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肆三】燕都怨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終於是出了太陽。
楚衡掀開簾子往車外瞧,馬車經過城外一處荷塘,夏日湖面上亭亭玉立的白荷,聘聘婷婷,如少女般嬌美。
車轅上,白術和邵阿牛低聲說著話,而後馬車緩緩停下,他瞧見白術經過馬車,朝著荷塘邊跑去,不多會兒捧了幾隻蓮蓬回來。
楚衡撿他抱著蓮蓬回來,伸手撿過一個:“怎麼想到去買蓮蓬?”
“三郎這幾日夜裡睡得都不踏實,上回無意間曾聽三郎提過,蓮子甘澀性平,有補脾止瀉,清心養神益腎的作用。方才瞧見荷塘邊有人采蓮蓬,故而買一些回來,好給三郎熬湯喝。”
白術比五味年長,也更好學一些,楚衡平日裡有意無意地教授他們兄弟二人讀書識字,白術的進度已然超過了五味,能背下整本《本草綱目》給楚衡打下手了。
翠綠的蓮蓬打開之後,一股子奶腥氣,剝出一顆蓮子丟進嘴裡,嚼了兩下,果不其然水氣太重,難以下嚥。
要吃蓮蓬,最好的是烏黑的蓮蓬房子,那裡頭的蓮子才如同甜蜜的瓊漿一般,叫人唇齒留香。眼下這個季節,才剛到九月,蓮蓬雖可採摘,卻有些早了。
楚衡看了兩眼仍坐在車內的白術,咽下口中蓮子,將手上蓮蓬放下,問:“還有多久到燕都?”
“黃昏前應當就能進城。”白術看了眼天色。
楚衡點頭,閉眼小憩。白術垂眸,伸手挖了一口蓮子塞進嘴裡,眉頭一皺,看了看楚衡,咽下滿嘴苦澀。
燕都和半年多前一樣,沒什麼變化。馬車出出進進,似乎都在趕著鼓聲響起前離開或進入城中。
門外有饑民乞討,也有官家的馬車趾高氣昂地入城,只是城門口的盤查比以往都嚴苛了不少。
楚衡的馬車被攔在城門外,衛兵隊長前來查驗通關文書。一直騎馬在前頭引路的幾人,當即掏出懷中玉牌,遞給隊長查驗。
隊長看清玉牌上雕刻的字,當即側身放行。楚衡在車內向外看了一眼,撞上隊長偷摸抬起看來的視線,遂放下簾子,抿唇不語。
他此番進燕都,全然是因一個多月前收到的聖旨。
別雲山莊的日子,閑雲野鶴一般,沒有那麼多的紛爭,也不必顧慮什麼侯什麼王。
他在山莊裡,日日忙的不外乎是給人看診治病,熬夜製藥籌措物資,找來商隊一隊接一隊地往歸雁城送東西。
日子這麼一天天過,他滿心算著陸庭什麼時候能回一趟山莊,然而“鴻雁”傳書,只看到信上男人有時潦草,有時穩重的字,零星講著邊陲之地的那些大小衝突。
陸庭要回山莊的信,楚衡等了幾個月沒能等來,卻是等到了宮裡的聖旨——
明德帝壽誕,邀楚衡進宮。
這是明著跟他討好東西當壽禮呢。
楚衡無奈,問過前來宣旨的小太監,得知明德帝的壽誕是在九月,又算了算慶王收到聖旨,從歸雁城回宮的時日,忍不住嘖舌。
差不多提前半年就召就藩的兄弟們進宮,明德帝這是怎麼想的……
楚衡留小太監在山莊裡住了幾日,把莊子裡的事全都安排妥當,又往去歸雁城的商隊裡添了兩倍的藥散,這才收拾好自己,帶著白術跟邵阿牛上了路。
這一回倒是比上次順利的多,一路上住的多是官家的驛站。小太監是常公公認的乾兒子,為人伶俐,沒幾日便與楚衡混了個熟,嘴巴卻牢得很,套不出什麼話來。
馬車進城後,小太監便領著路去了燕都最大的一家邸店。這店開在西市內,兩層樓高,前庭後院,倒是比一般邸店都要寬敞。
楚衡住的那一屋在二樓,出了房間便是廊道,能瞧見底下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住客。而屋內另一面的窗子推開,卻是臨近幾家酒肆妓館,臨近黃昏還未閉坊,陸續有人進了那些店,顯然夜裡是不打算出西市了。
小太監安頓好楚衡後就回宮覆命去了,白術把人送出邸店,一扭頭瞧見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路中央的小女娃。雪白的皮膚,瞧著像極了人偶。
“離離?”
白術正蹲下身要去問她是否迷路,就聽見身後傳來楚衡的聲音,而後一臉懵懂的小女娃循著聲扭過頭去,像是在辨認什麼,好一會兒忽然裂開嘴笑,伸手就朝楚衡跑去。
“楚楚!”
楚衡彎腰,抱起撲到腿邊的江離。小傢伙比幾個月前長胖了不少,口齒也更清楚了,抱住他的脖子,就往他臉上啃。
“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單手托住江離,楚衡笑著撓她咯吱窩。小傢伙咯咯笑個不停,倒在他懷裡:“出來,玩。娘在和,阿爺說話。”
楚衡知道,江離說的阿爺多半就是之前在江苑見過的那個白頭老翁。耳畔傳來閉坊的鼓聲,楚衡索性抱著小傢伙,沿著記憶中的路,往江苑方向走。
白術一直跟在身後,見他停在了一家酒肆前,還與出了酒肆中一個胡女談笑,忍不住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拳頭。
阿蘇娜也有許久未見楚衡,這會兒見到人,又驚又喜:“郎君回來了?難不成又是郎君那位阿兄惹了什麼事?”
楚衡哭笑不得:“有點事。”他把江離交還給阿蘇娜,伸手捏了捏小傢伙的鼻子,“酒肆的生意雖忙,可也得顧著點離離。西市人多,總有拐子,要小心些。”
阿蘇娜連連點頭,伸手就要去抱江離。小傢伙卻像是長死在楚衡的身上,抱緊了他的脖頸,就是不肯撒手。
饒是阿蘇娜好說歹說,連明日多吃三顆糖都答應了,小傢伙仍舊緊緊抱著楚衡,噘著嘴,有些不高興。
“她要是實在不願,不如夜裡先跟我睡,明日再送她回來。”楚衡抱抱江離,提議道,“我就住在沿街轉角的那家邸店,夜裡若是想她了,再過來接也行……”
“不必叨嘮郎君了。”
二樓轉角的階梯上,江羌突然出聲,身後還跟著之前楚衡打過幾次照面的白頭老翁。
楚衡聞聲看去,耳畔聽到江離糯糯的招呼聲:“阿娘,阿爺。”
“離離,來,不許纏著楚叔叔。”江羌搖了搖頭,伸手去抱女兒。小小的姑娘看了看娘親,終於鬆開手,乖巧地投入了娘親的懷抱。
楚衡懷裡一空,倒有些遺憾。
他自那日在江苑與明德帝一見後,便一直未見過江羌。乍一看,不過幾個月未見,江羌明顯比之前更瘦了些,臉色看著也不大好。
“要不要我給你號個脈?”楚衡脫口而出,見江羌一愣,又道,“你臉色看著不好,也比之前更瘦了,若是不好好調理,怕是無法照顧好孩子。”
望聞問切,楚衡只能看出江羌的身體大約在不久之前曾有過虧損,且對身體傷害極大,這才造成了現如今的模樣。但不號脈,他也不好胡亂開藥。
只是,江羌身後的白頭老翁顯然並不滿意楚衡的“多管閒事”。
“楚郎君既然這麼厲害,不如看看羌娘還能不能再懷上孩子。畢竟宮裡頭那位還沒膩了他,倘若再受臨幸,能懷上龍嗣,也算熬出頭了。”
楚衡蹙眉。白頭老翁的臉上流露出莫名陰狠的神色:“一個月前,太后賞了一碗落胎的湯藥,離離同母異父的弟弟不過三個多月,就隨著一碗湯藥下來了。郎君不妨看看,能不能開個什麼藥,等下次太后再賞湯藥時,把孩子保住。”
白頭老翁的話,聽著像是在疼惜江羌掉了孩子,但仔細聽,卻分明帶了極大的殘忍。仿佛她肚子裡已經被打掉的,日後可能懷上的,不過只是一塊肉而已。
就連江羌的臉上,也平靜的像是並不在意自己曾經失去了一個孩子,甚至將來還可能再失去孩子。
楚衡動了動嘴唇,憐惜地看了江離一眼,她似乎並不知道娘親曾經給她懷過弟弟妹妹。
“孩子是宮裡那位的?”
江羌微微頷首。
“太后賜藥,那位可有說過什麼?”
江羌搖頭。
“那孩子,你是想要,還是不想要?”
江羌張嘴,口中的話還未來得及吐出,白頭老翁忽然大聲道:“為什麼不想要?那是龍嗣!聽聞楚郎君為天子製成了長生不老丹,那一定也能為羌娘做出怎麼喝也掉不下孩子的保胎藥!”
楚衡好不容易才壓住心頭的怒火,看了看江羌,扭頭朝老翁冷笑:“明知她若是再懷一次,太后依舊會賜藥落胎,您老還盼著有這個龍嗣嗎?”
他深呼吸,“女子若是喝多了用於落胎的藥,不說往後是否還能懷孕,便是性命,指不定哪次落胎時,就會因大量出血不得已送掉。若您老真是她的養父,為何不替她考慮。”
自知道赫連渾的身份後,楚衡就對江苑產生了懷疑。除了尚且懵懂無知的離離,這酒肆上下,沒有一人不是心懷目的出現在此的。
白頭老翁口中句句稱龍嗣,眼中的惡意卻毫不遮掩,張狂地就好似根本不擔心楚衡會將江苑的不妥告訴給旁人。
而江羌的神情在這時終於產生鬆動,幾乎是趕在老翁再度開口前,把離離丟給了阿蘇娜,一把拉過楚衡的手腕,直接往酒肆外走。
白術緊跟幾步,卻只聽到江羌說了句“不要再來了”。再去看楚衡的臉色,已然沉下。
“三郎……”
“回邸店吧。”楚衡抬手,揉了揉眉心。
白術跟上楚衡走遠幾步,忍不住扭頭,最後看了一眼酒肆。
並未關上的酒肆大門後,那個名叫江羌的胡女,被跛足老翁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身側的胡女緊緊抱著小女娃,渾身顫抖。
那不是單單一個巴掌可以帶來的恐懼。
當夜,在楚衡不知情的地方,阿蘇娜抱緊了離離,捂住她的嘴,生怕小傢伙的哭聲惹怒了隔壁屋正在施暴的男人。
醜陋的喘息聲,混雜著拳腳加注在身上的沉悶打擊聲,重複著幾乎每月一次的暴行。
三更,隔壁的聲音終於停下。
阿蘇娜抱著哭累了終於睡著的孩子,默默靠著門站起身,直到聽到隔壁房門吱呀關上的動靜,隔著門縫,看清那個男人跛著腳,一步一步離開,這才推開門,走進隔壁。
充滿了石楠花氣息的臥房內,江羌赤身裸體地躺在淩亂的床榻上。長髮披散開,遮住她半個肩頭,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胸口、肋骨、腰腹甚至腿上都是啃咬的痕跡。
阿蘇娜哭紅了眼睛,向過去無數次那樣,扶起被折磨的渾身無力的江羌,忍著眼淚,為她一點一點擦去身上殘忍的痕跡,抹上昂貴的能讓那些痕跡轉日就消失的膏藥。
“阿蘇娜。”江羌緩緩開口,“江坨快瘋了。”
上藥的那只手忽然發抖,江羌笑著握住,摸了摸阿蘇娜早已流淚滿面的臉:“等他發瘋那天,記住,帶著離離去找楚郎君。”
“阿姐……”
“他是好人,他能護住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