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伍三】人不知
西山營在邊陲這些年,打過無數次的仗,但最窩囊的,應當就是曲玉這次。
先是有底下急報,三千餘人裡應外合攻陷曲玉。
再來是眼看就要救出城中無辜百姓,奪回曲玉,卻被人窩裡反,硬生生搞了個強攻,致使千餘人傷亡。
更重要的是,那三千胡人加流匪,不過是一些老弱病殘都摻和在一起的烏合之眾。
而這一切,最臭的一步棋,就輸在了魏德的身上。
楚衡的銀針在對付流匪頭子時,已經全部用盡,鋒利的瓷片戳的掌心破了個口子。
饒是如此,他依舊緊緊握著,將最尖銳的一頭對準了地上打滾哭嚎的魏德。
魏德一隻眼被血污遮蓋,也不知傷沒傷到眼睛,另一隻眼中滿是畏懼,抖聲嘶吼:“不管我的事!是他們運氣不好!是他們運氣不好才死的!不管我的事!”
他在地上打滾哭喊,絲毫沒有認錯,越發喊的淒厲。
事實上,在跟著丘鑫的那幾日,魏德顯然也聽說了被西山營全部抓獲的那些胡人的事,知道那些所謂的三千胡人不過是大鉞氏的一支遊牧部落。
因著草原牧草不夠充沛的關係,他們的牛羊不是餓死,就是被別的部落強佔,甚至還有大鉞氏的貴族哄搶他們的女人。
為了給自己和族人留一條活路,聽信了曲玉城外一幫流匪的話,狼狽為奸,打算拼盡全力,奪下一座似乎對大延來說並不重要的邊陲小鎮。
奪下曲玉後,他們拿著城中百姓要脅隨即趕來的西山營以及附近的駐兵,要求糧食和割讓城池,不然屠城。
儘管如此,魏德始終覺得,哪怕要百姓死,只要拿下城,多少也能得一份嘉獎。再加上有國丈之子的再三保證,哪怕到了現在,被楚衡逼著只能狼狽地在地上躲閃呼喊,他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什麼運氣不運氣的,但凡你們與西山營互通個消息,便知我等的計畫。”劉臣聽不下去,氣勢洶洶地上前一腳踹在了魏德的心口上。
魏德驟然被踢,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來,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火辣辣的疼,就連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楚衡看著他受難,微微一笑,丟下手裡的瓷片,站起身來。
“他們都死了,你卻不能死。”他踩住魏德的手,直直抬起頭來,“慶王殿下,楚某手裡有一味藥,可令人痛……”
“怎麼回事?如今這西山營,竟是由一個小小庶民做主了不成?”
丘鑫突然開口,徑直打斷楚衡的話。
慶王仿佛這時候才想起說話,回看向他:“不顧軍紀,胡亂揣摩本王的心思,借機邀功獻媚,本王也覺得,本王的這個門客主意有些大了。”
主意大了不過是說著好聽的話。
仔細說來,那就是背主。
在明知道慶王是何打算的情況下,仍舊選擇向別人獻計,且還獻的是和慶王計畫相悖的計策。
如此門客,哪怕嘴上說的再好聽,哪怕慶王願意將人留下,慶王府和西山營中又有幾人願意與人共事。
更何況,慶王並非小人。
丘鑫卻似乎打定主意要保下魏德。
“我倒覺得,王爺這門客是個有主意的人,若是王爺不介意,不妨將他讓於我。我這軍中倒是缺一謀士。”
書房內,登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慶王面無表情:“本王若是不肯呢?”
“肯與不肯卻不是王爺你說了算的。我就是看中了這人,順帶著,”丘鑫起身,他為武將,常年刀劍不離身,身側的劍“嘩啦”抽出,劍尖直指楚衡,“我對此人頗有些看法。”
楚衡不語,看著丘鑫的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並未將其國丈之子的身份看在眼裡。
“惡意傷害我的謀士,想來你必然是大鉞氏安插在我大延境內的一枚釘子了。要不然,為何進城之後,不見你為西山營開城,反倒是安安穩穩地在裡頭當什麼大夫?”
“還有你那些藥。”丘鑫笑,“誰又知道那些藥會不會傷害到我大延的百姓。你說,我該不該請王爺將你以軍法處置,打三十軍棍,還是……直接將你殺了,以告慰曲玉百姓之靈!”
丘鑫話一說話,揮劍就要對上楚衡的脖頸。
劉臣等人拍案而起,卻比不過陸庭當下拔劍上前,“鐺”的一聲擋下了丘鑫手中長劍。
官場上的那些明爭暗鬥,陸庭並不想懂。自他懷疑起自己的身世,更是決定此生留在邊陲,遠離朝堂紛爭。可不想懂,並不代表不懂。
官場無對錯,有的不過是利益二字。丘鑫是國丈之子,自然站的是國丈的利益,撈走一個功,為丘家多得一份臉面,日後扶持一個天真無知的太子,再扶持一個能做傀儡的小皇帝,改日覺得無趣了,索性改朝換代也不無可能。
就為這,慶王和丘家註定是仇家。
可這份仇,與楚衡何干?
陸庭此時如若還不明白楚衡心裡是怎麼想的,就根本不配將這人捧在心口。
他口口聲聲說怕後頭幾日叫他吃素,實際不過是因為他做好了準備,要與魏德撕破臉皮,也早知道丘鑫定然會拿他做筏子。
他心裡果真仍舊記著那些枉死的百姓。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被陸庭護在身後,楚衡心頭微暖,卻仍舊上前一步,從他伸手繞了出來。
“究竟誰在害人,誰又在救人,丘將軍自然看得清楚。釘子也好,普通的大夫也罷,楚某問心無愧,只恨未能救出那枉死的兩千餘人。若將軍當真要殺了楚某,楚某無話好說,只待去了陰曹地府,見著那些奈何橋上的百姓們,還能說上幾句話。”
他說話時的神態與慶王有幾分神似,劉臣等人看得一愣,扭頭去看慶王。後者此時也已起身,抓住丘鑫的胳膊,皺眉道:“他並非我西山營中將士,如何軍法處置。更何況,丘將軍可是想好了要如何在陛下面前討賞?”
“王爺這是何意?”
“曲玉一事,乃是將軍之功勞,將軍想要如何向陛下討賞皆可,只要將軍肯放過此人。”
“王爺不是說此人並非西山營中將士們,既然如此……”
“此人在陛下面前頗有臉面,王爺是想說他技藝高超地瞞過了陛下,還是說陛下眼拙,並未看出不妥?”
楚衡有些想笑。
慶王不怕得罪明德帝。明德帝再蠢,也知如果將西山營調離邊陲,滿朝文武將是怎樣的一個狀況。哪怕是國丈,也不能令他去遷怒慶王。
這也是為何,明德帝可以一次一次容許他人搶攻,卻仍舊願意讓西山營鎮守邊關的原因。
他不怕慶王反,因為慶王不會反。但他怕大鉞氏兵臨城下,擾他清淨。這一點,丘家必須讓步。
丘鑫顯然知道宮裡那人的德性,看了看楚衡,又低頭看了看抓著他的褲腿還在哀嚎的魏德,沒來由覺得心浮氣躁,一腳把人踹開。
“王爺既然這麼說了,我也不客氣地收下了這份功!”
丘鑫抱拳,當即收劍,不再往楚衡臉上看,大步往書房外走,根本不顧身後的魏德被他一腳一踹得只能躺在地上費力地喘氣。
如此,書房裡都靜了下來。
楚衡這時,才長長舒了口氣。
“楚……”慶王開口,卻不等他說完話,陸庭已搶先一步,抓住楚衡的手腕,徑直道:“義父,我有話要和燕堂說。”
他說完,直接抓著楚衡出了書房,絲毫不顧身後的劉臣等人瞠目結舌的臉。
“王爺,這……”
“無事。”
從書房出來,天空正好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陸庭抓著楚衡一路回了廂房,外頭幾個女婢下人見人就要迎上前來,卻聽得“砰”的一聲,叫門直接在身前關上了。
楚衡知道陸庭在氣惱什麼,一路上一言不發,只等著進了屋,被丟到床上,這才彎了彎唇角笑:“生氣了?”
“你怎麼敢……”陸庭咬牙,恨不得把這人千刀萬剮後吃進肚子裡,省得他總是心驚膽戰,“他差一點就能殺了你!”
楚衡躺在床上,兩臂一攤,斜睨了他一眼:“他不會殺我。”
陸庭咬著牙,兩臂撐在他的身側,低頭啞聲道:“他會,丘家人從不手軟。”
楚衡眯起眼盯著他,良久,忽然手臂一抬,勾住他的脖頸,撐起身子湊近他懷裡。
“他還要到陛下面前論功行賞。他會想辦法瞞下強攻的事實,可能會提到我,但絕對不會殺了我。”
他不瞭解丘家人,可丘鑫在慶王之後就帶兵離開燕都,必然是沖著戰功來的。丘鑫想要去搶這份功,就一定會用一個好的理由,蓋過強攻的事實,因而,他不會死,但魏德會死。
而這件事上,魏德的罪名更大。
所以,這個人必須死。
陸庭仔細看著他的眉眼,長長歎了口氣:“燕堂……”
楚衡聳肩,主動吻上他的唇:“別生氣,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會被打上幾十下軍棍。以我的身體,大概軍棍過後,要躺上很久,所以才說你得吃素一段時日,但並不是意味著我做好了死的準備。”
聽到他說這話,陸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人壓倒在床上,伸手直接摸上他的腰。
腰上的癢癢肉被摸著,楚衡猝不及防地在床上弓成了蝦米,差點以為就要就著窗外雨聲來一場說幹就幹的情事,不想身上的男人卻直接躺在,將人緊緊摟在懷中。
呼吸就抵在脖頸處。
“別留下我。”陸庭忍不住道,“別讓我找不著你。”
楚衡臉上的笑慢慢隱去,背對著陸庭,緩緩抬手撫上他的胳膊。
“嗯,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