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楚衡回山莊後的這一晚,睡得並不踏實。
他做了太多的夢。
夢裡,一會兒是楚三郎手握火把,點燃潑滿麻油的糧倉,火苗躥起,燒得人渾身發燙。一會兒又是陸庭踏馬而來,半身浴血,深藍的眼眸中是冷凝的光。
他在冰山火海中來來回回做夢,屋外北風呼嘯,廊下的燈吹滅了幾盞,撲棱棱地撞上屋簷廊柱。
楚衡渾身乏力地從夢魘中驚醒,伏在軟榻上,冷汗淋漓。
夜深人靜,他在榻上吃力地翻了個身,聽著廊外風聲,終究還是坐了起來。他往身上裹上裘衣,赤著足,打開房門。
門外的風頃刻間湧進來,吹得他一時睜不開眼來。
外頭除了風聲,樹葉摩擦間的簌簌聲,別無他響。
楚衡在廊下站了一會兒,直到雙腳凍得發疼,這才青著臉回到屋裡。
桌案上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被重新點燃,他攤開紙,磨開墨,提筆寫下了第一個字。
整整兩日,楚衡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白日裡為防風大,門窗緊閉,就連白術五味都不知他在裡頭做些什麼。只一日三餐,按時送到門口,隔半個時辰去收一次碗筷。
有時碗盤乾淨得如同鏡面,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原樣擺在門外,根本不見開門取過。
白術有些不放心,隔著門勸說幾次,卻始終未得到過任何回應。
老陳頭有些擔心。第三日清早,隔著窗,見裡頭的燭光還亮著,而昨夜擺在門外的點心已經凍得成了石頭,老陳頭當下喊來邵阿牛,作勢要踹開門看一看三郎在裡頭是否無恙。
然而踹開的門內,楚衡站在桌案旁,悄無聲息,罩著外頭的大氅,正凝神看著手中的卷軸。
他的頭髮已經兩日不曾打理過,似乎覺得礙事,被他隨手挽在腦後,隨手用支沒沾墨的筆鬆鬆垮垮地固定住。
腳上也沒套上襪子,十根拇指凍得發紅。
“郎君……”
老陳頭正要開口,楚衡卻已經往桌案旁一坐:“陳管事來的正好。”他看了看白術,叮囑道:“我餓了,去廚房找些吃的來。再暖上一壺酒。”
老陳頭注意到他似有話要說,示意邵阿牛跟著人出去,順道關上了門。
“郎君要說什麼?”
兩日不曾出門,楚衡房間的桌案上,堆積起了並不比書房少的紙冊。大多是隔著門吩咐白術五味送來的山莊內的帳冊,也有一些其他東西,可架不住東西多了,擺在一塊顯得格外顯眼。
楚衡取過一冊,遞給老陳頭。
他思量了一夜,終究下定決心要做些事情。這些紙冊,是他花了兩天兩夜做的所有安排,是他想交代的所有事情,如今悉數交到了老陳頭面前。
“我算過莊子裡的這些賬了。”楚衡道,“往日這一切都有陳管事看顧著,每一筆進出都記錄清晰。我手裡有多少能動的銀錢,這個山莊裡又有多少能動的資產,陳管事都清楚。”
見老陳頭點頭稱是,楚衡斂眸淡笑。他一貫揚起的笑唇,頭一回扯出一絲苦意。
“我要去宜州。”
老陳頭神情大變。
當初楚衡去曲玉,已經叫他們都嚇了一跳。那時候曲玉已亂,可好歹同行的還有慶王。如今的宜州,卻不比當初的曲玉來的安全。
現在誰都知道,歸雁城破了,西山營兵敗,退居宜州。
那裡已經成了最危險的地方。
廊外的天氣灰濛濛的,似乎晨曦只出現了一時,很快就被雲層籠蓋,厚厚的蓋住了蒼穹,使得人心莫名晦澀。
老陳頭看著手中紙冊,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楚衡的聲音,透著堅定。
“除了動不了的田產鋪子,其餘的銀錢我拿它分了分,家中沒有女眷,那些得來的寶瓶物器,能換錢的,可以都換錢。田產鋪子的契書,我都交予你保管,但想來真到了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幾張廢紙罷了。”
老陳頭怔了怔,心底襲過恐懼,小郎君……究竟在安排什麼?
“我算過糧倉裡的糧食了。大約能讓西山營的將士們吃上四十餘天。雖然不頂用,但多一些糧食總比糧食不夠要好。銀錢我會帶走一部分,沿途再收糧食,雇鏢師一路護送過去。餘下的……”
楚衡喝了口水,壓下胸口的鬱結,道:“餘下的,你都拿好。”
“小郎君……”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宜州也敗了,大鉞氏長驅直入,戰線拉長,糧草不夠,他們必然會劫掠中原。如果宜州敗了,那些兵馬臨近允城,你就把錢都分給莊子裡的佃戶,讓人趕緊走,最好去燕都。臨走前,放一把火,燒了莊子,不能叫大鉞氏的人在咱們山莊裡發現一丁點的糧食。”
“小郎君,真到了那時候哪裡都……”
“燕都是皇城。只要皇帝活著一天,那些人就絕不會放任大鉞氏兵臨城下,威逼皇帝。所以,燕都是最有可能守下的地方。”
如果連燕都也敗了……
楚衡搖頭。
如果燕都也敗了,那大延就徹底國破了。
“到那時候,帶上錢想辦法出海吧。也許離開這裡,還能求一線生機。又或者,忍一忍……”
楚衡的主意已定,他這兩日將自己關在房中,做的就是這些算計。別雲山莊裡的每一筆帳目他都飛快地看過,算好莊子裡的銀錢,竭盡所能為這山莊上上下下這麼多的人,謀求一條出路。
距離他及冠還有數月,但顯然,他穿書帶來的影響,早就如同蝴蝶翅膀一般,改變了所有的劇情——
大鉞氏這一場如有神助的侵略,提前了。
老陳頭知道楚衡的這一番打算後,心中只剩下感慨。
揚州楚家那樣的一門重利輕義,究竟如何生出這麼一位小郎君。
老陳頭回到屋中,白術和五味都坐在屋子裡等著他回來。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兄弟二人已比從前拔高了不止一兩點。白術的臉龐也漸漸線條硬朗起來,不像五味,仍舊肉乎乎的,像個孩子。
他將楚衡的決定告訴給兩個孩子,末了拍了拍五味的腦袋:“小郎君把你們都託付給我了。一旦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們就跟我走,老頭活了這麼多年,總歸有些用處,勉強還能照顧你們幾年……”
“我跟三郎一道走!”
白術突然出聲。老陳頭靜了會,問:“你要跟他去哪裡?”
“去宜州!三郎能去,我也能去,我去跟著服侍三郎……”
“他做好了死在宜州的準備,生熬了兩天兩夜為你們每一個人做好的最壞的打算,安排好了出路!”
“我知道,我……”
“收好你的心思!到了如今,你若是還帶著那樣的心思,想跟著三郎走,必然會拖累了他!”
白術的臉色驀地發青。
五味有些不明。老陳頭歎了口氣。他婆娘兒子死的早,這幾年也是真把兩個小子當自己孫子在照顧,嚴苛是嚴苛了一些,卻也是為了兩個小子的前程。
郎君是個好的,和慶王府的那一位小爺又是這樣的關係,身邊的人自然只能往高處走,沒得到底低處流。
可白術這孩子……
想起楚衡剛回山莊時,白術的眼神,老陳頭搖了搖頭。
“你入不了他的眼,小郎君和陸將軍之間的情分誰也插不進,那是他刻在心裡的人,要不然又怎麼會三番五次捨命也要去那些地方。”
“我知道。我是奴才,註定要侍奉三郎,別的我不貪想。”
老陳頭知道,白術這孩子也是個認死理的。可這心思,是從何時起盤根錯節的生出,他卻有些不大明白。
見勸不住他,老陳頭直接將這事回稟給了楚衡。
楚衡“啊”了一聲,有些沒想到,良久叮囑道:“我走的那日,把他鎖在房裡吧。別讓他跟,他是年紀小,錯認了那點情。少年慕艾,很快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可楚衡心裡仍舊有些沒底。
沒穿書前,他當知道自己性取向和別人不同的時候,心裡其實糾結了很久。白術會有這樣的心思,說白了,興許還是因為他和陸庭相處的時候並不怎麼避諱旁人的關係。
少年慕艾,等他遠了,應該就沒關係了。
應該吧……
在楚衡留在山莊,與老陳頭一道,將手裡所有的計畫,一項一項佈置下去的時候。
宜州,風起雲湧。
當時選擇放棄歸雁城,退到宜州時,劉臣不是沒想過,對於這些年從未戰敗過的慶王來說,這一步,是在他心口上生生剮開的一道口子。
鮮血淋漓,怕是傷好了也不能忘記。
從歸雁城出來時,呼倫王親率人馬追擊西山營。
慶王殿后,被一箭射中右肋。
呼倫王的臂力一向驚人,哪怕慶王身上穿著鎧甲,仍舊叫這一箭射中的要害。
之後到了宜州,軍醫和宜州當地有名的大夫一道好不容易給拔了間,卻因傷勢過重,只敢小心用藥。這一拖,就又拖了數日,慶王仍舊重傷在床,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將軍,呼倫王在整兵了。”
斥候歸來,將在歸雁城外看到的景象全數告訴了劉臣。
呼倫王的那些士兵,在進入歸雁城後,就暫時駐紮了下來。
百姓們雖然早在慶王的安排下逃出了歸雁城,可零星還有不願走的人。那些靠著皮肉做生意的女人主動留下,為著出城的所有人贏取更多的時間。
那些女人一面曲意逢迎,一面也在悄悄向外送著消息。雖然死了幾個被發現的,但每一張被驚嚇到的面容背後,卻是一個又一個越發堅定地傳遞消息的心。
斥候們所得的所有消息,都來源於這些女人。
“委屈她們了……”劉臣歎了口氣。
他的妻女當初雖然都在歸雁城,可他在那些地方也是有過相好的。那個女人稱不上多漂亮,但是夠潑辣,就連這次留下拖延時間的主意,也是那個女人帶著幾個姐妹主動提出的。
但那個女人,在伺候呼倫王的那個晚上,聽說就被掐死了。
左右是他們無能,連累了她們。日後,待收回歸雁城,就為她們造幾座衣冠塚。而她……就把她在劉家記個名,好歹也能吃一口香火供奉,不必做那孤魂野鬼。
慶王重傷,尚未蘇醒。西山營的所有事情,就壓在了劉臣和其他幾位老將的身上。
宜州轄下各縣已經緊急調動了起來,光是宜州城內,就兵馬森嚴。西山營駐紮在宜州城外,慶王就在主帳中養傷。宜州太守和刺史每日都要出城拜見,卻始終不見人醒,不由也有些擔憂起來。
“你說這慶王還能不能……”
“輕點聲!慶王是將星,是要庇佑大延江山的,這要是沒了,就真的糟了。”
“可傷這麼重,聽說夜裡還反反復複地發熱,就是病好了,也上不了馬,到時候還不是得拱手再讓一座城……”
從西山營出來,二人忍不住背對著軍營說了幾句話,憂心忡忡。
這話自然不敢當著西山營眾將士的面說,說了只怕一個個就要拔刀相向了。
二人搖了搖頭,見馬車過來,抬腿就要塞著人凳上車。不遠處,卻有快馬飛馳而來。
一匹兩匹三匹……
領頭的一匹馬,通體漆黑,快如閃電,掠過馬車旁時,似乎還沖著拉車的大黃馬噴了一個響鼻。
黃馬受驚,向後退了幾步,太守沒能站穩,直接摔了下來,將刺史當做了肉墊,壓倒了地上。
“那,那是何人?”
二人狼狽爬起,攔住落在後頭的幾匹馬,指著已入軍營的那匹黑馬問道。
“那是何人?那是慶王義子,陸庭陸將軍!”
作者有話要說:
楚小衡:我不會那麼輕易狗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