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零捌】巧言辯
小梅宴是楚家的大事,也算是揚州城的一樁大事。
楚家庶出的三郎在小梅宴上,隨手一個號脈,診出姐夫陳四郎腎虧不舉的消息,不用出門,就已經讓全揚州城有名有望的人知道了。
瞧著坐在地上晃來晃去,半醺的少年郎,旁人只顧得上心底暗笑,卻是半點捨不得打罵。
楚大富臉色難看,但也不敢這時候動手抽兒子,只好讓楚大郎趕緊把人帶下去醒酒,省得再語出驚人。
楚衡踉踉蹌蹌的走,漂亮的臉孔浮著醉態,靠著楚大郎時,還試圖伸手去抓他兄長的手腕,嘴裡念叨:“阿兄,我替你號個脈……”
楚大郎可不敢再叫他號出一個腎虧不舉來,忙轉了個手抓著他的兩個手腕,半拖半拉地把人帶出了小梅宴席。
等回了西廂,聽著廊外楚大郎對白術五味的叮囑,躺在榻上哼哼叫喚的楚衡睜開了眼。
“三郎醒了?”廊外屬於楚大郎的腳步聲剛剛走遠,五味就進了臥房,“我去讓阿兄準備醒酒湯。”
“不用那麼麻煩。”楚衡叫住五味,翻出裝著醒酒丸的藥瓶,往嘴裡倒了幾顆嚼了嚼,“西廂這邊可有人來過?”
“二娘身邊的丫鬟曾來過,說是擔心郎君和娘子疏忽了西廂,過來瞧瞧缺沒缺東西。”
五味說著,挺了挺小胸脯:“阿兄與我把人擋回去了!沒叫那小姐姐進了三郎的屋子!”
楚衡倒是沒想到楚二娘這麼不能忍。
他讓白術提防著別讓人進西廂,怕的是廖氏的人,卻沒成想,廖氏沒派人過來,倒是楚二娘先讓丫鬟來探了個路。
再想到方才他在小梅宴上給陳四郎號的那個脈,楚衡覺得他那位便宜阿姐大概很快就要殺過來了。
他閉了閉眼,在榻上翻了個身,悶聲道:“我先睡會兒,若是有人來了,記得將我叫醒。”
五味應答了聲,不多會兒,楚衡就借著那微末的醉意睡了過去。
另一頭,正陪著女賓們賞花聽戲品香茗的廖氏差一點摔了杯子。
瞧著和女賓談笑的楚二娘,廖氏咬牙:“那個小畜生呢?”
丫鬟壓著聲音道:“叫大郎送回西廂了,這會兒怕是醉得起不來。”
“他倒是醉倒了事,可前頭的宴生生叫他給攪和了!我就說他是個禍害,不然怎麼吃了那麼多要人命的東西,都還能相安無事活著!”
丫鬟跟著應了幾聲是。
廖氏氣憤不已,想到楚衡給陳四郎號的那個脈,更是沉下臉:“他不過就是個書呆子,哪裡來的本事給人號脈!腎虧不舉,還真是結結實實下了自己姐夫的面子!”
她話音才落下,前頭的宴上,楚大富派了管事過來在廖氏耳邊低語:“郎君說,小宴還是散了罷。前頭飲酒玩樂的心思都淡了,話裡話外都在詢問姑爺是否真不舉。”
好好的小梅宴就這麼散了,廖氏這口氣如何能忍。
等送客人出了門,廖氏一個轉身,臉色頓時黑了下來,命人關上府門,怒喝道:“去把三郎給我叫過來!”
楚大郎想要勸上兩句,已然從丫鬟口中得知陳四郎被號脈一事的楚二娘,已經抓著陳四郎大吵大嚷起來:“他一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你怎麼就不懂甩開他,非要叫人抓著你的手腕給你抹黑!
楚二娘一邊怒斥陳四郎沒用,一邊狠狠咒駡楚衡,像是忘了自己在宴前還央求兄長夫君幫著丟他臉面。
陳四郎心中也十分惱怒,見妻子污言穢語的咒駡,更是煩悶,甩開手就要往後院走。
楚大富見不得嬌養的女兒出口成髒,當下皺眉,讓身邊的管事去西廂叫人。
楚衡只睡了一小會兒就被前來請人的管事隔著房門叫醒。
白術為他披上從山莊穿來的裘衣,替換下楚大郎那身過了時的衣裳。因才睡醒,楚衡隨手抓了兩把頭髮,望見銅鏡中已然沒有絲毫醉意的臉,微翹的唇角似笑非笑的揚著。
楚衡跟著管事走到了中堂,守在外頭的丫鬟們繃著小臉,大氣不敢喘。見楚衡過來,一個兩個都忙弓著身子行了個禮。
楚衡往裡走,才剛站定,一盞熱茶逗著頭就砸了過來。
前任只是個身心文弱的書生,可楚衡好歹“出身”萬花穀。離經一門雖然不像花間那樣能千里奪人首級,殺人於無形,但也會些許的防身功夫。他練了月餘的內功心法,殺不了人但躲開茶盞還是可以的。
楚衡幾乎是下意識地避了避,身形未動,本該砸到頭上的熱茶卻落在了他的腳邊。
“給阿爹阿娘請安。”楚衡睜著眼,有些小驚恐地趕緊行禮。
“酒醒得倒是快!”廖氏端坐在上,幾乎要把桌案一角抓碎的手背上繃起青筋,聲音裡滿滿都是壓迫。
楚衡露出羞愧的神色:“之前在山莊時,跟著附近的遊醫學了些許的醫理,特地做瞭解酒的藥丸備著。方才在西廂吃了幾顆,又眯了會兒,就醒了。”
“看樣子你跟那些江湖郎中學了不少本事,連你姐夫的脈也敢隨便號了?”楚大富拍了拍廖氏的手背,對著楚衡擰起眉頭,“簡直胡鬧!什麼不學,跑去跟遊醫學醫!還敢在小梅宴上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胡亂說話!還不滾去給你姐夫道歉!”
楚衡一怔,忙看向臉色難看的陳四郎,似乎十分懊惱自己方才醉酒一事:“阿爹……兒方才雖然醉了,可……可脈是……是對的。”
廖氏倒吸一口氣,猙獰地盯著楚衡:“你還敢胡說八道?”
楚衡眉梢稍動,咬唇搖頭:“兒並未胡言亂語。姐夫的脈象確實不大好,若是阿娘不信,不妨去請信得過的大夫來。總歸……總歸是一家人,有些話,兒實在不必藏著掩著。”
他低下頭,似乎有些為難,“兒在莊子上時,閑來無事也看了不少醫書,《千金方》、《傷寒雜病論》……兒將允城能尋到的醫書都看了遍。姐夫……姐夫的脈象確實是……是腎有損傷,怕是房事不舉,甚至……甚至子嗣艱難。”
“若是阿娘信得過兒,不如讓兒給阿姐也號個脈。阿姐與姐夫成婚已有兩年,卻依然未能懷上子嗣,想必……想必夫妻二人也是著急的。方才宴上,兒貪杯誤事,有得罪姐夫的地方,還……還請姐夫見諒。”
他說著,朝著陳四郎的方向僵硬地掬了掬手,看著像是十分尷尬內疚的模樣。
楚大富心中已有計較,正半信半疑地打算讓楚衡給二娘夫妻倆號次脈。楚二娘卻是再也坐不住,當下就掀了桌案上的茶點。
楚衡有意閃避,卻不敢動作太大,熱乎的茶點被楚二娘的手掃到了他的臉上,留下白粉粉的一個印子。
都知道楚衡生的好,便是臉上留了這麼個印子,也只叫人想到了“潘安擲果,何郎傅粉”。然而,這張越發顯得精緻漂亮的臉孔,只會叫廖氏和楚二娘心裡團著的火燒得更旺。
楚二娘與陳四郎成婚兩年,不曾懷上子嗣,楚家自然不會說什麼,可陳家早有不滿。因這楚家的名望,這才沒往陳四郎的房中塞通房侍妾。
楚二娘不懂醫,從來只當是自己的問題,如今聽得楚衡的話,心裡一面怨恨他不給姐夫面子,胡言亂語,另一面卻又懷疑陳四郎是否真的有那方面的問題。只是看著滿臉無辜的楚衡,楚二娘心底的火氣只會蹭蹭蹭往上冒。
“阿爹,把他趕走!把他趕走!”楚二娘一臉憤然,見陳四郎臉色慘白,更是覺得不能忍,“都已經分家了他回來做什麼,快把他趕走!”
“二娘……”
“阿爹你看,他從前在家的時候就陰陰沉沉的,話也不多,總是動不動就給家裡惹麻煩,這樣的人分家還給他田產,已經是阿爹阿娘的好意了!”楚二娘氣憤的眼眶發紅,咬牙切齒,“當初要不是消息沒能傳回揚州,就憑他在殿前便溺一事,就足以讓我們楚家被全揚州城嘲笑一輩子!”
楚家重臉面,以楚大富對這個庶子的關注,養一個兒子是養,兩個也是養,更何況這個庶子的學識的確過人。可廖氏的不喜,讓楚大富只能把庶子的教養放到一邊。好在楚衡打小懂事,又刻苦好學。之所以分家,也實在是……實在是怕損了楚家的名望。
殿前失儀……還是在殿試時便溺,楚家如何能丟這個臉。
“八歲那年,兒過童子科,即便是《孝經》、《論語》,皆能倒背如流,且是全通。論理,兒該被授以官身。然而,那年,阿娘以兒體弱,兼之祖父過世為由,送兒入寺守孝,以此推卻授官。”
楚衡雙手慢慢攥起拳頭,腦海中那些屬於前任的記憶翻江倒海。他原是天生一副笑唇,可這會兒那似笑非笑的唇角緊緊抿著,眼神中透著苦澀和無望。
“十四歲那年,殿試。兒想的是光宗耀祖,可陪同兒赴燕都趕考的小廝,卻在兒的吃食裡下了瀉藥,致使兒殿前失儀。好在聖上網開一面,兒撿回一條命。可這事,兒苦等多年,仍舊不曾從阿爹阿娘口中得到解釋。”
楚大富皺眉。
這些事他作為一家之主,自然都是知情的。這個庶子太過聰慧,日後若是出頭的厲害,只怕會壓過嫡子一頭,便是為了嫡子,他也不會阻止廖氏的作為。
“去年再考,兒帶了山莊裡的小廝,不想半路被偷走全部盤纏,好不容易趕到燕都,卻因饑餓勞累一病不起。無奈返鄉後,兒親眼見到那個小廝出現在阿娘名下的鋪子裡。兒心中鬱結,一時間病來如山倒,差一點就沒了性命。這一切,阿爹阿娘從未過問。兒……兒卻滿心孺慕,得知能回家過年,心中歡愉,卻沒想到……”
楚衡的聲音越說越輕,眼睛直直看著地面,語氣中的悲傷聽得叫人十分難過。
楚大富歎了口氣,本想這事作罷,可再看妻女的神情,他咬咬牙,擺手道:“擺了,左右你已經分出去了,早點回山莊吧。”他說著要讓楚衡退下,見這個庶子滿臉悲慟,又追了句,“別雲山莊與田產雖已交予你打理,地契房契也皆到你手中,可每年仍需將部分收益交給楚家。”
楚大富頓了頓:“屆時,讓你莊子上的管事過來就行,你不必來回跑動了。”
“三郎,就這般答應了郎君?”
從中堂出來,楚衡面上的悲慟很快斂去。待他吩咐白術五味收拾收拾東西,第二日就出發回山莊時,五味氣憤地跳了起來。
“左右我吃不了虧。”楚衡笑意綻開,伸手捏了把五味的臉頰,又命白術擺上文房四寶,“待會兒你們去做一件事。”
“三郎要我們做什麼?”
楚衡提筆,略一沉吟,刷刷寫下幾行字交予白術:“要離開揚州了,總是得給我那好命的爹娘留點開年禮的。”
他不知別家的庶子和嫡母之間的關係如何,他也無意去挽回和廖氏的感情。總歸庶子麼,那就是小三生的崽子,大老婆不待見小三的孩子也是正常。儘管這個小三小四都是大老婆主動給丈夫納的……
只是,楚衡垂眼低笑,折磨死前任的這個仇他占了這個身子,總歸是要幫著報上一報的。想著之前看書時候,看到的關於“楚衡”的死因,他越發覺得能跟楚家分清楚關係是件極好極好的事情。
到了翌日,揚州城忽的下起了大雪。
楚衡站在廊下,看著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攏了攏裘衣,呼出一口氣。
“小郎君,馬車已經備好了。”
看著前來傳來的楚管事,楚衡眯起眼笑著應了一聲,捎上五味和白術,踩著一地冬雪往外走。
東廂悄無聲息的,只有幾個丫鬟進進出出。楚衡看了一眼,摸摸鼻子,沉默不語。
馬車早已在楚家大宅外候著了。趕車的是邵阿牛。因為等了好一會兒,肩頭落了一層的雪,見著楚衡出門,忙樂呵呵的跳下馬車喊了聲郎君好。
不再去看楚家大宅,也不去想這時候楚大富他們究竟在做什麼。楚衡坐進馬車,閉上眼,聽著馬蹄噠噠的聲響,唇角漸漸抑制不住笑意上揚了起來。
“揚州城,楚家郎。長子雍,米穀糧。三子衡,少有名。唯一女,嫁陳郎。陳郎疾,三郎斷。楚娘怒,逐手足……”
馬車離開平津胡同,漸漸就有童謠傳入車內。楚衡閉著眼,右手在腿上和著童謠打拍子,末了忍不住睜眼感歎:“聽著怪好聽的。”
白術板著臉:“三郎叫那些乞兒街頭巷尾傳唱這段,不怕郎君惱羞成怒?”
“怕什麼。”楚衡哈哈一笑,掀開車簾,“左右分家的時候,別雲山莊的房契跟那些田產地契都在我手裡,我還怕楚家拿回去不成。而且,我不是還給姐夫留下治不舉的方子了嗎。”
至於陳四郎用不用,楚二娘又會怎麼鬧,那些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路邊,奔跑打鬧的幼童三三兩兩唱念著他前日揮筆疾書寫下的童謠,天真無邪的聲音唱著足以讓楚家在揚州城丟盡臉面的內容。
馬車旁,有一小隊騎著高頭大馬的兒郎經過。
為首一人騎著一匹通體黝黑的高頭大馬,高大威武,如孤松昂然。楚衡掃了眼,正要放下簾子,卻徑直撞上了對方看過來的一眼。
那雙透著深藍的眸子,直接撞進了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