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三月的晌午,沒有夏日的燥熱。
大延公主的送親隊伍在大王子赫連琨的引領下,來到了大鉞氏的皇城烏吞。
城中百姓早已得知,漢人的公主將要嫁給他們的新國王,以求兩國交好。這會兒,都在城中等著,等著看那些漢人進城,順便看一眼遠道而來的漢人公主。
一騎棗紅大馬旋風般跑到了城門前,馬上那人一襲赤色衣袍,上做十二縫金絲,腰間懸疑玉佩,飛馳而來。被馬蹄飛濺起的泥塊落在馬後,張揚至極,絲毫不能叫人想像到,也是這個人,被漢人率兵打得屁滾尿流躲進歸雁城內。
大王子赫連琨。
呼倫王幾個兒子中,風姿最為卓越的,是赫連渾,最受器重的是大王子赫連琨。這個長子從容貌上來看,也和呼倫王最為相似,眉梢眼角都是同樣的,睥睨天下的傲慢。
看見已經等候在城門外的赫連渾,赫連琨勒馬停下,嗤笑道:“喲,這不是我的好阿弟嗎?父王命你來迎親?”
赫連渾帶著人等候在城門外,對於赫連琨的嗤笑並不在意。圍觀的百姓似乎也不曾注意到兩位王子間的氣氛,都癡迷地望著綿長的漢人送親隊伍。
轎子的紗簾被縫輕輕吹起,飄逸地散開,露出裡頭嬌嬌俏俏的漢人公主。容貌看著不差,只是可惜身材不像他們的王妃們玲瓏可人,太過瘦弱了些,也不知經不經得住折騰。
見赫連渾不說話,赫連琨心頭有些浮躁,坐騎踏蹄逡巡,手中的馬鞭長長垂著,要不是身後就是漢人公主的送親隊伍,他恨不能就在城門口,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教訓一頓這個目無尊長的弟弟。
赫連琨冷冷注視著他:“你少做些討巧的事情,不然叫我知道了,立馬揍得你哭天喊地。”
赫連琨說完,調轉馬頭:“請各位尊貴的客人入城!”
赫連渾前來迎親,身後立了呼倫王旗下最精銳的百來名鐵甲騎士,黑壓壓地佔據了城門。
當赫連琨話音落下,騎士們整齊劃一的向兩側分開,送親的隊伍似乎有一些遲疑,但仍舊還是跟著人進入了烏吞城。
楚衡就混在隨行的隊伍中,沒能看到期望中兄弟相爭的場面,他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這一路上,時不時就聽見赫連琨毫不在意地大肆跟人談論赫連渾的事,不是罵他出身低賤,就是說他只會在呼倫王面前討巧賣乖。
楚衡腦補了一路的兄弟二人見面後,駿馬騰空,長槍既出,然後刀光劍影的場面。到結果,什麼都沒看到。
他只遺憾了一小會兒,很快就繼續步行,將注意力放在了城中。
他和陸庭冒險來大鉞氏,有彼此要做的事情。
送親,只是一個名目罷了。
歸雁城一代已被大鉞氏侵佔,如今宜州變成了出關的最後一道門。
四公主出關前,慶王親自檢驗送親隊伍中的人馬。
這裡頭,有不少文士,一路餐風露宿下來,大多精神不振,面有菜色。隊伍中還有一些懂的種植的農戶,以及樂師醫者。
另有一批胡人奴隸,因會說胡語,以翻譯的身份跟隨陪嫁入大鉞氏。
有醫者不願跟隨出關,夜裡試圖逃跑,誤闖營房,被驚醒的軍士當做刺客反手制服。誰料那醫者手無縛雞之力,只被打了幾拳,待發現不對後,竟嘔血而死。
誤殺醫者的軍士被鞭笞了十下,以示警告。
另有一個胡人奴隸,早年家中遭大鉞氏屠戮,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被人販賣至大延。此番陪嫁,一路上心驚膽戰,醫者被誤殺的當晚,竟崩潰地得了癔症。
然而登記在冊的隨行人員都是有數量的,並且大鉞氏那邊也會核對人數,不能少,不能多,哪怕是病死,也得填補上人。
一個醫者,一個胡人奴隸,兩個人出了意外,叫慶王皺起了眉頭。
“我去吧。正好我會醫術,可以填補上醫者的空缺。”楚衡出聲。
慶王唔了聲,沒有明確回答。楚衡作揖,身體微微前傾,說:“殿下,如今我在宜州也並無他事,不如讓我跟隨公主去烏吞。不光能為公主的安全多一份保證,還能近距離提防著赫連氏的動作。”
慶王搖頭:“太冒險了。你的臉,赫連渾和江坨都記得……”
楚衡沉聲道:“公主是嫁給呼倫王,如今的大鉞氏國王,赫連渾作為王子,奉公主為母親,除非必要,必然不會時常碰見。”
慶王並不同意楚衡涉險,然而他的醫術,和遇事能夠不慌不亂的性情,卻得到了營中老將們的認可,紛紛認為,有他跟著公主,再加上安插在烏吞的探子,時時瞭解赫連氏的動向會比任何時候都來的方便。
慶王考慮再三,最終同意由他來填補醫者的空缺。
至於胡人奴隸,卻是有陸庭自薦。
陸庭的身份比楚衡更加容易叫人認出。只是,自從赫連琨被打得屁滾尿流一事後,太皇太后就下了懿旨,撤了陸庭的官職。如今的他,不過是以慶王義子的身份留在軍營中。
一介白身要走,慶王勸不住。
二人順理成章地填補了公主隨行人員中的空缺,臨行前囑咐白術留在宜州,照顧好江離,並再三叮囑他,不準將二人的遠行寫信告知別雲山莊。
白術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忍下想要追隨的心,留在宜州,安心照顧江離。
之後的事,便一帆風順。楚衡與陸庭各自扮演好現如今的身份,順順利利地進入了大鉞氏的皇城烏吞。
趙嫣到達烏吞的當晚,就在呼倫王為她準備的漢春宮裡,以大鉞氏的禮節,與年紀足以當她父親的呼倫王拜堂成親。
宮裡的大臣們簡單的用過酒水後,便各自回了家。眾位王子似乎對大延送來的這位嬌俏的小公主十分感興趣,留在宮中笑鬧說要按照漢人的風俗,鬧一鬧洞房。
楚衡和其他醫者始終留在偏殿,不敢離開半步,生怕赫連氏胡鬧起來傷到公主。
陸庭則以胡人奴隸的身份,與公主身邊的那個胡人一道,守在左右。
楚衡聽得呼倫王幾聲大笑,不多會兒,眾位王子便以赫連琨為首,笑著從正殿離開。經過偏殿時,楚衡等人躬身行禮,依稀能聽見他們用他勉強能聽懂一二的胡語嘲笑道:“你們看看,漢人就這副長相,白白淨淨的,上了戰場,還不是被我們打的屁滾尿流!”
嘿,之前被他男人打得連滾帶爬,哭爹喊娘逃走的是誰來著?
眾王子們走的時候,天已全黑。
公主的隨行人員中,除了侍奉的宮女和醫者、奴隸外,都被安排到了宮中其他地方。
楚衡等人從偏殿出來時,呼倫王已和趙嫣入了內殿。陸庭與人輪值出來,提著一盞燈,與楚衡並肩走在這座喧囂落幕後的宮殿中。
“賀默兒還留著?”楚衡問。
“嗯。”賀默兒是公主身邊那個胡人奴隸的名字,“他還守著。怕公主被欺負狠了。”
楚衡搖頭:“又有什麼用呢。對了,方才你在裡頭,可有正面遇上他們父子三人?”
陸庭道:“留了一路的鬍子,還有誰認得出來。”
借著微末的燈火,瞧見陸庭故意沒有打理的鬍子,楚衡忍不住發笑。
他二人此番隨行,為了不被認出,都各自做了喬裝打扮。
陸庭留起了鬍子,雖然還不長,但已經看不出原先那張俊朗的面孔。楚衡則在臉上敷了藥,又點了麻點,絲毫看不出過去那個玉樹臨風,俊俏漂亮的楚三郎的模樣。
二人隨手往人群中一丟,只怕也很難立即找出。
隨行的醫者和奴隸都在漢春宮內有各自的住處。楚衡和陸庭也不例外,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住在安排好的大通鋪內。
分別前,楚衡輕輕地在陸庭的唇角落下一個吻。
這一晚,整個隨行隊伍裡,沒有一個人睡得踏實。
每個人都知道,等天亮之後,就是太平夢醒來的時候,大鉞氏宮廷的生活處處充滿危機。誰也不能料到,將來是否還有回大延的那一天。
大鉞氏是一夫多妻制的國家,並且奉行父死子繼,兄死弟承的制度。
呼倫王的女人有很多,燕環肥瘦,什麼容貌姿色的都有。更是有不少從他國搶來的女人,在不甘不願中,成為他的侍妾,為其誕下子嗣。
在趙嫣嫁給呼倫王,並且圓房不過三日後。
趙嫣貼身的幾個宮女,都被呼倫王拉上了床。有不樂意的,甚至就被玩死在了床上。
趙嫣嫁入大鉞氏五日後,整個王庭都知道,大延用來和親的這個小公主,甚至沒來得及得到王的寵愛,就失寵了。
漢春宮內,呼倫王的大王后安排了不少胡人侍女。這些侍女以王后為尊,絲毫不將漢人小公主放在眼裡,眼見著好幾日大王都不曾過來留宿,話裡話外便多了些譏諷。
“就說這漢人小公主入不了大王的眼吧。你瞧瞧,這才幾日,大王就連宮門口都不樂意經過了。”
“大王向來喜歡豐胸細腰的美人,這麼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大王怎麼會喜歡。不過是人家想要討好求饒,特地送過來給大王暖床的罷了。”
“嘻嘻,你這嘴說的真難聽,好歹也是公主……”
侍女們說的都是胡女,見楚衡從旁經過,只當是個尋常的漢人醫官,依舊笑語晏晏地嘲諷待在內殿鮮少出來的漢人公主。
楚衡雖然還不能聽懂所有的胡語,但稍加理解,很快就能反應過來這些侍女說的都是什麼話,等見到趙嫣時,難免覺得惋惜。
“後悔嗎?”
賀默兒剛說完一曲,內殿的塤聲停下,楚衡拿出藥枕要為趙嫣號脈。
趙嫣這幾日的精神,總算比洞房第二日看起來要好了許多。
呼倫王的手腳並不輕,楚衡想像得到,對於一個不過才十四歲的女孩來說,那一晚的初體驗,既不美好,也不值得回憶,更多的恐怕是畏懼和強忍的堅強。
十四歲,擱他上輩子,這年紀的女孩才讀中學,看看漫畫,看看小說,追電視上那些盛世美顏的時候。
可到了這裡,十四歲的趙嫣,成為了大延求和的禮物。
年輕的身體被男人撕裂,彌補不上的還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我不後悔。”趙嫣笑,可她的笑容卻沒有十四歲的姑娘該有的天真爛漫,“身為皇家女,我能為大延做的只有這個。剩下的,得靠你們。”
她的長相和趙貞只能尋到一分的相似,楚衡看著她,忍不住念了句:“要是陛下他,能有公主你的膽識,該多好。”
他起身,出門前回首,看到依偎在賀默兒肩頭的小公主,長長歎了口氣。
門外,陸庭如青松般站著,與他視線撞上後,一手放到腰後,手心向外一翻,另一手垂在身側,若無其事。
楚衡知道,這是夜裡有事要談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