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肆拾】兩姓楚
楚雍從燕都回揚州第一件事,就是在廖氏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場。
他是楚家嫡子,既占了長,又占了嫡,在楚家以及楚氏旁支面前,無人能壓他一頭。
可燕都一事,卻叫這從前多少端著架子的楚大郎,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楚衡比他要厲害的多。
越是這樣覺得,他越是明白,為何這些年來,廖氏想盡辦法都要養廢了楚衡。一開始興許只是厭惡這個意外的庶出子,到後來卻是擔心過於聰穎的庶子強佔了嫡子所擁有的一切。
而今,楚雍知道,不能再叫他留在楚家了。
得知楚衡回來,卻不想著先跟生父嫡母問安,徑直回西廂歇著去了,廖氏氣得又砸了一隻杯子。
見嫡子回來,病就好了大半,如今已能正常下床走動的楚大富,幾乎怒髮衝冠:“孽障!在燕都惹了大禍,半途遭人劫擄,竟然就這麼回來了!這是要把整個楚家拉下水不成!”
楚雍坐在一旁,忙上前安撫。
楚大富氣得不行,廖氏還在邊上添油加醋:“三郎可向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那姨娘當初都敢瞞著你我懷上孩子,三郎肚子裡的算盤估計早撥了百遍。”
楚大富氣得滿面通紅。他並非不想子嗣豐盈,但楚家到他手裡之後一度曾出現過外人不知的危機,若不是仰仗廖家,只怕楚家列祖列宗早在夜裡把他掐死了。因為廖氏不願讓他有庶子,那邊沒有庶子。
三郎這個意外,讓廖家差點沒打上門來,逼著兩家和離。如此一來,楚大富對這個庶子更是見也不願見。
“不過是讀了點書,懂的一些之乎者也,竟然也敢不敬兄長,不孝父母!”楚大富一疊聲的喊來楚管事,“去!使人把族老們都請過來!我要把從族譜上除名!除名!”
廖氏眼中閃過狂喜,幾乎不假思索地看向楚管事:“去把族老們都請過來。帶上人,抬著轎子去!其他族人要來的,也盡可以過來!”
“對對對,要來的都來,親眼看著咱們把這個孽障除名!日後燕都的貴人們要是記起他做的那些該死的事,降下大禍來,咱們也算是為楚氏做了一樁保命的好事!”
楚大富說著,更是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楚衡的名字從族譜上除去。
楚雍眼裡閃過錯愕,但心頭的欣喜轉瞬壓過一切。
回揚州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始終不明白,以三郎的身份,是怎麼做到叫靖遠侯放他走的。說不定壓根就是借著他的事,攀上了燕都權貴。
但很快,楚雍轉念一想,想到三郎在牢裡說的那些話,似乎又不像是和靖遠侯交情匪淺,反倒是心有怨念,被靖遠侯拿住逼著要做什麼。
這件事思來想去,直到馬車進了揚州,他回家不過半日的功夫,跟著三郎的兩個下人突然前後腳回了楚家,說是三郎半路遇到劫擄。
楚雍就好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忽然覺得,會劫走三郎的人一定是燕都的權貴,三郎一定是招惹了麻煩,闖下大禍了!
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廖氏,廖氏當即又說給了楚大富。一家三口思量了許久,廖氏明裡暗裡引著楚大富往族譜除名上想,然而楚大富卻始終猶豫不決。
好在現在終於決定把人除名了,不但是楚雍,便是廖氏心裡也鬆了口氣。
楚家住在揚州城,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戶。楚家至今唯有楚大富這一支嫡系,旁支卻不少。嫡系已無長輩,活著的族老們都是旁支。
如今,旁支有留在揚州城的,也有去外頭營生的。族老們年紀大了,倒是都留了下來。但對楚大富來說,把族老們請來,就足夠了。
楚衡是清早回的楚家。不到下午,幾位族老就被楚家的轎子抬著,從揚州城各處接到了平津胡同。
親眼見著掛著楚家腰牌的下人抬著轎子,吭哧吭哧在城中跑,早有有心人互相傳著消息,在猜楚家這是遇上了什麼事。
楚衡帶著陸庭,撞上來請人的楚管事時,已經走到了中堂外。
堂內族老們才喝完一杯茶水,正滿頭霧水地看著楚大富和廖氏。遠處不知誰家的孩子往楚家的院牆裡扔了一串爆竹,劈裡啪啦的聲音震的楚大富忽然眉頭一跳。
不多久,他抬頭看向堂外廊下緩緩走近的青年,忍不住眯了下眼。
時隔幾個月,楚大富恍然覺得,快要認不出這個庶子了。
楚衡走近中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其中的楚大富和廖氏,視線從夫婦二人身上掃過,順著往邊上幾位族老身上去。
都是花白鬍鬚的老頭了,高矮胖瘦一應俱全,穿著樸素,瞧著精神頭都不差。
楚衡翻了翻楚三郎的那點記憶,一一照應著同幾位族老行禮問安。
“三叔公,七叔公,九叔公。”楚衡問安罷,這才重新看向楚大富和廖氏,“阿爹,阿娘。”完了又似模似樣地同坐在一側沉默不語的大郎夫婦掬手,“阿兄,阿嫂。”
楚大富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唔聲,三位族老此時也覺察出其中的古怪來,紛紛擱下茶盞,悶聲不響地等著楚大富說話。
廖氏輕咳兩聲,問:“三郎,你在燕都可闖了什麼禍?”
楚衡回:“並未。”
“當真?”
“當真。”
廖氏回頭看了一眼楚大富,後者臉色發青,她又追問道:“你可是得罪了靖遠侯,又招惹了胡人,不然為何半途會被胡人擄走,直至今日才返回揚州?”
族老們一時愣怔,齊齊看向楚雍。
大郎在燕都闖禍的事,雖未能在揚州城內傳開,旁支們卻早已通過各種管道聽說了這個消息。當時楚大富病倒,還是三郎去燕都處理的這事。怎麼現在,竟成了三郎在燕都闖禍?
楚衡抬了抬眼,脊背挺直,回頭沖著一直站在中堂外的陸庭笑了笑。
“三郎!”楚大富猛拍桌案,“你若是老老實實承認了,楚家還能幫著擔著點,你要是再否認,我這就去開祠堂,把你的名字,從族譜裡刪了!”
族老們譁然,廖氏垂下眼簾,差點笑出聲來,就連楚雍的臉上也不由自主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這些,楚衡都看在眼裡。
中堂外的陸庭,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沒做過的事,為何要承認?再者,若是我承認了,阿爹你就不會再提族譜除名的事了?”
楚衡噗嗤笑出聲來,笑唇勾勒著譏諷的弧度,鳳眼中滿滿都是嘲諷。
“阿爹你請來幾位叔公,不就為了當叔公的面,將我除名。”
楚氏如今楚大富的話說了算,族老們身為長輩更多的是作為威嚴和見證。然而,楚大富只知經商,只知哄著廖氏,仰仗廖家,卻到底是個愚不可及的蠢物。當年若不是楚大富的阿爹出海遇難,又怎麼會這麼快就讓這個兒子當上家主。
族老們有些氣憤地看著楚大富,試圖把這對父子說和。
然而楚大富吃了秤砣鐵了心,見楚衡已將事情說破,更是不管不顧就要去開祠堂。
楚大富在上頭和族老們你一言我一句地鬧騰,楚衡始終站在底下,笑盈盈地看著楚雍,又去看看廖氏,直把楚雍身邊的妻子看的滿頭冷汗,心虛地躲到了夫君的身後,他方才收回目光,轉過身去。
“都說,天地君親師。我楚三郎,敬天地,尊君師,卻唯獨自懂事起,便被這一字‘親’避而遠之。”
楚衡的話,是說給楚大富和廖氏的,目光卻始終看向陸庭。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明明方才心頭還難以自製地泛起苦澀和酸楚,明面上的平靜差一點壓不住心底的憤怒,可看見陸庭向自己看來的目光時,卻仿佛被他擁在懷中,溫柔並安全。
“今日阿爹你因那虛無縹緲的言論,認定了兒將來必會惹禍上身,牽連楚家,於是一心要將兒除名。”他頓了頓,回了一個苦笑,順勢道,“兒謹遵父親教誨,日後便不再是楚家子,任何事都再不會牽涉到楚家。”
楚大富原以為楚衡會撕破臉皮,鬧得兩相難看。見他如此痛快地就說了這番話,當即放下心來,再不去管族老們如何反對,忙命人去開祠堂。
楚衡見此,朝族老們無奈的笑了笑,而後後退三步,毫不猶豫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磕頭罷,他不再去看任何人,走向站在堂外擰著眉頭,一身殺氣的陸庭。在身後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他握住陸庭的手,低聲道:“走吧。幫我收拾收拾東西,明天我們就回別雲山莊。”
陸庭抬手擦了擦他沾灰的額頭,眼底流出一絲心疼,轉瞬間變得越發堅定。
“以後,萬事有我。”
“好……”
“以後別再給他們磕頭。”
“嗯。”
楚衡點頭。
其實,那三個響頭,不過是他代替一心盼著能得生父嫡母寵愛的楚三郎,做的最後一件事。
從此之後,天高水遠,楚衡與揚州楚家,再無任何關係。
楚衡一走,廖氏就坐不住了,叫上楚雍,直接就要送族老們離開。
族老們心中不忿,拉住楚大富最後問道:“把三郎逐出家門,斷了宗,你當真不後悔?”
楚大富此時心頭只有妻兒滿目的欣慰,沉聲回道:“不後悔。此子不孝,多次忤逆父母,留在家中早晚要惹出大禍。”
“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這就開祠堂除名,等明日再去官府改戶籍,日後就是兩家人了。”
“糊塗,你當真是糊塗!”
楚大富有些不樂意被說糊塗,奈何族老們都是長輩,他也不好發怒,只得忍著冷哼:“我可不糊塗。”
族老們見他心意已決,只好搖頭歎氣。
楚三郎是多好的一個苗子,早年沒被養廢,即便歇了科舉的心,就憑如今的善人之名,還有那一手醫術,也足夠他脫離楚家活的好好的。
楚大富一心怕惹上麻煩,趕緊撇清關係,卻不知福禍相依,萬一楚三郎得了燕都權貴的青眼,一朝得道,楚家那是要跟著雞犬升天的。
只可惜,楚大富愚蠢,廖氏心狠,那楚大郎也是個自私的,楚家嫡系只怕就要毀在這一代了。
如此一想,族老們也不願再去管嫡系的事,只想早些回府,同家中的兒孫通通消息,興許等嫡系這一支敗了,能撐得起楚家門楣的,就只有旁支了。
祠堂開了,親眼看著楚衡的名字被從族譜上劃去,廖氏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想起別雲山莊,忍不住又想讓楚大富拿回來。
還未離開的族老們見楚大富當真想要動這心思,終於暴怒,手裡有拐杖的,直接抄起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休要丟了我楚家的老臉!”
“那些地是之前分家時就給了三郎的!分家不分宗,現如今連宗都分了,你們夫妻倆還想把分出去的家產土地也搶回來不成!那地契上可還明明白白寫著三郎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