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伍肆】風過境
大延太和九年,死在曲玉的胡人屍首被丟去關外。
關外枯樹上的黑烏鴉,在枝頭嘎嘎呀呀的叫喚,似乎嚷嚷地要讓關外所有部落都知道,不久前勾結大延流匪,強佔大延邊陲小鎮的部落,被人盡數殺了。
屍體的事,很快傳回了大鉞氏王庭。
大王子赫連拔本正與呼倫王飲酒作樂,聽聞此事,神情當即變了。
一直在旁陪坐的赫連渾聞聲擺手,命歌舞退下,這才起身,恭敬走到人前:“殿下,可要我去看看?”
“不必了。”赫連拔揮手,“私自勾結大延流匪,全部落也不過才三千餘人,帶著那些老弱婦孺就敢去占大延的城池,不愧是我大鉞氏的子民。”
呼倫王飲下一口酒,點頭道:“派點人過去把屍骨收斂了。”
赫連渾口中稱是,轉身就要去找人收斂屍骨,卻又被赫連拔叫住。
他回頭,赫連拔勾起唇角:“該送信給大延的釘子了。”
除了已死的胡人和流匪,剩下的人都被慶王暫時關押在了曲玉的大牢中。
因胡人中有不少是老弱婦孺,對於她們的審問便簡單了不少。只稍稍威脅了幾下,便有婦人懷抱著孩子哭著求饒。
有幾個年紀較輕的姑娘,是部落首領的妾,受不住威脅,又怕皮肉之苦,哭著就把床笫之間從首領那兒聽來的消息,一股腦說了出來。
那流匪頭子姓葛,早年是山賊出身,經常帶著一幫子弟兄們打家劫舍。前幾年西山營剿匪,慶王親自帶人將流竄在曲玉一帶的山賊抓的抓,殺的殺。
姓葛的當時帶著幾個兄弟逃出了曲玉,此後隱姓埋名,一直等著報復。此番和胡人勾結,特地扮作馬幫,進城運送貨物,而後裡應外合,幫著胡人佔領了曲玉。
胡人想的是要糧要地,姓葛的要的是痛快殺人,狠狠報復。
因此,在西山營進城前,殺人的事主要由姓葛的一幫兄弟負責。城破後,又攛掇胡人索性屠城報復。
那幾個年輕的胡人姑娘說著一口並不流利的官話,七零八落地拼湊出了他們的首領和姓葛的流匪頭子勾結的真相,期期艾艾盼著能夠留下一條命。
慶王聽完劉臣的轉述,親自寫了奏摺,招來曲玉太守,命其派人將奏摺送進燕都。
太守姓許,自出事後,身體暴瘦,如今兩頰凹陷,動不動就滿身是汗。接過信,許太守忍不住抖了抖,顫聲問:“王爺,如今甘刺史滿門被殺,這刺史之位空著,該……該如何是好?”
太守與刺史本就相同,但早年先帝還在世時,擔心邊陲各地因遠離燕都,難免官吏腐敗,人心渙散,故而特地將太守與刺史共同設立,命其互相監督,以免一人獨權,失監察之職。
而甘刺史已死,理當由朝廷選拔官員替補。只是天高路遠,許太守又覺得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不免求助於慶王。
慶王看著因曲玉一事,顯然有些撐不住的許太守,沉吟道:“本王可以命成檀留下暫代刺史一職。”
許太守面上一喜,連連道謝,忙拿著奏摺就從書房出去。路上遇上陸庭和楚衡,還笑著給打了招呼。
陸庭得知自己需得留在曲玉暫代刺史,直到新任刺史走馬上任,這才能回到歸雁城。
他習慣了邊陲一代的生活,暫時留在曲玉並無問題,只是楚衡的話,卻叫他和慶王都有些意外。
“你不走了?”
慶王抬眼,意外地看著楚衡。
傷癒之後,這個青年便去了出事的幾位大夫家裡,回來沒幾日,又聯合老大夫在城中開了義診。所有的藥材費用,全部由他自掏腰包,甚至他還幫忙收拾出了一座宅子,請了婆婦專門照顧失去雙親家人的孤兒。
而青年病中陸庭的表現,慶王也都看在眼裡。
到此時,慶王忽然覺得,若是再要硬拆了他們,似乎並非是樁好事。
再者,有趙篤清那混帳兒子在,陸庭找個男媳婦的事,仔細想想,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
“暫時不回去了。”楚衡搖頭,“楚某本就想留在曲玉,幫著多做些事。既然成檀也正好要在此暫代刺史,楚某留著也好做個伴。”
他在慶王面前,倒是從不遮掩自己和陸庭的感情。沒說幾句話,便側過頭去和陸庭相視一笑。
硬是吃了一口狗糧的慶王哭笑不得:“也好。成檀是武將,不如那些文官一肚子彎彎繞繞,你在他身邊,倒也能幫襯幫襯。”
慶王說罷,又叫來劉臣,將他與他手下的那些西山營將士留在了曲玉,命人在小鎮幾裡外的地方安營紮寨,順帶把曲玉的駐兵們都好好操練起來。
這些都安排妥當後,慶王突然又想起了一樁事。
“丘家派人來拿魏德。”
自楚衡傷了魏德之後,那人便屁滾尿流回了歸雁城,才養好了一些,立馬拖家帶口地逃了。
只不過逃了沒兩日,卻在妻妾的陪同下,魏德又被人抬回了慶王府。說是出城沒幾日,就在邸店裡被偷了盤纏,追賊的時候被同夥打傷了腿,這一回是真的只剩一口氣吊著了,怎麼樣也不能叫他死在路上。
“義父要把魏德交出去嗎?”陸庭問。
“交不交出去,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慶王話音才落,有下人匆匆來報,說是慶王府傳來消息。說是今早魏德的妻兒出門時忘了替他關上房門,叫野貓跑了進去,打翻了燭臺,等慶王府諸人去救火時,人已經救不出來了。
大清早的,天未亮時,野貓進屋,打翻燭臺,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湊巧。
可慶王臉上的神色分明寫著“果然”二字,想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丘家的人,總是面上做一套,暗地裡做另一套。”
慶王起身,隨口道,“既然慶王府的廂房燒了,本王也該回去看看,找工匠修好才是。”
如此,倒是真就把曲玉的事交給了陸庭,第二日直接帶著身邊的人離了曲玉。
而陸庭和楚衡,也在此後很快投入到了曲玉的後續工作當中。
大延太和十年,曲玉的秋,來得比允城更快。不過才入了九月,天就涼了。
楚衡在曲玉一年,如今早已適應了這裡。因著天高地遠,邊陲之地的時間比內地晚了近一個時辰,別處興許已經天亮,可曲玉這裡,入秋後的卯時依舊漆黑一片,直到辰時方才有太陽照亮蒼穹。
楚衡一早醒來,天還未亮透,身邊的男人難得還睡著。他側過身,用手指纏繞陸庭披散開的長髮,深刻俊美與慶王有幾分相像,卻能被人直接誤以為是胡人的五官,在此刻透著安心和放鬆。
關外諸國尤以遊牧為生的不少,但自大鉞氏崛起後,經過這麼多年,如今發展下來,大多部落皆歸屬於大鉞氏。
而大鉞氏性喜廝殺掠奪,時常侵犯大延邊民,不是掠財便是奪人奪地,與西山營大爭小戰從不停歇。
為了鎮守曲玉,以免這裡再次遇到太和九年的事情,慶王留下的劉臣和部分西山營將士,時至今日仍在在操練曲玉駐兵。
不論將來會不會出征,沙場上的訓練聲必然如猛獸一般,地動山搖,隔著十幾裡方圓也能聽得人心頭發顫。
陸庭每日起早先去軍營操練一個時辰,卯時回刺史府,再和許太守一道忙至晌午,才能喝口茶歇一歇。
楚衡習慣了他的作息,難得碰上一早醒來他還在身邊的情況,不由往人身邊靠了靠。
楚衡一醒,陸庭也緊跟著醒了過來,將手指插入楚衡的發間,輕輕按摩著:“今日義診,我陪你一道去。”
曲玉的生活日趨穩定後,楚衡將義診從接連三四日,改成了十日一回。既為家境貧寒的百姓省去了一筆開支,又避免了打擾城中醫館藥鋪的生意。
在劉臣都忍不住擔心他會掏空腰包的時候,陸庭依舊站在他的身後,得空便會命人過來幫忙維持秩序,或者幫著扛些草藥。
若是有空,陸庭更願意親自陪著楚衡上街義診。
曲玉位於大延西北,一入秋,萬物凋零,便顯得一切蕭瑟。城東一排掉光了樹葉的枯樹底下,早早搭開了一個棚子,邊上的藥鋪一大早就開了門,幾個藥童滿頭大汗地指揮著門外起早就等著的百姓排好隊伍。
陸續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大夫帶著身後的小徒弟來到了棚子底下。楚衡也在不久後,趕到棚子。
看到他身後跟著的,充當助手的陸刺史,原先一股腦就要湧上來的百姓當即站定,有幾個蠻橫的也如鵪鶉般老老實實排到了隊伍的後頭。
楚衡的義診,並非只有他一人。一道為曲玉百姓診治的,還有從附近幾個小鎮過來的大夫。
因著曲玉去年遭遇的變故,時至今日,也不過才恢復元氣。
百姓們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規,許太守終於看著胖了回來。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午時匆匆吃過幾口胡餅,楚衡和大夫們便又投入到工作當中。陸庭一直在旁搭手,藥鋪的掌櫃搓著手請他進屋喝茶,也只能看到他一擺手亮了一個背影在門口。
入了秋,白日就明顯的變短。這樣一忙,竟飛快地就到了酉時,太陽半邊落下山頭。
天,快黑了。
楚衡抬頭看了看天色,看完最後一個百姓,正要囑咐病人家屬回去後多喂病人喝乾淨的熱水,就聽得一聲驚呼,“嘩啦”一下,有刀劍脫鞘的聲音。
“兩位郎君,您行行好,饒了這孩子吧!”
有年長的婦人跪在地上,雙手不斷搓著,接連磕了幾個響頭:“這孩子自從去年親眼看著他爹娘被人砍死之後,就傻了,他不是有意衝撞兩位郎君的!”
被劍架住脖子的少年有些混沌,可看著脖子上泛著寒光的劍情不自禁地發抖。婦人心疼極了,想要過去抱住少年,又擔心那柄劍就這麼往人脖子上割下去,急得快要哭出來。
那執劍的青年護著身後滿臉天真的年輕郎君,擰著眉頭,嫌惡道:“衝撞了當今太……衝撞了我家郎君,還敢……”
青年說著就要用勁,身上忽的被什麼彈中,手臂一僵,當即動彈不得。
“柳婆婆,帶阿明回去。”楚衡上前,伸手握住了青年的手腕,待芙蓉並蒂的效果過去了,方才回頭沖著青年笑了笑,“二十一郎,好久不見。”
青年顯然一愣,隨即有些震怒,然而衝撞的人已經匆匆離開,他剛要掙脫楚衡去追,卻被另一人攔住了去路。
看著擋在面前的男人,青年咬牙:“陸庭……”
陸庭卻似乎並未注意青年,反而恭恭敬敬向著站在不遠處的年輕郎君行了一禮:“殿下。”
不遠處,年輕的太子一臉逃家少年的模樣,嘿嘿笑著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