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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後.宮生還傳7)》第4章
第三章

時光匆匆,當孫潛再次敲響程府大門時,已是十日之後。

「孫大人,許久不見。」程盼兒攤手示意他坐下。

「許久不見。」孫潛拱手一禮道:「隔了這麼久才來跟程大人報告近況,實在抱歉。」

上面要冷凍程盼兒,她無從得知案情進展,也不能主動關心,孫潛既然主動來找她幫忙,有了什麼進展,自然得來通知她一聲。

「哪裡。」程盼兒回禮道:「最近孫大人累得不輕。」

孫潛比上次見到時瘦了一圈,眼下兩個黑圈更是明顯,看得出來好幾天沒能沾枕了。

「還沒謝過程大人。」孫潛不提自己,直接開始談案情,「在下照著程大人的提示命人去查,果然找到了一名疑犯。」

「恭喜孫大人。」

「不。」孫潛皺眉道:「說來慚愧,嫌犯堅不吐實,我們想了許多辦法,仍然沒有辦法讓他招認。」

連女皇都驚動了,這可不是小案!就算是真犯人,也一定會推托到底。

「胸口有傷?」

「確實有傷,只是……」

「如何?」

「疑犯胸口的抓痕不是一道,而是多條交錯。」孫潛拿出一張畫著人體的圖,指著上面交錯的紅痕道:「犯人說他前幾日長了疹子,自己抓成了這樣。」

程盼兒看著那張圖,人形胸腹抓痕花得畫師都快畫不下了。

藏葉子就要藏在樹林裡,藏抓痕要藏在一大堆抓痕裡是嗎?

「真下得去手啊!」程盼兒不禁感歎。

要讓舊傷不那麼明顯,最快的方法就是用更重的新傷蓋過,可要抓成這樣得有多疼?

「這人可硬氣了,實在無法要他乖乖招來。」孫潛歎道。

「用刑了嗎?」程盼兒問。再硬氣也硬不過刑具。

「用不得。」孫潛搖頭,「疑犯有功名在身,雖然只是秀才,也不能對他用上重刑。」

「軟硬不吃?」

「油鹽不進。」孫潛一歎。

程盼兒微微瞇起了眼眸,她站起身,背著手在廳堂中來回走動。

孫潛也不催她,只是靜靜等著。

程盼兒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冷然地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就不信他可以毫無破錠。」

程盼兒回過身來,孫潛似又在她眼中看見那抹火光,她目光中的那點光苗在他胸口漫成星火燎原,燒得他胸口發燙,呼吸困難。

「孫大人,能將疑犯的身家背景詳實地告知在下嗎?除此之外,在下還想與疑犯的親友等人聊聊。」

「好,我來安排。」孫潛感激地起身朝她一拱手,「程大人如此傾力相助,此恩此情,孫某必定不忘。」

比起他那些削尖了頭想往上鑽,不肯出力還給他忙中添亂的「同窗」,程盼兒雖是一介女流,卻有義氣多了。

「不必,只要孫大人記得答應過程某之事即可。」

「在下絕不反悔。」孫潛拱手道。即使程盼兒最後會給他帶來不小麻煩,他也決心一力承擔了。

孫潛說著便要去安排,程盼兒親自將人送到了門口。

回到廳中,鄧伯正在收拾茶盅。

「鄧伯。」

「姑娘。」

「孫大人是為案情而來。」

「鄧伯是為收杯子而來。」

「鄧伯何必為難孫大人?」

「姑娘可別誣蔑鄧伯。」

程盼兒走過去,揭開兩杯茶盅,只見一杯是胖大海,一杯是滿滿茶沫子。鄧伯哎啊一聲,「怎麼拿錯茶罐了呢?鄧伯眼睛不行了。」

「鄧伯。」

「姑娘。」

「買二兩好茶放在家中待客用吧。」

除了第一次來家中時,孫潛有碰過一次茶杯,之後就是天氣再熱,也不曾見他在她家裡喝過一口茶,她早就猜出鄧伯十之八九在茶裡動了手腳。

「姑娘說的是。」之前孫家曾讓人送來一罐好茶,鄧伯轉手就賣了錢,現在要他再把錢掏出來買茶,可真教他心疼了。

鄧伯離去之後,程盼兒坐到了廊下,由懷裡掏出清音丸含入口中。

記不住什麼時候起,自己的談話裡儘是血腥了……

隔了兩日,程盼兒這才讓鄧伯給孫潛通了消息過去,約他戌時到城西一聚。

孫潛聽了口訊,只覺奇怪。自從採花案爆發之後,城裡的宵禁已由原本的亥、子、丑三個時辰往前增加了一個時辰,雖然他因查案需要可以在宵禁時外出,卻想不出程盼兒特地在這個時間約他的理由。

案情陷入膠著是她解的圍,橫豎已經信她一次,也不妨再信一次。孫潛心想著,決定赴約。

夏季日落得晚,戌時日頭才下山,孫潛出門時,天還微亮著,到城西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孫潛駕了馬車來到城下時,程盼兒已在一旁等他,身旁還有另一個中年男人,孫潛仔細一看,那不是城北那間藥材鋪的秦老闆嗎?

「程大人,這是……」

「先別問。孫大人身上有帶出城的令牌吧?」

「是。」他身上的確有帶著令牌,即使宵禁時間也能自由通行。

「那就好。」程盼兒說著,便招呼秦老闆上車,「先出城,到城西十里外的平陽村,出去再談。」

剛才她還擔心他趕不及,要是再晚一點,她跟秦老闆可就要倒大楣了。孫潛沒辦法,只好依著她的話先趕路。

十里路並不太遠,沒過多久,就來到城郊的平陽村。

平陽村是首都旁的一個農村,因著地主大都是住在城中的富貴人,因此住在村裡的,大部分都是佃農與農奴,秦老闆祖上也在此留下一些產業。

依著秦老闆的指示,三人來到一座冰窖前,秦老闆親自下車給兩人開了窖門。

「程大人,這裡您愛怎麼用都成。」秦老闆說著,便將一把黃銅鑰匙遞給了程盼兒。

「下官在此先謝過秦老闆。」程盼兒拱手一禮,然後領著孫潛進入冰窖。京城夏季炎熱,即便到了半夜,一樣燠熱難耐,兩人一入冰窖,隨即寒意頓生,皆不由得一激靈。

程盼兒拿出火折子用力甩了幾下,點燃一支火把,漆黑的冰窖裡一下子亮了起來。

「程大人,這兒沒別人了。」孫潛皺眉道。

這冰窖陰森恐怖,他根本不懂她為何要帶自己來這種地方?

她滿意地環視四週一圈後才道:「孫大人,這兩日我查過疑犯徐憲章平日言行,那人果然一如之前猜測,乃是名心思細膩之人,單憑目前掌握的罪證要他吐實,著實不易。」

「程大人所言甚是。」孫潛道。

「下官不才,想了兩日才想出一個方法,或許能讓那人吐實。」程盼兒輕聲說著,火把光芒閃動,映著她慘白的臉,更顯鬼氣。

「程大人請說。」

「下官聽那人的言行後推測,那人應當惜命得很,不論如何皆不可能吐實,是標準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要讓他說實話,只能讓他先見棺材。」程盼兒道。

「程大人莫忘了,他有功名在身,用刑不得。」孫潛提醒她,免得她為求破案,反犯案在先。

「孫大人,我朝所謂『不得用刑』,只規定不能有傷……」程盼兒瞇眼,

唇角微微勾起,「沒說不能有病。」

「你是說?」

「夏日燠熱,牢中蛇蟲鼠蟻眾多,偶爾有犯人得了個天花、鼠疫什麼的,死掉也不怎麼稀奇,當然,孫大人這裡可能會因管理不善,被上面責罵幾句,但犯人進牢本就不是來享福的,他自己體弱熬不過去,又能怪誰?」程盼兒語氣輕輕淺淺,聽在耳裡,居然比這冰窖更寒人。

「要教他得病,確實不難,可萬一弄不好,流傳開來……」要知道天花、鼠疫之類的病流傳極快,要是一不小心在城中流傳開來,那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也不必真讓他得病,只要給些『東西』滲在每日的飯菜裡,讓他以為自己快死掉就成。」程盼兒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下毒。

孫潛暗暗倒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訝續問:「這是要賭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自然不是。」程盼兒舉高手中火把,繞著孫潛走上一圈,「這種人,得請他上地府一遊才能震懾得住。」

孫潛又是一激靈,懂了。

「秦老闆說了,這個冰窖可供孫大人所用,不必有所顧忌,孫大人回城後,即刻命人悄悄將這裡佈置成地府的模樣,切記要用家奴心腹,莫讓旁人知道。」程盼兒特意交代。

皇室有專用的官方冰窖,但明文規定私人不得建冰窖。首都燠熱,大戶人家家中幾乎都有冰窖,不過都不敢建大,藏冰也只用於私家使用,官方不怎麼管。

因著太祖喝過秦老闆家中祖傳的烏梅湯,對其讚不絕口,才特許秦老闆祖上建上一座大型冰窖,只是不許建在城裡。

秦老闆是京城裡唯一擁有大型私人冰窖的人家,每年夏天不知托這祖傳的烏梅湯與祖傳的冰窖賺了多少銀子,這次大公無私地借出來,也算是下了重本。

「好。」孫潛應道。

「待一日疑犯已經『病』得神智不清的夜晚,讓人扮成鬼差去提命,將人送到此審問,也可找人扮成已經過世的李家小姐喊冤。」程盼兒提點著。總而言之,是怎麼嚇人怎麼來。

孫潛聽得連連點頭。

程盼兒的做法的確不合規矩,可不諱言確實可能讓疑犯心生畏懼而吐實,況且疑犯若非真兇,心無畏懼,只需調養幾日,身體便會好轉,事後也留不下太大證據,只當是疑犯病中犯癮症便是。

「程大人此計,在下佩服不已。」孫潛拱手。

「哪裡。」程盼兒道:「疑犯狡詐,孫大人需得小心行事。」

兩人悄聲商量完事宜,孫潛又趁夜將兩人送了回去。

又是數日過去。

這日剛到午休,程盼兒便悄悄離開了工作崗位,搭上了孫潛派來的馬車。雖然她的工作只是一閒職,同僚也不喜與她親近,但她還是特意小心,不惹人注目。

馬車轆轆地來到一處地方的後門,程盼兒趁著左右無人,閃身而入,動作極是輕巧。

孫潛早候在此,見她來,便是一禮,「程大人。」

「孫大人。」程盼兒還禮。

兩人皆知此行的目的,故孫潛讓身道:「這邊請。」

程盼兒也不多說,由著孫潛帶她進入堂中。

堂中跪著一名被綁縛住的青年,那人相貌倒是端正,只是臉色甚是難看,像是剛剛病癒,左右兩名隨從模樣的人看守著此人。兩人面無表情,程盼兒猜他們該是官家之人,同時也不難看出這兩人對犯人的眼神多有不屑。

「便是此人?」程盼兒問。

「是,他已經招認。」

孫潛遞來口供,程盼兒二話不說,便將它拿過來翻看。

這名犯人是在三天前的夜晚招供的。

那日與程盼兒在冰窖一談之後,孫潛便依她所言,私下安排了刑堂,且將人藥得奄奄一息,再令人扮成黑白無常來拘命。為了擬真,他甚至要人把蹄鐵釘上厚厚軟墊,外表看不出不同,馬車在夜路上奔馳起來悄然無聲。

程盼兒的計策極是成功!

這疑犯本是名富家少爺,練過幾年武術強身,也考了個秀才功名,言語間狡詐而斯文,然程盼兒輕易便猜出這傢伙人面獸心,除了自己,什麼都不顧。孫潛照她教的辦法,將人嚇得肝膽俱裂,他自然便什麼都招了。

隔日,這人醒來,對案情直言不諱,個性卻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言語粗俗無狀,極是下流。

因此案事關重大,孫潛不敢大意,又派人按照口供去將線索重新整理一遍,以求勿枉勿縱,直到昨日才真正確定他的罪。

昨日夜裡,他又悄悄去了程府,問她想給這人判什麼刑罰,她卻堅持要先見這人一面,她有話要當面問他。

孫潛想,這犯人言語齷齪,自然是不肯讓她一個女人直接與這犯人相見,再三勸阻,卻拗不過她的堅持。

「給我一句話。」程盼兒面無表情地看完口供,然後走到犯人面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干爆』那些女人!」疑犯學著她冷冷的語氣挑釁道:「我爽啊!」

「所以你喜歡『干爆』?」程盼兒一點也沒有被他嚇到,挑起了眉道。

「你過來一點,我也能『干爆』你。」

「好啊。」程盼兒倏地嫣然笑開,連聲音都是甜的,「就『干爆』你。」程盼兒吐出來的話語輕輕淡淡,聽在眾人耳裡卻有如敲響了閻王三更鼓。

孫潛驀然發覺原來她的面容生得極好,那一笑竟是如漫天冰雪中錠開一地荼蘼。

驚人艷紅中,迎送彼岸。

西大街最好的酒樓知味齋裡擠滿了人。

知味齋這幾日來了個有名的說書人,這人真真是能說會道,什麼事情給他說起來,皆如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風雅自是不比北大街最好的茶樓,作以娛樂,倒真是十足十的夠。

前幾日,令京城人心惶惶的採花大盜終於伏法,大姑娘小娘子也不甚避諱,多有相攜而來。男女老少在說書人旁圍了個圈,叫了點茶水點心聽說書人

侃侃而談,內容正是前幾天採花大盜伏誅的過程。

「那判官大斥一聲:『狂妄之徒!本官若不將你嚴正處之,天理難容。來人啊!』」,說著竟命人拿來一個兒臂粗細的細口寬身花瓶,那瓶身上抹上了油,瓶口朝外塞入犯人下體。

「犯人痛不欲生,可事情到此尚未結束,那判官再令人朝瓶裡填入火藥,塞上引線,引線點燃,砰一聲悶響之後,犯人已經昏了過去,連叫都叫不出來。」

四周之人「哎哦」、「嗚惡」聲不絕,臉上紛紛露出各種厭惡表情。

說書人面露得意之色,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續道:「是說那判官這招極是狠絕啊!那採花大盜一日後又醒來,疼得一心求死,偏偏這招居然不怎麼見血,根本無法立即死去,就這麼拖了三天才嚥氣。」

「後來仵作一驗,發覺犯人下體被腸線細細縫上,一滴血都出不來,一刀切開,腐壞的血液腥臭發黑,幾乎佔了整個腹腔,得了個口子,膿血就整個爆開,噴得那仵作喲一頭一臉的,再一細看,裡面都爛光啦!」

「那仵作從未在新死的屍體身上見過這種情況,臉都嚇白了,回去嘔了兩天,發誓再也不吃豬血糕。」

眾人聽到這慘絕人寰的刑罰,莫不臉色慘白,面露難色,有人覺得這判官著實有損陰德,卻也有人覺得對付這種畜牲,還講什麼人道?一時間爭論不休。

孫潛就坐在窗邊一桌,與說書人離得不遠不近,正巧能聽到這段荒唐。

著實頭疼。

誠然打從一開始他就打算為她扛下所有後果,但他還是沒想到她居然會想出這麼惡毒的招數對付那採花大盜。

剛才說書人所言雖非全然如實,刑罰的方式與之後仵作的反應卻是真的。

孫潛不懷疑,定是自己手下有人嘴巴不檢點。

盛輝皇朝明文規定,若因強姦導致被害人死亡,不論自殺他殺,犯人都是死罪一條。

盛輝皇朝的死刑一般來說便是絞首、斬首之類,女皇為表我朝乃泱泱大國,仁德以治,向來不讓下面使用炮烙、凌遲、五馬分屍之類的酷刑。

孫潛料定程盼兒不會給犯人用這種「相對舒坦」的死法,卻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刑罰!還以為她至多用上凌遲就是極點。

沒人知道,他簽字時,手都是微抖的。

更讓人難安的是女皇的反應……

盛輝皇朝當今女皇,今年也就長他兩三歲,卻著著實實是一大國之君,孫潛還記得金榜題名那年的瓊林宴上,薄施脂粉的女皇高坐台上,端莊大氣,美而不艷的一女天子,渾身散發著泱泱大氣,不怒而威。

雖然孫潛的官品還不足以上朝,至今也只見過錦文帝一次,他仍然確信自己國家的君主是個極其聰慧而強大的存在。

錦文帝迄今尚未對此案發表過隻字詞組,然而正因為如此,更顯聖意難測,教人坐立難安。

女皇若是要追究,功過相抵還怕是輕了。

孫潛在心中低歎一聲。然而不論最後如何,他還是決心為程盼兒扛到底了!不只是因為他一開始便允諾了她,更是因為……

那日,他們去靜和庵裡給廖姑娘錄寫口供,程盼兒讓他在外面等著,自己獨自在房內與廖姑娘談話。進行到一半時,廖姑娘突地發出一聲淒厲尖嘯,孫

潛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也顧不上程盼兒的囑咐,立刻衝了進去。

進了門,只見程盼兒一腳跪在廖姑娘床前的腳踏板上,雙手放在痛哭不已的廖姑娘膝上。

程盼兒仰著頭,聲音輕緩而堅定,「相信我,我發誓,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庵中廂房素簡至極,堅定的諾言迴盪一室,也迴盪在他的心中。

這一幕、這個人、這句話,此時此刻狠狠地在他心頭刻上一刀!

那個人狠毒……偏又心軟。

孫潛知道,他一輩子也忘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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