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綻梅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輕地回道:「小少爺,綻梅進縣衙,是去為大人浣衣,不是為了習字的,近來天冷,衣服不須那麼常洗,綻梅過幾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歸浣衣,習字歸習字,怎可混為一談啊?你們大人就是喜歡來這套,自個兒不願做的,黑的也要說成白的!」杜虎哼了聲,喳呼抗議了一長串,白胖的圓臉皺成顆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給李大人的鞋不合腳,李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氣了對不?」
綻梅心一提,老習慣又來了,心中越慌張,回話便回得越平穩。
「小少爺見我納鞋,怎知是要做給李大人的?」
「我瞧見那布與李大人的錢袋色像,不是做給李大人的,還是做給誰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問我怎知那錢袋是李大人的對不?那是因為錢袋上繡著跟李大人書袋上一樣的『李』字,李大人用好幾年啦,我認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還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覺,總要瞧那錢袋瞧上許久,每回從李大人那習字回來之後,也總是心不在焉,綻梅,我知道,你心中喜愛李大人喜愛得不得了,對不?」
「小少爺,你別胡說八道。」這裡是大街旁,孩子越急聲越揚,再這麼胡鬧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聽見?
「霽陽城姑娘都喜歡李大人,我也喜愛李大人,這又不是啥新鮮事,你何必急急否認?你一定是見我說中,心虛了便說我胡說八道,我瞧你才胡說八道呢!」杜虎雙手盤胸瞪著她。
「好了,小少爺,綻梅是喜愛李大人,是綻梅說錯話,綻梅跟你賠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頰令綻梅又無奈又好笑,直想盡快結束這話題,連忙安撫。
「賠不是也沒用,得罰罰才行,罰……就罰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著對街賣米糕的小店舖。
「好啊,那我們順便也給杜大娘還有鋪裡師傅們買一些。」綻梅舉步便要過街。
「順便也給衙裡弟兄們買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綻梅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這眉,這眼,這聲嗓……確是李大人沒錯,他何時來的?
方纔她與小少爺的胡話,他又聽得多少?綻梅真想挖個地洞將自個兒埋進去。
「李大人!你怎麼來啦?」杜虎立馬跳到李玄玉身上,小小身子被李玄玉牢牢接住。
「還不就惦著我缺課的學生,見差不多到你下講的時辰,便來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學你綻梅姊姊。」李玄玉垂眸睞向綻梅。
他本想,他見著綻梅時,必要把腦中盤旋了幾日的問句通通向她問出,問她鞋子是何時做的?問她如何得知他的腳長?再問她為何拿來了又不敢給?但是,方才聽得杜虎所言,他又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問了。
她說她喜愛他,即使是安撫孩子的戲言,聽在耳裡仍是極為受用,令他異常歡喜。
「哈哈哈!我就說了唄,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杜虎揚聲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塊兒胡鬧,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爺,李大人,我去買白糖糕。」綻梅面紅耳熱,匆匆抓了個現成的理由便往對街逃。
她千不該萬不該,怎麼偏要在李大人那兒落了一雙鞋?或許,她還落了些別的什麼?才會沒見著李大人的時候如此相念,見著的時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們回來啦!」買完了白糖糕,杜虎與李大人和綻梅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鋪前,杜虎興高采烈地邊跑跳邊吆喝,卻竟然發現鋪門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鋪子怎麼這麼早關門?」杜虎推開舖門衝入鋪內,四處張望無人,掀開拉簾便往裡屋竄,「娘?你快出來,我買了你愛吃的白糖糕!你快來嘗嘗!」
杜虎急著獻寶討好,連聲再見也忘了同李玄玉說,人便一溜煙地不見,徒留綻梅與李玄玉四目相凝,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明明都像是有話想說,卻又無人知曉該如何開口。
「既然杜大娘今日已經休息,那我就不進去了。」停頓了片刻,李玄玉如此對綻梅說道。
「李大人,還是我進去知會杜大娘一聲,杜大娘見大人您來了,一定很開心,或者,大人您可以在我們這兒用頓便飯?」瞧!她明明就覺得待在李大人身旁十分不自在,卻又不捨他這麼快離開,這不是古古怪怪是什麼?
就算綻梅對李玄玉說得如此客套平淡,就像對待個平時來訪的客人,她還是很想咬掉自個兒多事的舌頭。
「不用了,綻梅,我是來尋你的,幾句話說說便走。」
「好,大人請說。」綻梅點頭再點頭,話音平平,手心與背心卻同時滲汗,一顆心簡直要驚跳出喉嚨,他要尋她做什麼?
擺托,千萬別問她那雙鞋的事,也千萬別聽見小少爺適才在學堂前說的話……
可惜,天不從人願,李玄玉開門見山地便說了。
「綻梅,我來是要告訴你,這雙鞋大小剛好,鞋底還絮了棉,穿著挺暖。」李玄玉指了指腳上的鞋,大有先穿先贏,若不是做給他的,怎會如此合腳的意味,要教她無法耍賴。
綻梅垂眸一望,適才沒留心,倒沒發現李大人已經將鞋穿上了。
果然,這鞋瞧來是真的挺合腳,而這色,也很襯李大人一身溫雅書卷氣……綻梅本就不自在的臉容,雙頰變得更加艷紅。
「合腳很好,暖和也好,李大人喜歡,便好。」綻梅繼續點頭再點頭,不敢抬眸望他,又想匆匆告退。
「綻梅,我很喜歡,很喜愛,很喜歡也很喜愛。」到底是喜愛什麼呢?是鞋還是姑娘?李玄玉也不顧姑娘是否聽得面紅耳熱,自顧自地說著,重重強調,強調得綻梅只想落荒而逃。
「李大人,綻梅進屋了。」
「慢!」李玄玉喚住她,心心唸唸了好幾天的姑娘,他並不願這麼早放她離開,「綻梅,我今天來,除了向你道謝,還想跟你討個東西。」
綻梅疑惑揚眸,驚訝不已,她從沒想來李玄玉有天會向她索討什麼物事,是孫管事的玉簪嗎?
「李大人想向綻梅討什麼?」
「錢袋。」李玄玉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得斬釘截鐵,極有魄力,像鼓起多在勇氣說似的。
「好,李大人您等等,綻梅進去拿給您。」綻梅意會過來之後,回身便要進屋。
「不是。」李玄玉情急之下又拉住綻梅手腕。
從他手上傳來的觸感細緻滑膩,而她眼波盈盈,雙頰猶泛著粉紅,眉目間隱約含情的模樣嬌美不已,令李玄玉倏地想起上回懷抱她的感受,心湖生波,情波蕩漾,忘了將她的手放開。
「我不是要那個已經贈你的錢袋,我是要一個新的,你做的,新的錢袋。」一個就算她再不來衙裡洗衣學字了,也得再來見他一趟的理由。
他就是不願她像這幾日秀的躲起來,教他見不著她,若有所失,真怕她此後再也不來了。
李玄玉一句話重複了很多次,但綻梅卻覺得她越聽越不明白。
是她這幾日未去縣衙,所以李大人才要為她編派差事嗎?但這又怎麼可能?
「李大人,您是身邊沒有錢袋好使嗎?或是新的用來不若舊的合手?若是,綻梅可以先將舊的還給大人,綻梅有好好洗淨收著,現下便可拿出來給您。」
「不是,綻梅,我不是要那個舊的,我已經說了,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李』字的錢袋,你繡的。」她不是聽不懂,只是,究竟要他說幾次,她才願意聽懂呢?李玄玉越說越用力。
「啊?」綻梅一怔,方才退去潮紅的兩頰又再度發紅,她光是用腦子想繡那個「李」字,都感到腦袋發昏,還怎麼拿針線?
李玄玉見她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容瞬間變換過好幾種顏色,明白她已意會,倏地想起了什麼,又重重強調,「舊的那個錢袋,是我娘親過世前做給我的,上頭的『李』字,是我娘繡的,不是別的姑娘。」一頓,又再說了一次,「沒有別的姑娘。」
為什麼這句話明明應該不是很古怪,卻隱約透著古怪,而她又古怪地紅了臉呢?綻梅越來越想逃跑了,為什麼李玄玉還抓著她不放?
「好了,李大人,綻梅知道了,你先放開我……」綻梅粉頸輕垂,現下連耳朵都是燙的,雖說天色漸暗,這時候附近行人已經漸少,然,被人瞧見了總是不好。
「不放,你允了我才要放。」姑娘性沉寡言,但應承了的事情便一定會做到,所以,即使手段有些不入流,他也一定得要拐了她先答應了才行。
「好……李大人,綻梅允了你,你可以放開了。」綻梅動了動手,過了會兒才順利將手腕從李玄玉手中抽開。
那股放開她的力量戀戀不捨,為什麼,她很有種在哄小少爺時的感覺呢?哄李大人的時候,她也如哄小少爺時般,唇角彎彎,同樣想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下回還是得來衙裡,就算你不想習字、不想洗衣了,還是得來,可不話說話不算話,不然——」
「我知道,大人要命衙役抽綻梅板子。」真是為了要她去衙裡才編派她差事?綻梅真是不敢相信。
「瞧,我早說你分明不怕我。」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這麼無關痛癢,他當真是官威蕩然無存,李玄玉嘴角噙笑,視線對上她隱含笑意的眼,眸中閃過一抹玩性。
「奴婢不敢。」他們兩人同時開口。
被學去了?李大人啊,真的很像小孩子……
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念羞漾笑,而李玄玉哈哈大笑,兩人連日來的忐忑悵然煙消雲散,分別了好幾日的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才平撫了一點點。
「李大人,綻梅該進屋了。」李大人本就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如此盯著她直瞧,教好如何招架?
「去忙吧。」李玄玉向她作別,目光仍戀戀不捨地游移在她頰邊若隱若現的兩枚小淺渦上。
姑娘又笑了,他真歡喜,那是真歡喜,歡喜到他告別了她,連走過了兩條街,才發覺杜虎的書袋還提在他手上,於是眼角彎彎,唇也彎彎,臉上全是笑意折回。
事情發生得太快!綻梅根本就搞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她才在門口與李玄玉道別,走進屋裡沒幾步,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摀住嘴攔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丟進主院大廳。
廳內站著數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案倒物灑,很有遭偷兒強盜闖入過的態勢,而杜大娘雙手雙腳被粗繩牢牢捆綁著,地上滿是她方才買的白糖糕……
「別再找了,周大爺,我早已說過咱們的獨門配方並無紙本,製法與香料皆在我腦子裡,你想做出與咱家相同的鴨蛋香粉,是癡人說夢!」杜大娘朝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爺?
綻梅驚魂甫定,定楮一望,眼前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萬里嗎?這是怎麼回事?杜虎呢?小少爺比她早進屋,人呢?
「娘!」本被名漢子壓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騰空抓起,「娘!你這惡人!放開我娘!放開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萬里揣住杜虎衣領,信手過去便是一記熱辣巴掌,氣焰高張地對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單薄,現今只剩下這唯一男丁,你儘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講。」
周萬里全然不顧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滲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腳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驚叫道:「周大爺,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數,何必為難咱這麼一個小鋪頭?」
「小少爺!」綻梅過去搶人。
「綻梅?」周萬里鉗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為自個兒瞧錯了。「哈哈哈,好啊!以為讓你給跑了,原來連你也在這兒,這下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萬里大笑了幾聲,又望著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氣,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連挖你鋪裡兩位師傅,偏生做出來的香粉就是質地不對,逼也逼也不出個啥東西來,你儘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兒子能捱到什麼時候?」語畢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腳。
「姑爺,你別這樣,小少爺禁不起這樣折騰的。」綻梅撲過去拉住周萬里袍擺。
周萬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腳放開,衝著眼前的綻梅直笑,這臉蛋,這身段,這身淡雅氣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許久。
「綻梅,你別怕,我就算為難全天下也不會為難你,你日後乖乖跟著我,我定不虧待——」
「呸!」村虎一口混著血的唾沫吐到周萬里臉上,「大惡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你生得這副歪瓜裂棗樣兒,也配要綻梅跟——」
「小虎子!」
「小少爺!」見徹底被惹惱的周萬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與綻梅同時大叫,綻梅撲過去將杜虎牢牢摟進懷中,以身相護。
周萬里對眼前情狀冷笑了聲。
「好!綻梅,你也一樣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很好,杜大娘,你總算知道該急了?來人啊!給我打!」見身旁上前的打手們似有遲疑,周萬里又添了句,「拉開她,打!拉不開,就兩個一起打!咱就耗到這姓杜的娘兒們說!」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別欺負綻梅,別欺負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怎學得會?」聽得落在綻梅背上那棍棒張牙舞爪,聲聲篤沉厚實,杜虎急得鼻涕眼淚直流,胡言亂語。
「綻梅你快跑,你保護娘,你保護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說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嗚……你們這些惡人!惡人!別再打了!綻梅會死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淚的娘,好想做些什麼事保護娘和綻梅,可是他卻什麼也辦不到,他想推開綻梅讓她少挨些打,但綻梅卻抱他抱得好緊,他掙也掙不開,只能跟娘一樣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爺,你別哭,你聽話。」綻梅氣若游絲,早已被打得頭暈眼花,出氣多入氣少,但不要緊,她從前當丫鬟時也捱過不少責罰,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絕對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爺,待會兒我說跑你便跑,聽話,乖。」就差一點兒,廳門未掩,她往那兒滾爬了幾步,他們就差幾步,就差那麼一點兒。
綻梅嘴唇咬出血絲,眼眶痛到泛淚,她在等,等一個機會,她得忍,她能捱。
「嗚……」見綻梅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厲害,他聽話,他很乖,為什麼惡人都不用聽話?
「周大爺,別再打了,我說,我說便是!」凝滯的空氣中突地傳來杜大娘一聲認命哽咽的爆吼。
「好,總算學乖了是不?」周萬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個手勢要隨從們停手。
「小少爺!跑!」就那麼幾秒鐘的停頓,綻梅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連蹲帶跑地將杜虎推出門外。
「他媽的,賤人!給我追!」
綻梅將廳門掩上,背抵住門,才回身便接連挨了幾個巴掌,一頭青絲被拽住,奮力往牆上衝撞。
她聽見杜大娘尖叫,聽見幾名漢子們咆哮,聽見她的身體被猛烈撞擊的聲音,但她不讓任何人過去,就是不讓,她多撐得一時,杜虎便能跑遠一些。
痛,很痛很痛,她滿臉血污泥沙,唇角卻竟然揚笑。
「綻梅,我杜家就剩這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還望你好生擔待。」
疼痛至極,零散的記憶片花不受控制地沖湧而入腦海裡——
「綻梅,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一切珍重。」
「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
「綻梅,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李』字的錢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紛飛落至她眼前,她想起李玄玉望著她的瞳眸總是好美。
她手捧著為他做的鞋,想給卻不敢給,她望著他滿肩滿臉的雪花,想拂卻不能拂。
他說心有牽絆,便是甘之如飴,那麼,他的牽絆裡,可否有她?
綻梅眼楮一閉,意識跌入全然黑暗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前頭有光,光暈中有人。
綻梅舉步追去,身軀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卻是前所未有的輕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綻梅一見她的容顏,眼眶便泛淚。
許久未見的娘停步,回首僅望著她笑。
「娘,你要去哪兒?」
娘朝她搖首,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句什麼,綻梅沒聽清楚,她還沒聽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卻越發急促,眼看著就要隨著那道光消失在盡頭。
「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別留她在這片黑暗裡啊!綻梅用力大吼,娘卻沒有停下腳步……
「娘、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
「綻梅,你究竟想去哪兒?」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夢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這是今日他踏入這房裡來之後,聽見她喃喃地這麼說著。
李玄玉眉峰緊蹙,眼神死死地望著因背傷太嚴重,非得趴臥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讀聖賢書無用。
他隨著小虎子尋到她的時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現在渾身是傷,一身狼狽,明明極其虛弱,卻不願張嘴喝藥,燒了整個上半夜,終於開口說了些什麼,竟是說著要隨她娘去哪兒?她娘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她想隨她娘去……她不想活……
這念頭像道雷電一樣劈進李玄玉腦子裡,合理化了他自識得她以來,她那些種種奇怪的作為——
她認偷簪、她不怕責罰、她淨顧著要讓杜虎離開,獨留自己與一幫惡人相搏;她臉上那股總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氣,若有所思、空靈飄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願活了嗎?
李玄玉端來了換過好幾個服侍都無法順利讓她喝下的苦藥,唯恐踫疼了她的背傷,讓她枕靠在自個兒懷裡,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往她唇邊湊近,心中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火氣。
「綻梅,醒來。」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他懷中的姑娘不為所動。
「綻梅,醒來,你得喝藥,你燒了大半夜。」李玄玉又喚,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緊閉。
「綻梅,我是玄玉。」綻梅輕嚶了聲,眉心娶攏,身子動了動,像是週身傷口極疼、極難受似的。
「綻梅,我是玄玉,聽話,張嘴,你得喝藥,喝了花燒才會退,傷才會好。」哄小孩呢,他這是……
真啟唇了?見她雙唇微微打開一條細縫,李玄玉忙將藥碗湊到她唇邊。
一口、兩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嘔——」李玄玉還來不及感到欣慰,綻梅全吐出來了。
李玄玉沒空管自個兒身上沾到的藥汁,取來乾淨布巾為她拭淨嘴角,又再度循循誘哄。
「綻梅,張嘴。」姑娘這回對他的話語全無一點反應,僅是軟軟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嗎?她是該睡,但是,也得喝了藥才睡……
「娘……等等綻梅……」
李玄玉懷中又傳來一聲微弱的低語,未料這聲虛弱微喚竟徹徹底底將他惹惱得七竅生煙。
他想起他今日見她額面滲血,有如斷線娃娃倒下的破敗模樣;想起杜虎為她又急又氣,哭到涕淚縱橫的模樣……她真以為人心是鐵打的?真以為她命如草芥,無人會為她傷懷?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為,恣意妄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隨她娘去,她休想!
李玄玉讓她枕在他肩頭,一手環過她的肩,托住她下顎,張嘴含下藥汁餵入她口裡。
他感覺到姑娘身子掙了掙,但他沒鬆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強迫灌她藥。
他迫她張嘴,鉗住她身子令她無處可逃;他餵她,強行將藥汁灌入,如此霸道蠻橫的作為連他自個兒也感到吃驚。
然,不這麼做,他胸中一股悶氣便無處可發。
她想撇下他去哪兒?在他已被她牽動出太多心緒了之後?
那舉措本意只想餵藥,後來卻變成吻,黏纏的吻、懲罰的吻、不甘的吻、不捨的吻。
他戀戀地貼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將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間的香氣,明明沾染苦藥氣息,卻是從未嘗過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細細吮舔她嬌嫩唇瓣,沒人教導過的事情,做來卻是如此熟練自然,她軟軟的胸房抵著他,柔滑的青絲拂過他面龐……
很重……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極為強悍,她掙不開……綻梅試著掀動了幾次眼睫,都沒能順利睜開眼,環繞她的那股氣味似曾相識,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爾雅男子……
「……李大人?」綻梅迷茫地睜開眼,意識混沌,圓眼半合,狹窄的視界裡見到的不是李玄玉還是誰?
「是我。」李玄玉環抱她的雙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態勢,他在等她醒轉,等了足足半夜,他怎麼肯放?
綻梅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她枕靠在李玄玉懷裡,尚還虛軟的身子微微使力,便要從他胸前離開,未料僅是這麼略微一動,牽動週身大小傷口,四肢百骸皆疼。
李玄玉豈會不明白她要做什麼?無視她的驚呼,健臂一攬,又將她擁得更緊。
「別動,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在意男女之防做什麼?」
綻梅聞言怔了好大一怔,抬眸驚愕地望向李玄玉。
如此蠻橫的語氣,不像她認識的李大人,而他眸中延燒怒焰,又是為什麼?這兒是哪兒?好像似曾相識又好像沒有來過,她怎會在這裡?杜大娘呢?小少爺呢?