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屋外,大雨傾盆。
屋內,氣氛溫馨。
不過徐熙和鳳四娘正在談論的話題,一點也沒有旖旎浪漫的滋味。
她已經能把握徐家的上下關係、利害利益,將家務理得井井有條,他開始把蘭州的商行、朝廷的勢力、江湖的武力分佈一點一滴教給她。
「……要說官商官商,自古官與商就沒有分開過,不管朝廷再怎麼重農抑商,還是需要商人來溝通這有無之道。本朝對商人的地位比前朝略高,商人子弟也能參加科考,所以官商間的關係更緊密了。而一個成功的商人就得看透朝廷風向──」
「大少爺,不好了、不好了──」總管在外頭喊。他快急死了,卻是沒膽子去碰那兩扇緊閉的房門一下。
隨著歲月的流逝,徐熙在徐家的威嚴已成一道無人敢挑戰的鴻溝。
徐熙停止教導,遞個眼神給鳳四娘。
她伶俐地收妥書冊,才走過去打開房門。
總管衝進來,他雙眼泛紅,頭髮、衣服還在滴水,無比狼狽。
「大少爺,海盜……海盜來了……足足有十三條船……」他邊說,抖得快站不住。
徐熙依然半躺在榻上,聞言,只是挑了下眉。
「蘭州靠海,每隔三、五年,便會遭遇一次海盜,對此,使君大人早有因應之道,你怕什麼?」
總管眨了眨眼,對喔,新任的使君大人就是為了剿滅海盜來的,官府裡的士兵每天都拉出去訓練,幾年下來,大家也看慣了,早有心理準備,這一仗勢在必行,如今不過事在眼前,怕什麼?
徐熙坐直了身子,雙目裡閃著寒電。
「再說,徐家每年花這麼多錢辦團練,不就是想給這群沒人性的海盜一個迎頭痛擊?現在他們自己送上門,哼,我很高興。」
管家不怕了,嘿嘿傻笑。主子如此有自信,也讓他覺得海盜不足為懼。
「去,把團練召集起來,內眷送入後宅,七爺和七夫人也請他們一起過去,派兩隊人馬守護。」因為這場大雨,徐淨然的外務取消,他每天都留在聚義園陪七夫人,一步也不稍離。徐熙一時間沒機會對付七夫人。
徐熙不急,一計不成,他還有二計、三計,總有一天剷除七夫人這毒瘤。
他接著說:「你再派一隊人通知蘭州各商行富戶,讓他們加緊戒備,其他人跟我守前院,若有不開眼的送上門,正好發個利市。」那唇畔彎起的是一個嗜血的微笑。
「是,大少爺。」總管大喝一聲,跑了出去。他被徐熙鼓舞的也興奮了起來。
待房裡僅剩兩人,徐熙垂下了眉眼,張揚的氣勢盡斂,只剩淡漠。
鳳四娘服侍他更衣,當她將一件藤甲罩在他身上,他半垂的眼裡冒出精光。
「十年啊……」他的手撫摸著胸前那蜿蜒成蒼鷹圖案的甲面。「為了一勞永逸解決海盜襲村的問題,我花費無數銀兩辦團練、置武器、買護甲,甚至上京,勾結京官,收買內侍,影響聖意,為蘭州迎來一位重視海防的刺史。這一次,我保證蘭州不會再是血流成河的那一方。」
鳳四娘已經替他扣好藤甲,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後。
「蘭州百姓會感佩大少爺恩義的。」
「我要什麼感激?」他只是做他想做的事。他生在蘭州、長在蘭州,他喜歡蘭州,所以他要保護這裡。
從某方面來說,徐熙是很善良的人,也是個很護短的人。雖然他自己從不承認。
她看著這偉岸的男人,她的主子,心裡無限驕傲。
「可小婢要常懷感恩之心,才不會在日益平順的生活中忘卻本性、迷失自我。」
他笑了,大掌撫過她白玉似的臉頰。她的聰明才智勾起了他的欣賞,但讓他真正愛上她的,卻是她的溫柔和體貼。
「四娘,妳是要去後宅,還是和我一起上望樓?」望樓是徐熙為了監視港口,防止海盜來襲興建的高樓,一年四季,不論颳風下雨、白天黑夜,都有人在上頭當值。
「小婢與大少爺同行。」
「妳不怕?」
「大少爺以前說過,成功是屬於有準備的人,勝利則是遇事能冷靜者的專利。我方兩樣皆備,小婢還有什麼好怕的?」
「好!」僅止一聲的誇讚,卻比天雷更有力。
「小婢這就去準備。」她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他剛剛的問題也是個試探,看她有沒有勇氣跨出徐家,向更高的地方挑戰。
她的自信和勇氣向他證明了,只要給她階梯,她便能無止盡地往上爬。
那麼,他就給她環境。從徐家開始、然後是蘭州、江南、京城、乃至全國。也許有一天,她會成為當朝第一女商賈,誰知道呢?
一個ㄚ鬟,卻主宰了商界,他為這可能的將來感到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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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漸小了,但天空仍舊陰沉,濃厚的烏雲遮得太陽露不出臉。
徐熙和鳳四娘站在望樓上,眺望港口蘭州守軍與海盜的對戰。
因為距離過遠,這裡聽不見聲響,但那秋肅的氣息依然從空中不段傳來。
鳳四娘的手握得很緊。她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場面,心裡很緊張。
但看海盜左衝右突,使終越不過守軍的防線,她也很興奮。
「擋住了!守軍擋住了──」曾經被蘭州百姓視為地獄惡鬼、無人可敵的海盜,如今終於有了對手,只要是蘭州人,都會很開心。
可徐熙並不看好守軍,他們雖然兵利甲堅、訓練精良,但都是新兵,沒有見過血,面對殘忍陰狠的海盜,他們先天的氣勢就輸了一截,只敢防守,不敢進攻。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這就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得勝。
但沒關係,哪個老兵不是從新兵做起的?經過了這一次的訓練,這批新兵會迅速成長,待下回海盜再來襲,便是他們的末日。
這回就讓他手下的團練,助守軍一臂之力吧!
他對總管說:「傳令下去,各隊人馬待命,隨時準備出擊。」
鳳四娘疑惑地看著他。守軍已經把海盜擋住啦,他點齊人馬是要打哪裡?
「守軍已經擋了一個時辰,就他們而言,這已到達極限。」
彷彿要印證他的話似的,遠遠地,一陣爆炸聲響,漫天的烏雲適時裂開一條縫,點點金芒灑落。
鳳四娘驚恐地發現,那道她以為無敵的防線被扯破了。
一個海盜、兩個海盜…數百名海盜呼嘯著,像蝗蟲一樣淹了過來。
她臉色煞白,心臟狠狠縮了一下。
徐熙的手掌按在她肩膀上。他的掌心很熱,身子又穩又高大,好像一座山,瞬間就撐住了她動搖不安的意志。
她艱難地吐出胸口悶著很久的氣。「大少爺……」
「放心吧!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徐家的一草一木。」他輕笑著。
就是這抹微笑,給她無比的安心感。
「大少爺,你──」
「不好了!大少爺,七爺帶著七夫人闖出去了!」總管帶著四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家丁跑上望樓。
「什麼?」徐熙一直閒適而自信的容顏突然變了顏色。他趴在望樓朝下看,正好看見徐淨然拉著七夫人,推開守衛,衝出大街。
而另一頭,海盜正蜂擁而至。
「四娘,留下來。傳令團練,暫停攻擊,改為防守,一切等我回來再說!」他暴喊。「七叔──」身子如蒼鷹襲空,高高地躍起,直下望樓。
「大少爺!」鳳四娘和總管一起大叫,但徐熙並未停下腳步。
他跑出大門,最精銳的防守都在這裡,小虎也是其中之一。
徐熙掠過小虎身邊時,丟下一句話。「你立刻上望樓,寸步不離保護四娘。」然後,他追向徐淨然夫妻。
他清楚記得,上回處理海盜劫船事件時,他沒有留下任何處置方法就離開,鳳四娘受了很大的苦。
所以這一次,他做了改進。
他想,鳳四娘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對徐淨然見死不救。
但他會加快腳步,處理完徐淨然的事,再趕回去,守在她身邊。
「七叔!」他拼了命追上徐淨然夫妻。「海盜就要來了,你快跟我回去!」他伸手去拉徐淨然,至於七夫人,他根本視若無睹。
可徐淨然的手卻緊拉著夫人不放。
「小熙,我知道她做了些不好的事,你很生氣,但……」徐淨然也恨七夫人,可他更愛她。「小熙,你放我們走吧!我答應你,再也不回蘭州,好不好?」
「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你還護她?」徐熙簡直不敢相信,徐淨然竟這樣傻。
「那我還能怎麼辦?畢竟是我先對不起她。」他自私地讓徐熙壓迫她下嫁,落到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七叔,你對她已經夠好了,你……算了,現在不是討論對錯的時候,我們先回去,一切等打退海盜再說。」眼看著海盜們的身影已近在咫尺,徐熙心急如焚。
「淨然,不要聽他的,只要我們一回去,我就死定了!淨然,你答應救我的,你答應的……」七夫人捉著徐淨然的手臂哭。
徐熙恨不能一掌劈死她。
「七叔,海盜屠村是怎生的血腥,你也是知道的,這樣必死之局,你還要去?」
「淨然,求求你,我不想死,我跟你保證,以後我會一心對你,再無二意,你帶我走吧,淨然……」
一個是至親姪子,一個是結髮娘子,徐淨然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熙乾脆一拳擊暈七夫人。
「七叔,我們回去吧!」沒有了礙事者,他想,徐淨然該聽話了。
但徐淨然死抱著七夫人,驚怒交集。
「小熙,你怎麼可以下這樣重的手?」
「她既然不想死,就應該回去。單憑你們兩人闖入海盜的包圍裡,那才叫必死無疑。」徐熙憤怒地拖著徐淨然往回走。
徐淨然卻死活不肯動,以前,不管七夫人怎麼跟他說徐熙心狠手辣,他都不信,自己看大的孩子有多麼善良,他還不清楚嗎?
但徐熙那一拳卻打碎了他的信念,也許徐熙真如七夫人所說,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那麼,他帶七夫人回家,豈非將她推入地獄?
「小熙,我寧可面對海盜,也不要回去。」他真的怕了徐熙現在周身陰寒的冷厲。
「七叔,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連命都不要了?」
「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娘子,一夜夫妻百世恩!」徐淨然甩脫徐熙的手,轉身就要跑。但是──
「小熙……」他後頸一痛,不敢相信徐熙會對他下手。
徐熙咬著牙。「對不起,七叔。」他不能再跟徐淨然糾纏下去了,海盜已經逼近,就算他的武功高到可以帶著徐淨然在海盜群中殺個七進七出,但他身後的徐家怎麼辦?鳳四娘還在裡頭──
他無法忍受看鳳四娘再受痛苦,所以他只好打暈徐淨然。
出手後,他自己都很訝異,他怎麼打得下去?徐淨然是他心中很重要的一塊,但此刻,他想更多的是,他要趕回鳳四娘身邊。
他彎腰扛起徐淨然,就要往回跑。
可腳步一邁,卻是一個踉蹌,原來徐淨然即便昏迷,他的手還是緊捉著七夫人。
他想到徐淨然說的,一夜夫妻百世恩,真想不到,徐淨然對七夫人的感情這麼深。
如果有一天,落到這步田地的是他和鳳四娘呢?他會不會放手?他突然想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隨即,心頭某樣東西崩塌了。他的拳頭緊握著,好像那裡牽了鳳四娘的手,任時光流轉、任世事變化,他也是不願放的。
他恨恨地咬緊牙,把七夫人一起扛著。
當他開始往回奔的時候,海盜已經追上他,一部份的人包圍他,一部份的人則往街市殺去,那裡都是無辜的百姓,那裡還有鳳四娘……
想到她又要經歷一次血腥的打擊,他渾身一顫。
胸口的熱血激盪是他從未嚐過的失控,滿心怒火如火山爆發,翻滾的岩漿,流淌不息。
「徐某發誓,今日過後,哪怕要散盡家財、窮一生心力,也必剿滅流寇之禍!」
而一切,都是為了鳳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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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徐熙離開後,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鳳四娘的心彷彿從高空中筆直墜下深谷。她不知道谷底在哪裡,也許這谷深得沒有底。
她只覺得身子冰凍,滿腹悲傷,眼淚卻流不出來。
總管癱軟在地。「大少爺,你怎麼走了?大少爺──」海盜就要來了,而家主卻不在,他要怎麼辦才好?會不會,他們都要被海盜殺死了?
「總管…」一個家丁嚇哭了。
那悲泣像一條繩索,將鳳四娘瞬間由絕谷拉上平地。
她看著總管的茫然,家丁們臉上的悲傷、害怕、絕望……一層又一層的負面情緒將她重新推回鳳家破敗那一天,賭場的打手們誦唸大哥的借據,搬東西、打人、欺負漂亮的小ㄚ鬟,爹娘當場氣死,傭人門惶然而逃,而她被硬生生從閨閣拉出來,然後被賣…
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不要,她絕不要再經歷一回家破的慘劇。
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完全可靠的,關鍵時分,人們所能仰賴的,永遠只有自己。
「你們怕什麼?」她聽見自己說。對,就是這一刻,她的心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哭泣著,萎縮在心房一角,埋怨徐熙的離去、祈求他儘快回來。另一半,則冷漠地抹消了對徐熙的盼望。既然他不是可以依靠終生的人,她就自己來,她一樣有雙手雙腳,有聰明的腦袋,她並不比他差,可以為自己掙出一片晴天。
而現在,她把哭泣的一半壓下,讓堅強的一方仰高頭顱,用自信而威嚴的目光掃視眾人。
「海盜還沒來,你們就先膽怯了,你們還怎麼跟海盜作戰?」
「可是大少爺…」總管說。
「大少爺只是暫時離去,他很快就會回來。」鳳四娘厲喝,打斷他的話。
她賞給那些家丁們一人一腳。「統統給我站好,看看我們四周,看看你們自己!我們在屋牆後,只要我們守好進出通道,海盜進得來嗎?我們的藤甲比他們好、我們的刀子比他們利、我們還有弓箭,別說幾百個海盜了,就算多來一倍,我們也不怕。」
總管和家丁們愣愣地看著鳳四娘,她只是一個女人,她懂得作戰嗎?
但她沈穩的模樣,確實讓他們慌亂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她搶過一名家丁的佩刀,反手,絞斷了礙事的長髮。曾經,她將這髮當寶貝,因為徐熙說漂亮。
而她幻想著與徐熙結髮,攜手一生一世。
可在這當口,她捨去了它,看它在風中一點一點散開。她的情彷彿也在那一瞬,被扯的粉碎。
青絲一縷一縷飛向遠處,然後飄落地面,沈入泥水中。
她可以想像得到,不久後,會有多少人的腳踐踏過它,再也不會有人珍惜它了……
而她,她連為它流一滴眼淚的心神都沒有。
她脫下簑衣,露出裡頭精緻的藤甲,這是徐熙特地為她準備的。
她的手撫過藤甲,仍可以感受到他的關心,但這不足以彌補他拋下她時,帶給她和整個徐家的打擊。
「四娘,妳想幹什麼?」總管看著她決絕的樣子,不禁慌亂。
「你說呢?」她推開他們,領先走下望樓。「你們膽小就算了,但我要為保護徐家,保護我自己盡一份力。」
「可妳不會武功啊!」管家著急追上她。他終於想起,鳳四娘是徐熙最心愛的ㄚ鬟,連這麼危急的時候,徐熙都帶著她,萬一他們沒保護好她,讓她受了傷,等徐熙回來,大家就麻煩大了。
「即便我不會武功,我也可以躲在牆後遞刀子,難道我連這種暗算人的事都不敢做?」鳳四娘回頭,掃過凌厲的一眼。「我寧可在作戰中死去,也不要讓海盜進來。你們難道忘了,數年前,海盜屠村是怎生一番景象?婦人被先姦後殺,男丁個個死無全屍。我,鳳四娘絕不做別人刀殂上的魚肉。」
總管和四個家丁都愣了。他們為什麼害怕?不就是怕死?
但眼前去跟海盜拼死,與破家後被海盜虐殺至死,有什麼分別?
想死是很容易的,差別只在痛快地死,或者痛苦地走到生命最終。
總管和家丁們都不再發抖了,他們臉上依然有絕望,但更多的是豁出一切的拼勁。
鳳四娘可以感受到身後那突然出現、如烈士慷慨赴死的激昂情緒。
她鬆下一口氣,就怕他們恐懼到放棄抵抗,只要大家有勇氣,拼死一戰,海盜不一定傷得了他們。
她沒有辦法像徐熙那樣,給他們信心,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鼓舞士氣。
她也擔心會失敗,但如今……她抬頭,深吸一口潮溼的空氣,高揚的臉感受到一抹冰涼,雨又絲絲點點地落下來了。
她成功了,她很慶幸,可眼角卻開始滑下溫熱的淚珠。淚和雨混在一起,沒有人能看見,也沒有人分得清。
或者徐熙在,他會懂。但他終究不在,正如她一直擔心的,他,總在最關鍵的時刻缺席。
她又覺得冷了,好想念徐熙的懷抱,但越想念,她心裡那絲怨就越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