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零玖】遠來客
叮鈴——
叮鈴——
白牆黑瓦的小院內,廊下懸掛著碎玉片子,風吹玉振,發出清脆的響聲。
長長的回廊那頭,穿著青碧色春衣的小童瞅了瞅天色,快步沿著走道往裡走。
那最裡頭的屋子是書房,推開門來只見得東西放得密密麻麻,一摞摞的書筆直地擺在屋子裡,硬生生將原本寬敞的空間變得十分逼仄。
在一屋子裡的書中,小童挖出了和衣睡在當中的楚衡。
“三郎,未時了。”
五味伸手推了推,見楚衡趴在攤開的書堆上皺了皺眉,又催道,“三郎先前交代了,未時要起來給邵婆婆看診的。”
楚衡從書堆前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這春困真是擋也擋不住。”說著提了提精神,取了片風乾的草葉夾在書中,合攏書,起身拉了拉衣裳。
“三郎若是夜裡能早些熄燈,也不必白日裡總是醒不了神。”
五味雖是侍奉左右的小童,可因著年紀小,又最會賣乖,老陳頭和白術總會叫他在平日裡,多向楚衡說些勸解的話。
楚衡聞言,卻只是笑了笑。
他雖然有楚三郎的全部記憶,可那些記憶裡並不是什麼都有。楚三郎是個神童學霸沒錯,但他的神童學霸僅限於科舉,就連分家之後種田的事,也只是臨時抱佛腳從書上學了一二。楚衡想要瞭解整個世界,就只能依靠後天努力,不斷汲取外部的資訊。
正月前,他忙著山莊裡的事,忙著對付諸枋,正月後又在揚州楚家浪費了幾天功夫。等到回了山莊,楚衡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列了相關書單,親自跑了趟允城買了一車的書。
這些書,從官府制度到工農商牧,還有行律法規,但凡是楚衡覺得用得上的,他全都一車接著一車買回家中。
然後一看,就花了四個多月的功夫。
到如今,比起穿越前掉坑裡的那本原著小說,楚衡總算是對這個世界有了比楚三郎更加清楚的認知。
首先,這個叫大延的國家,從地貌特徵來看,類似于大唐,各地風土人情也和大唐極其相似。楚衡勉強覺得,大概是搭檔妹子在寫文的時候偷了個懶,借了這麼一個框架。
其次,大延國姓是趙,趙錢孫李的趙。重文輕武,比鄰數國。這也是原著中那麼容易就觸發被侵略戰爭的原因。
最後,他從那些書裡發現,他最應該感激的人,不是書裡那些隨手可拿的知識,而是寫文不過腦,不符合歷史年代的東西隨手往文裡寫的搭檔妹子。
土豆、玉米、辣椒這種舶來品就不說了,存在即是道理。
連石油、瀝青都存在的世界,簡直就是技術宅的福音!
如果能穿越回去,楚衡表示自己一定會抱住妹子狠狠親上幾口。
而除此之外,四個多月的時間裡,楚衡滿懷感激之餘,不忘仔細打理山上的那幾片藥田。藥田如今初見成果,草藥漲勢茂盛,而且因為細心看顧的關係,品相極佳,藥效不必說必然是最上乘的。
楚衡在莊子裡特地辟出了間藥房,在裡頭炮製草藥,也做出了不少入口即化的藥丸。光是莊子裡的下人就因此受益許多。五味和白術更是在短短四個月間,健壯了不少。
而老陳頭的身子骨,也在楚衡明裡暗裡的調理下,日漸硬朗,估摸著能再為別雲山莊忙碌二十年。
農田果林有佃戶們打理,藥田每日都有專門看顧,楚衡除了看書,剩下的事,就是背著自製的藥箱滿莊子跑。
如果有技能頁面的話,大概他這樣的舉動,就類似於正在刷技能熟練度。
還好沒有鋒針,不然還不知道要多少屍體給他縫。
收拾好了自己,楚衡背上藥箱就要往山莊外走。五味腿短,追了幾步沒追上,只好喊來阿兄跟著。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走在田邊,往來的佃戶瞧見他們,紛紛停下打招呼。有租賃了田地種枇杷的漢子,抓了一把剛採摘的枇杷紅著臉塞進楚衡的懷裡。楚衡先前醫好過一個三代單傳的,發了高熱差點燒壞心肺的小子,見枇杷是那小子的阿爹送的,便笑著轉手收下。
他在山莊附近及允城如今已小有名氣,不是以神童的名義,而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小大夫的身份,在周邊有了不一樣的名望。
“阿牛。”
還未走到,楚衡就瞧見了正在土牆外正和人說話的邵阿牛。
邵阿牛如今已經是楚衡身邊十分得利的幫手,又有老陳頭在邊上指點,過去憨厚有些傻氣的大高個漸漸也聰明了不少。可不改的是骨子裡的老實本分,以及對家中親戚的照顧。
邵婆婆是邵阿牛的祖母,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如今已經不大能記事,脾氣也控制不好。因為怕婆婆傷著郎君,邵阿牛一直在找外頭的大夫給祖母看病。可湯藥喝了一劑又一劑,始終不見好,最近腿腳還發生了潰爛,眼看著家裡的女眷都要哭瞎眼了,邵阿牛這才偷偷求到了楚衡的面前。
楚衡感念邵阿牛的好,又想起自家長輩,當即就同意抽空給邵婆婆看診。可事先也說好了,不一定就能把病看好。
畢竟,邵婆婆的年紀,在古代已經是高夀,身上總是會出現問題的。而人壽最是無法控制。
“三郎來了。”邵阿牛看見楚衡,忙擦了擦手,走到跟前,“三郎屋裡坐!”
邵阿牛的媳婦最近剛懷了第三個孩子,為著邵婆婆的事,整個人瘦了一圈。好在家裡還有其他人幫忙看顧著,這才沒叫人看了笑話。
“三郎喝茶。”阿牛媳婦說著就要上茶,楚衡忙擺了擺手:“婆婆在哪兒,快帶我去看看。”
邵家人一聽這話,滿臉激動,忙引著楚衡到了邵婆婆住的那間屋子。
隔著門,楚衡都能聞見腐朽的氣味。楚衡歎了口氣。他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猜測。老年人的常見病中,有一種叫做消渴症,俗稱糖尿病。這種病到後期,會出現多種併發症,其中就有腳部潰爛,嚴重者甚至需要截肢。
等邵阿牛開了門,再看躺在病榻之上神智已經不大清醒的邵婆婆,楚衡伸手號了會兒脈,搖了頭。
“是消渴症。”白術擺開文房四寶,楚衡握筆,一邊對著邵阿牛道,一邊寫下藥方,“婆婆年紀大了,記不住事也是正常。至於消渴症,怕是過去大夫們都被其他病症攪渾了,沒能發覺,再加上婆婆的年紀,發展的很快,如今腳步潰爛,只能說明婆婆的消渴症十分厲害了。”
邵阿牛滿臉緊張,見婆婆躺在床上囔囔了幾聲他的名字,高大的漢子眼眶頓時就紅了。“三郎,婆婆還能醫治嗎?”
楚衡疾書的手頓了頓,往方子上又添了幾味藥:“我儘量。只是,你們需得做好準備,婆婆畢竟……年紀大了。”
糖尿病的併發症並不只有腳部潰爛,同時還能引起其他臟器的病變。他能做的只有開一些溫陽益氣,活血通絡的草藥,儘量控制住消渴症,然後再去治療潰爛的問題。
“紫丹參、忍冬藤這些,咱們山莊的藥田裡還沒種。你們拿著這方子去城裡抓,若是銀錢不夠,就先報別雲山莊的名欠一欠,回頭我讓白術去結清。”
他最後看了一眼抓著孫媳婦的手混混沌沌的邵婆婆,拍了拍邵阿牛的肩膀出了邵家。
“三郎,邵家婆婆是不是……”出了邵家,一直沉默的白術終於開口。
“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會疾病纏身,又有幾人能無病無痛的老去。”楚衡歎氣,隔著土牆望了眼邵家小院中奔來跑去,不知愁滋味的幾個小童。
“世人多苦楚,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蘊盛苦。碰上哪一樁都是命。”
楚衡嘴裡說著命,心底卻又不信命。
倘若他信了命,那等著他的就是及冠那年的大火。
穿書是命,可生死在他這裡,卻由不得命。
從邵家出來,路上又遇見不少人。有熟悉的小童還會跟在楚衡身後走上一段路,等爹娘吆喝了,這才嬉笑打鬧著回頭跑。路邊大樹下,偶爾有老翁坐著,見著楚衡,顫巍巍的起身行禮,末了嘴裡念叨:“端陽就要到了,郎君可得記得喝點雄黃酒。”
聽得老翁提及端陽,楚衡微微愣神,想起端陽就是端午,猛地捶了下手心。
“三郎?”白術愣了下。
“既然端陽將至,不如我們做些香囊。”楚衡在腦子裡過了遍記得的香囊配方,當即決定多做一些香囊到了端陽分發給各家佃戶。
他雖然不是什麼神醫,也做不到像遊戲中裴元師兄那樣高超的足以起死回生的醫術,但替自家佃戶做些隨身有益的香囊還是可以的。
幾乎是幾下就做了決定,楚衡手一擺,直接囑咐白術先回莊子裡帶竹簍,自個兒哼著曲兒,朝開闢了藥田的山上走。
當初泡溫泉時遇見的小鹿,如今已經長成了大鹿,可仍舊時不時晃蕩到溫泉附近。
楚衡偶爾會上山,即便不泡溫泉,光是住在邊上的宅子裡,就有一種度假的感覺。而且,一推開窗就能看見附近的藥田。那頭鹿頗通靈性,從不吃藥田裡種的東西,時不時晃一圈,遇上楚衡便留著玩耍一會兒,沒見著人就離開。
楚衡上了山,沒去宅子,直接先往藥田走。瞧見田邊的鹿,他正要笑,就聽見它“呦呦”地叫了幾聲,聲音不似往日的調皮淘氣,帶了點意外的急躁。
“怎麼了?”
楚衡往前趕緊走了兩步,順手抄過被他習慣性丟在附近大樹下的鋤頭。
那鹿來回劃拉著蹄子,“呦呦”叫了幾聲,又繞著藥田跑動。楚衡抿了抿唇,視線仔細掃過藥田。
田裡種著不少草藥,為了不讓誤上山的佃戶和周邊村民挖走不該動的,或是帶了毒性不能亂吃的草藥,楚衡特地交代了侍弄的人在每塊田的邊上都插了牌子,寫清了藥名、藥理是否有毒等。
他粗粗一看,沒發覺什麼問題。再去看不住叫喚的鹿,楚衡終於注意到種著三七的那塊田裡,少了幾支。
三七本該十月成熟,楚衡為此不止一次感激搭檔妹子寫文時的神來一筆。他現在的藥田裡,不少藥因為當初劇情設計的關係,在這個世界中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生長週期。
五月,楚衡藥田裡的三七快成熟了。
而現在,有人連根拔起了他的幾支三七。
白術還未上山,楚衡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書生,只能抓緊了手裡的鋤頭,深呼吸,緊緊盯著旁邊三七葉上滴著的零星血珠。
順著血珠,楚衡一步兩步,走到了溫泉旁的宅子前。
血珠一直延續到屋後,鋪了青石板的院子看不到腳印,但楚衡的心還是提了起來。
越往後走,越能聽到奇怪的聲音。
楚衡停下腳步,屏住呼吸,終於聽清了聲音的來源——那是斷斷續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等到他終於沉下去,繞到宅子後,看清了半邊身子都是血,靠著牆面倒在地上的男人,尤其是看清了那張臉後,楚衡的呼吸忽然停滯了一瞬。
這是個身長足有八尺,手腳勻稱,面龐硬朗的男人。
雖然閉著眼睛,可楚衡就是知道,在眼簾之後,那是一雙帶著深藍的,極其漂亮的眼睛。
楚衡抹了把臉,苦笑。
賊老天,這送上門來的男人,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