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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愛上李大人3)》第6章
第六章

  「綻梅,廣順行換了周萬里主事之後,不僅從前與周老太爺開疆闢土的老夥計們皆被換下,且周萬里的作風強勢蠻橫,時常扣貨抬價,已惹得那些與之合作的店舖頗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膽大包天地擅闖民宅、欺凌強奪,已經令霽陽許多商家們忍無可忍……綻梅,孫管事離開廣順行,杜家香粉鋪遭劫,這些禍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嗎?」

  「但,唐家老爺極為疼愛小姐,絕不會放著這事兒不管……」唐家老爺怎可能任由女婿被關在縣衙牢房裡?

  「他或許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遞狀紙的百姓不顧。綻梅,你明白為何我提了周萬里之後,那些控訴廣順行的狀紙才紛沓而來嗎?」

  綻梅搖首。

  「他們原本並不想報官。」見綻梅似沒聽懂,李玄玉又說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壓的店家,他們有口難言,既忌憚廣順行財大勢大,也忌憚廣順行攀上太后遠親那門親事,唯恐報了官,官府會吃案,或是反被亂扣個誣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隱匿不講。」

  「既是如此,現下又為什麼……」

  「是啊,綻梅,為什麼?」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問她。

  「是因為……大人提了周大爺,又帶了我與杜大娘、小少爺回來?」綻梅不甚確定地問。

  「是,他們見我有心想辦,才開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頓了一頓,捉著她的手又握得更緊,重重強調。「綻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頭險路,他卻無法辜負如此心意。

  綻梅與李玄玉視線相凝,明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覺什麼也說不出口。

  惡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終,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爺方才對我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綻梅希望,大人為所當為的同時,也能善待自己。」綻梅沉默良久,最後只剩這句心思重重的提點。

  李玄玉揚唇一笑。

  「看來香粉鋪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壞處,小虎子近來極為認真,真所謂是不經一事,不長一知。」跟著杜大娘忙進忙出,努力向學,不再時常抱怨,人也更體貼有責任感了。

  「李大人……」他這時候將話題移轉至杜虎身上,是為了令她放心嗎?

  綻梅望著李玄玉,澄澈水潤的眸心中有太多對他的不捨擔憂,與萬般複雜的心緒。

  她眸含水光,秀質楚楚,愁態萬端的模樣瞧得李玄玉一陣心疼,一時情難自已,便伸臂將她擁入懷裡。

  「綻梅,此事該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別擔心我,只管好好養傷便是,待得這一切事情告個段落,屆時,我、我……我想聽你喚我一聲玄玉。」

  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沙啞朦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對,綻梅在他懷中閉眸搖首,卻沒能鼓起勇氣退離他懷抱。

  她既喜愛他,又擔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捨放開他的手,卻不知該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對她有情,也不知該拿什麼回應?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隨和性情討喜得有如春暖花開,而她卻孤寂淒涼得有如霜風殘月……比?怎麼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爛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慚形穢,然情苗卻悄然生根,難以拔除,卻又無法任由發長。

  不知該如何回話,懷抱裡徒留一聲惆悵歎息。

  「胡鬧!你當真是胡鬧!」

  今日,霽陽縣衙內用來議事的大廳裡,清楚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漸轉好,已可下床隨意走動的綻梅,正取了布料與針線想為李玄玉縫製錢袋,才穿過廊道,便聽得議事廳內傳來這聲暴吼。

  她欲回暫居院落的腳步一頓,本想匆匆退離,李玄玉由廳中傳出的聲音卻又誘她停下腳步。

  「恩師,學生並未胡鬧,學生不得不這麼做。」李玄玉出聲回應,口吻堅決卻聽來甚是疲憊。

  廣順行一案牽連甚廣,他明白,只是,他並沒想到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萬里回縣衙之後,送狀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禮關說的豪紳權貴卻是更多。

  霽陽縣衙的門坎幾被踩平,有人急著要他辦案,有人急著要他別辦,七嘴八舌,無非是希望他這樣又那樣,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數不清的京官朝官,隨便一個說句話便能壓死他,現在竟然連身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師都來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憊至極,又是不敢置信。

  恩師?議事廳外的綻梅微微心驚,莫怪她總感這道聲音耳熟,想必廳內的是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來訪,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語氣聽來又如此氣惱,令她好生擔憂。

  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聽。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后說遠不遠的姻親關係,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后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聽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聽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衝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歎了口氣,對於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隻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隻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廣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歎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趕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鉅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儘管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於耳,群起喧嘩,大有想衝進公堂裡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

  廣順行一案才判下,數日後,霽陽縣衙裡天搖地動。

  周萬里稱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審,而李玄玉上頭的州郡衙門亦送來公文,十日後將親至霽陽衙門聽訟錄囚,審查此案有無差錯疏失。

  除此之外,幾筆彈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腫而至,指他秋賦遲收,不從上級衙門指示,庫銀賬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總總十數條罪狀,十日後將一併押解他回京審訊。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關鍵時刻,恩師尹尚善大人辭官回鄉的消息也自朝中傳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著案上從驛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陳,全無心思煩惱自身要回京受審一事。

  「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恩師的話言猶在耳,他當時還大言不慚地向恩師頂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禍延親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不就率先遭他連累嗎?

  李玄玉幽幽歎息,起身走出書房,行至衙內後院。

  此時日陽西斜,天際已現暮色,他昂首一歎,卻發現後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纖長身影。

  「綻梅?」李玄玉走到綻梅身旁,出聲低喚。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大夫不是說你要少吹點兒風嗎?怎地不待在房裡?」

  綻梅聞聲回首,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會見著李玄玉。

  已經連續好幾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後便匆匆轉入書房,接著,書房燈火勢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於後院,望著書房中的點點燈火,懷中攢著錢袋,頗有上回在這兒拿著新鞋發怔的熟悉感,卻仍無法將錢袋給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擾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贈?還是她自個兒怯懦膽小,總感給了大人這物事,便具某種心意相屬的訂情意味,所以遲遲不能相贈?

  綻梅置於身側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開口,說的卻是與錢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說綻梅身體已然無礙,不須每日待在房裡,綻梅想,在衙裡已經叨擾許久,明日,綻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聞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卻又找不到理由相留。

  他的羽翼不夠寬,自顧尚且不暇,又要如何為她遮風擋雨?十日後,這小小的衙門屋院,他也無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後,一切珍重,有杜大娘與小虎子與你彼此照應,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頭已然落下的天幕,唇邊逸出的歎息不可聞。

  綻梅微微一愕。她本以為李玄玉會與幾日前一般極力挽留,沒想到他居然一口答應,口吻聽來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發生何事了嗎?」綻梅偏首提問。

  李玄玉微微一曬。「我說無事,你信嗎?」

  綻梅搖首。

  她的纖細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揚笑,手提到她鬢邊,想為她拂去髮絲的動作卻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實在不該再如此僭越……

  「恩師辭官了。」停頓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說道。不願她太過擔憂,於是刻意略過十日後廣順行一案得再審,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綻梅驚愕得揚睫睞他。「怎會如此倉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沒回答她的問題,神思卻遊走到許多年前的往事。

  「幼時,玄玉家中務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與父親一同提著擔子到鄰村大市賣菜。」

  綻梅抬眸望著李玄玉,有些訝異他會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卻又在此時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綻梅,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聽得了她的過去,便也交出他的從前嗎?

  他與她交心,而她竟連一個小小的錢袋都給不出去……綻梅斂眸,一陣心虛耳熱,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時心思重重,渾然未覺她的不安,只逕自向她傾吐道:「之後,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摸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擔子都還沒落地,我便跑過了幾條巷路,拐了好幾個彎去偷聽學堂的夫子講課,那時學堂裡的夫子,便是恩師。」

  想必,是御史大人辭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會突然憶起從前吧?

  綻梅垂眸頷首,靜靜聆聽。

  「當時,恩師尚未入朝為官,在學堂裡見我來,也不趕我,有時,甚至還問我上回聽的記住了沒有,還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幾年過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後卻一病不起,我沒空逛學堂之後,恩師倒是時常過來瞧我和爹,有時,甚至還塞些銀錢給娘……我滿十三歲那年冬,父親捱不過走了,沒幾個月,母親也因憂思過度辭世,我家中驟變,一畝小田尚不及變賣,便被從未謀面的親戚強佔了去……」

  怎會如此?綻梅心頭一緊,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話中的無奈與悵然,眸光緊瞅著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李玄玉視線與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師恰好那年授命為官,憐我無依,便問我要不要與他一同上京,此後,我便寄食在恩師家中,成為恩師門生……」李玄玉閉眸又掀,望著她的眸中郁色深濃。

  「綻梅,我不願小虎子與杜大娘如我當年般被欺侮,想像恩師當年一般鋤強扶弱,照顧幼小,可卻因此得罪了恩師,還礙了他的仕途,你說,我這算不算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綻梅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無論說些什麼都不恰當,方寸絞疼,一陣劇烈難以招架的疼,為他曾有的遭遇,為他如今的處境……

  「李大人,說出來,便是過去了。」怔愣了許久,最後,綻梅如此對李玄玉說道。

  這是他上回對她說的話,淡淡的,縈繞心頭,卻總有一種安定她的力量,時時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樣的話語撫慰他,他現在能說出來,很好,說出來,便過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溫暖。

  李玄玉望著她隱含擔憂的眉眼,感受到她體貼與關懷的同時,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這些呢?他不該令她為他擔憂,不該讓她對他心生不捨與牽掛,他該讓她明日開開心心地回杜家,該對她好好找個倚靠,安然度過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確定自個兒能否為她擋風遮雨的這時候。

  「綻梅,杜大娘曾同我說,她並未與你簽訂什麼奴婢契約,而你說你自個兒從前在唐府時也並未訂定任何死契活契,僅是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願為婢是嗎?」

  「……是。」綻梅揚睫回應,不甚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請杜大娘為你留心,為你尋個好人家嫁了可好?」

  綻梅眼睫輕顫,週身一凜,望著李玄玉的眸子充滿不可思議。

  她從前總以為此生苟且賴活度日就好,從未想過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總是波瀾不興的心被挑惹出無盡情思,無法再淡然處之。

  而他明明前幾日還在對她說些羞人情話,迫她縫製錢袋予他,要她度過此次風波之後喚他玄玉,為何現下又要杜大娘為她托媒說親?

  「李大人,綻梅……綻梅不嫁人。」心思百轉千回,心中有無數問句兜轉,卻半個字也問不出口。

  「為何不嫁?男女婚配,女大當嫁,本是天經地義。」

  綻梅怔愣了良久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嫁了又如何?如我娘那樣,有什麼好?她、她被贈來贈去,丈夫妻妾成群,失寵之後,就連子女也跟著遭殃……」

  「那是豪門大戶,尋常人家哪裡有在妻妾成群?」李玄玉微微一曬,睞她的眉目極其多情,卻又極其不捨。「綻梅,你聽我的話,尋個真心待你之人,一生一世,就一雙人,可好?」

  那為何,他卻不與他一雙人呢?

  綻梅臉色驚白,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心痛,她早就明白她與李玄玉並無任何能夠發展的可能,就算她沒與誰打下奴婢契約,不算財民也是庶人,士庶原不通婚,她還能期望她與李大人有什麼好結果?

  難不成她想與娘一樣,當個上不了檯面的妾,當個可以被任意轉送的商品嗎?

  沒有,她不想,所以,當初唐雪對她說,姑爺想收她入房時,她便已萌生尋短的念頭,她認偷簪,除了還恩,更因為她本來就想死,她不想與娘一樣……

  她到底在求什麼?她本不訪妄想。

  「李大人,綻梅明白了,綻梅明日便回杜家,多謝大人這陣子的照料。」綻梅將攢在懷中多時的錢袋往李玄玉手中一塞,微微欠身,旋足便欲奔回自個兒的房裡。

  李玄玉垂眸凝望手中物事。

  那是錢袋,她在病中仍為他縫製的錢袋,與他贈她的同款同色,色素雅致,繡工精緻,那「李」字,一針一線,極其細膩……

  「綻梅。」李玄玉伸手握住她皓腕,握著她的指力極大,緊到連胸口都泛疼。

  綻梅回首,低重的臉容不願抬眸望他,熱燙的淚卻在他手背烙出點點淚花。

  「對不住,李大人……」為什麼掉眼淚?她明明沒想哭的……綻梅急急抬袖抹去他手上淚漬,再匆匆抹去臉上濕意,沒料到越抹淚越流,怎麼都擦不幹。「綻梅知道自個兒身低微,下半生只願好好服侍小少爺,我、我沒想嫁人……」

  「噯,你……綻梅,你扯什麼身份低微?你以為我嫌你是不?」李玄玉歎了一聲,想擁她入懷的手舉在半空,卻又不知道該不該抱?

  「綻梅,我沒嫌你,只是,我……數日後我得入京一趟,此去不知是福是禍,我……我總想你有個依靠,別再輕易尋死,我想照顧你,但我力有未逮,所以才想為你尋個好人家,噯,瞧我把你惹得,哭成這樣……」李玄玉伸袖為她抹淚。

  「大人此次入京要多久?」綻梅仰著濕漉漉的臉龐問他。

  「快則幾日,慢則數月。」也有可能,回不來了……李玄玉撇掉雜亂心思,刻意輕描淡寫。

  「那……綻梅,總在這兒……」綻梅十指扭絞成結,搞不太清楚自個兒為何要突然迸出這一句話,其實,她想說的是她會等李大人回來,只是等他回來又如何呢?

  唉,她總是惹得他方寸抖顫,胸口生暖,李玄玉伸手輕觸她繡頰。

  他本想為她找個好人家,勸她找個好依靠,沒想到最後卻是情難自已地娓娓道出情意——

  「綻梅,若有一日,我不為官了,不為霽陽縣令了,到時,你可願陪我回鄉種田,或是做些小本生意,過著平淡日子?朝廷的那些事兒,官府的那些事兒,等忙完這一陣,我通通都想撒手別管了……綻梅,你老實回答我,你、你可有些喜愛我?你可願陪我回鄉?」此次入京,下回見面不知何時……

  「李大人,我……」綻梅欲言又止,聲音梗在喉頭,卻無法順利道出。

  她揚睫望他,為何,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總感李玄玉語帶保留,似在交代後事?否則為何他既想與她相伴,又要她嫁人?

  「罷了,你別說,我、我不該問的……」李玄玉打斷她,凝注她眉眼,歎了好長一口氣。他這是做什麼呢?他為何要問?

  此時姑娘若是承認,他雖心中歡喜卻也忒煞難受。

  他前方還有漫漫長路得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得為自己上訴,也得不讓惡人姑息廣順行,前途凶險,他還有許多事要做,怎能在此時要姑娘對他坦承情意?

  「天暗了,起風了,綻梅,你快些回房吧,我、我也回書房了……」

  李玄玉才旋身,姑娘的一雙纖手卻不由分說地從身後環抱住他,小巧艷紅的臉龐輕抵他背心。

  「李大人,您別回身,您聽我說……綻梅喜愛您,日後,大人想要綻梅隨大人去哪兒,綻梅便去哪兒,我、我總在這兒等你回來,我不嫁人……」

  「綻梅……」李玄玉握住她擱在他腰間的手。「別說傻話,若是我沒能回來尋你,你也得為自己著想,你不能總是——」

  「綻梅不嫁人。」綻梅繞至他身前,踮起腳跟,雙手大膽地環住他頸項,螓首偎進他肩窩,已不知是第幾回的反覆重申。

  「噯,你……」李玄玉雙手擱在她腰上,猶豫的兩臂不知此時該收緊還是該放手。佳人在懷,他卻如此為難,只能歎足長氣。

  「李大人別像娘一樣拋下綻梅……」她驚覺,他在為她安排去處,就像當年為她四處奔走的娘一樣……一時之間,綻梅心中恐慌莫名,逼得她不得不開口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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