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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神獸錄龍子之卷)》第9章
第九章

  珠芽近來以蚌形居多,安分窩在軟床上,乖乖補珠。

  這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一件事。

  她不許自己出差錯,要照顧好自己。

  她現在可不是單獨一顆蚌呢。

  軟嫩的身軀,翻轉著甜美的負荷,滾呀滾、磨呀磨,不時將它旋轉翻面,每一處,都均勻濡潤,彷彿是抵玩在舌尖的一顆糖球。

  寶珠非由糖凝的,沒有甜味,只有她自己,覺得無比甘美。

  能為囚牛做事,她感到自豪、快樂。

  原來,弱小的自己,也是擁有幫助囚牛的力量。

  「你要爭氣點,跟我一塊努力,讓我把你修補好,你也能早日回到囚牛手上,去做你如意寶珠該盡的責任嘛。」

  她,時常跟身體裡的寶珠說話。

  當它是可以商量的對象,要它合作、要它聽話、要它像現在這樣,任她裹弄,以珠液滲進每道裂痕內,將其補滿癒合。

  「我們兩個,一起給囚牛驚喜,嘻,真想看見囚牛到時的反應,不知道……他會不會高興得哭出來厚?」

  勤勞翻滾寶珠,嘿喲、嘿喲……

  「龍主說的二十日,都多過了五天,你很給我面子,沒有裂開,好順利哦,謝謝你,咱們一直這樣相安無事,維持到修好你為止吧。」

  和珠子對話,有點蠢,不過知道她在補珠的人,僅僅兩名--她與龍主,連龍子龍後全都瞞住了。不少心事和感言,無人可訴,只好寄托如意寶珠了。

  兩人現在是生死之交,你儂我儂,不分彼此嘛。

  「珠芽姑娘,龍主派來的雙髻鯊,在屋外候著了。」鮶兒輕叩房門,於門外說道。

  「好,我馬上去。」又到了每日向龍主稟告近況的時候,珠芽恢復嬌俏人兒樣,坐上雙髻鯊,一路平穩悠哉,給載進了兩人私約的骨亭。

  亭子位處龍骸城西邊,恰巧築於一隻龍骨爪中,以巨大沫泡,圈圍出無水空間,形狀恰巧神似「龍握珠」的樣子。

  「情況可好?」龍主天天都問上這麼一句。問寶珠,也問她。

  「很好,完全沒有任何不舒服。」珠芽一坐定,龍主便推來兩三盅藥膳,專司補氣養身,增進體力之用,要她喝完。

  「將寶珠暫時拼聚的術力,應該已快散盡,寶珠沒有其他動靜,這是好事。」他總戰戰兢兢,生怕術力消失的這幾日,會有突發狀況。

  「嗯,我跟寶珠說好了,要同心協力完成這件大事。」珠芽認真吃喝,要把身子養壯,吃飽飽,才有力氣「孵珠」。

  「這種事還能商量哦?」龍主失笑,覺得她真是單純得可愛,談笑風生的模樣,彷彿當真充滿信心,可以做好補珠工作。

  「當然呀,寶珠一定也想回到囚牛手上,誰叫它和囚牛一塊出世的嘛,我好聲同它說道理,我是在幫它和囚牛,它就乖乖讓我孵。」吃到油膩膩的粉唇,揚起美麗弧線,鑲在她氣色紅潤的臉上,相襯極了。

  「那我也同它商量一下,寶珠呀寶珠,本王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能幫你,拜託你,這一次,你讓小蚌補好你,別耍任性、別作怪,否則……」

  「不能威脅它啦,要低聲下氣、輕聲細語,它吃軟不吃硬。」和它的主子,脾性真像。

  規矩真多呀。

  好好好,他換個說法,把寶珠當小孩哄,嗓音要多嫩有多嫩、姿態要多軟有多軟……

  「你們在演哪一齣戲?」四龍子和九龍子踏進骨亭,正聽見龍主佯裝童嗓,對著她肚子說「給你糖吃哦」之類的娃娃話。

  「小豬牙有孕囉?」九龍子沒四龍子遲鈍,光聽對話,直覺認定,龍主是在與她腹中娃兒交談,才會用那種幼稚的聲音,說出幼稚童語。

  「唔?你從哪聽出來的?」小九和他同時進到亭裡,怎麼他就沒聽見「有孕」這類的字眼?

  「父王剛說『你在小蚌肚子要乖』……我想,應該是說給孩子聽的。」總不會是對著小豬牙吃下肚的魚蝦食渣,加以吩咐吧。

  「呀,對厚。」四龍子理解過來了,一臉驚奇,直盯著珠芽看。

  「沒有、沒有,瞎猜什麼--你們離她遠一點,個個粗手粗腳,別碰到她,去去去。」龍主的反應,更像欲蓋彌彰,揮手,驅趕兩隻兒子。

  「吃好補哦,全是最上等的藥膳。」九龍子鼻子靈巧,嗅出盤中飧,可不簡單。

  「不許對老大胡亂碎嘴,說些有的沒的!聽清楚沒?!」龍主不希望囚牛太早發現,以免節外生枝。

  「為何不讓大哥知道?……難道,不是大哥的孩子?!」四龍子只想得到這種慘事,嗓門又重又響,巨大、震懾,足以憾動骨亭,發出搖晃,沫泡不時顫抖。

  不能怪他想偏,若有喜何必遮遮掩掩?!

  只有見不得人時,才一臉心虛呀!

  還特別交代,不能對大哥說?!

  這顆小蚌,成天與大哥膩在一塊,竟有時間愉吃?!

  姦夫是誰?!他去替大哥出口氣!

  「就、就說沒有孩子!別再亂猜測!」龍主一急,想嚴詞否認,卻結巴起來,他的神色,引來兩隻龍子挑眉,越否認,越有鬼。

  「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她護著肚子幹什麼?!」四龍子天生大嗓子,說話像在吼,尤其誤以為珠芽偷人,背叛大哥,讓他脫口的每個字,變成驚人咆哮。

  龍主猛回首,看見珠芽雙手抱肚,在骨亭微晃下,整個人跟著坐不住。

  「小蚌--」

  「痛……」

  本來,只是針扎般,一瞬間的刺痛,小小的,還能忍受。

  卻開始越來越密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像是身體裡,有整團針球,戳在膚肉上,深深地,陷入其中,痛得她挺不起身。

  好痛!

  裂開了……

  她體內的如意寶珠,因為骨亭的突然動搖,碎裂開來了!

  珠芽不能蜷縮起來,越是擠壓,扎進體內的痛楚越深,疼到發起燙來。

  針般的戳刺,轉眼間,變成了匕首,劃開了血肉,在身體裡翻滾,每動一次,都是一刀--

  「快吐出來!先把珠子吐出來!別讓它把你剮出更嚴重的傷勢!」龍主不是沒演練過事情發生時,該要如何應變。

  他日日夜夜都在假想,萬一寶珠在她體內碎開,他要怎生處置才好。

  要以她的生命安危,為優待考慮!

  「不……再等等……我可以的……也沒、沒那麼痛,越痛……珠液才會分泌、泌得越多……」她強忍著。

  「你不要嘴硬了!不急於一時--這次失敗了,還能有下一次,留著命才有辦法呀!」龍主急吼。

  她完全不聽勸,猛搖頭,額上已有冷汗冒出,點點晶瑩、顆顆碎亮。

  她不要放棄!

  這種痛……嘗過一次,第二次就會害怕、會畏懼呀!

  要是她開始懼怕了,不敢再補珠,那怎麼辦?!

  「珠芽!你聽話!這樣很危險!你會死的!」

  不!

  她變回蚌形,死死咬著殼,不開就是不開。

  寶珠,這二十幾日來,我跟你的交情不算差吧?你……不要讓我這麼痛嘛……不要讓我失敗……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囚牛失去恢復的機會……不要……

  她哀哀懇求,求著體內引發疼痛的寶珠。

  我們再慢慢來……把你一塊一塊,拼好,黏起來……

  她蠕著,裹住那些尖銳;蠕著,將碎片抵回原位;蠕著,滋潤它們……

  「父王?……」兩名龍子怔怔看著,對於眼前情況一頭霧水,但龍主沒空理睬他們,一徑勸著、哄著、拜託著,要珠芽開口,最後無計可施,只剩一途--

  「去找老五過來!或是延維也行!」只要懂言靈的,就好!

  龍主要用言靈,逼她開口吐珠!

  「五哥五嫂剛出城去了……」

  「用水鏡找到他們!」龍主急得龍鱗迸生,雙眸充血,渾圓駭人。

  九龍子遵旨照辦,立刻凝出水鏡,要找五龍子狻猊。

  「五哥、五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水鏡一映出人影,九龍子便急道。

  「出了何事?」

  鏡裡,卻傳出耳熟的仙籟美嗓,反問。

  九龍子一邊回首,瞅著珠芽看,一邊本能回答:

  「小豬牙好似有孕、又好像沒有,現在不知是小產了還是吃壞肚子,父王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什麼死不死的--」

  一抬頭,看見水鏡裡的人,溫逸臉色遽變,轉為陰鷙。

  九龍子猛然住口。

  忙中有錯。

  錯將大哥當五哥找。

  「嗨,大哥……」

  這下……糟糕了。

  囚牛俊顏肅穆,薄唇抿成冷冽直線,素白身影,疾如光、迅若電,千里距離,僅僅須臾,便已馳過。

  黑髮在身後,囂狂飛舞,一如此刻,胸臆的翻騰難安。

  小九言不及義,四弟說了等於白說,父王支支吾吾,而她……始終緊緊閉合,就連他喊她,她也不張開。

  究竟怎麼了?!

  有孕,沒有,小產,死。

  這幾個小九脫口而出的詞彙,不斷在腦海中撞擊,教他額際刺痛,痛得瞳仁緊縮、痛得青筋暴突。

  瀲灩的海水,扎眼起來,平穩的潮音,變得刺耳。

  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須時時默念她的名,才能與那些尖銳的詞彙,兩相抗衡。

  當他返回龍骸城,狻猊也在現場,正以言靈逼迫珠芽開口。

  本該對言靈言聽計從的她,竟拼上全力,與其抵抗。

  「快打開蚌殼,珠芽。」

  「……」蚌殼顫抖,彷彿快要打開,又緊緊咬合,蚌唇間,淡淡的血紅,從裂縫中汩出,和入海水,被沖洗、被淡化。

  五龍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淺、法力弱,壓根不是言靈的對手,卻能掙扎到這種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決心,讓她擁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靈,絕非她兩片薄薄蚌殼,所能戰勝。

  狻猊正欲加重術力,驀然,身後探來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於紫絲衫袍間,沒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讓開!」難以克制的蠻力,將狻猊甩向牆去,幸好,旁邊站了只四龍子,倒霉淪為狻猊的肉墊。

  「大哥?!」九龍子看清楚如颶風般暴烈,掃進屋裡的人影。

  「對她做什麼?!」囚牛右袖一揚,激出數道音刃,逼退週遭眾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時的金燦,暗時的黝墨,交雜互替。

  狻猊按著右肩,衣裳和膚肉都被抓破,鮮血直流,他揉揉痛處,為自己治療,吐煙的同時,一口悶氣,輕吁:「在救她。」

  囚牛眉頭深鎖,眼神落向狻猊,對這三字,嚴重質疑。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狻猊無懼無怕,回視他。「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

  這事兒,在場龍子皆是剛才知曉,龍主眼見瞞不住,乖乖說出始末。

  「我的如意寶珠?!」

  全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聽見「如意寶珠」四字。

  「簡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寶珠,想辦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辦法』。」狻猊啜取煙香,吁出薄沫:「龍珠蚌修龍珠,結果,龍珠在她體內裂開,接下來……你懂的。」

  若對象是四龍子,狻猊會再解釋淺白一些,面對囚牛,舉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費一些,大哥是聰明人。

  「我是怕你一聽到寶珠破掉就會喪失理智,才瞞了你這麼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騙你不對,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龍主馬上道歉,龍威蕩然無存,要博取兒子諒解。

  結果,別說是瞪,人家連瞄他一眼都沒有。

  是,太多情緒充塞,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他苦苦尋覓的寶珠,原來,近在眼前;原來,他的寶珠已損;原來,父王一直是知情不報;原來,這數年裡的奔波,是場可笑白工--

  這一些,遠遠不及狻猊的話語,來得教他驚恐及駭然。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

  「珠芽,把嘴打開。」囚牛對著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無動靜,不開就是不開。

  蚌殼搞自閉,誰都別想撬出縫來。

  「珠芽,把嘴打開。」同樣幾字,卻放軟了聲音,沒了嚴令逼迫,變成哄求。

  蚌殼微動,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害怕嘴一張,身體裡的寶珠會被搶走,沒收她繼續補珠的權利。

  囚牛人回來了,也得知實情,他怎麼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

  若交出寶珠,就徹徹底底失敗了呀……

  「珠芽。」這一聲,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來,嗚嗚抽噎。

  真珠淚水,滾落眼眶,在恢復人形的臉蛋上,洶洶狼藉,又沒入海水間,消失。

  「已、已經沒那麼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讓我把它補好,不要逼我吐出來……給我機會試,再給我幾天,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求求你們……」她淚眼朦朧,絞揪他的衣袖,邊說,唇角有著淡淡血霧。

  她努力想揚笑,隱藏痛楚,證明她安然無恙,還能修補寶珠。

  她拚命祈求,求著每一個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龍主答應她;求狻猊不要用言靈強迫她;求大家站在她這邊,支援她。

  「別胡鬧,又不是只剩你這一個辦法。把寶珠吐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理寶珠,那是之後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請托,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亂剮剖。

  她不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著,要替他修好如意寶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

  她還雀躍地漏了點口風,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賭,何來很棒之說?!

  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也不!

  囚牛……我幫你……

  連在睡夢中,她都心心唸唸,要幫他的事!

  竟是這個!

  「我很有信心呀!越來越不覺得疼痛,珠液把寶珠裹起來,現在……把寶珠拿出來,好可惜--我想要盡早把你的寶珠恢復原樣,這樣……你就不用害怕自己會錯傷了誰……不用害怕自己會瘋掉……」珠芽仍想說服,聲音哽咽。

  「你現在就要把我逼瘋了!」他沉狺,用著獸負傷一般的獰鳴。

  叫他眼睜睜,看她忍耐苦撐,繼續把寶珠補完?!

  他做不到!

  他會急瘋、氣瘋、被擔心害怕給弄瘋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寶珠吐還給我,那是屬我之物,我,才是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寶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認為只有你能辦到,誤了我修補寶珠的大好時間!」

  他冷淡絕情,嗓,沒有半點溫度。

  可惜,語氣不夠狠、神色不夠凶,恫嚇不了她。

  「我不要!」珠芽環臂,把自己抱得好緊、好緊,單純以為,這樣便能護妥寶珠。

  「你憑什麼不要?!」囚牛眸中慍怒,又急、又惱、又驚怕寶珠在她體內,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憑、憑寶珠和我約好了--」

  「最好那種鬼玩意兒會跟你約好!」囚牛面目凜然,打斷她的連篇蠢話。

  鬼玩意兒?

  兄弟間,一雙雙瞪大的眼,先是互視,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過去。

  剛剛,大哥可是用那四個字,稱呼他苦尋數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後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癲狂的……重要寶珠?!

  純粹口誤?

  還是……與小蚌娃相較,如意寶珠便失其價值,成為他口中的……鬼玩意兒?

  珠芽粉唇緊抿,瞇成一直線,想說的話,全鎖進嘴裡,原先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鬆開了他。

  淚眼朦朧,每一眼,全是控訴。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變回自閉的蚌殼一顆,啪地關緊門戶,阻隔與任何人聯繫溝通。

  「珠芽!」

  「走開!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悶悶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傳出來。

  也僅僅這麼一吼,之後長達數日,她沒再開口,說出半個字。

  「枕琴懷笙園」,依舊潮音悠靈,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撫著園內簫柱,渾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調兀自滌煩洗憂,卻滌不去囚牛的煩,洗不盡囚牛的憂,更靜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臉,神情極倦,眉心淡蹙,「無能為力」四字,陪著鬢邊數十片閃閃龍鱗,嵌在俊顏上。

  風雅飄逸的大龍子,何曾如此……狼狽?

  昔日的戰龍,今時的俊儒,此刻,蕩然無存。

  是誰,將他逼迫至此?

  還能有誰?

  那顆耍起任性,異常充滿決心毅力,比誰都更難以勸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靈對她無效--他暗裡懷疑起,五弟未盡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強硬逼她無效--要讓蚌殼開口的辦法,千千百百種,卻沒有一種,能使她毫髮無傷,除非她自願……

  用蚌類向來難以抵抗的悅嗓,誘哄她,竟也無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賭上性命,豁了出去。

  這場對峙,他認輸了、服軟了、求合了……

  來到她身邊,他歎息坐下。

  「珠芽……」他輕輕喚她,感覺她微微一動。

  確定了她還活著,心中郁氣,先消解一半。

  他提著心、吊著膽,多怕她被他的如意寶珠所傷,她不肯吐出危險的寶珠,又關起殼,把他的懼怕,也懸掛在最高點。

  活著,就好。

  「把寶珠修好,你卻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你以為,我會高興嗎?」他聲音疲慵,雖然依舊清悅優美,但其中的無奈、幽歎,更是明顯。

  力道輕柔的指腹,撫上波浪狀的殼緣,一下一下,觸摸,摩挲。

  她靜靜不語,他知道她正在聆聽。

  「你問過我的選擇嗎?在寶珠與你之間,我決定割捨哪一個?」

  他的自言自語,仍在持續。

  「我的寶珠,若像五弟手中那顆,僅僅龜裂而已,並沒有變成鋒利的碎片,你為我補珠,我會感激你,但它不是,你把那麼危險的東西吞下去,拿性命來賭運氣,我寧可不要。」

  他不在意她回應與否,娓然道來。

  「我不要拿回你補好的寶珠,卻失去你。在你與寶珠之間,我選你。」

  蕩漾在瞳間的金光,璀璨著堅決及篤定,無法撼動。

  「我要你,不要它。」

  他說著。

  「我要你,不要它。」

  第二遍,只有更堅毅,沒有半絲軟化。

  「就算寶珠修復了,你若有萬一,它也壓抑不住我的絕望和痛苦,比起遺落它,我會瘋得更徹底。」

  像一首清幽歌曲,由他口中,輕輕地、柔柔地,訴盡他的心思。

  說著他的感情、說著在他心目中,誰最重要、說著……他不要沒有她。

  這般動人心弦的詞兒,字字敲進她心裡,珠芽怎可能無動於衷,裝做沒聽見,而不給予回應?

  「我沒有打算找死呀……」

  指腹下,觸碰的堅硬蚌殼,在這聲淺歎之後,變回嫩軟花瓣的少女粉頰,偎近他的掌心,嬌嬌廝磨。

  「……我真的認為,我可以一蚌雙珠,修好它,把它捧回你面前,逗你笑、逗你心安,讓你不用再奔波煩惱,再同你一塊開心慶賀……」

  一蚌雙珠,既能將寶珠補回原狀,她也能全身而退,讓名中帶「珠」的它與她,一起回他身邊。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能?不給我機會試?一口就咬定我不行?」她嬌嬌嗔道。

  囚牛指掌間,盈滿她淺熱的吐納,她軟軟貼緊他,臉頰摩挲,模樣似貓兒,可愛得令他歎息。

  「……我父王將他龍珠蚌老友的……下場,坦白告訴我。」他輕輕道。

  驚駭可怕的死狀,痛苦至極的死法,隨著龍主一字一句,教他膽戰心驚。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連一丁點的危險,都不要她面臨。

  他寶珠碎裂的程度,他父王已詳盡描述,告知了他。珠芽等於是……吞下數柄銳利小刃,而它們,會劃傷她的膚肉、殺剮她的性命……

  「我跟那顆老蚌前輩不一樣!龍主與鮶兒,天天連手替我燉補,還拿好多珍貴的丹丸,給我養精蓄銳,我身體健康強壯,當然不會像他。」珠芽信心滿滿:「而且,我日日跟寶珠說話,它知道,我有多想修好它,我耐住性子,一遍一遍告訴它,每一塊裂凸出來的部位,我幫它推回去,再裹起來……它聽得懂!剛發生碎裂時,痛到像千刀萬剮--」

  呀,囚牛的臉色,讓她決定,關於當時經歷的疼痛,不能再說更多,跳過、跳過。

  她怕囚牛會昏過去,他看起來……很像。

  珠芽忙不迭又補上,希望他能放心一點:

  「但現在不痛了!我不是為了讓你安心才說謊,而是疼痛一天天,慢慢消減--」

  「是你習慣了那種痛,不代表它消失不見。」囚牛鎖眉,對她的話,諸多存疑。

  「我照實說了呀。」

  「讓我看你的傷。」這是唯一能說服他的鐵證。

  「……你是想趁我變回原形,打開蚌殼時,一把搶回寶珠吧?」她睨來質疑眼神。

  「你提醒了我。」在剛剛之前,他沒想到還有這招,心中僅僅單純地,擔憂著她的傷。

  她藏在蚌殼之下,傷勢如何?嚴不嚴重?是否會致命?才是他眼下最關切之事。

  珠芽撅嘴瞪他,也惱自己的多嘴。

  「那我才不要上當!」她扭開頭,稚氣十足,不看他。

  「珠芽。」他喃念她的名兒,這兩字,咀嚼在微揚的唇瓣內,捨不得太快吐出。

  她悶悶地哼,要抵抗他魅甜的嗓,是件困難的事,考驗著意志,才不會朝他軟倒過去。

  「我有其他方法,可以檢視你的傷勢。」他的手掌,滑過她纖嫩腰際,她顫顫一哆嗦,全是他掌心的熱度所致。

  囚牛目光清凜專注,透過掌心碰觸,細細將她體內深處,每一寸的傷處,探索得絲毫不漏。

  指掌泛光,柔亮而溫暖,檢巡著她。

  珠芽滿面紅霞,為他的觸摸,屏住了呼吸。

  當指尖觸及第一條傷口,他如遭針灸,胸口悶痛,瞳仁金光一黯,緊接著第二道,便橫亙在第一道旁,第三道密密相隨……

  「我們有自我愈療的本能……」她想開口解釋。

  「噓。」他要自己檢查,否則,她總是盡挑無害的說,卻不貼近事實,善意的謊言。

  細細數著,喃念在口中的傷痕數目,早已超過他的忍耐極限。

  「怎可能不痛?!」密密麻麻的傷,交錯著、盤踞著,或深或淺,或長或短,還沁著血……

  他全然無法容忍,開始施術,為她愈傷。

  「沒那麼痛了……這種痛,我能忍的。」珠芽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摸索,擔心被他察覺太密集的傷,轉而嚴厲制止她補珠。

  體內的痛,真的,已經不重。

  寶珠裂開的情況,並不若眾人想像的可怕,它是裂了,幾處缺角橫凸了出來,形成鋒利刀口,卻沒有迸得全散,真是萬幸。

  她試圖說服眾人,但沒有誰相信她,一徑認定她支撐不了,每個人都勸她、都恫嚇她、都反對她,讓她倍覺無力,解釋到好累、好累……

  「可是,你不支援我、大家都不支援我,一直阻撓我,要我放棄……那種痛,我快要忍不住了……」囚牛抬眸,望進她波光粼粼的眼。

  她鼻兒通紅,淚水打轉,吸著鼻,模樣恁地委屈。

  「……在我喊痛的時候,我只要你抱抱我、安慰我……有人可以撒撒嬌、可以扶持,我就不覺疼,更不會感到孤零零的……要對抗你們,比對抗身體遭到的痛,還要難熬。」她說出真實感受。

  對抗狻猊的言靈,對抗龍主的哀求自責,更要對抗囚牛的心疼,才是她最煎熬的部分。

  她拉著他的手,合掌包覆,帶領他,來到寶珠所在位置,靠近她柔軟的小腹。

  「你感覺得到寶珠嗎?」

  遺失許久的如意寶珠,隔著她的膚、她的血,近在咫尺,與他呼應,彷彿缺漏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終於相遇。

  「它在這裡哦,破掉的部分,我又把它裹回去了,像玩著拼湊遊戲一樣。」她邀功討賞般,笑容如糖似蜜,按緊他手背的軟軟小荑,振奮地微微顫抖,與他共享喜悅,甚至比起他,更是欣喜若狂。

  他為她的傷,正痛著;她卻為了他寶珠的復原,如此開心,燦爛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你摸摸看,要輕些,珠膜還很脆弱……摸到了嗎?」

  有。

  摸到了。

  摸到了她的溫暖,摸到了她的努力,摸到了她對他的全盤付出。

  心靈俱靜,所有嗔怨,煙消雲散,仙泉兜頭淋下般的清冽舒爽,久違而懷念。

  是如意寶珠,重回掌心之故?

  不,是她。

  是她將他握在手中,纖小的手,充滿令他折服的力量,不屬於蠻橫或暴戾,而是暖熱與希望,傳遞著聲音--

  我在這裡,陪著你,跟你在一塊唷,相信我,有我在嘛。

  他被安撫、被感動、被深深愛著。

  眼眥一片熱紅,幾乎想屈膝,在她身前跪下,求她,不要這麼愛他,少一點,多珍惜她自己一點……

  他畢竟太自私,說不出口。

  他要她的愛,要她愛他,不要她收回去,不要她減少。

  「囚牛,讓我幫你,好嗎?」珠芽小小聲,央求著。

  讓我幫你,好嗎?

  該開口請求的人,是他,是他才對,她竟反過來,求著要為他修補寶珠,用這麼忐忑、這麼服軟的姿態……

  讓我幫你,好嗎?

  囚牛閉了閉眸,忍住眼中的激動洶湧,深深吸氣,嗅著她的髮香。

  許久之後,終於開口:「我不再阻止你了,全由著你吧。」

  「真的?」她兩眼發亮,綻笑覷他,小臉明艷漂亮。

  「以後,我陪著你,一起熬過補珠的歷程,不讓你單獨面對……」他將她按進胸口,唇心抵在她發渦間,吁出暖暖應允。

  「嗯。」她頷首,笑出了淚水。

  等一會兒,去找五弟一趟,要五弟使用言靈,把她日後可能再受的傷,全數轉移到他身上。

  言靈,輕易能做到。

  她為他補珠,而他,要為她痛,絕不容許,她再為了他,傷痕纍纍。

  這樣的前提下,他願意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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