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麽晚了,是誰敲門呀?」柳智博提著燭燈,拉掉木栓,將朱漆大門打開。
外邊一片漆黑,夜深似墨,連半只鬼影也無,只聞蟲鳴唧唧。
「怪了,我明明聽見有人敲門,難不成真像靜兒說的,我聽錯了?」喃喃自語著,柳智博左右一望,心中發毛,准備將門重新關上。
「爹……」一聲微弱的低語蕩入耳底,柳智博打了一個激靈。
「是誰?誰在那邊裝神弄鬼?」柳智博面色僵青,嗓門轉大,後背一陣涼飕飕,寒意直竄。
「哎,這麽晚了,你嗓門這麽大做什麽?要把左右街坊都吵起來是不?」蕭靜披著外袍,散著發走來。
「靜兒,我好像聽到有人喊爹。」柳智博打著哆嗦。
「誰會在三更半夜敲別人家的門喊爹?你准是又在惦記茜兒了。」
「娘……」蕭靜蓦然噤了聲,目光直往門外瞟。
「你怎麽了?怎麽突然不說話了?」見愛妻面色不對勁,柳智博心一提,背脊發涼。
蕭靜沒應聲,攏好外袍走出門外,來到門階旁,一團蹲身抱膝的人影前,跟著蹲下身,將外袍披上低聲啜泣的人兒。
「受了委屈,知道該回家了?跌得痛了,才記起家中的爹娘?茜兒,你不能這麽自私。」
「娘,對不住……」柳茜擡起淚水模糊的眼,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已經啞透。
「真的是茜兒!」柳智博又驚又詫的靠過來,才想伸手去扶女兒,卻被愛妻刨了 一眼。
蕭靜收回眼光,望著未知會一聲便離家的女兒,低聲道:「娘不知道爲什麽你會對濬王這般死心塌地,可娘知道,世上有許多事是強求不來,若是堅持到底,只讓自己遍體鱗傷。」
「茜兒知道……」除了哽咽落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好了,孩子受了委屈,做爹娘的心疼都來不及,哪還忍心苛責。」柳智博扶著女兒起身,輕拍她後背,不舍的哄道:「茜兒莫哭,爹在這兒,有什麽委屈進屋再說。」
「爹……」生平第一回,她有父母可依靠,被傷透了心,身寒心寒,卻還有父母給她溫暖。
這是二十一世紀的郞吟恩,不曾擁有過的溫暖。這是屬於柳茜的,柳茜擁有的……也許,之所以不願放棄書堯,是因爲她一直不肯面對自己已不再是郞吟恩的事實。
如今的她,是柳茜,不是郞吟恩。
「來,先喝點熱湯。我已經叫你的江叔炒幾盤菜,瞧你臉色白成這樣,手又冰涼,肯定是一整天都沒吃飯。」
進屋之後,柳智博忙著張羅飯菜,像顆陀螺轉來轉去,倒是蕭靜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柳茜手背、手臂上的傷。
柳茜察覺了,不由得拉下袖口,遮去那些淤青紅痕。
「桂雪只說你進了濬王府,此後便沒再說起什麽,那傷,是濬王府裏頭的人幹的?」其實,蕭靜不過是拐著彎問她,身上的傷是不是濬王做的。
衆所周知,濬王行事乖戾,與人待事甚是嚴峻,若有得罪,即便是女子也絕不輕饒,況且,濬王不喜女色一事,京中早已盛傳,更不可能憐香惜玉。
「不是濬王。」柳茜搖首,低聲道:「是端王。」
「端王?」蕭靜聞言一怔。「你怎麽會跟端王扯上關系?」
無論是濱王還是端王,可都是兩位不得了的人物。
「端王……看上我,想收我當侍妾。」
「什麽!」柳智博吼出聲,氣得直拍桌。「我們柳家雖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怎麽也是做清白生意的,雖無家財萬貫,該備的嫁妝一樣都不會差,怎可能去當妾!這些皇族子弟平日作威作福也就罷了,居然還敢這般囂張,豈有此理!明早我就去找京中最厲害的媒婆,幫你找個好人家,省得再被這些人糟蹋!」
「爹……」
「我也贊成。」不給她插嘴的余地,蕭靜接口說道:「娘不知道這些日子你在濬王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你既然願意回來,想必是放棄嫁給濬王的念頭,是不?」
面對柳家兩老殷盼的注視,柳茜苦澀一笑,點了點頭。並非她想放棄,而是……那人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吟恩,我不愛你了。
冷絕的眼神與無情的言語,盤據於腦海,那痛,刻骨銘心,如無形的刀刃,不留情地劈開了她的心。
「那就好,那就好。」蕭靜與柳智博互望一眼,表情俱是如釋重負。
「明天爹就找來京中最好的媒婆,幫你找戶好人家說媒。」
「是呀,是呀!娘一定會把你的婚事操辦得風風光光,定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斂了斂心神,看著兩老眉飛色舞,她不由苦笑,道:「爹、娘,茜兒不家,茜兒不想嫁。」
兩老一傻,瞪大雙眸,素來冷靜當先的蕭靜率先回神,嚷道:「女大當嫁,難道你要一輩子小姑獨處,孤老終生?」
「茜兒……已非清白之身。」
話一出,柳家兩老倶是默然。
「是濬王?」蕭靜問。
她沒吭聲,可她的神情已道明一切。
「無妨。」面色沈重的柳智博不舍女兒受辱,手往胸口 一拍,朗聲道:「你便留在柳家,爹替你招婿。」
入贅就與當人妾室沒什麽兩樣,既是入贅,地位自然矮上一階,因而會選擇入贅的男子多是家貧,無風光家世者。
「我們柳家好歹也有些底,不怕招不到個青年才俊。你放寬心,明日爹便會開始操辦此事。」
「那你也得看茜兒願不願意呀。」蕭靜一臉心疼地瞅著女兒。
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麽呢?
一聲不吭的離家出走,只爲厚著臉皮上門求別人娶她,如今失了女子最寶貴的頁節,身心倶疲的回到家中求得父母的庇護關懷,父母沒拿掃帚將她這個不孝女攆出去,依然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疼惜,她若還有良心,怎可能再忤逆他……
柳茜內心苦澀地笑,垂下眼簾,幽幽說道:「茜兒沒意見,就隨爹娘的意思去辦。」
濬王府。
夜色黑沈,府上的奴仆倶已睡下,唐良昇親自端著一盅蔘茶來到書房。
「王爺,保重身體。」將蔘茶擱上紫檀木桌案,他擡陣,憂心忡忡的望著端坐在書案後的翟紫桓。
自柳茜離開王府後,濬王便一直坐在書房,盯著桌案上那枚模樣奇異的戒子,一張俊臉陰沈沈的,甚是駭人。
送進書房的晚膳一 口也沒動,又原封不動讓下人端出去,至今滴水未進,實在教人放不下心。
「爺若是不開心,小的這就去把柳茜找回來……」
「你敢。」翟紫桓銳眸輕掃,如冰似刃,刺得唐良昇渾身發寒。
「小的說錯話,請王爺息怒。」唐良昇連忙單膝叩地,汗涔涔的請罪。
「退下。」收回視線,深湛的眸光複又落在桌上的戒指。
書房的門阖上,恢複一室寂然。
他拿起那枚婚戒,緊握在掌心,眼前彷佛可見她閉眼落淚的畫面。
「吟恩,別恨我。只有讓你擺脫簡書堯,你才能真正過得快樂。」布滿血絲的長陣緩緩閉緊,嘶啞的嗓音,在沈寂的書房中回蕩。
他一直記得很清楚,那是發生在他提離婚前兩個月的事。
吟恩的舅媽約他在公司附近的連鎖咖啡店見面。
由於吟恩的父母早逝,兩人結婚時,婚宴上,女方家長席便是坐著她舅舅和舅媽,吟恩一直以來都是將兩位長輩當作親生父母相待。
基於如此,他對兩位長輩自然也是尊敬有禮,只不過他的性子向來冷調,經常被誤認爲高傲冷漠。
「謝謝你願意抽空見我。」那天,吟恩舅媽一見他來,神色十分緊張,還特意從座位上起身相迎。
「都是一家人,舅媽別跟我客氣。」他很清楚,吟恩舅舅與舅媽,只要對上他或是他家人,臉上總會流露出矮人一截的自卑感。這種事在所難免,畢竟兩家的社經地位確實有段差距。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爲什麽會約你出來。」吟恩舅媽努力以笑容掩飾她的局促不安。
相較之下,他從容不迫的端起熱咖啡品啜,淡淡笑回:「舅媽如果有事要請我幫忙,我一定不會拒絕。」
「不是這樣的。」吟恩舅媽的笑容淡了些。事後想起,他當下的第一個反應確實有些傷人。鮮少爲自己的舉止感到後悔的他,總會惱自己太過驕恣。
「我是爲了吟恩才約你出來。」
「吟恩?」
「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經常一通電話便把吟恩找過去。」
「我知道。我爸媽跟吟恩還不是很熟悉,所以有時候他們會找機會互動。」
「互動?」吟恩舅媽苦笑,喃喃低語:「如果那也叫互動的話。」
聽出她語氣的無奈與怒意,他輕皺眉頭,說:「有什麽不對勁嗎?舅媽直說無妨。」
吟恩舅媽做了一個深呼吸,像是醞醸著莫大勇氣似的,語出驚人:「書堯,請你和吟恩離婚吧。」
他微怔,但自小到大的訓練,早已讓他練就無論面對什麽事都能立即反應回神,冷靜處理,從容面對。
「舅媽,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覺得我說的話很荒謬、很不可理喻。可是我告訴你,我和吟恩她舅舅都是這樣希望。」
「我不懂,我哪裏做得不好?」
「不是你不好,就是因爲你太好了,簡家這扇門太高了,吟恩嫁給你,根本是自找苦吃。」
「舅媽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可以請你再說清楚一點嗎?」他冷靜的做出請求。
「我想你一定都不知道,當你不在場,你的父母是用什麽樣的言詞羞辱吟恩,又是怎樣想盡辦法整吟恩,在吟恩面前給足下馬威,讓她見識要捧你們簡家飯碗有多不容易。」
舅媽說的這些……他確實都不知情。在他看來,他爸媽除了對吟恩有些冷淡,往來互動依然客氣禮貌。
「你爸媽知道你愛吟恩,所以不會在你面前表現出來。」舅媽歎氣。
畢竟簡書堯是獨子,簡家兩老都是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當然不會傻到當兒子的面挑剔刁難媳婦。
顯然他們非常清楚,與其跳出來反對,大肆阻撓,倒不如私下將吟恩整得筋疲力盡,讓她自己棄守這段婚姻,才是最聰明的對策。
璀璨閃耀的豪門之後,藏有多少外人不知的晦暗?
「我知道舅媽是擔心吟恩受委屈,請舅媽放心,我回去會好好查證,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我保證不會再讓它發生。」他不可能因爲吟恩舅媽幾句話就質疑母親,總是要眼見爲憑。
舅媽搖頭苦笑:「這種事情,你要怎麽保證?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爲是吟恩高攀了簡家,你父母打從心底瞧不起吟恩,你有可能跟你父母斷絕來往嗎?」
他默然不語。
「吟恩一直很獨立也很堅強,她不想影響婚姻,所以自己吞下那些委屈和痛苦,因爲吟恩真的很愛你……我跟她舅舅都太清楚她的個性,就算遍體鱗傷,她還是會死守下去,這段婚姻對她來說,是一場注定會輸的戰爭,我們不想看到她毀了自己,所以,書堯,由你來放手吧。」
後來舅媽還說了些什麽,印象已經模糊,他只記得,那日離開咖啡店後,他讓司機提早下班,自己開車回簡家大宅。
原本是想當面詢問父母關於此事是否屬實,沒想到他竟然親眼目睹,妻子遭受父母惡意刁難羞辱的畫面。
裝潢華麗的偌大客廳裏,幫傭似乎都已被支開,沒人發現他在這個時間返回簡家主宅。
他親眼看見吟恩端茶給母親時,母親故意把茶灑在她身上,用各種難聽的話羞辱她。
父親坐在沙發上,手中拿著一本商業周刊,從頭到尾沒將目光擺在媳婦身上,卻一再把她當傭人使喚數落。
他看見吟恩的眼眶泛紅,淚光爍動,下唇緊咬泛白,卻還是強忍著情緒,重新泡過一壺熱茶,再一次擠開笑容向母親奉茶。
「你爸媽很早就不在了,也沒大人教你怎麽侍奉長輩,難怪做什麽都是笨手笨腳的。哎,家教差嘛。」
「我們這是在教你怎麽當好簡家媳婦。當初我嫁給書堯他爸的時候,也是每天都要向婆婆奉茶,這是簡家從以前就訂下來的規矩。」
「昨天你送來的那什麽糕啊?做得亂七八糟的,能吃嗎?我要王嫂拿去扔了,你改天再做新的送過來。」
扔掉之後又要人送過來,這不是惡意刁難是什麽?
他從來不曉得,他那個出身名門,一向談吐優雅的母親,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竟是用這種可惡又可憎的面貌,對付他的妻子。
他悄然離開,回到公司,在辦公室靜坐到入夜,才帶著複雜的心情返家。
吟恩一如既往,用甜美的微笑迎接他,餐桌上擺滿以他喜好口味爲烹調妹咿的菜肴。
「手臂怎麽了?」他望著她臂上那片淡紅,裝作不知情的問。
「沒事啦,今天不小心被熱水灑到。」她毫無異狀的笑了笑,揉揉手臂,轉身幫他添飯,沒瞧見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轉寒。
舅媽說的那些,全都是真的。
吟恩努力迎合他父母,任由他們百般惡意刁難羞辱,卻從來不曾向他抱怨哭訴。
他知道她個性獨立堅強,遇事也不會哭哭啼啼,但也不代表這樣的她,就會強悍蠻橫。
婚前一直擔任幼稚園老師的她,溫柔體貼,對待小孩有極大的耐性,最初吸引他留心的,便是她剛柔並濟的個性。
沒想到,就是這樣的個性讓她甯可吞忍委屈,也不願把實情告訴他。
他明白,她之所以會選擇隱蹒,對於他爸媽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只字未提,是擔心他和父母的關系産生裂痕,也不希望他們的婚姻因此蒙上陰影。
他開始怨惱自己。
身爲她的丈夫,他要做的,是給她一個信任安全的婚姻,而不是讓她獨自苦吞委屈。
他也清楚,即便找上父母談論此事,只會加深父母對吟恩的不滿,依他們的個性與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完全敞開心胸接納吟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一夜,他望著懷中熟睡的妻子直到天亮。
之後的一個月,他觀察著妻子平日是怎樣被他爸媽惡劣對待,又是怎樣一次次隱忍不發。
等了又等,她始終不曾向他反應,無論他父母對她做了怎樣惡劣過分的事,她總是選擇獨自面對,即便是訴苦,也只對她舅舅或舅媽聊,而且次數並不多。
那一個月裏,他與吟恩舅媽經常私下會面……多麽諷刺,關於妻子的內心狀況,他這個夜夜同床共枕的丈夫,竟然必須透過第三者,才能掌握自己妻子的想法。
即便她感到心力交瘁,對他父母始終不肯軟化的惡劣態度感到無奈痛苦,甚至有時會在半夜起身,坐在客廳啜泣流淚,她還是堅持繼續隱瞞。
他終於明白,爲何吟恩舅舅與舅媽會希望由他放手,結束吟恩所受的折磨與痛苦。
吟恩太堅強也太倔強,哪怕是痛到不能再忍受,傷到皮開肉綻,深可見骨,她都不可能放手。
爲了守護這段婚姻,她更不願意開口向他求援,因爲平靜的假象一旦被掀起,便會暴露出難堪的瘡疤。
他不願再看到她強忍委屈,也不要看到她因爲愛他,一步步走入痛苦深淵,卻還是面帶微笑,欣然接受。
失去她很痛,可是看她因他而受盡屈辱,打落牙齒和血吞,他的心更痛。
於是,他決定「暫時」離婚。
經過缜密的思考,既然原生家庭是抛不開的包袱,與父母正面衝突又只會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那麽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
離開父母的掌握,離開家族事業,最重要的是帶她一起離開台灣。
也許永遠都沒有兩全之法,但時間可以淡化這些無解的難題。
然而,這個決定畢竟來得倉卒,他必須先做好完整周詳的籌畫,確保離開台灣後,他能讓她過著安定無虞的生活,不必受苦。
在這之前,他當然無法再眼睜睜繼續放任父母傷害她,暫時離婚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只要簡家媳婦的身分還在,爸媽便能名正言順的找盡機會欺辱她。
但是依她的個性,要是知道實情,肯定不會答應離婚,甚至不會同意跟他一起離開台灣。
她只懂得迎戰與面對,從來不會退縮和閃躲,這是她堅強性格最迷人之處,卻也是最大的致命傷。
爲免節外生枝,他決定隱瞞暫時離婚的真相,而且是對所有人隱瞞,包括她。
等到他籌畫好一切,屆時再把實情告訴她也不遲。至少,習慣獨自操控全局,從不向任何人解釋原因和動機的他,當時是這麽想的。
然後,就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他毫無預警的,一臉平靜的向她提出離婚。
但是萬萬沒想到,上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就在他准備放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場致命車禍,結束了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生命。
他們的靈魂更離奇地,在這個陌生時空借體複生。
那日在茶樓廂房中,她硬闖而入,用著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語調喚出他的名字,他當下震撼不已,胸口直發緊。
當了三年的翟紫桓,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到逐漸接受、適應這裏的一切,他無時無刻都想著,在二十一世紀失去意識前,他緊緊抱在懷中的妻子。
當她用另一張陌生的臉孔出現在他面前,晝夜折磨他的罪惡感,才稍稍消減。
雖然那場車禍的肇因非是因他而起,可是車禍當下,開車的人是他,如果他沒有分神,如果他的警覺性再高一些,也許能避過那場致命車禍。
無論如何,他們夫妻倆都死過一回。
主動訴請離婚,讓她內疚傷心,已經夠可恨的了,臨到車禍發生前一刻,他都無法保護她,在外界看來高高在上、優秀得近乎無所不能的他,只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丈夫。
夠了。無論是他,還是他父母加諸在她身上的痛,都已經夠了。
思緒糾纏如麻,他想了很多,一向主張無神論的他,甚至有了命運根本不希望他們牽扯在一起的想法。
他也在心中做了許多假設性問題:假如她從來沒遇見他,假如她的人生重新來過,而且少了他,會不會一切順遂得多,幸福得多?
會不會,他是她生命中帶來厄運的克星?
或許是因爲親身經曆了靈魂借體重生的奇遇,令他想了許許多多關於兩人之間的因果論。
如果愛他,只會令她痛苦、令她不幸,不如逼固執的她放手。
所以他不願意認她,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簡書堯,他想要她死心放棄,用新身分開始全新的人生。
只是他沒想到,逼她放手的過程竟是這麽難、這麽痛。
松開掌心,沈痛的眸光直望著白金婚戒,腦中交錯著兩張面容,吟恩與柳茜眼泛淚光凝視著他,無聲控訴他的殘忍無情。
爲了簡書堯受盡屈辱,最後還丟了性命,難道她還不怕?
她不怕,可他怕。
他怕她痛,怕她再爲他受苦。即便那已是二十一世紀的事,即便兩人已身在另一時空,濃濃的罪惡感依然深烙在他心上。
該說是上天對他們兩人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嗎?
兩人借體複生的新身分,一個是尊貴的皇族王爺,一個卻是平民百姓,這樣懸殊的身分,不又是和二十一世紀兩人之間的差距一樣?
他不想再讓那一切重演。
他想要她過得好好的,不必再爲了他受苦,不必受誰惡意刁難,不必再委屈自己……所以,他逼自己放手,放她走;逼她放手,逼她走。
傷口,總會有痊癒的一天,只要她徹底恨透他,再濃的愛,終會慢慢轉淡。
閉眼,沈沈吐出一 口沈郁之氣,他起身,走至紫檀木書架,取出朱漆匣子,將白金婚戒擱入,掩上沈重的匣蓋。
將對她的愛,也一並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