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肆肆】天子宴
楚衡並無和江羌深交的打算。
那年揚州城外的隨手相助,不過是一個聽著“五講四美”口號長大的有志青年的本心。
再者,人天性會試圖躲避麻煩。
楚衡和江羌初遇那天,看到她遮掩的傷就猜到她的身份不會是個尋常的胡女。
但那時,江羌口口聲聲說不會做對不起大延百姓的事,如今看來,倒的確只是說說而已。
和赫連渾有來往的白頭老翁,意外得明德帝喜愛的江羌,楚衡很難不把這些聯繫在一起。
好在陸庭在看到他寄出的信後,已經先一步安排人手時刻盯著江苑。只要搜羅好證據,江羌裡的所有人……
楚衡歎了口氣,心想,到了那個時候,他唯一能幫的,大概就是替江羌照顧好離離。
“三郎,該進宮了。”
白術的出聲,打斷了身著正裝坐在街市茶樓上楚衡的神遊。
茶樓下,王公貴族們的車駕緩緩經過長街,在喧鬧聲中朝皇宮的方向行駛。
從楚衡的位置往下眺望,茶樓門前正停著一輛馬車,先前那個小太監此時攏著袖子,站在馬車旁,笑容滿滿地看茶樓掌櫃點頭哈腰。
楚衡知道,小太監是來接他進宮的。
茶樓就在西市邊上,能瞧見西市外的路況。小太監去了邸店隨口一問,就會知道他帶了白術在茶樓吃茶。因此,馬車會停在茶樓外也不足為奇。
“走吧。”喝完被子裡的最後一口茶,楚衡丟下銀錢,徑直下樓。
白術在後頭跟著,見他一身正裝,黑髮規規矩矩地束在腦後,忍不住問:“三郎,真不能帶人進去?”
知道白術是擔心他在宮裡遇著什麼事,可宮中赴宴的規矩卻是定好的。
楚衡搖了搖頭,吩咐白術回邸店休息,而後簡單地和小太監見了禮,彎腰坐進馬車當中。
小太監到底是和他熟了些,一路上簡單地與楚衡說起宮裡的情況,尤其提了此次明德帝壽誕上,將會遇見的幾位王爺。
明德帝的手足除去早年試圖奪位時,互相殘殺而死的,如今剩下幾人早已就藩多年。只每年太后壽誕,或者宮裡有其他重要事情時,才會回宮,或是派了世子回來。
這一年的宮宴,是為明德帝壽誕所辦,大抵是因東宮誕下皇孫的關係,明德帝這年的壽誕辦得近乎奢侈,很有些“老子高興老子就要花錢慶祝”的味道。
儘管先前有小太監的提醒,進宮後,見著兩側侍衛森嚴,武將披甲帶刀,神情嚴肅,仿佛分分鐘就會拔刀相向的樣子,楚衡還是有些吃驚。
這哪裡是壽誕,分明就是赴一場不知目的是誰的鴻門宴。
明德帝的壽誕,百官受邀而至,宮內花燈如晝,熱鬧非凡。文武百官們按著位次紛紛在宴上落座。楚衡進入後,很快就被小太監領到了他的位置上——
有些偏,倒不妨礙他安安靜靜當個吃瓜群眾。
酉時三刻開宴,如今百官落座,正是互相閒談的好時候。
楚衡安靜地坐在角落,視線依次掃過離帝后要坐的位置最近的那幾張席位。左側是幾位王爺和王妃,世子們相對靠後。右側則是國丈丘大人及太子太子妃的席位。
靖遠侯及其夫人袁氏則坐在不遠處,與其他一些身上有爵位的大人們在一道。
這是楚衡第一次看到了東宮太子。
原著裡對這位太子的描述流於表面,只知道是明德帝趙玄唯一的兒子,5歲就被立為太子,如今也還只是個孩子。
但當楚衡真的見到太子時,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十四五歲的年紀,太子趙貞模樣俊秀,一臉孩子氣,膚色極白,帶著點嬰兒肥。這樣一個孩子,身側坐著的太子妃卻已經為他生下了皇子。
而太子妃的年紀看起來顯然要比他年長幾歲,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舉手投足間帶著些許的倨傲。
太子顯然還沒定性,有些坐不住。楚衡看得仔細,那位太子妃面上笑容滿滿,正與對面的元王妃說著話,手裡卻掐住了太子的手背。
而太子,咬著唇,老老實實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
楚衡的眼睛亮了下,在看國丈丘大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藏著的銀針。
嫡女為後,孫女為東宮婦的國丈,年少無知的太子,強勢倨傲的太子妃,根本就是一出精彩絕倫的朝堂爭鬥戲碼。如果丘壑能多活幾年,不用等太子登基,把持朝政已經絕無問題。
他正看得出神,那邊太監們開始宣皇上到了。宴上百官當即起身嘩啦啦跪了一地,口呼“萬歲”迎駕。
明德帝與皇后一左一右扶著太后坐下,這才命眾臣平身。待所有人入席後,明德帝心情大好地與人寒暄,太子與幾位公主獻上壽禮,太子妃則命乳娘抱著剛滿月的皇孫祝壽。
幾位王爺也都各自送上壽禮,一切看起來熱鬧的仿佛當真只是一場壽誕,然而暗地裡的你來我往卻絲毫沒躲過楚衡的眼睛。
這邊太子妃剛嘴欠誇了句不久前由皇后做主,送進元王府中做妾的丘家旁支小娘子知書達理,那頭元王妃就笑著問太子妃東宮內的側妃良娣如今可有身孕。
而始終坐在一旁的慶王夫婦則慢條斯理吃著菜,喝著酒,偶爾與前來敬酒的文武大臣們交談幾句。
楚衡默默吃瓜,身邊忽的有人湊近,扭頭去看,卻瞧見了一對高矮胖瘦一個模樣的小娃娃。
宴席上的小娃娃,大多身份不低,但因著年紀小,往往吃幾口菜就會被乳娘抱下去。兩個孩子年紀都不大,這會兒正湊在楚衡的身邊,小巧的鼻子皺了皺,似乎在聞什麼氣味。
“你身上甜甜的,是不是有糖?”
楚衡一愣,想起借了邸店的廚房自製了一些麥芽糖,出門前怕開席晚肚子餓,特地在懷裡塞了一包。
“你們是哪家的小孩?”楚衡摸出懷中的麥芽糖,低頭詢問,“鼻子倒是挺靈的。”
男孩膽子大一些,見楚衡往自己手上放了糖,低頭聞了聞,說了聲謝謝,扭頭要身邊的女孩張開嘴:“二娘,你吃。”
女孩有些嬌嬌怯怯,聽話地張開嘴,露出裡頭幾顆正在換新的小牙。麥芽糖一進嘴,就甜的她眯起了眼睛。
楚衡看著好笑,忍不住就要去逗弄他們,還沒等他再投喂上幾顆麥芽糖,一直在前面與眾臣說話的明德帝忽然開口,要楚衡走上前去。
席間所有的視線,頃刻間都在親自前來引領的常公公身後,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早就覺得詫異的眾臣們,此時終於知道這個一直坐在偏角的位置,默默喝酒吃菜的青年就是先前揚州地動時,幫著慶王世子壓下虛高糧價的那位楚三郎。
有太和五年殿試,如今在朝中也算有頭有臉的文官認出當年同期殿試,最有可能金榜題名,卻殿前失儀撿回一條命返鄉的少年,吃驚地喊出了楚衡的名字。
慶王夫婦停了箸,楚衡餘光瞥見,方才的那對小娃娃正被小宮女牽著手,送回到他們身旁。
百官們只聽聞楚衡在揚州地動一事上出的主意,以為他此番進宮,是明德帝想要見一見這少年英才。不想,不著調的天子一開口,卻是另一樁事。
“上回的藥方,朕一直吃到如今,越發覺得生龍活虎,年輕了好幾歲。朕覺得,當初賞的那一箱金子,實在微不足道,此番邀你進宮,朕想再賞你!”
楚衡心裡先“咯噔”了一下,隨即行禮,口中稱謝,試圖婉拒。明德帝卻早有打算,手一揮,看向席間的太常寺卿:“就去太醫署吧……”
“陛下,此事不妥!”不等太常寺卿說話,卻是有人先一步開口。
楚衡微微側頭,翻出楚三郎的那點記憶,想起說話之人在太和五年殿試前曾因被少年三郎壓過一頭,一直心中記恨,這時突然跳出來反對,倒也不意外。
只是……有些蠢了。
“陛下,此人太和五年時仍與臣同進金殿參與殿試,如今不過太和九年,短短四年時間即便他棄文從醫,那也不過才學了些皮毛,如何能進太醫署?”
明德帝似乎有些不悅,卻並未斥責說話之人,只是看了看楚衡,又聽得皇后在耳畔勸說,想了想,問:“楚衡,你可想去太醫署?”
不想,我一點都不想!
楚衡心中呐喊,面上十分淡定,恭敬回禮道:“勞陛下垂青,草民不過只是鄉野遊醫,學了點皮毛,能開些尋常藥方,進司藥局當個醫佐都是高看了,又如何能進太醫署這等培育醫者的地方。”
他說的謙虛,那人卻有些不依不饒。楚衡垂眸,一言不發,只等他說完了話,再做反應。
“陛下,太醫署設四科,這人自己也說不過鄉野遊醫,想來任何一科都是一竅不通,陛下隆恩,不如賞他些銀兩足以……”
“駙馬。”明德帝忽的將人打斷話,“你上前來。”
楚衡飛快地看了一眼一側席位上的趙篤清。後者雖詫異他為何會進宮,卻在接到眼色後飛快地給了個安心的手勢。
楚衡隨即收回視線,只安靜地站在遠處,感受著周圍眾人的注目禮。
“楚衡,你來看看朕這駙馬身上,可有什麼問題?”
明德帝忽然開口,楚衡有些遲疑,卻仍舊走到那人身前,直直對上他的目光。
楚三郎對殿試前遇見過的人,發生過的事都只有很淡的記憶,想來那個書呆子一般的少年,根本記不得當時還發生過什麼不重要的事情。可眼前已經成為駙馬的這位,心眼著實有些小,四年了仍舊記得清楚。
想著,楚衡微微一笑,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就要去給他號脈。
那駙馬不由自主後退一步,然而身體忽的令人驚惶地僵住,動彈不得。
楚衡心底默默的,給自己早有先見之明往人身上紮了銀針點了個贊,然後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上脈:“勞煩駙馬張嘴。”
嘴巴張開了,舌苔也看了。楚衡把手一收,袖子拂過對方身側,銀針順勢收回。那駙馬驚慌地連連後退,楚衡卻笑了笑,轉身向明德帝行禮。
“回陛下,駙馬並無大礙,只是脈象端直以長,怕是肝火旺盛,可常服夏枯草、桑葉、金銀花及綿茵陳調治。”
皇權在上,楚衡儘管不想進什麼司藥局、太醫署,可明德帝要他給駙馬看診,他還是得出手號這個脈,並且不能藏拙錯診。
他說完話,便放下手,默默低頭,繼續當個人柱。
明德帝卻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一個,顯然能為自己做出更多延年益壽丹藥的傢伙,當場把席間吃酒的司藥局奉禦提了出來。
那奉禦上前,也給駙馬號了個脈,得出的病症與楚衡的分毫不差。如此更是令明德帝堅定地表示要給個官位,就算不是太醫署,那也得塞進司藥局去,什麼奉禦、直長、侍御醫隨便給個都行。
司藥局名下共二十三人,如今只缺一名直長。明德帝問清情況後,當即就要下旨把這個直長的位子賜給楚衡。
楚衡握了握拳頭,思量著該怎麼婉拒這個“賞賜”,避免日後被人歸類到成日哄天子服丹養身的佞臣之流,一直默默坐在邊長的太子這時候突然站了起來。
“父皇。”
太子趙貞有些著急,手背紅彤彤的,顯然被太子妃捏了好多下。
“先前兒同您求了個直長的位置給太子妃的庶弟,您可不能賞出去了。”
這家人是不是都有病?
看著一本正經求後門的太子,楚衡終於忍不住腹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