這臭小子的美色眩目了一下。
「一個個光棍兒成天杵在我老婆子跟前閒晃,著實礙眼。」嚴嬤嬤瞇起眼,「你等若不娶房正經媳婦兒,那先納房知疼著熱的小妾也好。太夫人可說了,命老身盯著,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濤天倒抽了口涼氣,俊美妖孽的臉龐忙堆滿諂媚慇勤,陪笑道:「累及您老了,不過主子為先,小的們不急,一點兒都不急。」
「這話你自個兒同太夫人說去。」嚴嬤嬤似笑非笑的說,「老身可不敢作這個主。」
濤天一想起燕國公府中那位慈祥和藹、熱衷作媒的老公主,祖奶奶,登時啞口無言。
將軍府另一端……
玉米抱膝坐在屋簷上,對著高高大牆外的東疆鎮一景發呆。
從這個方向再過去、再過去……便是燕家軍駐守的大營了吧?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三餐在大營裡都吃了些什麼?那些伙頭兵又能做出什麼好吃的菜飯,他那麼挑剔麻煩的口味,怎麼吃得慣呢?
每每這樣想起,她又會忍不住暗罵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
吃不慣又怎樣?是他自己不讓她送飯去的,難道她還能忝著臉巴巴兒地自個送上門去求他吃嗎?況且不是都已經下定決心,只管數著日子,等出府期限一到就立馬走人嗎?
那像現在這樣子神思惘然,顛顛倒倒的,又算什麼呀?
她一手撐著腮,咬著下唇,眼眶不知怎的微微濕熱了起來,心底泛起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疼,還有更多的氣苦和委屈。
「玉姑娘。」一個蒼老嚴肅的聲音在底下響起。
她一怔,傾身探頭一看。
四周暗處紛紛響起了抽氣聲,本就提心吊膽的暗哨們更是個個嚴陣以待。
「嚴嬤嬤?」她打了個哆嗦,乾巴巴地道,「您、您老早呀!」嚴嬤嬤該不會和劍蘭一樣,也記怪上了她,所以現下來找她算帳了?
「下來。」嚴嬤嬤皺眉。「誰家好姑娘會爬屋頂,危危險險,也不怕摔了。」
「沒關係,我手腳很靈便的,不妨事……呃,我馬上下來。」玉米只得認分地手腳並用慢慢爬了下來。
她不知道的是,周圍有多少人正捏著把冷汗。
連嚴嬤嬤也在她平安站在地面上後,不可細聞地暗吁了口氣,蒼眉卻是皺得更緊了。
「將軍府屋簷乃屬軍事制高禁處,非護衛、親兵不能擅登其上,違者杖責八十軍棍。」嚴嬤嬤板著臉道。
「對不起。」她一抖。
「若是人人犯下大錯只以一句『對不起』便作打發,那我鎮東將軍府還有規矩紀律可言嗎?」嚴嬤嬤冷哼了一聲,決定先打一記棒子再賞一口甜棗。「你當府中是什麼地方了?嚼?」
只要小姑子率先低頭,身段放軟了,還怕青哥兒不回頭嗎?
嚴嬤嬤字字如刀似劍鋒利無匹,嚇得玉米瞬間驚恐地呆住了。
她抖著唇兒,本想求情告饒,可許是連日來的不安、無助、擔憂和委屈,讓她的情緒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此時嚴嬤嬤這厲聲疾喝一出,她再也憋不住哇地哭了起來!
「哇……這、這將軍府根本就是成心欺負人的地方……嗚嗚嗚……騎個馬不高興就撂臉子……爬個屋頂也要打……嗚嗚嗚……動不動就要幾十幾十軍棍……還不如乾脆賞我個痛快得了……哇啊啊啊……」
見她放聲大哭,嚴嬤嬤登時慌了手腳。
「噯噯,我說你、你怎麼跟個孩子似的說哭就哭,老身也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兩句,又沒要真打你,你哭什麼哪?」
情緒一旦潰堤大崩山,哪裡還管得住?玉米嚎啕痛哭,哭得沒形沒象、涕淚縱橫,抹都抹不完。
嚴嬤嬤急得團團轉,素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早不知扔哪兒去了,巴巴地急道:「你,你,噯,還哭,也不怕人笑,好了好了,只要你不哭,嬤嬤什麼都依你。」
「哇……」哭得頭昏腦脹鼻紅眼腫的玉米哪裡聽得見人說話,一古腦兒撕心裂肺地狂哭,彷彿連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苦楚、煎熬全都要瘋湧而出了。「我……要……回……家……」
嚴嬤嬤又是焦急又是苦惱又是心疼,忙把她攬進懷裡拍撫起來。「傻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一點事兒就哭著嚷著要回家呢?將軍府裡有什麼不好?」
在久違的長輩溫暖撫慰的懷裡,玉米勉強忍住的淚水不禁落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淒苦難言。「我……我要回……嗝!回家……」
可憐的孩子,平時再怎麼伶俐能幹,可也只是個十六歲的丫頭,都還是半大孩子呢!
青哥兒也真是的,鬧彆扭折騰那些兵蛋子也就是了,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成這樣,造孽喲!
嚴嬤嬤完全忘記自己也是嚇哭人家小姑子的兇手之一。
「別怕,別怕,有嬤嬤在呢,誰給你委屈受了,看嬤嬤罵他。」
二十幾年來燕國公府孫子輩裡就沒出過小女娃……男娃長孫也就燕青郎一個……所以此刻嚴嬤嬤眼見原是生氣勃勃的玉米竟是面有憔悴,還哭得紅鼻子紅眼睛,淒淒慘慘的模樣兒,一顆心登時都快疼化了。
「嬤嬤……」玉米忘情地緊緊抱著她,淚水滾滾落。「嗚嗚嗚……」
嬤嬤身上好似有娘、有嬸嬸的味道,有她小時候還被家人親暱環抱、愛之珍之的幸福氣息……
……如果,她不曾家破人亡,如果她和弟弟還有親人尊長在,那麼是不是她就能離自己奢望的、夢想的……近一些?
……而不是像現在,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死死地壓抑著自己不能去貪戀、碰觸那……不屬於自己的遙遠美好?
如果她還是當年錚錚風骨葉御史的寶貝孫女,那麼是不是就有一點點的資格可以去傾慕、期盼自己和大將軍能有未來?
可是,不可能了……
玉米越想心越酸,越是心灰傷痛,頓時生起了不如現在就遠遠逃離這一切……尤其是燕青郎……的念頭。
「嬤嬤,我……」她吸著鼻子,低聲抽噎哽咽地道,「我要回去了,您老,保重。」
「什麼?你要現在就回?」嚴嬤嬤一時傻眼了。「不不不,不能回,噯,不過就是小兒女家家鬧鬧意氣罷了,多大點事兒,值當你這麼不依不饒的?」
「玉米都想明白了,是認真的,還請嬤嬤代我向大將軍告罪一聲,剩下半個月的庖食活兒我是做不了了,玉米自請認罰,明兒便會請弟弟把罰銀送來。」她冷靜下來,淚痕斑斑的圓臉上透著深深的堅定。「謝謝嬤嬤和將軍這些時日來的照拂,玉米在這兒跟您辭行了。」
情勢急轉直下,打得嚴嬤嬤一陣措手不及。
「不成!」嚴嬤嬤老臉一沉,「你是大將軍親自請進門的,要走,你得自個兒向他辭行。」
「我……」她鼻頭一酸,啞聲道:「本就惹將軍不高興,現在走了他倒還能賺些清靜,這樣對誰都好。」
只要各走各路,他和她之間就不再有任何糾葛,這混亂的局勢也就不會繼續失控,她心裡更不會一日日攀籐蔓生出那不該萌芽的非分之想。
「這老身不管。」嚴嬤嬤哼了一聲,「總之誰鬧出的就誰來收拾,老身一把年紀了,只管養好身子便是,就不攙和你們年輕人的事兒了。」
果然薑是老的辣,嚴嬤嬤這招「以彼之言還諸彼身」一出,登時堵得玉米無言以對。
「可是——」
「沒有可是,你只管回房去,將軍未回,你就不能走人。」嚴嬤嬤一聲令下。
「來人,押……送玉姑娘回屋!再讓她上一次屋頂,仔細你們的皮。」
「是!」一下子幾名暗哨冒出來,一副拿人的陣仗立現,神情語氣卻是恭敬得令人發毛。「玉姑娘,請!」
「嬤嬤!」她一張小圓臉瞬間急得變色了。
待玉米被「押」回屋後,嚴嬤嬤立時臉色一變,急急招手道:「那個誰誰誰,快去通稟將軍!」
倔頭倔腦的傻小子再不回來,事情可就刁大發了,到時看還有誰能幫著他把人家小姑子哄回轉來!
「是,屬下馬上去。」刀三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