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馬
騎獨角馬,對阿希禮來說還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之前他都不是騎手,而是作為騎手的獵物。這種丟臉的歷史不提也罷。總之,在部落再一次遷徙上路之前,因為阿希禮的強烈要求,盧特怎麼解釋說這種馬脾氣很壞也沒用,只好帶他去部落的馬群裡挑馬。
另外還有好幾個無聊獸人都跟過來,或上樹或攀岩,各自選了個合意的角落,似乎打算圍觀他挑馬。
阿希禮這時候終於發現盧特不是在嚇唬他。
這種獨角馬,大概真的不是很溫順。
通過他的仔細觀察可以看出,它們非常聰明,在戰鬥時與它們的主人幾乎融為一體,心靈相通。奔跑中的獨角馬能跳過比獸人高的樹叢和藤蔓,甚至還能稍微躲避敵人的攻擊。它們奔跑加速讓人不知不覺,這是一種十分值得稱道的優雅方式,在阿希禮原來的國度,只有血統優良的賽馬才能做到這一點。最難能可貴的是從高速奔跑中停下腳步,從騎手的命令發出到徹底執行,通常可以控制在五十英尺的距離內。阿希禮有時甚至懷疑那不是馬,而是一種設計精巧的機器。但手掌下溫熱的血肉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這令他那種瘋狂的想法沒有存在多久。
盧特帶著他到了馬場,那些健美矯捷的生物此刻正悠閒地低著頭吃草,對外界的打擾表現出一種超脫凡塵的淡然。這種泰然自若的神態使阿希禮十分喜歡。他得以仔細打量這一匹匹馬兒的模樣。
在正式開始觀察挑選前,他又向盧特確認了一次:“任何一匹馬我都可以挑嗎?”
盧特面帶愁容地答道:“是的,你可以。但是它們的脾氣都非常糟糕,你一定要小心,我覺得……”
阿希禮得到他的保證,飛快地打斷他接下來的嘮叨,說道:“那就行啦,我知道的!”
那些馬兒的長相各具特色,粗略看一看是無法決定到底選哪一個好的。
阿希禮執著繩子,踱步到近前,默默地估算著要向哪一匹下手。獸人平時並不給這些馬上鞍子,需要使用時,各人自己帶好馬具,找到適當的馬套上。這些馬是一個部落共用的,一般情況下大家有默契,知道自己常用的是哪幾匹。為了保證戰鬥力和遷徙交通,獨角馬的數量是獸人的一倍以上,所以倒也不是完全一對一固定的。部分獨角馬有絕對的主人,另外的就看情形而定了。
一匹身體呈現淡藍色,脖子上的鬃毛豐美的馬進入了阿希禮的視線。它臉部皮膚花紋的生長是內斂的,配合上一雙警醒的眼睛和豎起轉動的紅色耳朵,呈現出一副精明像。它頭頂鬃毛叢中的獨角上有著繁複的溝壑,那是一種只有大自然才能雕刻出的規律又詭譎的圖案。
阿希禮在這匹馬面前略微停下了腳步。盧特發現他對這個有興趣,打量了一下,說道:“它叫‘紅耳朵’,是一匹不錯的馬。”
“看上去確實是一匹聰明的好馬。”阿希禮贊同了盧特的觀點。
“而且脾氣相比之下還不錯,沒有太多劣跡。”獸人在旁邊再度說明了這匹馬的一些好處。
阿希禮想起了他的坐騎“胡桃夾子”。那匹馬是他從鄉下馬場挑來的,有著琥珀色的大眼睛,經過道地的訓練之後,舉止優雅,行動敏捷,接受指令也從不出錯。它可以用蹄子準確地將敵人的腦袋踹開花,所以得到了那樣一個名字。
被獸人擄來之後不知道它跑到哪裡去了。
如果自己回到軍隊的話應該會得到妥善的照顧,但如果在禁閉森林圈內的遊蕩的話,恐怕就凶多吉少了。這個地方的動物要比外界強壯,即使是獨角馬,既然是獸人的坐騎,就比人類培育出的最雄壯的馬匹還要高大許多。
準將知道,以自己的身型,想要馴服這樣的動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馴馬之事,力量和技巧都不可缺。所以難怪盧特會如此憂心。但他仍然想試一試。
他看了看“紅耳朵”,後者從他面前經過,看了他一眼,隨後又低頭吃草去了。
阿希禮相信直覺。他覺得紅耳朵不是他要的那匹馬,於是沒有遞出手裡的“羞羞草”。
獸人找馬的步驟便是用這種特殊氣味的草將馬兒引到身邊,乘其不備抓住鬃毛翻身上馬,任其奔騰跳躍,直到它認清現實為止。聽盧特說到這裡時,阿希禮內心有一些悲哀。獸人對付他們這些人類,不也是這種手段嗎?
他收著手裡套馬的繩索,又繼續踱步,往馬群中間走去。
盧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深怕這個身材矮小的伴侶被那群不知好歹的蠢馬一蹄子踏死了。
阿希禮看他這樣,只覺得好笑。他心裡是相當矛盾的。一方面盧特擔心他的安危,這當然是好事,有這樣一個實力不錯的獸人保駕,他的生命安全有了相當的保障。但這種保護是建立在獸人對他的獸欲上的,這就讓人感到羞憤不甘了。
這段時間兩人都一直有著那種關係。獸人考慮到他重傷初愈,要的不多,也就是一次兩次。可是即使如此,對他的身體來說也是一種負擔——更大的負擔,來自于心理:時間是良藥也是毒藥,習慣更是一種可怕的麻醉劑,身體迎合對方甚至產生快感什麼的,阿希禮已經快要沒法用“重負的樹枝彎得更低”(大丈夫能屈能伸)來安慰自己了。
他急於想做一些事,來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都仍然纖塵不染,一如既往。這是他人格的根本,支撐他活下去的支柱。
他又轉過來轉過去地看了幾匹馬。有的身體上也長著漂亮的紋路,有的則是通體幾乎一色,只有暗紋,在某個光照角度才能顯現出來。這些馬都是如此的神駿非凡,骨架勻稱,眼神裡又流露著桀驁不馴。他考慮,不如隨便點一匹就好。反正馴服的過程也要花許多時間。
正在這時,他忽然看到遠處有一匹黑乎乎的馬正邁著優雅的小碎步,春風得意地一路小跑著向馬群奔來。
盧特早已一眼看到,這時候不禁咬牙低罵道:“這個混蛋,又跑出去了!”
阿希禮愣了愣,忽然想起,前幾次看到盧特騎的好像就是一匹黑馬。待看清楚馬頭上一綹白色的鬃毛時,他更加肯定了這匹馬是盧特專屬坐騎的猜測。
他低聲問盧特:“它怎麼混蛋了?”
盧特頗為頭疼似的語氣:“這馬自視清高,喜歡耍小聰明。去年秋天,我們剛離開原來的部落,用帶出來的馬群裹了一個野馬群。裡面就有它。剛看到它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它就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全身都在發光的馬。但很快它的本性就暴露了。它喜歡設計摔人,戲弄馬群,而且……總之糟透了。”
阿希禮聽他這麼說,頓時感到不解:“可你用它做戰馬。”
盧特無奈地笑了笑:“它沒有時間琢磨惡作劇的詭計時,倒確實是一匹好馬。”
聽盧特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只有他能騎這匹黑馬?阿希禮骨子裡要強好勝的秉性是天生的,於是我們的準將閣下當即決定,就是它了!
盧特當即反對,但看那雙綠眼睛又堅決又自信,他想了想,沒再說什麼,自己在馬群裡找了一匹薑黃色身體的藍臉馬,翻身而上。
那匹叫“壞小子”的黑馬仿佛對人們在議論什麼胸有成竹。它悠然地向這邊小步跑來,在阿希禮面前停了下來。它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面前的人類,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晃了晃腦袋便打算跑開。
阿希禮怎麼可能容許它如此輕易地鄙視並忽視自己?他當機立斷地拋出繩索,套住了這匹高傲生物的脖子,而後借力一躍,便跳上了馬背。
壞小子對他的這個動作並不驚訝。它沒有立刻回報他尥蹶子、彈跳等等愚蠢難看的反抗動作,這是普通馬才會有的反應。壞小子懂得估量形勢。
這個人顯然不是過往降服它的那個獸人,他沒有用馬鞍,說明他要從頭訓練它。它發現騎到背上的人重量比以往試圖馴服它的人都要輕,再看了看跟著他們準備隨時防止它使壞的獸人,一個壞主意迅速在它腦子裡成型。
它帶著阿希禮,穩健地在碧綠的草場上跑了起來。這一帶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大草甸子,適合放養食草動物。草叢裡長著紫色的苜蓿花和星星點點的小黃花,經此點綴,這片草地生機勃勃。壞小子就這樣一路跑到了山腳,這是山上密林的邊緣,它剛才似乎就是從這溜達出來的。
阿希禮騎在沒有鞍的馬背上,繩索代替韁繩,是他現在對這匹馬唯一的控制。但意外的是,這一路跑來十分愉快。這匹舉止得體的馬連加速都能做到讓人不知不覺。它在跑動中身體肌肉運動協調,對騎手的指令感覺靈敏,阿希禮幾乎覺得他已經獲得了這匹獨角馬的認同。
這時跟在一邊的盧特拿了一副馬鞍馬籠子遞給阿希禮,鞍布上縫著幾個奇怪的文字。盧特指著那些字頗為自得的說:“是我縫的。你的名字。”
阿希禮猜測,大概是盧特在他們的文字裡給他找的名字。
他下了馬,在盧特的幫助下上好了全套馬具。他發現這裡的馬具並不複雜,馬鞍僅僅是一塊厚厚的墊子。綁好腹帶之後,他發現腳鐙離他太遠,無法踩鐙上馬,於是只能採取老辦法,拉著韁繩再度跳上馬,緊了緊兩腿,一夾馬腹,那匹馬又再度輕快地跑了起來。
阿希禮沒再注意盧特是否仍然緊張地跟在後面。他已經愛上了騎著這匹馬賓士的感覺。
他們仿佛融為一體,風聲從耳邊掠過。他的身體如波浪般隨著壞小子奔跑的節奏起伏著,這種默契的感覺讓他想起了“胡桃夾子”,不過胡桃夾子的速度可沒法這麼快。
一邊是茂密的森林,一邊是廣袤的草地,在這截然不同的景色間踏風而行了不知多久,阿希禮才意猶未盡地收住韁繩,讓胯下的馬兒減慢速度。
他騎術精湛,原本是可以跑更久的。可惜這段時間多受某種操勞,容易腰酸背痛,屁股間那個不可說的地方也很受累。酣暢淋漓地跑了這麼久,他心情已經好了許多,便準備回去了。調轉馬頭,他看到盧特就在不遠處,一邊向這裡奔來,一邊打手勢。
阿希禮看出那是叫他趕緊遠離山林的意思。他朝那片樹林看了一眼,並無異常。控馬走進幾步,也沒出現任何異常。
正在這時,他突然有了一種危險的預告。不是來自于森林,而是來自於胯下這匹跑得十分漂亮的獨角馬。
壞小子此時驟然加速,騰空一躍,竟然企圖將他撞到一根粗壯的樹幹上!
那樹幹離地頗有一些高度,因此阿希禮原本沒有警覺。但是他沒想到這種獨角馬能跳得這樣高。原來看它們載著獸人時能跳到獸人身高的程度,以為已經是極限了。
幸虧他反應及時,一壓頭一縮身便伏到了馬背上。
與此同時,那個差點肇事的樹幹憑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斷,飛出去很遠,隨著一樣物體重重落在地面上。
壞小子一計不成,便不再胡亂嘗試,很快就安靜下來,踱著文雅的步伐,載著驚魂未定的準將從樹林裡慢慢地走了出來。盧特此時已經趕到近前,他手裡的鐵矛已經不見了蹤影,阿希禮這才知道剛才飛斬樹枝的是什麼東西,心裡不由得對獸人的力氣更為忌憚。
樹枝落地的地方當時響起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被聽力敏銳的盧特當即捕捉到了。此刻這個地方又變得十分安靜。盧特惡狠狠地瞪了壞小子一眼,那馬卻一副“我什麼都沒做”的無辜神情,愉快地站在那裡左顧右盼。
但是,當盧特朝鐵矛落地的方向走過去時,這馬開始不安地打起了響鼻,而後更是一路跟了上去。阿希禮想看看它在搞什麼鬼,也就沒有控制它,隨它自己去。
盧特和阿希禮在那截斷裂的樹幹附近,看到一匹後腿受傷的馬。
後腿的傷,看樣子是被一種中等食肉獸的爪子抓的。阿希禮一看到那匹馬就驚訝地叫了一聲:“胡桃夾子!”
胡桃夾子可憐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帶著指望和懼怕,微微發抖地偷看著這邊。
阿希禮開始還有點不解,後來很快明白過來。胡桃夾子怕的絕對就是自己騎著的這匹壞馬!
“這,是你的馬?”盧特這時候也搞清楚關係了,“它後腿被草原猁抓傷了。”
阿希禮忙跳下馬來,走近問道:“感染了嗎?”
獸人搖搖頭,道:“傷得不重。這不應該讓它像現在這樣虛弱……”他圍著胡桃夾子轉了一圈。可憐的馬,一看就知道受盡了折磨,身上都瘦巴巴的,和原先毛光水滑的健康狀態完全不能相比。它尾巴一直把屁股擋得嚴嚴實實的,儘管周圍有許多飛舞的小蟲,頻繁落到它身上吸取美味的鮮血,它也不抬一下尾巴驅趕這種侵擾。
阿希禮正奇怪,壞小子卻等不住了,它掙脫了韁繩,迅速而靜悄悄地跑到胡桃夾子身邊,與它並排臥著,開始用它巨大而蓬鬆的尾巴幫身邊的小個子朋友驅趕起蟲蠅來。
盧特見狀,臉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他對阿希禮說:“你還記得我剛才沒說完的,它的缺點麼?我想說,因為它根本對繁衍後代沒興趣,所以才會精力過剩,總是惡作劇。現在看來,我錯啦。”
阿希禮看到他的舊日愛騎萎靡不振,一臉絕望地臥在那匹黑色壞馬身邊。他終於明白什麼樣的罪惡發生了。
其他的獨角馬對於壞小子帶胡桃夾子回來完全不驚訝,都沉著淡定地各自吃著草。它們一定早就知道這頭兔崽子這段時間天天獨自跑到山林邊上是去私會情人了。
當天夜裡,被帶回他們營地放牧區的胡桃夾子被壞小子壓著悲嘶了大半夜。而它的舊主人此刻也沒有能力去解救它於魔蹄之下,因為,他自己也被壞獸人壓得呻吟了大半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