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面土牆,三面木欄,揚州城的牢獄似乎和燕都的沒有不同。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楚衡此刻的心境。
他探了數次別人的監,這一回,輪到他自己被關進牢裡。
牢房內意外的桌椅板凳俱全,靠牆的那一面還放了一張木榻,雖然看起來不甚舒適,但好歹上頭鋪了一層被褥,躺下去的時候應當不至於太硬。
楚衡在裡頭待了幾天,始終不見有人來提審自己,不得不懷疑,自己被關進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如果桌案上的飯菜能夠再好點的話,大概這裡,嗯,就是酒樓包間的檔次了。
這麼一想,大概那位陳刺史其實並不打算為難他。
無人來提審,左右“鄰居”又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主,楚衡閑來無趣,最後只能就著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把腦子裡記著的萬花穀的一些藥方子,默寫一遍。
活絡丹、止血丹、護心丹、聚魂丹……
調和散、罡陽散、凝神散、定痛散……
桌案上的紙很快小小的摞了起來。墨香隨著筆法,在紙上游龍戲鳳。小小一副藥方,若是叫趙貞來看,也能稱之為書法大作。
寫夠了,挺直的腰背就顯得酸疼。
楚衡擱下筆,雙手舉過頭頂,慢慢往後仰了仰,緩緩舒了口氣。
“楚大夫,您能給小的把把脈不?”
獄卒在牢房外走了個來回,見楚衡停筆,打開鐵鎖,彎腰笑道:“小的聽聞楚大夫醫術了得,也不知能否勞煩您給號個脈。”
楚衡抬眼,看了看走近的獄卒。
這人年紀不大,耳前腮頰處卻是一塊紅腫,說話時口齒也並不清楚,時不時嘶一聲,顯然口腔裡頭也有潰口。
“怎麼不去外頭醫館看看?”楚衡話雖如此,卻還是指了指桌案旁,讓人坐下。
“忙,抽不開身。”獄卒搖搖頭,嘶了兩聲坐下,“這不下了這麼久的大雨嗎,家裡有田有地的,怕發大水,都回家看顧去了。小的沒田沒地沒婆娘,赤條條一個人,就留在牢裡看守,可不沒工夫出去看大夫。”
“來,伸手。”楚衡示意道,“我如今也只能給你開個方子,得了方子儘早去找藥鋪把藥給抓了,大病小病總是吃了藥才能好。”
“好嘞好嘞,就勞煩楚大夫了。”
獄卒笑得愈發真誠,楚衡苦笑搖頭。
獄卒這病,名為骨槽風,病在牙槽骨,多數是牙槽骨腐壞,或者是有死骨形成的。
在楚衡看過的醫案中,對此症多有記載。先自內潰,後複外穿,潰後膿穢難淨,牙床骨露,積成膿骨,於是越發的日久難愈。
仔細號過脈,又命獄卒張嘴查看過口腔後,楚衡詢問起病程。果然差不多疼了有兩個月。起初還沒在意,後來疼的臉上長了個腫包,一張嘴說話,舌頭就碰到牙槽骨,登時疼得不行。
楚衡仔細寫下藥方,遞給獄卒:“你的病,不算特別嚴重,不過這種情況,還是得多休息休息。”他擔心獄卒不識字,又將藥方念了一遍,“洋參、連翹、扁金斛、赤白芍、知母、福瀉淨、銀花、米仁、新會皮、粉丹皮、元參緣①。”
獄卒滿臉感激地接過藥方,努力去記楚衡說的每一個字:“謝謝楚大夫,小的有個外甥在藥鋪做學徒,這方子去他那兒抓,一準沒錯!”
他還要千恩萬謝,牢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楚衡循聲抬起頭,見走近的是揚州刺史,當下站起身。
“陳大人。”
“楚大夫。”
陳刺史看了看獄卒,後者收好藥方趕緊弓著身子出去。
“楚大夫,如今只能委屈你留在這裡了。”
“陳大人不是來提審楚某的?”
楚衡詫異挑眉。他生的好看,鳳眼笑唇,哪怕是七分的揶揄,也仍舊帶了三分的笑意。
陳刺史有些尷尬,咳嗽兩聲道:“楚大夫見笑了。”
前任太守死的突然,誰也沒想到幹的好好的,突然就暴斃而亡。新來的那位桂太守,又是個不得人心的,城中百姓早已滿是怨言,如今一死,反倒叫人鬆了口氣。
而本該以謀害朝廷命官為由被提審定案的楚衡,因著善名,從依律抓捕起來起,就陸陸續續有不少人冒雨到衙門,請求贖他無罪。
這麼個人,陳刺史也只能將他關在牢裡,堵住桂太守帶來的那些家丁及親眷的悠悠之口,至於提審定案……
死有餘辜的人,難道還要送給陪葬的下去不成?
只是,那死人的背後,是燕都丘家。
別的都沒什麼,可丘家一旦追究起來,他也不定能護得住這個青年。
“該怎麼來就怎麼來。”楚衡看得出陳刺史臉上的擔憂,反而安撫起他來,“這裡除了清苦一些,倒是沒什麼。只是外頭的大雨一日不歇,我心裡一日難安。不知大人可否讓我的小廝,每日來見一見我,與我說說外頭的境況。”
陳刺史哪裡會不答應,出了牢房又叫來獄卒說了些什麼。那獄卒不斷哈腰,偶爾看向楚衡,目光感激中又多了幾分恭敬。
永安元年農曆十二月,燕都的消息終於姍姍來遲。
彼時,大雨初停,江南多地水澇,各地官府為了百姓忙得焦頭爛額。揚州城自然不例外。
雖說揚州附近自有江河湖畔,但大雨仍舊叫陳刺史狼狽不堪。就連牢獄,都因地勢過低,積了不少水。
楚衡盤腿坐在床上,見獄卒帶著白術涉水走來,哭笑不得道;“這種情況你就別出山莊了,留在那裡搭把手也好。我這倒是太平的很。”
白術卷著褲腿,進了牢房也找不著坐的地方,只好站著道:“山莊裡的大家都不太放心三郎。莊子裡沒事,只淹了田地,等水退了,把地幹一干再翻一翻,來年還是能種上莊稼的,只是產量可能不如之前。”
“這到無妨,畢竟是天災,誰也無可奈何。糧倉那兒可有進水?”
“三郎放心,糧倉無事。”
糧倉沒有進水,楚衡心裡就放下了一塊石頭。
“那陸將軍可有托人送信過來?”見白術搖頭,楚衡微微蹙眉,“那想來歸雁城那邊出了點問題。”這麼說著,他鬆開眉頭,張口就要勸白術回山莊去。
白術有些猶豫,想了想,還是聽話地出了牢房。
獄卒一直在外頭候著,見人出來,就要帶著人出去。
熟料還沒走兩步,就又有人淌著水,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在喊:“楚大夫!楚大夫你沒事了!楚大夫!”
一路疾奔而來的人是本該這時候在外頭忙著的陳刺史。
他身上的官袍已不知幾日未換,一股子泥腥味還混著汗水的氣味,袖子、腿上都沾了泥水,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可神情卻興奮得不行。
“楚大夫,燕都來消息了!”
楚衡不解地看著他。
“燕都來消息了,丘家試圖謀害皇上,證據確鑿,已經全部拿下!”
“丘家……謀害皇上?”
楚衡心裡突了一下。難不成丘家心急,忍不住動手了?
“對,丘家在送給皇上的點心裡下了毒,沒成想,皇上沒把點心吃了,反而帶去給太皇太后。而當時丘家的老太太正和太后、皇后一起,在太皇太后宮中吃茶。皇上讓宮人把點心呈送到每個人桌上,結果毒死了丘家老太太跟皇后,這才讓事情暴露!”
楚衡驚訝的“啊”了一聲,隨即想到這事十有八九不是丘家幹的。丘家理當還沒蠢到這個地步,直接下毒要害死趙貞。不過就是有人借著這事,順水推舟罷了。
而這人,十有八九,是如今的攝政王趙殷。
“楚大夫,桂家此前一直依附丘家,此番丘家獲罪,樹倒猢猻散,桂家也被牽扯出許多事,此時只怕自顧不暇。桂太守的親眷此前要臣呈送至刑部的案卷,想來過幾日也要被打回揚州城了。我今日就放你出來!”
陳刺史說著就問獄卒要來鑰匙,親自為楚衡打開鎖鏈:“楚大夫,儘早回山莊去吧。這雨停了,莊子裡想必也有楚大夫忙上一陣子的事。”
楚衡感激地掬了掬手,心裡卻仍舊對丘家突然獲罪的事有些詫異,忍不住追問道:“皇上是如何定罪丘家的?”
丘家一門中,男子皆入朝為官,尤以丘壑為最,其餘子孫大多也官居四品,任三省六部中最重要的位置。而女子中,已出過兩任皇后,多位嬪妃,其中如今的太后更是誕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趙貞。
這樣顯赫的一個家族,說獲罪就獲罪,必然震動朝野。
陳刺史哈哈一笑。
“丘氏戕害無辜,陷害良民,且用心險惡,下毒謀害皇室,意圖謀反,現如今,皇上親自下旨,滿門抄斬,太后丘氏,廢除身份,送入冷宮,皇后丘氏,廢除後位,不得葬入皇陵。”
這是丘氏的下場。
“刑部在皇上和攝政王的威壓之下,從速查出了與丘家多有勾結之人,其中就有桂氏,丘氏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桂氏等則誅三族。”
陳刺史的話一出,牢房裡其餘的人頓時發出抽氣聲。
楚衡雖有些吃驚,但仔細想想,這手筆,未嘗沒有攝政王的份。
丘家敗得突然,可落得如今的田地,也在情理之中。
楚衡沒那麼多善心去同情被株連的其他人,只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和記憶中的原著漸漸重疊在一起了。
丘家敗,接下來,燕都就徹底淪為攝政王趙殷,和身為帝王的趙貞之間的戰場。
出了獄,楚衡展眼看向難得放晴的天空,身側的陳刺史還在不斷的說著話,他想了想沒有打斷這難得的聒噪。
然而,在他坐上邵阿牛趕來接人的馬車,回山莊不久,另有一則消息,隨著軍報,傳遍大延的天南地北——
歸雁城,城破。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骨槽風的這個方子,來源於《愛月廬醫案》。藥材我特地百度下來,除了一個元參緣不造是醫案記錄有誤,還是我百度有誤,沒有找到對應的藥材,其他都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