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儘管大理寺向來辦案偵查不公開,但霓城科考弊案一事,還是在有心人的操作下,鬧得沸沸揚揚,漫天耳語不休。
儘管外頭滿城風雨,但身處大理寺臨時囚車中的左璽洸卻一副事不關己的平淡度日。
其實他知道,憑自己的能耐,想由這個囚車中走出去,簡直易如反掌,可他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因為他已意興闌珊了,因為這場「復仇」,已沒有任何再繼續下去的價值。
昨夜,就像入牢後的每一夜,左璽洸沒有睡,只是靜靜坐在大車一角,將車靠在冷冷的囚車上,但與過往不同的是,近醜之時,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在他耳內響起。
「抱歉,敢問這位鬼魔鬼樣的閣下,在車中有否見到我那位自小才智過人,事兒歲拜相,同時還兼有『賽潘安』與『少年宰相』美譽的兄弟?」
「你若現在立即自我了斷,或許還趕得及到奈何橋問問。」動也沒動一下,左璽洸嘴唇微微掀了掀,車內儘管無聲,但他的話卻早已傳入牆外人耳中。
「我一直不明白,溫良恭儉讓到近乎完人的我,怎會有你這樣性格頑劣,說話不帶點刺就渾身不對勁的兄弟!」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劣跡斑斑的你就不用客氣了。」
「既然你都說了,我就真不客氣了。兄弟,敗戰潛逃不像是你的作風啊!」
「這世間只有我不想打的仗,沒有我打不贏的仗。」
「說的跟真的似的。」聽到這話後,牆外男子「嘖」了一聲,「不過能瞧見你這摸樣,我這輩子也不算白活了。」
「東西帶來了?」懶得理會牆外男子的挖苦,左璽洸直接切入正題。
「帶是帶了,但為兄卻有一事不明......何苦一定要走這種趕盡殺絕的旁門左道?」
「我左道不走旁門,這世上就不會有旁門左道這個詞。」
「這句話,由你左道本人親口說出,我還真是無力反駁。」
是的,左璽洸,姓左,名道,字璽洸,筆名「旁門」,自小才智過人,相貌俊美,十二歲官拜西律國宰相,十七歲突然銷聲匿跡,至今依然被西律國上下念念不忘的「少年宰相」傳奇。
「算了,你這偏執狂想做的事,我向來阻止不了,但我還是覺得可惜,明明只差臨門一腳了。」
「臨不臨門與我何干?我本來就沒當回事,只是一時興起,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可你這一打發,就是四年呢!還不加上你先前那『一時興起』的十年。」
「君子報仇本就三年不晚,十年不長,況且一切全在我的掌握中,只是隨我心情,看我想怎麼玩罷了。」
「是啊!全在你掌握之中,那丫頭大概怎麼也想不到,只不過忘了一句兒時的玩笑話,這仇還結得真深。」
「要怪就怪她自己沒有分寸。」
「要求一個七歲的丫頭有分寸,你的要求會不會太高了?」
「一點也不高。」
是的,一點也不高,因為她不是別人,是云莙,是他在十三歲那年受邀來訪女兒國時,在皇家後花園一個樹洞中,遇見的那個一見他就賴在他身旁不走,看著有些憨懶,卻極其聰慧、可愛,與他溝通完全無障礙,並且在思想和心靈頻率上那般契合、會心的云莙。
小哥哥,我們上輩子飲的一定是同一滴花露。
這世間,除了我爹娘與姐妹,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想一輩子都握著你的手的人,所以若我二十歲時還未娶,你也未嫁,那麼,你願意來當我的駙馬嗎?
但我女兒國的駙馬不能慧人注目,也不能有功名,更什麼都無法擁有,一定委屈你的,所以若你沒來,我會明白的,但若你真決定要當我的駙馬,一定要牢牢記住我說的話……
十四年了呢!
往事歷歷在目,坐在大牢中的左璽洸自嘲似的笑了笑,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為了一句云莙兒時的玩笑話,向來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的他,竟真的整整等待了十四年,縱使十四年後的今天,記得這些話的人,只有他……
雖自小便顯露了過人的才智,但左璽洸的爹娘卻只希望他平安快樂,所以他們帶著他跑遍大江南北,在笑聲中與他共同領略世間萬物的奇特,因而在六歲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
但一次意外,失去了那對愛笑的雙親,孤苦無依的他,在被一個西律國的遠房叔叔領走後,開始明白自己的特殊。
他的過目不忘,成了叔叔街頭賣藝時的噱頭,他的七步成詩,成了大宅門裡娛樂賓客的把戲;當他的堂兄弟安坐在學堂裡習字,他坐在柴房裡翻閱淫詩豔曲。
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三年,直至九歲那年,叔叔領著他在街頭賣藝,被當時路過的西律國老宰相發現後帶回,與他的兒子們一同學習,他才得以正規向學。
老宰相在時,尚無人敢造次,但只要老宰相一不在,這群嫉妒他才智與相貌的宰相之子們,便不斷嘲笑他的滿口粗言穢語,找著機會便捉弄欺負他,他沒有任何同年齡的朋友,說出口的話,經常無人能懂。
他的十二歲拜相,其實也不過是老宰相在自己兒子能接班前下的一步險棋,但早熟的他,還是在那險惡的鬥爭中存活下來,並將他的棋子功效發揮的淋漓盡致,漂亮無比,因為在他最孤獨,完全看不清前方之時,他遇到了這世間唯一能懂得他在說什麼的云莙,儘管那時的她,只有七歲。
他們是一類人,在見到她第一眼時,他便明白——
過人的聰穎,超齡的清澈眼眸,天生存有的個性缺憾,以及心靈某處永遠無法排遣掉的深深孤寂……
不是不曾告訴過自己,那丫頭說的只是孩子話,不足為信,但天性敏感又孤單的他,在發現這世間竟有與自己相同,並能互相理解的人,再聽到那樣傻氣的話後,又怎捨得錯過?
既然舍不下,那麼,他能做的,就是全盤算計她。
由西律國完美脫身後的他,開始暗自打探著她的消息,在得知她未來將從事的職務,以及天生適應力極差,感受力薄弱的缺陷後,口中雖然天天念著「這樣混的丫頭能勝任才怪」,但其實這些年來他所做的一切,哪一樣不是在為他倆的再次相見預作安排?
「為報這個『仇』,你還真夠花心思的,知道自己長得太人見人愛,深怕一到那丫頭跟前,那丫頭先被你的皮相所惑,阻礙你的復仇大業,所以硬生生地把天生俊美到讓女人瘋狂愛憐,讓男子妒都妒不起來的俊美相貌悄悄抹去。」
「那般招搖的長相只會壞事。」
是的,壞事,因為她的駙馬不能惹人注目。
「少來,人家至今壓根就沒理會過你長得是美是醜,是圓是扁。」
「她的眼睛根本就是擺設。」
但是是天下最美的擺設,特別是含著霧光凝望著他之時。
「明明一輩子也用不到功名,但為了考察女兒國人才拔權制度是否能為那丫頭選出真正的人才,減輕她肩上壓力,竟年年回女兒國應試,並還得處心積慮考不上。」
「我閑著不行嗎?」
當然不能考上,因為女兒國的駙馬不可以有功名,更何況,看似要上,卻偏偏上不了,正代表沒有弊端發生,因為他每回都會在統合考生數量、程度、上榜數、環境、考題難度等種種複雜因素之後,才決定如何下筆。
「沒人說不行,只是會不會太閑了一點?閑得大江南北地跑,閑得走遍女兒國每一個角落,寫著那些除了那丫頭,根本沒人看得懂的《寰宇志》,然後逼著我傾家蕩產地出版那些賣都賣不出去的石頭書。」
是的,為了云莙,為了未來會成為女兒國丞相,卻因天生適應力差而無法親自前往的云莙。
不過,他的執拗個性,就與她記不住路一樣,是天生的。
所以儘管走遍大江南北,仔細研究各國典章制度、地形風貌、人文軼事、各國政事,也走過女兒國的每一個角落,將各地的施政優劣得失全看在眼底,但他如故意用一種極隱諱的筆法來描述,然後告訴自己:「我只是自己逛著好玩,寫著好玩,反正那混丫頭肯定看不懂。」
口裡那樣說,但在她真正成為女兒國丞相,在察覺霓城幫有可能會成為她的隱憂後,為了替她儘早將毒瘤拔除,他用了一個她絕對無法拒絕,更絕對會鬆懈防備的身份——包夫人那已心有所屬的遠房侄兒——提早來到她的面前。
儘管懷抱著「捉弄捉弄她便走」的心情,但他知道,其實他還是期待,期待那個世間唯一明瞭他在說什麼的丫頭,依然懂他。
再見她時,她雖慧黠依舊,並且比他想像的更清秀動人,但她卻不僅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甚至還成了一名對任何事都不以為意的漫不經心的女子。
也罷,就到此為止了,畢竟這世間,本就沒有人值得,更必須背負他的期待!
那一刻,失望至極的他這樣告訴自己,由她的書房離去,可她那一句「哎呀!這世上真有人跟我飲得是同一滴花露哪!」,卻又打中了他的心。
真的不明白望盡這花花世界、萬千女子的自己,為何就是獨獨放不下她?
但既然他暫時無法脫離泥沼,那麼,他能做的,就是將她一起拉下泥沼!
他一直是個有耐性的人,所以為了融蝕掉她心內那層天生存在的心壁,更為了讓受盡萬千寵愛,聰慧又向來凡事不在乎的她能戀上他,他不僅精心策劃一切,更刻意事事反其道而行,讓她一步步走入他織就的迷網中。
表面上,他日日與她唱反調,讓她百般不順心,但私底下,他卻不動聲色的關心、寵溺著她,然後在發現她始終無動於衷,但自己卻連她的慵懶、漫不經心、挑食、不記路、放空等部分都深覺可愛,對她的嗓音、她的笑容、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完全不可自拔而夜夜懊悔,卻依然默默守候時,等到了霓城那一夜。
那一日,他真的被她隻身涉險的行徑氣極、憂極,更在看到她的一身零亂與狼狽時,自責、心痛得幾乎死去。
但在她對他伸出雙手,說出「你來了」的那一刻,他幾乎熱淚盈眶,因為他三年多來悄悄埋藏在她心中的種子你,終於生根了。
因為由她的口中出現的,不是「你怎麼來了?」,而是含著濃濃依賴與期待的「你來了」,並且更開始會在意他對她的看法,然後帶著一抹小女人的嬌羞,為他徹底綻放......
她可知,其實他早來了,早守在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她身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算計著她,然後在算計中,等待她的覺醒,
但覺醒後的她,卻以逃避來回應他的等待--不發一語地將他拱手送還給了與他根本毫無瓜葛的花飛舞。
其實,這也在他的算計中,因為在隱隱覺得花飛舞與霓城案脫不了干係時,他便設計了這張一舉兩得的牌,一方面去政事東廳打探消息,一方面利用花飛舞的「名聲」讓她妒、讓她痛,一陣又一陣地悄悄刺痛她的心,打算讓她再體會過世間情愛的所有滋味後,用一輩子來愛憐她。
真的這麼打算過的,但如今的他,回望過去那名曾這樣打算的「自己」,只覺得可笑又可悲。
「你說你閑,那為兄就不明了,即然如此閑,又全盤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也信誓旦旦的說要狠狠刺穿她的心,將她的心刺得千瘡百孔,讓她徹徹底的明白何謂心痛、何謂生不如死,更絕對會將她連人帶心,啃得一乾二淨,讓她這輩子,再沒有任何遺忘、逃避與回頭機會的你,為何經選擇在此時作出這樣損人不利己,且違反初衷的偏差決定?」
當耳中響起牆外男子的不解與歎息時,左璽洸的眼眸霎時黯了,心頭更是不斷劇烈顫抖著,許久許久後,才用沙啞得不能再沙啞的嗓音說道「孩子沒了,她卻完全......無動於衷......」
是的,孩子,他的孩子。
云莙那明顯的孕徵,一直默默關心著她的他,其實早看在眼裡,並暗自狂喜著,因為長久以來,他一直夢想有一個完整的家,想他以前的家一樣,充滿笑聲的家。
孟青的出現,雖不在他的計畫之中,但仍在他的掌握之下,縱使望見云莙那張見到孟青後開懷無比的笑顏,縱使知曉孟青取代了他成為她身旁的參事,縱使心中那樣的嫉妒站在她身旁的男子不是他,但他依然在欣喜中等待,直至云莙消失一個半月後,平坦著小腹對孟青說出「第一時間給我回復」這句話。
那一刻,他的心,一瞬間化為荒蕪。
因為「第一時間給我回復」,是過往云莙每回要給他「授課」時所說的暗語,而今,而今她也對孟青說了,並且還是在孩子沒了之後,用那般無所謂的慵懶笑容。
原來,他的計算失誤了,她並不像他以為的對他那般傾心。
原來,即使他機關算盡,也確實擁有了她,但對她而言,她身旁的這名男子,只要擁有與他一樣的手段與耐心,可以是任何人,心靈的相契與否,根本不重要!
更何況,孟青在云莙身旁的時間,比他更久,情感更深厚,雖或許中間間斷了幾年,但他就算將餘生都押上,也永遠追不及。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因為打由一開始,就是他自己錯抱期待。
他視她為世間唯一選擇,可他,卻不是她的唯一,兩相對照下,他曾經做過的一切,如今看來是那樣的多餘而可笑。
原可撒手就走,但他不甘,因為他要她永遠記住被人捨棄的痛,為他那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兒……
「她絕對不會無動於衷的。」聽及左璽洸那蒼涼無比的話聲後,牆外男子靜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
「你對她一無所知,為何幫她說話?」沉默了許久之後,左璽洸才又再度開口,嗓音更暗啞了。
「兄弟,我雖對她一無所知,但我卻連你身上有幾根寒毛都清清楚楚。」
牆外的男子低聲笑了笑,「放眼世間,有人能讓你這眼高於頂、傲氣狂恣、器量狹小又個性惡劣的人記掛在心已屬不易,而能讓你心懷不甘卻又一直耐心等候著的,這個天禧草原,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
「你……」牆外男子的這番言論,令左璽洸慨歎的再說不出話來。
就在他仰頭長歎之時,原本戒備森嚴,連鬼都不想靠近的大牢內,卻又出現了一個明顯極力隱忍的低泣聲。
「左參事……」
「是小十一啊!你的鬼隱術又進步了呢!」望著攸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雙手緊捉著那件掩去身形的黑色披風的小十一,左璽洸淡淡笑了笑,「我人好端端的在這兒,你哭什麼呢?」
「我……」聽及左璽洸的話,在看著他那如今滿是胡渣,徹底憔悴的臉龐,小十一更是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左參事,都是小十一不好,你怪我吧!」
「我為什麼要怪你呢?」
「若不是小十一大嘴巴,胡亂說話,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裡。」說完這句話後,小十一再也忍不住伏身在地上放聲痛哭。
「小十一從來都不是大嘴巴。」望著哭得雙眼紅腫,鼻涕都快流及顫抖著嘴上的小十一,左璽洸伸出衣袖,溫柔地為她擦了擦鼻涕。
「我是!」猛地一抬頭,小十一急急說道:「因為有一次大青哥問我誰要當六駙馬,我說了你的名字後,沒幾天,你就進來了......」
「傻丫頭,沒這回事,與這無關的。」明白小十一自責的原由後,左璽洸不禁啞然失笑,課笑容是那樣蕭索,「但你為什麼會說我的名字呢?那種時候,你就該回答他的名字啊!」
「當然有關......嗚......」小十一一邊哽咽,一邊說著,「因為左參事一出事後,本就只有半條魂的六姑娘這下子連魂魄都沒有了......」
「更與她無關。」聽到小十一提及云莙,就算是此時,左璽洸的心依然會痛、會狂跳,但他只是垂下眼眸,淡淡說道。
「左參事,小十一打小就明白自己是個傻丫頭,一輩子也沒辦法像六姑娘還有左參事一樣聰明,但小十一傻歸傻,卻早看出,你們上輩子是喝了同一滴花露,如不小心被投胎人潮中沖散了的那對牽手偶娃娃!」
「那只是個傳說,後頭還是你自己瞎編的。」別過臉去,左璽洸勉強笑言道。
「不,不是傳說,我也沒有瞎編,我真是這樣想的!」
「可你家姑娘不這麼想呢!」
「左參事,我知道我或許不該說,但自看到六姑娘知道自己根本沒懷上孩子那日的神情後,我就一直一直很想哭......」望著左璽洸臉上那難掩落寞又故作灑脫的神情,小十一一咬牙,索性將心底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出。
「根本...沒懷上?」聽到小十一的話後,左璽洸驀地一愣。
怎麼可能?云莙的孕征那樣明顯啊!
「錢老御醫說的,而錢老御醫又說,六姑娘明明沒懷上孩子卻有明顯孕征,甚至導致宮中御醫錯判,全因六姑娘近來壓力太大,並且長久以來又太希望懷上孩子的緣故。」望著左璽洸震驚至極的眼眸,小十一點了點頭,淚水也再度湧出眼眶,連抹都抹不及。
「她......」當聽到「長久以來又太希望懷上孩子」這句話時,左璽洸的眼眸好酸好酸。
原來她與他一般,一直期盼能擁有一個孩子,只是從未說出口。
原來他不僅誤會她、錯怪她,還做了那樣傷害人的錯事......
這一刻,左璽洸的眼眸,徹底模糊了,心,徹底疼了,人,徹底恍惚了,恍惚到連小十一之後說了什麼,又是何時離去,都沒有發現。
「瞧,我說的沒錯吧?」
當牆外男子的揶揄嗓音再起時,左璽洸才發現天色已微明。
「天要亮了,為兄得走了,而你這個嘴裡愛催狠話,四處耍任性,卻自始至終都把人家捧在手心裡的傢伙,頹廢得夠久了吧?是不是該動一動了?」
是的,是該動一動了,將他尚未收成的局,一次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