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當盛午,鳳川街上的食肆酒樓,人潮湧動,整條街上處處充斥飯菜香,柳家的糕點舖子生意向來就好,柳茜與吳桂雪外加兩名夥計忙進忙出,不得片刻閑。
柳茜將冒著熱氣的栗子糕與桂花綠豆糕用酥油紙小心包好,交到客人手中,收妥碎銀,方又轉身繼續張羅打包。
「茜兒,給我包兩塊荷花酥和豆沙卷。」糕點舖來來去去多是街坊大嬸,要不就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奴仆,來幫喜歡柳家糕點的主子采買。
「陳大娘你等會兒,我這就幫你包。」柳茜笑笑應了一聲,手邊繼續忙著。
「茜兒,茜兒,有大事。」吳桂雪一手掀開簾子,一手端著盤剛做好的糯米涼糕,笑得喜孜孜的快步走來,順手便往長案上擱。
「後頭缺人手了?我去瞧瞧。」柳茜拿起乾淨手絹抹了抹手,轉身便要到舖子後頭的竈房幫忙。
「哎,不是不是,後頭不缺人手。小張,你過來幫個手。」吳桂雪撇頭喊了一聲。
「欸,來了。」前些日子新雇的年輕夥計手腳麻利,立時靠過來。
「桂雪姊,舖裏正忙著,你要拉我去哪裏?」柳茜被吳桂雪拉出糕餅舖子,一路直往龍潭街走。
「嘻,昨天蕭大姊和柳大叔已經知會過我,要我今兒個正午帶你到王記茶樓。他們說啊,要是你事先知情,肯定又要找盡藉口推三阻四。」柳茜怔了 一下,隨即會意過來。
離開濬王府已有半個月,柳家兩老卯足了勁兒,找來京中最厲害的媒婆,放出柳家招婿的消息,緊羅密鼓的操辦起來。
近日來媒婆已帶過幾位面貌清秀的青年來過柳家,探探柳家兩老的意思,不過正巧全讓她因故躲開。
自然,關於她前些日子進了濬王府,覜著臉口出狂言,想要濬王娶她爲正妻,最後卻被濬王趕出王府一事,也不是無人知曉,街坊鄰居之間偶有閑言碎語。
慶幸的是,說閑話的人雖不少,倒也不影響糕點舖的生意。
「桂雪姊,你幾時當起我爹娘的探子?」打住幽幽流轉的思緒,她扯開一抹苦笑。
「哎,別說得這麽難聽,我這是爲你好呀。」吳桂雪拍拍她肩頭,笑鬧之中,眼神不免添了幾絲憐憫。
身旁親近的人,都曉得柳家兩老替她招婿的主因,吳桂雪與柳家人向來親厚,自然也清楚內情。
怕是柳家兩老與吳桂雪都認爲,她是被濬王玩弄了,才會落得這般淒慘。
唇角一揚,又是苦笑,柳茜輕搖螓首,也懶得多做解釋,隨他們去吧!
方走近人潮如流的王記茶樓,鄰近的麒麟酒樓門口轉出一道熟悉人影,柳茜眸光一橫,眼尖瞧見,心下微涼。
才想拉著吳桂雪轉向躲開,翟于坤憤懑的目光已刺往她面上,步履突兀一轉,直直衝著她來,身後還緊跟著兩名佩劍隨從。
「呀?那不是端王嗎?」吳桂雪詫異的一指。
「桂雪姊,我們趕緊離開這裏。」也不管那方來勢洶洶,柳茜拽緊吳桂雪的手,匆匆旋身。
「給本王攔下。」不料,她們倆方一提足,身後便傳來翟于坤低斥一聲。
一名身形高壯的隨從,邁開幾個大步,隨即繞到身前,把劍身一橫,擋去她們的去路。
「這位爺,你、你有話好好說,別動刀動劍的。」吳桂雪當下花容失色,怕得瑟瑟發抖。
柳茜深吸一口氣,面色沈靜似水,轉身迎視一臉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的翟于坤。
「茜兒見過端王爺。」站挺了嫋嫋身姿,她既未行禮也未回避翟于坤的目光,便這般筆直相望,一側的吳桂雪早已雙膝跪地,被她大不敬的舉止嚇得頻頻使眼色,猛搖頭。
龍潭街上的茶樓酒樓,有人自二樓窗口探出頭,有大批人將他們圈圍起來,一臉等著看好戲的交頭接耳。
既然對方有心找碴,再怎麽放低姿態也無用,倒不如冷靜迎戰。
思及此,柳茜心一定,稚嫩的嬌顔揚了揚,盈盈水眸是超乎年紀該有的沈著,無驚亦無懼。
「本王說過,別再出現在本王面前,這可是你自找的。」翟于坤抓高她細瘦的皓腕,冷笑一聲,刻意拉開嗓門,讓所有人都聽得見他接下來說的話。
「在場的人可都有看清楚了?這個小姑娘看似清純可人,實則是個毫無羞恥之心,寡鮮廉恥的浪貨。」
此話一落下,周圍觀望人潮立時沸沸揚揚,聽風便是風的鄉願開始對柳茜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在這般封建專制的時空,她並不意外,也不覺有什麽。於她而言,這些無知的群衆,遠比不上二十一世紀無孔不入又嗜血的媒體可怕。
「王爺出身尊貴,自幼飽讀詩書,茜兒與王爺無冤無仇,還盼王爺給予尊重,莫要學街巷裏的三姑六婆,專門道人長短,毀人清譽。」
「茜兒……你行行好,就別再說了。」觑著臉色黑若炭灰的翟于坤,吳桂雪抖著嗓子,猛扯她裙裾。
「死到臨頭還敢逞嘴上之快,柳茜,你當真是不怕死。」翟于坤加重手勁,不斷捏緊圈制在掌中的細瘦皓腕。
黛眉輕蹙,柳茜也不抵抗,尖細的下巴一揚,直直迎視他,毫無半絲懼意。
「王爺不喜見到茜兒,茜兒也不願冒犯了王爺,只是帝京雖大,也難保不會狹路相逢,不幸碰見,茜兒自當回避,王爺又何苦相逼。」怒瞪著那張婉秀嬌顔,翟于坤心中真又惱又恨。
真是不甘心!何曾見過她這樣的女子,他收的那些侍妾,個個乖巧順從,軟聲軟語,百依百順,這個柳茜不僅敢直視他雙眸,更敢當面責斥他這個王爺,撩撥得他心癢難耐。
偏生她不知天高地厚,眼中只容得下六哥一人,連他這個端王都不放在眼底。
當真可恨!
「好一個狹路相逢。」翟于坤冷笑。「聽說你從濬王府被攆了出來,不僅當不成王妃,連當個侍妾都沒指望了,還白白丟了貞節。幹出了這般下作之事,你還有臉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女子,早已躲得不見人影,哪還像你這般恬不知恥。」
果然,這席話一出,圍觀的群衆議論聲浪漸大,對著她指指點點的人也多了,看來翟于坤便是要想令她身敗名裂。
「茜兒不偷不搶,也不曾作惡,亦未礙著任何人,何須躲起來?北宸國的律法可有明令規定,失了貞節的女子不能走出來見人?」
衆人一聽見她這番義正詞嚴的說法,莫不目瞪口呆。放眼當世,哪個女子能面色不改,不羞不赧,直言自己失了貞節?
這番話,當真是驚世駭俗哪!
雖知她能言善道,伶牙俐齒,翟于坤卻沒想過,她竟能毫無赧色的侃侃而談,不禁又是一陣暗惱。
「比較起來,在大街上無緣無故刁難民女的王爺,不是更應該感到羞愧?貴爲王爺,胸襟還這般狹小,王爺都不覺得有失身分?再說,如若王爺真這麽輕視茜兒,當初爲何還想收茜兒爲侍妾?」
她這是順著他的羞辱,狠狠倒打他一耙。
翟于坤惱了,幾乎快捏碎了她的手腕,並且騰高另一手,眼見便要掮上她仰高的臉蛋。
蓦地,一只大掌截住了翟于坤的手,他一愣,撇頭望去,對上一張再熟悉不過的冷肅面容。
她微怔,目光幽幽地凝睇著那人,空洞的心口,隱隱發疼。
「六、六哥?」翟于坤的聲嗓聽來有些慌。
「身爲皇家子弟,公然圍事,爲難一個平民百姓,于坤,你幾時變得這般蠻橫?」翟紫桓拉開了翟于坤箝制她手腕的那一臂,目光不曾挪向她。
「我……」翟于坤面色憤然,礙於在兄長面前不得失儀,只能欲言又止。
「這事要是傳進了陛下耳裏,你想陛下會怎麽想?」
「六哥有必要爲了 一個賤民,就拿陛下來壓我嗎?!」
翟于坤可不蠢,他怎麽看都覺得,六哥此番言行,分明是在維護柳茜,可他不明白,假使六哥真在乎柳茜,又怎會將她趕出濬王府?
「我這是就事論事,不讓你失了皇室子孫的顔面,你若還是執意如此,那也休怪我將此事上呈。」
翟于坤明白事情鬧大對自己並無好處。當今皇帝敦厚愛民,對於惡意欺壓百姓的權貴素來采以嚴懲,即便是皇親國戚亦不輕縱。
所有皇室手足中,陛下最寵信六哥,六哥一言,絕對勝過朝中百官千語。
倘若六哥有心在陛下面前參他一本,陛下肯定會狠狠責難他一番。
思及此,縱有再多不滿與憤惱,翟于坤也只能隱忍下來。
「六哥教訓得極是,是我思慮不夠周詳,一時輕狂,忘了自己身分,不該與賤民一般見識。」
臨走之際,翟于坤冷冷瞟了柳茜一眼,她卻回以盈盈一笑,他憤而拂袖,領著兩名隨從揚長而去。
見狀,柳茜收回染上幾分幽怨的眸光,不願再見傷透她心的那人,急欲轉身離去。
不料,她的手腕蓦然一緊,被輕輕扯動,訝然地別首斜睐,翟紫桓神情陰沈的望著她,薄唇緊抿,似隱忍著怒意。
她不懂,他不是鐵了心要劃清界線,何必再管她死活?
「你……」
「跟我走。」翟紫桓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走出熱鬧的龍潭街,留下議論紛紛的群衆與眼巴巴瞪著他倆離去背影的吳桂雪。
哎,茜兒不是被濬王攆出王府的嗎?瞧濬王那副恨不得吞了茜兒的模樣、方才急欲替她解圍的霸氣,怎麽看都不像是厭惡茜兒呀。
他拉著她走進一處無人死巷,並下令讓楊青擋在巷口,不讓閑雜人等進入窺聞。
「你私下見過翟于坤?」他惱怒的問。
「這是我的事,與你何關?」她冷然以對。
「爲什麽要去招惹翟于坤?你不知道這是替自己找麻煩嗎?」
「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
「你曉不曉得,他現在千方百計要對付你。」看見她一臉毫無所謂的神情,他氣惱的低斥。
她自嘲一笑:「是嗎?那又如何?我拒絕了他,他忍不下這口氣,自然會處處找我麻煩,這也值得大驚小怪嗎?倒是你,怎麽還有空管別人的閑事?聽說,皇帝已經擬旨要指婚,再過不久,濬王府就要辦喜事了。恭喜你,這次不用再娶一個配不上你的女人。」
她眼中幽涼的怨懑,令他胸口爲之一緊。
吟恩從來不曾用這樣的眼神凝視他……他真的傷她很重。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簡書堯究竟有沒有背叛郞吟恩?」死死忍下洶湧的淚意,她直直望入他眸心。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我不可能再做回簡書堯,你也不再是郞吟恩。」
「我就是想知道。給我答案,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你,哪怕是路上偶然相逢,我也會躲開,徹徹底底把你忘了。」
明明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可是當他親耳聽見她承諾,他的心如被血淋淋的撕裂。
簡書堯,你這又是何必?他在心中苦笑暗諷自己。
「沒有。」不讓胸中滿溢的痛苦顯露半絲半毫,他沈定直睇,口吻堅定。
「簡書堯沒有背叛過郞吟恩。」她想笑,灼熱的淚意卻湧出眼眶,哽咽低語:「謝謝你……幫郞吟恩保住最後的尊嚴,但是,我要的是事實,不是善意的謊言。」
她怎麽想,就是覺得他身邊有了別的女人。
一切其實都是有預兆的。
他提出離婚前的一個月,她早已察覺出他的某些異狀。
例如,有幾個晚上,當她夜裏醒來,發現他坐在床邊抽著菸;他菸瘾不大,她只在他心情煩躁時見過他抽菸。
還有,好幾次吃晚餐時,她發現他皺著眉頭凝視她,眼神陰郁,似乎有什麽話想對她說,卻又礙於某些原因忍下。
種種迹象都導向他外遇的可能性。
「你不相信我?!」他怒問。
「一個男人都已經瞧不起自己的枕邊人,當然會往外發展。如果沒有第三者,你又爲什麽要那麽急著提離婚?」
她笑著,卻也流著淚,努力想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平靜,卻還是哽咽失聲。
「我沒有!」向來冷靜的他,難得激動起來。
「就像你說的,我們已經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做不回原本的自己,你又何必再隱瞞?難道,那個女人是我認識的熟人?」她就是不相信他!
翟紫桓胸口 一堵,怒火中燒。
「我再說一次,我沒有別的女人,我沒有背叛你。郎吟恩,並不是每個主動提離婚的男人,都是因爲有外遇。」
「既然你堅持不肯告訴我實情,那我也無話可說了。」擡起手,抹去頰上的淚痕,她勉爲其難擠開一絲笑意。「反正,你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 ,你不愛我了,你不要我了,雖然很難堪,可是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他低垂著長眸,分放身側的雙手攢緊再攢緊,緊得指節泛白,拳頭輕顫。
「柳茜的爹娘已經在幫我招婿,再過不久,我就會嫁人,你也會迎娶呂相國的女兒,我們各自婚嫁,誰也不幹涉誰,你也不必再擔心我會死纏不放。」她反覆做著深呼吸,平複激動的情緒。
「最後,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我保證,這是最後一個,問完之後,走出這條巷子,從今以後,我會當作從來不認識你。」
「……你問。」他沒擡眼,沈醇的嗓音嘶啞。
「發生車禍的時候,爲什麽你當下第一個反應是抱住我?」
「因爲那是我的錯,我必須保護身旁的人,不管身旁坐的人是誰。」他避重就輕的說,臉上飛掠過一絲不自在。
「我看得很清楚,是那輛發財車撞過來,會發生車禍根本不是你的錯。」她眸光盈盈,緊瞅著不肯正視她的俊顔。
「我說了,不管那當下坐在我身旁的人是誰,我都會那樣做。」他的語氣忽然強硬起來,可依然不願與她眸光相對。
「是嗎?不是因爲你還在乎我?也不是因爲,你心中還存著一絲絲對我的愛?」
「……當然不是。」
「真的?」這一次他沒吭聲,只是別開眼,默認。
「書堯,你真的很殘忍……真的。」長睫掩下,她輕笑,笑聲沙啞乾澀,更近似哭泣。
閉眼,深呼吸,她握緊兩手,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腳步,側著身子斜睐。
「你知道嗎?當我還是郞吟恩的時候,當你殘忍的向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我多麽希望當下的自己懷了你的孩子,這樣一來,也許看在孩子的份上,你會多考慮一點,也許……你會顧及孩子,繼續忍耐著,跟我一起過生活。」
她知道,這種傻話說出來,只會令人覺得自艾自憐,這從來就不是郎吟恩的個性。
可是,都已經到了最後,走出這條巷子,從此兩人便是陌路人,她想把藏在心底的話都說出來。
「但是很可惜,郞吟恩運氣太背了,努力了這麽久還是沒能懷孕。」蒼白的秀顔浮上一絲淒楚的笑,她頓了頓,決定賭上最後一把,說:「可是柳茜卻懷了翟紫桓的孩子。」
聞言,始終靜靜伫立的颀長身軀蓦然一震,俊顔難以置信的瞪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我懷孕了。」怕他沒聽明白似的,她又重複一遍。「原本我並不打算告訴你,因爲那天本來就是我有心誘惑你,你也說了,你只是一時耐不住誘惑,才會在我身上發泄,這個孩子自然也與你無關。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應該知會你一聲,畢竟,你才是孩子的父親。」
「你真的……懷孕了?」
「如果你是懷疑我說謊,想用懷孕的謊言挽回什麽,那你大可以放心。」她垂眸,一手輕撫上平坦的腹部,苦澀地說:「我已經死心了,不會再傻到用這種方式逼你或求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會承擔。既然柳茜的爹娘已經幫我招婿,往後也不用擔心孩子生下來會受欺負,我也不會讓孩子知道,你就是孩子的父親。」
她要帶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翟紫桓沈痛的閉緊雙眸,這一刻,他開始恨起上天,爲什麽不讓他在那場車禍就此死透。
「我說這些話,也不是要引你自責。夫妻一場,雖然時間不長,但你應該懂我,我不會把心機用在這裏。」
他當然懂她,正因爲懂,所以才心疼她,才會接受她舅媽那個荒謬的建議,由他畫下句點,逼她停止對他的愛,不想讓她繼續忍氣吞聲,受盡屈辱。
「就這樣……我想說的,全都說完了,就像我剛才說的,走出這條巷子後,往後各走各的,把彼此當作從不相識的陌生人。」
她低垂著臉蛋,縱然眼眶蓄滿水光,仍是兀自揚起嘴角,逼自己釋然一笑。
再次提起凝滯的步履,始終挺直的纖細腰背微微打顫,她轉身,唇上笑意在背對他之後立刻斂起。
淚如雨下。
模糊的水眸,直直盯著前方,估算起走出巷口的距離。
這是最後的賭注,她只能放手一搏。
是的,懷孕只是一個謊言。
只要他心中還有她,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懷著他的孩子嫁給別人。
假使他真的不在乎,對她真連一絲感情都不剩,方才她已經把責任歸屬說得清清楚楚,他不可能爲了孩子就留她。
一步,兩步,三步。步履走得極緩,心口卻是震顫得胸腔都泛疼。
一滴,兩滴,三滴。明明努力揚起嘴角,淚水卻不停湧出。
就快到了……再差兩步,她便要走出死巷。
可是走出這條死巷,她的人生卻是轉進了另一條死巷;生命中少了他,她活著又有何意義?不過是一具能呼吸的死軀罷了。
腳步慢得不能再慢,可終究還是走到了終點,楊青擋在巷口的背影已近在一步之遙。
再一步,只要再跨出這一步,她與他,從今以後就只是兩個陌生人。
她微微垂首,睨往鞋尖,彷佛必須耗盡全身力氣似的,極爲緩慢的邁開腳步,心中已是一片荒蕪。
「別走!」一陣強大的力量自後方撞來,如同飓風一般,將她圈圍,沈啞的嗓音幾欲貫穿她的心魂。
「吟恩,不要走!」再一次,他激動的低喚她名字。
她全身都在顫抖,目光木然直視前方,即便被他強壯的雙臂緊緊圈抱,能感覺到屬於他的體溫不斷滲向她,不真實感依然好濃重。
「如果是爲了孩子……請你不要勉強自己。」她幾乎顫不成音。
「我沒有外遇,沒有愛上其他女人。」顧不得兩人的對話會否被楊青聽見,他揚高嗓音,情緒激昂的解釋。
「我愛你。」
「你愛我?那你爲什麽要和我離婚?」
「因爲我愛你。」她一怔,隨即流著眼淚失笑:「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你會提出離婚,是因爲你愛我?」
這一點也不好笑。
不想讓楊青聽見接下來的對話,他將她拉回死巷盡頭,目光灼灼地默睇著那張滿布淚痕的小臉,面色沈痛,良久不語。
「回答我,什麽叫做你會和我離婚,是因爲你愛我?」害怕他又選擇將答案掩藏,她激動的追問。
「我不想再看到你爲了我受委屈。」深沈眸光中,藏著無盡的心疼。「我爸媽那樣對你,你卻必須一再吞忍,甚至不敢告訴我,只是一個人默默承受,你知道我知道後,心裏有多難受?」
她瞠大水眸,嗓音發顫:「你……你都知道了?」
「看你那樣忍耐,只在我面前微笑,獨自傷心痛苦,我還算是什麽丈夫?還算是什麽男人?如果爲了愛我,必須讓你承受那些,那我甯可放手。」
原來,這才是他提離婚的真相。
不是因爲別的女人,不是因爲不再愛她,而是他不能忍受她委屈求全。
一瞬間,緊繃多時的情緒全盤崩潰。
「你好過分!好殘忍!你怎麽可以因爲這樣就跟我離婚!怎麽可以因爲這樣就不要我!你覺得這樣做是爲了我好嗎?沒有你,我能好到哪裏去?書堯,你真的好狠心!」
大掌抓住猛捶著他胸膛的粉拳,他將她嵌進懷裏,深深地,緊緊地,低下頭吻去她臉上奔流的淚。
「你還沒聽我說完。」他目光沈郁的說:「那時候,我是打算暫時離婚。」
「暫時?」她難以置信的哽咽著。是她落伍了嗎?離婚還有分永久和暫時?
「先讓你離開我一陣子,別讓我爸媽有機會再傷害你,趁著這段時間,我也可以籌畫離開的事。」
「離開?你要去哪裏?」她茫然的睜圓淚陣。
「不是我,而是我們。」他的語氣十分堅定,沒有半分虛假。
「我們?這是什麽意思?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我了解我爸媽,不管你怎麽努力,他們都不可能接納你,而你又不願意避開他們,在家族企業裏工作,我也很難跟父母切割,既然如此,我決定離開。」
她怔住,好片刻才理解他口中的離開是何意。
「你想帶我離開台灣?」不只這樣,他還想放下簡家的事業,跟她一起出走!
天啊,這些她完全不知情!
他苦笑:「結果沒走成,反而害你失去生命,靈魂跑到這個奇怪的時空。」
「爲什麽離婚的時候,你沒告訴我這些?」
「因爲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她怔了怔,一時無語。確實,要她看見他爲了她放下在台灣的一切,她辦不到。
倘若她知情,一定會盡全力反對,一個願配合他的計畫。
此時此刻才解開:「原來,他不是不愛她才提出離婚,而是爲了讓她免於傷害,甚至想爲了她放棄一切所想出的權宜之計。」
老天,她完全誤解了他!還不斷揣測他有了別的女人,以爲他真的不要她了,她真的好傻好笨!
下一瞬,她哭得幾乎不能呼吸,頻頻換氣。如果她沒撒這個謊,是不是就這樣被朦騙一輩子?以爲他真的不愛她了,錯怪他真這麽狠心無情的對她。
「對不起,如果當時我沒有隱瞞我的決定,你也不用這麽傷心。」心疼她的淚水,他在她耳邊不斷重複道歉。
「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那麽到死之前,都不要再推開我。」從他懷裏擡起狼狽的臉蛋,她痛哭失聲的做出請求。
他閉起灼熱的眸,收攏雙臂將她抱得更緊密,再睜開眼時,她捧起他的臉龐,踮高腳尖,吮上他的唇。
所有的傷害與痛苦,彷佛都隨這記吻,一起融入彼此的心底,昇華成更堅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