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南雨,西北旱。
在江南的持續大雨中,西北諸地卻陷入了長久的乾旱。
關外的牧草因乾旱缺水漸漸枯萎,不少遊牧部落因為缺乏水和牧草,開始舉家遷移,尋找草原深處的綠地。
也是在這種時候,西北的冬天漸漸來臨。
陸庭出關後不久,歸雁城外就有一小竄不知從哪裡來的騎兵,不時侵擾進出關外的商隊。
慶王命劉臣帶著人馬出城打了一場,很快就沒了動靜。
歸雁城中的百姓習以為常地繼續在街市上擺著攤子,做著最正常的經營。
劉臣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了幾頭戰鬥致死的馬。
馬肉的味道並不好,但先前楚衡養在曲玉的那些羊,都叫桂二十一郎占了。西山營裡的羊養不住,早就吃沒了。肉不多的日子裡,馬肉再酸,那也是肉,胡亂弄點湯,也夠全軍營的人暖一暖胃。
“是什麼人?”等劉臣將馬肉叫人拖去伙房,慶王問道。
劉臣顧不上擦把臉,揩了揩臉上的血水,應道:“不是什麼成型的兵馬,身上穿的也不像是大鉞氏的兵甲。但不好說,說不定就是大鉞氏從邊上幾個小國提出來探路的先鋒。”
西北大旱,又入了冬,按照往年的經驗,又將是一場大戰。
“成檀那邊可有消息?”
“先前遇到一個回來傳信的,說是找世子的蹤跡了,似乎是往大夏去了。”
大夏早年依附大延,但天高路遠,漸漸的,也就生出了別的心思。但大夏國小人少,能派出來的全部兵馬不過幾萬人。大鉞氏屠戮諸國時,大夏國君順風而倒,跪在了赫連氏的腳下,從此依附大鉞氏,日漸狐假虎威起來。
那樣一個地方,危機重重。誰也不能確定,他們能夠全身而退。
次日中午,西山營迎來了一批糧草衣料。
趙貞到底比他父皇靠譜一些,來過歸雁城,知道邊陲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加上又有攝政王趙殷在側督守,軍營所需的糧草衣料自其登基後,就一分不少的按時供應。
彼時,丘家還未出事。隨糧草衣料而來的人裡頭,還有丘家的門人,到了西山營難免還帶著倨傲。
可前腳才進軍營,後腳城牆上就有哨兵點起了狼煙。
西北的冬天,寒風冷冽地叫人不敢將兵甲往身上穿。
可當狼煙起,預警的鐘鼓響徹營地時,沒有人遲疑,鐵甲撞擊聲,在營地四處響起,不多會兒,所有人都集結起來。
凝重的氣氛,在營地中近乎停滯。
那送糧的門人腳底一軟,連滾帶爬地坐上馬車,直嚷著讓車夫送他出城。
出城去哪兒?
回燕都!
這一日,西山營遇上了有史以來最難應對的兵馬。
大鉞氏這日來的是呼倫王親率的輕騎兵,不僅速度快,竟還帶了其他人馬充當先鋒。而跟在輕騎兵後面的,還有攻城車。
那支人馬有些陌生,可近了看,劉臣卻還是一眼認出,就是上回被他打跑的那些人。
他們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口中吆喝著不知名的番語,所過之處,煙塵滾滾。
歸雁城點燃的狼煙,提醒著城中百姓儘快躲藏,也提醒著附近諸城,提高警惕,並隨時準備支援。
半個時辰之內,歸雁城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房門緊閉,悄無聲息。
慶王身著鎧甲,站於城牆之上。遠處,是騎兵衝鋒踩踏後,滿目瘡痍的草原。
“守住這道城門……”
砰!
慶王的話根本來不及說完,城牆忽然遭到炮轟。劉臣一把將慶王護在身後。
從前歸雁城並非沒有經歷過火炮,但大鉞氏對於軍火的研究並不如早年的大延。過去的火炮,至多不過是在兩軍對戰時,炸死炸傷軍士,火力對於城牆來說,無意識雞蛋碰石頭。
可這次,炮火擊中處,有哨兵滿頭是血的跑來:“西面城牆塌了!”
也許正是因為西面城牆的倒塌,大鉞氏的炮火一度持續了很久。待到炮火消失後,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了馬匹的嘶鳴。
居高臨下,慶王清楚地看到呼倫王坐於馬背上,身側都是他的輕騎兵,先鋒吆喝著挑釁。
這一日,西北的第一場雪落下。
沒有人知道,這與大鉞氏的第一場守城之戰,究竟持續了多久。西側倒塌的城門處,調去了更多的西山營將士抵禦敵人。
待到慶王下城牆時,細雪早已落完盔甲。
城牆上,是鏖戰了一夜的將士,死去的同袍被人抬下城牆,整齊地擺放在臨時騰出的茶舍裡。
城牆外,大鉞氏的先鋒已被射殺過半,強攻似乎也暫時停歇。但沒有人退去半步,就那樣隔著一面城牆安營紮寨。
這樣的你攻我守,持續了半月之久,西側倒塌的城門還未來得及趁夜修好,得到炮火補給的呼倫王,又炸毀了歸雁城東面的城牆。
大鉞氏一直都有擴張的狼子野心。
他們從來不是普通的遊牧民族,他們有自己固定的皇城,有自己日漸強壯的兵馬,更有恐懼勢力不得不依附低頭的附屬小國。攻陷大延後能為他們帶來的,不光是水草,更有無數女人 、珠寶、糧食、土地,還有令人豔羨的王權。
西山營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擋下他們的野心。
而大鉞氏,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漸漸的培養出了最適合,也最有可能戰勝他們的兵馬和人才。
赫連渾跟隨大王子到達歸雁城外時,呼倫王只差一點點就能拿下這座他盼望了多年的城池。
隨行的軍妓被召出,供大王子和他的隨行將軍們享用。呼倫王找來赫連渾,指著月色下嚴守提防的歸雁城城門道:“不消五日,此城必破!”
赫連渾口中奉承著,目光看向城門,想起被自己設計誤入梭尼城的慶王世子,以及據探子回稟領兵出關深入沙漠找人的陸庭,他的心中就難以自抑地覺得欣喜若狂。
從大延偷師的火炮技術,那些曾經打在他們身上的炮,終於還給大延了。
打仗需要耗費大量的軍需。
此番戰事,西山營剛到的糧草很快就吃緊起來,城中百姓也獻出了家中存糧,卻始終不見大鉞氏勢弱。
慶王派劉臣向封地中其餘各鎮借糧,大部分地方知輕重,為求生機,紛紛拿出糧食。唯獨曲玉,不僅捂緊了口袋不肯借糧,甚至還口出狂言,說西山營遲遲趕不走大鉞氏,是為了蓄力邀功。
邀什麼功?
許太守幾乎氣死,卻奈何不得鬧事的桂二十一郎,只好私下拿出家中存糧,又連發數道奏摺,希望兵部戶部能多發糧,再多派兵馬支援。
劉臣帶著糧草歸城,歸雁城卻依舊成了危險之地。
“分一部分兵力,護送百姓們出城。”
慶王的身上滿是血水。
每一次出城迎戰,都是比守城更困難的鏖戰。可守城只會越守越死,正面迎敵,倒可能在這時候換來一線生機。
“王爺……”
“去吧,趁城破之前,把人都送走,越遠越好,起碼別叫這幫畜生給追上了。”
“可是……”
“劉臣。”月光為伴,城牆外的大鉞氏營地中,篝火明亮,依稀能聽見男女調笑的聲音,慶王咳嗽兩聲,“這座城,你與本王一道守了這麼多年,你應當知道,以退為進的道理。”
不過半月,慶王鬢間的白髮已然冒出。劉臣丟過頭,狠狠抹了把臉:“末將知道。”
“咱們退這一步,能活全城的百姓。”
“可西山營從未敗過!”
“西山營並未失敗!”慶王神色凝重,“歸雁城破,可西北防線還未潰敗!聯合邊陲諸城,守住自西北入中原最後一道防線,照樣能保住大延疆土!”
連日的戰事,疲累與冬日的嚴寒沁入骨髓,慶王低頭猛烈咳嗽。
“歸雁城破,若是皇上怪罪下來,本王一人承擔。”
良久,城牆之上,劉臣終究咬牙應下了這一聲“是”。
當夜,歸雁城一側城門大開,百姓拖家帶口舉家出城。但凡有形跡可疑之人,先拘後殺。只一夜,滿城百姓無奈放棄了故土。
沒有誰想離開,但他們知道,他們必須走。
永安元年冬,邊關重地歸雁城城破。
慶王趙晉重傷昏迷,劉臣等老將不敵呼倫王,不得已退居宜州。
這是大鉞氏攻入中原的必經之地。
彼時,揚州。
楚衡剛剛從牢中放出。
而大夏國境內,陸庭也終於找到了,只剩梁辛安一人護衛左右的趙篤清。
楚衡從揚州回到別雲山莊,一路上聽的最多的,都是百姓在議論大鉞氏、西北戰事,以及歸雁城城破。
朝堂上誰家滿門抄斬,誰家從此崛起,對百姓們來說,遠不如西北邊關的戰事來的叫人心驚。可議論過後,那遠方的戰事又很快被他們拋在腦後。
到底遠隔重山,大鉞氏的鐵蹄還沒踏入中原,江南諸地更是安詳的很,哪裡用得著擔心這些。
待楚衡回到山莊,已經深夜,馬車經過田間地頭,那一戶戶的人家,在仍舊飄散著泥腥味的田地附近,大多已經熄了燈。
偶有巡防的佃戶遇上了馬車,手裡的燈籠一晃一晃,照著山莊裡,青石板鋪就的路。
五味用最快的速度沖到馬車邊上,扶著楚衡下車:“三郎,廚房還候著,想吃點什麼?”
楚衡進門後揉了揉肩膀,隨口要了熱乎簡單的飯菜,扭頭便往房間走。
推拉開的門後,房間裡一如既往的乾淨,只是桌案上多了一隻機甲鳥。
“是今早才飛來的。”白術低聲道。
楚衡點頭,認真洗漱完,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後,這才一撩衣擺,往桌案前坐下,伸手拆開了機甲鳥。
五味端來飯菜,往桌案上擺時,眼角瞥見信上的字:“是陸將軍?”
楚衡眸光黯了黯。
信是陸庭寫的,但按時間來看,這封信寄出的時候,那人早已如信裡說的那樣,帶了兵馬,出關尋找追捕江坨以至於失蹤的趙篤清去了。
所以,沒了趙篤清,沒了陸庭,所以慶王和餘下西山營的人,沒能撐住歸雁城?
“西北這一次的仗,要打多久?一年夠嗎?”西北打仗的消息,五味已經從外頭聽說了。
他年紀小,還不懂戰爭的可怕,只想著這麼多年來陸陸續續也聽說過不少回西北打仗的事,可回回都叫西山營的人給打回去了,想來這一回也不會差。
然而,楚衡沉默著,良久搖了搖頭。
他現在不知道西北那邊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戰況。
可如果作為大延銅牆鐵壁的西山營,都無法守住歸雁城,落得一個城破的下場,那西北的戰況應當激烈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沒能從楚衡口中得到答案,五味留在屋裡,和白術一道等著楚衡用完膳,方才端著乾淨的餐具出了房間。
廊下北風吹亂人的頭髮,簌簌的樹葉聲在空寂的院中顯得越發詭秘。
他望著雲遮霧罩下的月亮,忍不住問:阿兄,你說,西北的戰事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
白術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了眼燭燈下,蹙眉看信的三郎,默默收回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